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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章 第16章(三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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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章 第16章(三更合一)

元珩未經人傳喚就來了禦史臺。

裴旸未歸, 先前參辦此案的治書侍禦史王載為他開了臺獄的門。

謝義背對獄門,坐在草垛上咀嚼著飯菜,鐵鎖轉開的響動, 在空靜的牢房中繞成一聲刺耳尖囂。

他的身子微抖了一下。

許是近來聽多了這樣的尖囂聲, 他並未轉身, 接著將飯食一箸箸送入口中, 直至禦史對他宣道:“越王殿下到——”

他頓了頓,將剩下的大半碗飯放置一旁,轉身跪拜,“罪臣謝義,拜見殿下!”

許征將所有人都遣遠, 元珩坐在一條矮凳上, 靜靜望著謝義片刻。

一幹人走後,元珩掏出一本薄冊展開, “本王這裏有一份謝大人的履歷, 大人不是世族門生,但卻在和景二十一年, 一躍成了徐州司馬。兩年後,在盧源的舉薦下,你順利擢升徐州刺史, 當真是青雲直上,一步登天。”

跪在草垛上的謝義緩緩起身,伸手將半邊臉上亂垂的臟發捋至一側, 右眼的位置上,本應該有的瞳仁之處, 卻是一塊皮肉,像是上下眼瞼嚴絲合縫地黏在了一起。

那只僅餘的左眼黯然地望向一隅, 啞然一笑,“罪臣倚仗盧氏,升官進爵不就是多賣幾份人情,多花幾兩銀錢的事兒嗎。”

元珩似是認同此語,點了點頭,“這麽說來,盧源與你多少也算有些知遇之恩,可你卻將與他合謀之事悉數密錄,如此陽奉陰違、表裏不一之舉,令人心寒。”

謝義道:“罪臣雖無能蠢笨,但也懂得為自己留條後路……”

元珩輕笑,從懷中取出一沓圖紙,抽出一張遞與他。

謝義盯著逐漸展開的圖紙,那只左眼閃爍起一陣濃烈的刺耀——圖紙所繪的景明寺精細考究,外觀形制的細節玄妙全部呈現於上。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他的手在微微抖動。

元珩道:“這是將作寺僅存的景明寺繪計之初的圖紙。”一同帶來的其他畫作均被展開,“謝大人做不好百姓的父母官,但卻是個能工巧匠。你任刺史兩年,沒少畫這些雕梁繡柱,寺塔石窟,看這嫻熟的筆法,怎麽和景明寺圖紙的執筆之人這麽相似呢?”

這幾幅手稿皆是盛師爺逃跑時從府裏偷出來的。

他曾對元珩說過,謝義有個怪癖,對政事從未上過心,但卻專愛描摹些房屋橋塔。繪制之時,顯露出驚人的專註與癡迷,常常整日將自己關在屋內,若有誰無意叨擾,他便親自掌嘴五十下,連自己的妻妾子女都不放過。繪罷,就將這一幅幅天賦異稟之作暗自藏於房中,從不宣之於口。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元珩拿出另一本履歷,扔在了謝義面前,“有人移花接木,讓你這位驚才絕艷的匠人,一夜之間變成手握一州實權的官員,我說的對嗎,盧大人?”

盧大人。

這一聲“盧”字入耳,謝義猛地翻開那本履歷,寥寥幾行字跡,像撥開了虛假的外殼,血淋淋的皮肉暴露在外。

盧弼,盧氏庶出幼子,是盧源的幼弟,和景十八年秋,入將作寺任六品錄事,和景二十年因景明寺一案被判處流行。流放時,被衙差打瞎了右眼。

元珩道:“景明寺坍塌一年後,巧遇六弟長子出世,父皇大赦,你僥幸免刑。因當年大案敏感,你是僅存不多的幸免者,盧源為避嫌,令你套用虛設身份出任徐州司馬。本王查過,盧源素來看不起你這位幼弟,說你性情古怪,除了繪圖,一竅不通,後來是你家老太君出面,命盧源無論如何都要為你討個官職,你這才入了將作寺。”

謝義的面色漸漸黑沈,除了那只左眼依舊有光,整個人像要在這昏暗的牢房中縮退的無影無蹤,弱聲道:“我一生庸碌無功,唯一值得驕傲之事,就是景明寺的圖紙,可是……”

