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噸半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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噸半谷

大荒溝試驗田的噸半谷已經成熟了,它的禾稈有大半人高,黃澄澄的穗子有半尺多長,南風費好大勁兒才掀得動這片厚厚的稻浪。

種田人從播種起就盼著這金秋時節呀,可佇立田頭聽南風拂動稻浪的聲音,久而久之就聽出了稻穗的哭泣。

柳石惦記著沈惠芬許諾的稻種,他經常到大荒溝來,每次來都幫著下田勞動,或作測量、做記錄。

在大荒溝山坡上,常有個老頭在放羊。老頭姓柯,六十來歲,滿頭的銀絲。他總穿件卡其布中山服,像幹校多數人那樣故意打兩個補丁,胸前插一支鋼筆。

有回他一只羊丟了,天已黃昏,急得團團轉。柳石恰好經過,“咩咩”學羊兒叫幫他找著了。老頭兒住在羊圈隔壁,是幹校的單家獨戶,這晚他就留柳石住了一夜。

兩人擠在一張散發著羊膻味的窄床上,嗅著彼此的腳臭。老頭兒穿雙舊皮鞋,因今晚回來太遲,開水房停止供應洗腳的熱水,所以是穿著襪子上床。

回來後他就不客氣地支派柳石點煤油爐下面,他自己坐在矮凳上拿根竹簽往鞋尖深處掏刮,刮出些汗垢及擠扁的羊糞蛋兒等,氣味沖鼻。柳石在吃面時覺得面裏都有這種怪味。

柳石穿膠底解放鞋,又無襪子,掏出的汙垢可以搓成條條,氣味更惡。他本可以去洗冷水腳的,也懶去洗,來個以毒攻毒。故上床後兩人都盡量把頸項拉長,以遠離對方的腳趾丫。

他倆從此就熟了。柳石常給老頭兒擺知青的龍門陣,擺小星一隊遇到的一連串悲劇,老頭兒聽了不免嘆息。

老頭兒開初光聽,後來也逐漸講些幹校的趣事。

有幾位幹部去偷煤油。幹校為了節約用電,及為了不讓大家看小說雜文之類的閑書,晚上九點鐘熄燈,你還要再看書就只能偷偷點油燈。有回幾個幹部趁幹校放露天電影,提灌站無人看守之機,相約到提灌站偷煤油。

回來時一洋鐵桶兒煤油只剩小半,這才發現各人的半邊褲腿都浸濕了。一路上桶兒潑潑灑灑,這樣肯定給破盜竊案留下了線索,幾人嚇得趕快都脫下褲子拿出去扔了,連續幾天在恐慌中渡過。哈哈還好,終於沒事。

柳石說這種事情知哥中太多了,但就是最膽小的知哥也不會把褲兒扔掉。老頭兒感慨說還是知青活得自在,如果能帶薪的話,他也申請下鄉當個老知青算了。

柳石嘻嘻笑。

他又講一個屬於“高知”的更笑人的故事。

幹校每個學員都要在小組會上狠鬥自己頭腦中的私心雜念,並且互相揭發。這叫“當眾脫褲子,忍痛宰尾巴”,你怕羞怕痛是不行的,自己不脫褲子,就會有人來幫你脫。

開始時大家互相揭發,揭發的都是些小毛病,頭兒不滿意。

學習班包括頭兒全是知識分子,半數以上是舊知識分子,都很內行,曉得大家頭腦中都有很多骯臟東西。

文史館的趙某和書畫院魏某本是最老的老庚(老朋友)。這晚上同寢室的人聽見趙某說夢話問:“唉,這句話說不說得?”

第二天一早就去給工宣隊的領導匯報了。工宣隊把趙某叫去審問:“餵,哪句話說不說得?你問哪個哪句話說不說得?哼,你不坦白呀?你夢話裏面說得清清楚楚,現在就看你老實不老實交待!”

趙某依稀記得自己所做的夢的內容。審了一整天,把趙某搞得神經崩潰了,只好交待,“夢裏邊我是在和魏某商量,我們互相只揭發雞毛蒜皮的東西怕過不了關,互相要揭發一兩個有分量的問題,問他那句話說不說得,意思是他說過的那句話,我揭不揭發得。”

“哪句話?”

“魏某人,他狂妄得很,他罪該萬死!有回他譏笑、他譏笑……寫的字,唉唉,我不敢說呀!”

“沒有關系,你說!”

說了之後姓魏的就大禍臨頭了,不過還算好,沒有被整死。

柳石問:“關起來了?”

“也沒有關監獄,現在都還在幹校,只是腳有點瘸。”

“那,老庚變成仇人了?”

“魏某的腦筋好象還很開通,曉得趙某是迫不得已,見了趙某還點點頭。後來反而是姓趙的不理對方了,哈哈,他好象是背叛就幹脆要背叛得徹底!