他忽然擡高語調,猛地仰頭,憤慨道:“那個封預竊走了我的心血!身為將作大匠,他竟然拿著我的圖紙去邀功,他就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他仿佛無力續言,喘著粗氣接著道,“天可憐鑒!他活該被判了死罪!他活該!”緊跟著,便是一陣悲戚的狂笑。

將作寺現存的這張圖紙,依舊署著時任將作大匠封預的大名。梁王監管將作時,可能也從未想過,自己信任的這位將作大匠,會竊別人之作圖名請功。

許久,他收起笑意接著道:“盧源憑自己是盧氏的嫡長主君,此前百般羞辱我,除了祖母可憐我,盧家上下有誰對我正眼相視!那時,我便起誓,若有一天落得萬劫不覆,黃泉路上,也定會讓盧源相送!”

謝義的喘息霎時間急促起來,臉色愈發黑沈。

元珩目中灼灼,突然掐起謝義脖頸逼問:“出事時,七弟已經十四歲,憑他之智,怎會在起火之時尋不到半點逃路,定是被困在寺裏才無法脫身,景明寺裏是不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關竅?”

“本王現在就要你把景明寺內的布局全部畫下來!”他將案旁的筆塞至謝義手上,“畫啊!”

作為皇家敕造寺塔的圖紙,必得留稿存放,既然能如此堂而皇之保存,若有什麽關竅,也必不會透露出任何蛛絲馬跡。

謝義的氣息已微弱到只餘一絲,握著筆的手緩緩垂了下去。

元珩旋即拽起衣領,甩正他的頭,看見的卻是滿臉黑青,身體已然變得僵硬。星目中怒意翻湧,向門外大叫道:“來人!”

許征握刀大步走進,看見已經斷氣的謝義,驚疑不已,目光落在那碗還未用完的飯菜上,立即吩咐禦史臺:“傳仵作,驗屍驗毒!”

一經驗過,飯菜果然被下了毒,因為謝義吃得少,所以毒性發作得慢。

治書侍禦史王載在元珩面前“撲通”一跪:“臣不知為何會如此!謝義已被定罪,此時中毒身亡,頗為蹊蹺!”

許征只問:“是誰送的飯?”

王載說裴旸每日安排了專門的禦史輪值:“這五日來都是吳欽,飯菜應是他送來的。”

當一群人趕到值事房尋吳欽時,他也已變成一副屍體,趴在案上,中毒癥狀與謝義一樣。案上放了一壺有毒的酒,僚屬說吳欽是雍州人,這酒是當地產的醉柑釀,他平日一貫愛飲,也不是今日特地所為。

酒壺下壓著一張紙,是吳欽親筆:吾與謝義死矣,亦不可解。

看樣子是毒死謝義後,又服毒自盡。

他用這幾個字告訴眾人,或是告訴元珩——死就是死了,再怎麽查,謎底也解不開。

方才,元珩看著謝義死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想起當年梁王也是如此,想說的話還未說便撒手人寰。事後,他命人驗毒,可酒裏卻是幹幹凈凈,又把都官廷尉等人審問個遍,也無人招供。他不曉得有誰在何時給梁王下了毒,只知道有人一直都在暗中盯著自己。

此事要行得幹凈,就絕不可能留下任何把柄。

先前監審此案時,他不敢與謝義有過多交集,就是怕打草驚蛇。可如此謹慎,卻還是讓吳欽占了先機。

吳欽和謝義一死,便是兩端都死無對證,怕是問不出背後主使了。

了斷得如此幹脆,斷的不僅是線索,還要試圖斷掉你的信念,殺掉你的耐心。

元珩在上首坐下,五指又不禁用力攢起了冰仙風。

公廨的門忽被推開,幽縷日光像是偷著從窗縫滲入一般,忽明忽暗。

裴旸這時才歸。

他走上前躬禮時,垂眸凝在吳欽屍身上須臾,後緩緩起身,平靜道:“臣沒想到禦史臺會出這樣的意外,讓殿下受驚了。”

“禦史臺在一日之內,死了一個犯人和一名禦史,中的是同一種毒,幾乎還在同一時辰。”元珩站起冷笑,“這等奇事,還望大人盡快查清,給本王一個交待!”

未再多語,舉步離去。

元珩一走,裴旸便問向王載:“越王來見謝義做什麽?”

王載搖頭說不清楚:“越王奉旨監審此案,來詢問什麽都屬正常。”

“謝義已被定罪,還有什麽好問的!”裴旸顯露出煩躁。

“下官怎知!”王載無奈說,“人家是皇子,總不能前去逼問吧!”

裴旸蹲在吳欽身邊,望著逐漸全非的面目,拉起白布一角掩上,“去尋個能為他收屍的親眷,快些料理了罷。”

王載覷了他一眼,“不查了?”

“事之大小,本官心裏有分寸。”裴旸道,“與我們無關的,還是少沾染。”

“那越王……”如何交待?

但王載沒說下去。

因為小裴大人的身影早已在門邊消失了。

直到戌時正,夜沈無星。

裴旸處理了吳欽之事回府,貼身侍仆若樸已在階下等著。

他一下馬,若樸就急著迎上去,“長公子,老爺讓您回來後立即去見他。”

裴旸邊走邊問:“父親在書房?”

若樸緊跟在他身後,怯怯地說:“在……在家祠。”

裴旸放緩了腳步,望了眼若樸凝重膽怯的神情,隱約有不好的預感,轉而向裴氏家祠走去。

敞闊的祠堂燈火通明,一尊尊牌位高低錯落,正中的金匾與楹聯皆是先帝親筆所題,無不彰顯世家望族之顯赫。除裴老太師已乞骸骨,裴旸之父裴恪現任國子寺祭酒,裴氏父子均在朝為官,正是鼎盛。

眼下,這位祭酒大人就站在牌位之下,負手背立。

裴旸穩步走近,行禮喚道:“父親。”

裴恪沒轉身,悠緩著說:“吾兒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可督司百僚,當真是出息啊!”‘出息’二字的語調被揚得極高,乍一聽以為是誇讚,但裴旸心裏明白,秉承敦肅禮教家風的父親,從來不會如此突兀地誇他。

裴恪轉身,雙眸死盯長子,“你還記得執掌禦史臺的第一日,對陛下說過什麽嗎?”

裴旸答:“記得。孩兒向陛下保證,監察百官當‘鐵面為公’,常存‘公道”二字於心。”

“還記得,為父以為你忘了呢。”裴恪冷笑幾聲後,突然指著他厲聲一喝,“給我跪下!”

裴旸面色淡然,撩袍跪地。

裴恪盯著長子口中直念:“盧氏只手遮天,以官吏任免之權行同黨伐異之舉,借稅糧財計之名行中飽私囊之事,盧氏兄弟二人執掌吏部和度支多年,引得朝中多少清流忿懣不平!今日,陳禦史彈劾奸惡,為民請命,你作為他的上官,不與他勠力同心,反阻撓上諫,說!為什麽這麽做?”

裴旸只靜答了一句:“彈劾重臣,證據不足,是陳綽行事莽撞。”

“行事莽撞?”裴恪反笑,“你當為父是老糊塗了麽!禦史臺的下屬各個唯你馬首是瞻,可陳綽為何要孤身彈劾二品大員,是因為他不信任你!不信任禦史臺!”他俯首將臉貼近低聲逼問,“他指控你和狄尚書偽造證據,你且說,到底有還是沒有?”

裴旸默了默,竟然擡目朗聲道:“盧源已被判處腰斬,蠹蟲將除,父親現在問這些還有什麽意義!”

裴恪深知長子性情。若要透明,他分毫不掩;若要隱匿,他半點不彰。可方才他未置可否,說明他對偽造證據之舉並不否認。

這算是將裴恪徹底激怒,“好啊!你身為禦史之首,掌朝廷天憲,暗裏行事卻是如此齷齪!這就是你奉行的‘公道’嗎?這就是你所言的‘鐵面無私’嗎?”他手指長子怒急,“難不成,你投靠了秦王和楚王,借禦史中尉之權,幹的卻是結黨營私的勾當!”