“知識分子,臭、臭——也包括我在內!”

柳石這是第一次看見他咧開嘴哈哈笑。

柳石因見他桌上堆著一些歷史和經濟學等方面的書籍,柳石偏生對歷史政治等方面的問題也有些興趣,經受文g的洗禮,興趣更濃了,就擇簿的抽出來翻看,有不懂的地方,也請老頭兒講一講。

柳石和水秀回了一趟省城。這天從省城回來,在清廟街上碰到放羊老頭兒,就問噸半谷黃了沒有啊?

老頭兒冷笑道:“你想拿他們許給你的稻種吧?別做夢了!”

柳石追問,老頭兒道:“你去看就曉得了。”

柳石十分詫異,連忙往大荒溝去,水秀也跟了去。

老遠看見噸半谷試驗田邊的空地上聚集著許多人,兩根電桿之間拉著巨幅標語“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

正開現場批判會呢!沈惠芬胸前掛一塊黑牌,在接受批判。

柳石耳聽著這些強詞奪理的批判發言,覺得荒唐可笑。他觀看這些發言者,見大家表情嚴肅,義憤填膺,情緒都是發自肺腑而不帶矯揉造作。又見場子裏的人都在認真傾聽和激昂地呼喊口號。

他不由思忖:這些幹部和知識分子,他們的知識和閱歷都很豐富,他們真覺得沈惠芬裏通外國,十惡不赦麽?真相信這批資本主義稻種會毒害農村麽?

還是本不相信,因為批判會開得太多而就相信了呢?因為自己發言太認真、太投入,把胡謅的內容說得像煞有介事故連自己都相信了呢?

唉!

夕陽西沈,批判會完了,柳石也回到放羊老頭兒的住處。羊已歸圈了,水秀正幫著做飯。

老頭兒說水秀是稀客,取下屋梁上半截風幹的羊肉,煮了招待。柳石因事情起了變化,不曉得老頭兒現在對自己和對噸半谷的態度,見他這樣才放心了。

吃飯時柳石便問:“說這個噸半谷是資本主義的苗,真是名符其實!現在既然批判它,可能這一田谷子割下來,要碾米吃了?總不能留做種子,明年還推廣資本主義的苗吧?”

老頭兒笑道:“對這田谷子的處理辦法討論來討論去,有的說犁掉漚肥,有的說拿來餵牛,後來一致決定餵牛。牛雖然也有七情六欲,但是沒有思想,不必擔心遭到腐蝕,出現資產階級化。哈哈!”

柳石跟著道:“是呀,也不必擔心牛遭到腐蝕會去走資本主義道路,因為韁繩在造反派手裏呀!哈哈!”

二人笑得東歪西倒,你拍一下我肩膀,我摸一下你胳膊。連秀秀也跟著笑。

吃完飯天黑了,柳石便要水秀快回去,水秀說害怕走夜路。老頭兒道:“咦,你咋叫她單獨回去?大荒溝有狼!這裏有住處嘛。”於是又聊了一會。

老頭兒看看手表道:“你小兩口就住在這裏吧,我另外找睡處。”說畢就拿了毛巾和漱口盅兒,打起電筒,口裏咿咿呀呀哼著樣板戲朝集體宿舍那邊去了。

柳石被他“小兩口”這個詞兒說懵了,水秀更羞得臉飛紅。

這老頭兒也許見他倆雙雙從省城回來,就誤認為他倆是小夫妻了吧?也許是為了讓柳石作那件事,自己卻要避開以擺脫幹系,就只能這樣說吧?也許只想開個玩笑吧?

總之他就把這尷尬的一對兒丟在這間小屋裏了。柳石走出去目送著老頭兒的背影,眼前密密的燈光忽然全熄了,轉身看小屋也一片漆黑,原來已到熄燈時間。

柳石在門外喊:“秀秀,點油燈!”

水秀在黑處答應:“摸不著火柴呀!”

柳石道:“就在油燈邊上!”

水秀著急道:“油燈在哪兒嘛?”

柳石就跨進去摸,房間窄小,兩人手和身體不停的碰來碰去。

燈點亮了,水秀坐在床邊,把頭埋著。柳石找到一條化肥口袋,一把菜刀,一把剪刀,說:“走!去割谷穗。”

水秀遲疑道:“早了吧?人沒有睡著。”

柳石道:“太晚了怕有月亮。”

水秀就接了剪刀跟他走出去。這晚是下弦月,月亮要後半夜才升起,此時野外很黑。

水秀不熟路,拉著柳石衣角,後來兩人的手就握在一起了。柳石感到水秀的手軟得像小面團兒,使他的手心熱得出汗。

他倆下田之後就不歇氣地割穗子,也不知割了多久,一小時,還是兩小時,口袋按了又按,終於盛滿了,塞不下了。

背回小屋裏,才覺得腰酸了,手膀累了,背上的汗已經幹了又濕,濕了又幹。

柳石說:“你先洗臉吧!”