這時,二姑娘裴晗已從夫家匆匆趕回。

裴恪喚裴旸來祠堂時,若樸見老爺臉色極為難看,就已預感今夜府中定起波瀾,便悄悄給祠部尚書府送了信,盼著嫻雅通達的裴二姑娘能在一旁幫勸。

老太師裴綸聽到動靜後,被裴昕攙扶著也來到了祠堂外。

裴晗上前牽住父親手臂,“父親消消氣,長兄處事一向有緣有因,您先讓他把話說清楚啊!”又蹲在裴旸身邊問,“阿兄可是有什麽苦衷?”

裴旸卻泰然自若,“沒什麽好說的,孩兒若惹得父親不悅,想要如何責罰,孩兒領受!”

裴恪氣盛如火,心中一沈,咬牙道:“咱們裴家世代清流,怎麽竟出了你這號人物!今日,為父就在河東裴氏的列祖列宗面前,好好教訓一下你這個逆子!”言罷,將手伸向架在一旁的長板。

裴晗見勢不妙,抓著裴恪衣襟跪求道,“請父親三思!”

小裴大人十七歲入秘書省著作曹修編史書歷法,及冠之年入中書省,二十二歲升為中書舍人,二十五歲執掌禦史臺,成為大魏朝中最年輕的權臣,如今已是而立,眼下竟還要同少年時那般被家法伺候,眾人頓覺不妥。

可未等阻攔,裴恪已持著三尺長的木板,朝長子的背上重重砸了下去,邊打邊訓話:“這一板,讓你牢記身正心誠為不欺!這一板,讓你牢記道法在理之是非!這一板,讓你牢記為官當以公示天下……”

裴昕在堂外急地直跺腳,扯著老太師的手央求:“阿翁,您進去勸勸父親吧!”

裴綸別過臉,嚴肅道:“父教子,我這隔輩之人進去插嘴成什麽體統!”老太師言語雖冷,但卻絲毫沒有離開之意,背過身默默聽祠堂內的動靜。

忽然,花白的眉須一動,他似乎覺出哪裏不對,立刻囑咐裴昕:“去!你進去攔住你父親,不可再打!吩咐府裏所有人,今晚之事,不許說出去半個字!”

裴昕應後,跑進去使勁兒抓住裴恪的腕子,對父親用力搖了搖頭。

裴恪一怔,見是幼女,眸中怒火漸收了些,放下了板子。裴三是祖父母跟前養大的,老太師若有要事,慣常都是孫女代為通稟,她此時突然出現,必是老太師授意。他瞥了眼長子一如往昔淡然的臉,將板子一扔,憤憤走出了祠堂。

裴旸攥緊手掌,背上如同被火烹過一般,陣陣刺辣的疼痛襲來。

若樸把他架回了寢院,為他脫下官袍,見那紅腫的皮肉已經鼓了起來,便揪著心,極輕地冷敷上藥,又伺候他換了件新的內衫。

門口一個身影緩緩而入。

裴旸望去,見祖父進來,便吩咐若樸:“你下去吧,把門關上。”

老太師今已近耄耋,卻還是精神矍鑠,耳聰目明。他在榻邊坐下,看著長孫蒼白的面容,嚴厲中透著心疼:“你就任由你父親這麽教訓?”

心中那根弦就像忽然松動了一樣,裴旸往憑幾上一靠,整個身子塌了下去。

裴綸上前,掀開領口瞧他的傷,“你父親處事確實刻板迂腐了些,你若不點透,他又如何能參得透啊。”

裴旸搖頭長嘆:“這是孫兒做下的錯事,父親該罰。我對不起陳禦史,這頓板子就當是為自己贖罪。但他沖動無謀,自恃清高也是事實。彈劾盧裔便罷,提秦王楚王做什麽!”

他低下聲:“孫兒怎會不知盧氏兄弟狼狽為奸!陛下雖有意借此案削減盧家權勢,但吏部動得,度支動不得啊!度支不光是秦王和楚王的錢袋子,更是陛……”

祖孫二人面面相覷,裴旸未說下去,飄遠了目光。

裴綸閃著明亮的雙目點點頭,“嗯,好一個‘鐵面為公’,好一個欲行‘公道’,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之事君如腹心,你稱自己一心為公,絕無私心,可君王的私心難道不是私嗎?”

裴旸貼到祖父身邊,感慨道:“國者,天下之利勢也。得道以持之,則大安大榮。如今,天下萬民安定與否,皆仰仗一人之德行。咱們這位陛下,要面子護犢子,高高在上不容挑釁,一經觸怒,說殺便殺。孫兒這麽做也是為保裴氏全族榮耀!”

魏帝與先帝諸子奪儲之時,每行一步都註入了裴老太師的通點策謀。如今的老太師雖日日以書海文著為伴,但對朝政之事依然胸有懸鏡。

他最是看好這位嫡長孫,不僅相貌堂堂,且胸懷錦繡之才。

嵇耘死諫後,魏帝硬將他推到這個位置上。這五年,他踽踽獨行,硬是將真摯與剛直隱去,寡淡的面色下是一次次不得不違心的自責與孤寂。

裴綸知道長孫雖事事盡藏於懷,但也是智理了然於胸,因此也只能言默,又將他的衣襟仔細整好,說起別的,“我聽說,越王今日在朝堂上還為陳禦史說情?”

提及元珩,裴旸忽然避開目光,吭氣冷笑:“這位五殿下讓人迷惑得很,這些年說是避世遠隱躲清靜,我瞧著背後卻半分未閑。他若沒有野心,怎會一回京就娶……”

他沒說下去,立即改口:“與他共事多日,孫兒覺得此人有些難琢磨罷了。”

裴綸心明眼亮,笑言說五殿下比你年紀還小,怎就難琢磨了:“他不畏君父之威,不懼與秦王楚王敵對,甘願為陳禦史攬責上身,足證他根骨清正,為人坦蕩。”

話尾,老太師連打好幾個呵欠起身要回。

臨走時,忽地肅然對裴旸說:“與慕容家的婚事,你已在陛下面前親口推掉,不可再縈於懷。慕容雲靜既入了皇牒,就再無舊日婚約之談,今後你自當謹言!”說完,望了裴旸一眼。

那眼神是種看穿他的警示。

裴旸斂眸,只覺背上的疼痛比方才加重了數倍,令人難熬。

今早的朝堂風波不知不覺傳到了雲靜耳邊。

她沒有特別關心朝政之事,更不會刻意讓人去打聽消息,但那些侍仆嬤嬤們像是比她都清楚來龍去脈。

京城向來如此,世家王族府邸的下人們也有小圈子,人只要出了府門,什麽新鮮事兒沒見識過。

入了夜,丹蓉氣呼呼回來說:“府裏這幫下人真當自己是朝裏的議政官呢,什麽‘殿下莽撞惹陛下不悅’、什麽‘幸虧尚書令大人為殿下求情,殿下沒了崔氏的庇蔭根本無法立足’……”她倚在雲靜身邊,心疼地蹙起眉,“還有人說殿下娶姑娘只是看重慕容家兵權在握,與姑娘的感情並不好,自打您入了府,殿下就沒在東苑留宿過……”

雲靜在看今日送來的賃屋文牘,並沒搭丹蓉的話。

“這群人自午後就開始嚷嚷,直到殿下回來他們才閉嘴。”

雲靜漫不經心地翻動紙頁,隨口問:“殿下回的這麽早?”

丹蓉點頭,“婢子剛去過廚房,典膳正給永暉堂備酒呢,我問是不是有客,他說沒有,殿下就只讓許參領和林衿大哥陪著一起喝。”這話越說越替主子委屈,心裏不駐地數落殿下,那麽多日未歸,好不容易回這麽早,有空拉著心腹喝酒,也沒想著陪王妃用頓晚膳。

但她不好宣之於口,又把胸脯挺起來,撿些痛快的說:“今兒我還揪了兩個長舌的婢女,罰她們跪了兩個時辰,想想就解氣!”