走出去坐在土坎上納涼風。他想著今夜的收獲,心裏又興奮又憂郁,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兒。

水秀的手碰一下他的肩膀,遞給他擰成一團的熱毛巾。他接毛巾時心頭一熱,耳邊又響起放羊老頭兒的那句話,“你們小倆口兒……”

自從楊靈關起、陳聞道去果樹研究所之後,他和水秀便成了社員打趣的對象:“柳娃,你現在和秀秀好親熱喲!”

“咦,你今天咋蔫搭搭的,昨天晚上夜工出多了吧?”

“嘿,你跟秀秀怎麽睡覺呀,肯定不是她睡上面你睡下面,調過來你睡上面她睡下面嘍!”

他最初還愛賭咒發誓,申辯說:“嘿嘿,怎麽睡的,問謝家兄弟嘛,他們可以作證!”

誰知說怪話的人更來勁了:“哈哈,問謝家兄弟!謝老大說樓上的床架子一晚到亮都在嘰嘎嘰嘎響,連樓板都在打閃閃咧!”

“餵,謝家兄弟叫你們搬下來睡,在樓上把樓搖垮了不得了哇!”

柳石曉得再辯解純粹是徒勞,就跟著嘻嘻哈哈笑一陣了事,有時趁機將戲謔之火燒向其他單身漢。

他還曉得了女工們一起做農活時也愛同水秀開這類玩笑。有好幾次水秀收工回來,平白無故不理睬他。

有回玉珍在天井對面笑道:“柳娃,女工在地頭開秀秀的玩笑,秀秀跳進黃河洗不清,差點哭了。你明天跟秀秀一起做活嘛,好給她保駕!”

水秀虎著臉跑過去抓她,她咯咯笑著躲閃,當她被水秀抓住撓腋窩兒時笑得憋氣,直叫:“饒了饒了,喲喲,我今天還跟你證明說沒那回事嘛!你再不放我說給柳娃聽啦!”

水秀馬上放開她,紅紅的臉上撲閃著笑容。可當柳石的目光和她相遇時,她立刻又顯出著惱的樣兒。後來做好飯獨自就先吃起來,也不叫柳石。

其實從柳石守林誤傷水秀的腳那晚上以後,他倆的關系就變親密了一層。

“嘿,說不定她就是你老婆”,楊靈這話時時在柳石心裏縈繞,逐漸變成了柳石自己肯定的語調,“嘿,她就是我老婆!”

可是柳石在姑娘面前雖然有說有笑,真要表達愛情,又靦腆起來。

這時柳石接過熱毛巾揩臉和脖子,這毛巾的熱度可不是一般,竟將他臉和脖子揩得發燙,連胸腔也是熱乎乎的,在膨脹、膨脹……

無奈他在這時還是膽小如鼠,不知所措,只遞過去說:“你幫我、揩揩背。”水秀就順從地給他擦背。

旋又跑進屋裏,柳石跟著進去,她換了熱水,重擰熱毛巾繼續給他擦著。

柳石慢慢轉過身體,她低下頭不停歇地又擦他的前胸。柳石出氣的聲音漸漸重濁起來,像座要爆發的火山。

水秀擡頭畏怯地看他一眼,他猛然抱住她,她叫了聲:“柳娃,你……”掙紮一下,丟下毛巾。

他又摟緊了她像獵人摟著捕獲的充滿活力的小鹿。噢,水秀對這個時刻早有準備了,她早就把自己看成是他的人。故而她雖然激動得發抖,思想卻很坦然很平靜,她就沒有再掙紮。

他倆剛坐上床就吃了一驚,門“哐啷”一聲打開,燈焰在旋風中掙紮幾下就滅了,床前灑下一片月光。

風大,進屋時互相都不好意思去閂門,柳石用腳勾只小板凳攔著。

柳石忙走去先探頭看了看,再把門閂上。

他心裏對自己說,不慌,慢慢來,千年等一回,要慢慢享受。

結果他沒過幾分鐘就迫不及待地要一步到位,到位後沒過多久,都還沒開始享受,便笨手笨腳地將這件農民們在田間一日不提起就覺不過癮的事情過了一遍。

他倆雖然疲倦,但都很警覺,聽見雞叫就醒了。柳石又把下邊的事重覆了一次,比較不慌,水秀手腳也擺順了一些。

天已麻麻亮,趕忙起來,點燈理床。水秀瞧見床單上的幾縷桃紅,慌忙撩起來,羞怯地看著柳石說:“我去洗了,哪兒有水塘?”

到池塘邊洗畢,天大亮了。水秀站起擰幹時,忽見對岸有團東西,半沈半浮,忙指給柳石看。

柳石跑了過去,見是個人,嚇一跳,忙下水把那人拖上岸。

卻是沈惠芬,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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