雲靜篩掉了一些文牘,留下兩張細看,這才開口回丹蓉:“咱們府上的下人來路高,有母妃身邊的,還有崔氏養出來的。那些宮裏出來的高階侍女連低位妃嬪都敢教訓,以前脖子仰慣了,自然不那麽容易低頭。如今四姓大族自詡功高,雖表面待人恭敬,背後哪個不是隨便就能騎在人頭上,誰會把咱們放在眼裏。”

這便是魏帝要削弱世家之權的原因,功可高,但不能高過皇權。

丹蓉知道主子通達,但這幫奴仆不能任由放縱,自己也沒什麽好招,心裏著急。

可主子卻很沈得住氣,好像和自己沒關系似的,還把一張文牘遞過來,讓她明日找方傅母:“這間鋪面在三坊交界處,和越王府只隔一個街巷,我瞧著極好,但所錄年份是三年前的,且去再問清楚這鋪子如今是何狀況,是否還給外人留著。”

丹蓉應後,又聽雲靜吩咐:“傳話,讓府裏所有下人在東苑前院等我!”

聽話音,八成是要趁此立威了。丹蓉立馬漲了氣勢,腿腳麻溜地跑出門。

不多時,嬤嬤丫頭小廝就站滿了院子。

雲靜坐在廳前的繩床上,出其不意問道:“今日被丹蓉罰跪的是哪兩位?”

兩個穿嫣色裙的婢子躬身跪在前處,看著年紀也不小了,模樣甚是幹練。

雲靜問:“你們都是怎麽來王府當的差?”

其中一婢傲慢擡頭回話:“婢子們原是崔氏清河小房關陵伯府上的家生婢,受主母垂青送來京城,幼時在慶陽侯夫人……”她故意擡高調子,“哦,就是寧貴妃娘娘生母房裏服侍過,越王殿下開府時,又送來王府伺候的。”

雲靜笑著誇她落落大方,不愧是世家大族出來的人,順勢又問:“丹蓉姑娘罰你,你可知錯?”

那婢女居然挺起上身,理直氣壯起來:“我們只是議論了幾句尚書令大人深得陛下信任,崔氏到底還是堪用,又不是犯了什麽大罪,就讓我們在日頭底下跪了這麽久。丹蓉姑娘是王妃的陪嫁,我們自是不敢多說一句。”

丹蓉在雲靜身後,氣的從牙縫裏擠字:“這蹄子,明明還說伺候不得寵的皇子沒出路,後悔沒在崔家做下去,這會子怎麽睜眼說瞎話呢!”

雲靜道了聲好:“既然你這麽知恩,那還是送回崔府吧,再不成就送回伯爵府,越王府怕是容不下你們這兩尊大佛。”

另一婢急了,爬到階前去抱雲靜的腳,一通哭喊請王妃可憐:“如今哪還有什麽關陵伯和慶陽侯,因崔相被罷,清河小房早已是貶的貶、散的散,崔府先侯爵太夫人早已仙逝,怕是都無舊人給婢子做主啊!”

雲靜心念這倒是個清醒的,便同這些人講起理來:“我不管你們是崔氏來的,還是宮裏來的,‘陛下’‘殿下’都不是你們能掛在嘴邊的人。‘在王府沒出路’‘崔氏堪用’這種話若傳出去,那可就是給崔氏扣上了犯上作亂的罪名,萬一父皇怪罪下來,崔氏與殿下都將不保,你們可還有生路?”

這心平氣和,沒一絲怒意的話,卻讓一院子侍仆跪在地上發抖。

“你們如今有兩條路可選,一是恪守本分,謹言慎行;不然就是發賣或以罪奴名義送去掖庭宮。”雲靜轉而問向身旁的嚴嬤嬤,“嬤嬤在宮裏時日久,想必有的是門路讓戴罪的下人進掖庭服役,省的賣出去跑到別府上亂嚼舌根,進了掖庭再無出頭之日倒也省心。”

誰人不知掖庭宮關押的都是逆亂的罪奴,裏面的管教內侍和嬤嬤手段極其殘忍,恐等不到大赦之日就被折磨死了。

雲靜盯著那個傲慢的婢女道:“看來丹蓉罰的還是有些輕了,像這種不知錯的婢子,王府斷不能容。”並吩咐嚴嬤嬤,“這等口無遮攔的,料想有頭有臉的人家也看不上,拖出去隨便發賣了罷!”

那小婢無論如何哭天喊地也無用,被嚴嬤嬤喚來的幾位老婦捆走。

其餘人趴在地上不聲不響,連大口喘氣都不敢。

雲靜又是一笑,“從前殿下少在京師,你們還落得清閑。殿下仁慈,從不曾苛待你們,咱們必得念著這份好才是,日後千萬不要惹出什麽禍事來!”

底下人齊齊答是,又聽了些訓話,便散去忙差事了。

丹蓉比喝了酒都暢快,高興地扶雲靜回屋,沒往裏走幾步,就聽見院門口有人紛紛喚著“殿下”見禮。

雲靜透過撐開的窗縫看見元珩進了院,她正要出去迎,卻見元珩坐在階下的石桌邊,沒有要進屋裏的意思,她便也駐了足。

“王妃雷霆手段,讓人佩服。”

雖是句誇讚,但語氣冷,無情無欲的。

雲靜細細思忖,這是什麽時候來爬的墻角,莫不是都聽到了?  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  而且,他真的不擅誇人,好話一旦從他口中說出,一下子就冠冕堂皇起來,一點沒叫人心花怒放,且分不清真心假意。自打上次在佛寺誇她琴彈得好,她就再沒彈過《采薇》。

有陰影。

瞥了眼天色,已是晴夜繁星,應該不是來找她看日落,或許是別的,“殿下想下棋,還是想投壺?”略沈吟,“……殿下的傷無礙吧?”反正射箭是不能再來一次了。

“無礙。”他答。

但沒說因何而來,只是恬淡如水道:“其實,你只要在府裏過得隨心自在就好,不用非得為下人們這些事費心勞神。如實在棘手,邢總管會稟告我,我來解決。”

“我也希望天下太平,但不可能永遠太平。”雲靜清甜之聲卻如連綿洪浪,“千裏之堤潰於蟻穴,你我知曉這些言辭有多可怕,若有陰詭小人告到父皇面前,說他剛拿盧氏敲山震虎,崔氏就開始耀武揚威,那舅父多年來的隱忍慎行又是為了什麽。王府內院既歸我管,就當盡守土之責。”

窗外,元珩肯定一“嗯”,又誇讚她:“王妃真乃將門忠義風骨……”

“我是為了你!”

雲靜赫然打斷他的話,齒間微頓,又轉而言:“也是為了我自己……你我綁在一處,安危同系。”

元珩只覺身上那副隱去的鎧甲被擊碎,窗幃後朦朧的秀影令他滿身柔化在風中,久違的溫意包圍過來,讓他逃無可逃。

他以為,此生不會再有能與自己綁在一起的人,生平的底色往後只有淡漠,可她忽然闖入,成了那個雖無法同生死,卻要與他共榮辱的人。

今日,謝義死了,吳欽也死了,線索斷裂也險些崩裂他的心。原想戒酒消愁,但飲至一半,卻不知不覺來了這裏。

他以為自己惦記的只是檐上漏下的幾點星雨,窗邊不熄的燈火,悠遠細膩的琴聲。來了才知,原是惦記她帶來的生氣。

曾經,無論行至何方,來去都一塵不染。高山遠水、幽茫江湖都承接不了他的天地,而今這院裏的一抔土一寸暉,卻困住了他的腳步。

只因多了個她。

雲靜站在窗邊,自他來後就一步未挪,身後的紗帔輕飄飄掛在案角,像是自然而成的一絲羈絆,攔住她外出。

案上的陶爐還燃著,火星圍著帔擺隨風飄舞。水已沸,咕嘟咕嘟直響。只是她身在內,心在外,全然聽不見。

她也沒聽見院裏有動靜,朝窗幃外望了眼,元珩仍一聲不響坐在那兒。

回京後的幾樁案子他都有參與,她眼裏的他總是心事重重,至於所謀何事,他若不提,她也不便過問。但此刻,那份原有的好奇已沸而滿溢,不禁變為一句試探:

“殿下有事與我說嗎?”

元珩眸光一轉,落於窗那邊的俏影上。

他有事。

有許多事。

但要如何說?

這些混沌不清,與旁人而言卻是驚濤駭聞,只能獨自咽下。

緩了下心神,也僅是淡笑,來之前的萬端感慨只凝成了一句:

“沒事,只是想來你這裏坐坐。”

風把烏沈送進屋裏,忽然而來的一陣清香讓雲靜恍惚了須臾。過後,又暗自腹誹:嘴裏既說想來,怎麽不進屋,還一直坐在院子裏,這麽久也不喚她出去陪。

又一想,許是飲過酒,怕容態有失吧。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雲靜總覺著廳堂裏越來越亮,燭火比平日旺了許多,怎還有一股焦糊味?

身後一股熱浪,她回頭才發現外裳居然燒了起來,頓時驚慌叫喊,胡亂拍打裙裳。

怕不是從窗縫吹入的小風,推著爐火朝一個方向燃,才有火星跑到了裙擺上。

丹蓉來得及時,往她身上潑了一盆水才澆滅。

水濺了滿臉,擦了下模糊的雙眼。

再擡頭,面前忽有一雙星目正望著她,近在咫尺。瞳中墨亮除了一片燦光,還有幾分柔軟深情,似有似無在漂浮。

元珩脫下自己的月白色外裳,往雲靜身上一裹,手臂攬過她的腿,端起來扛在肩上往內室走去,又把人放上了床榻。

她衣裙都濕透了,身後衣物被燒光了好大一片,裸.露的小腿被他的外裳蓋著,觸感絲涼。

怕她著涼,他躬腰仔細為她裹緊衣擺邊緣。因為離得近,能聞到他氣息中挾著清淡的酒香,晚膳時應該只是小酌,沒有多飲。

整理完,元珩坐在榻上看她狼狽的樣子,心疼又有些想笑。在自己家裏都能燎了裙角,管教下人的威風頃刻間無影無蹤。

那雙浸過水的明眸羞澀又難為情,嘴裏還不忘怨怪:“就是因為殿下不進屋,我只顧聽你說話,所以才沒註意爐火。”

元珩反問她:“那你為何不出來見我?”

雲靜絞著舌頭,一時無言。

近日府裏對二人夫妻不睦的議論越來越多,她知這樁姻緣也並非因情而起,也並未計較。只是她也有自尊,本想著若能舉案齊眉,和和美美堵住旁人的嘴也算,但骨子裏終歸是驕傲的,遇他不主動,她便也不往前湊了。

元珩揚起唇角,目光凝在小妻子高傲的臉上,心思也猜出個七八分,便沒再等她回答,吩咐婢女伺候王妃沐浴更衣。

一入凈室,雲靜就把屏風往門口堵了堵,這才放心把臟衣服脫下,邁進浴桶。

丹蓉沒大沒小開主子玩笑:“今兒這裙角燎的真是時候,把殿下撩進了屋。”

雲靜洗了把臉,惱道:“這叫犯沖。”

“這叫神助!”丹蓉糾正。

“噓——”水韻忽然進來讓她們噤聲,“殿下沒走呢!”

雲靜回頭望了眼門外,他背對凈室而坐,只看見搭在扶手上的半邊小臂,遂又警惕往裏一躲。

丹蓉抿緊嘴唇,專心致志伺候起主子來。

沐浴完,雲靜穿戴整齊出來,看見元珩倚在繩床上,頭撐著扶手已經睡著。她輕拍了幾下他的肩膀,叫了好多聲人也沒醒,就趕快把丹蓉喚來:“去和許征和林衿說一聲,讓他們把殿下擡回去。”

丹蓉皺眉說這可使不得:“以前殿下清醒的時候,不願留下也就算了,今天就這麽睡著從咱院裏擡走,要讓下人們看見就全變成咱的不是了。”說著就要往榻上添枕頭。

雲靜愈發覺得自己像一顆不受控的棋子,霍然開始驚慌,對突如其來的同床共枕毫無心理準備。

丹蓉見她面有難色,指了指元珩旁邊放食幾的軟榻,“主子要是別扭,就先讓殿下睡那兒。”

這倒是個折中的法子。

水韻立刻把那張榻收拾了出來,三人硬是把元珩從繩床推到榻上,才大功告成。

雲靜實在困倦,沒一會兒也吹燈睡下……

子時的夜,東苑安詳靜謐,柔朗月色穿過窗牖,

元珩睜開雙眼,瞧見雲靜的榻邊有一大半絲被都掉落出來。

他起身過去幫她蓋好。

帳簾內,她正側躺著,一頭散開的烏發鋪在枕邊,均勻的呼吸帶動纖盈身軀微微起伏,也不知夢見了什麽,唇邊還掛著一絲笑意,凹出淺淺的小梨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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