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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相見爭如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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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相見爭如不見

阿元在回伯寧縣的馬車上盹著了,江玄聽她在夢中輕輕吟著:“齊死生……”

小談投去目光:“元姐姐……她……”

江玄沒有遮掩,阿元的眼角是濕的。

小談靜靜道:“爺爺沒的時候,我也常做些怪夢。”

江玄望著那張青澀漸褪的面孔:“在她面前,別露出這副神情。你得像個孩子。”

一只雪鴿掠過,馬車突然停下,駕車的渭川掀起車簾,遞進來帶著秘幫印記的小小紙卷。

江玄飛快掃了一眼紙卷,臉色微沈。

阿元仍在夢中念著:“齊死生……同寵辱……泯春秋……”

“姐夫,出了什麽叫你為難的事兒?”

江玄低頭思忖片刻:“不算太為難。小談,你同涇川、潏川先回伯寧縣,我和元姐姐,有要緊事。”

馬車驟停,阿元驟醒,恍惚道:“什麽……什麽要緊事?”

小談乖覺下車,被涇川抱上馬去。

阿元眉間微顰,朝涇川、潏川打馬而去的背影掠了一眼:“浐川去哪兒了?”

“江幫有行貨之事,我叫他去……”

阿元神色一凜,身子甫地坐起:“是青姐!你令他暗中隨著青姐是不是?”

江玄失笑片刻:“你平日裏昏昏默默,到我這兒,總是明察秋毫。”

阿元撐臉默想了片刻:“他跟去也好。咱們也去麽?”

江玄朝渭川去了一個眼神,渭川會意,也下車避開。

阿元疑惑地:“究竟什麽事,你連渭川也……”

“你想見老頭兒嗎?”

“老頭兒?”阿元連日霧沈沈的眼睛活泛起來,“你尋到老頭兒了?”

“剛得的消息,或許老頭兒在落隴縣。”

“咱們即刻便去。”

“阿元,我須得告訴你,他不是一般人……”

“這我自然知道。”

“不,”江玄神色沈重地搖搖頭,“你不知道。”

阿元心頭突突直跳:“他……他……他是南楚宮廷裏的舊人對不對?”

“秘幫中有一老人,是當年隨鎮西將軍參與南北之戰的副將。”

“你祖父的副將?你探得了什麽消息?老頭兒……總不是鎮西將軍吧。”

“咱們擬老頭兒的那幅畫像,我給岑副將看過。他說,依稀像是……當年的南楚四世——楚淵。”

阿元一陣兒呆癡。

是的,傳聞都說,南楚四世已喪生於南北之戰。但當時戰況慘烈,並沒有尋到他完整的遺軀。楚苻登基後,宣稱已經找到他的遺骨,以國葬之儀入殮皇陵。但懷安帝近身的一圈人都知道,那副遺骨是假的。

“是因為那眉骨處的傷,岑副將才認出來的?”

“是。南楚四世,曾在戰時受過戟傷,恰在右眉骨。”

阿元由呆滯轉為平靜:“催馬,起行。”

馬車連趕了一天一夜,終於到了落隴縣。

“馬車只得停在這裏。”江玄牽著阿元的手,“我們得靠雙足走過去。”

眼目所及,是一片沒有盡頭的農田。阿元知道,在那夕陽褪淡的田壟盡頭,有什麽在等著她。那是來自過去的預言,那是一個人避不開的宿命。

一個人的來處,便是她的去處。

江玄牽著阿元,一步步來到黃粱村的仙姑祠。

仙姑祠的主事人收了錢銀,讓自家婆娘何氏接待夫婦二人。

落隴縣黃粱村的仙姑祠,三年一度的廟會,做三天三夜的大戲,今日恰是最後一夜,江玄只說是近鄉來看戲的田莊莊主。

廟會鼎沸之極,雜耍把式無所不有。鑼鼓謳唱,徹夜不息,數千人如蜂如蟻,各占一方。其實鄉間,最熱鬧的是人。

仙姑祠檐頂,煙火燃得最艷、綻得最絢的所在,阿元孤影漆漆,獨坐一角。檐下的戲臺正唱著《奔月》的戲碼,咿咿呀呀:“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阿元仰頭,長久地望著月亮,直看得那皎皎銀盤像被燙傷般,生出一點黑斑。

江玄輕輕躍上檐頭,坐在她身側。

阿元仍是望月:“你和渭川都沒尋著?”

“你想我們尋著嗎?”

“我有點怕,也有點悔。”阿元垂下眼睛,望著腳下那夜潮一般的人流,她習慣地將頭一靠,依偎著江玄,“你看見那仙姑了嗎?黃粱村不算豐足,卻將那女像修得十分漂亮。因這仙姑於他們有恩,是於水災中救他們的仙人。”

“是,據傳是她救了全村的命。村人信她。”

“你說,若是再有一次水災,將這仙姑祠沖垮了,又叫村人流離失所,他們還會信嗎?”

江玄蹙眉:“信,不好嗎?”

“信,好呀。有信才能活著。”阿元看著地面的煙火升騰到眼前,亮烈刺目,“今日瞧了那仙姑女像許久,我想通了些許事。爹爹……我還是習慣這麽叫他,他和這些百姓一樣,是依靠著‘信’存活的。而一個族群的‘信’是不能崩塌的,唯一的辦法便是推倒那尊曾經供奉過的女像。”

“阿元,你早不再是那尊被南越供奉的假像。”

阿元微微皺眉:“江玄,是我不好。老想著過去的事兒。”

她為什麽總沒法專心做她所愛之人的妻子?她不該讓江玄也困在這囚籠裏的。

“我想好了,咱們……咱們若是今夜碰不上,就走吧。”阿元盡量讓聲音平和而篤定,“是的。這事兒便這樣定了。”

煙花盡,笙歌散,那一夜如此驚心而又如此平靜地度過。

雞鳴三聲,阿元起身,她對著一面舊鏡,想將自己描畫成另一個人。一彎眉,畫了又擦;一點唇,描了再描。

她終究沒有改換形容。

這t張面皮比她的心還難改易。認得她的人,終究會認得。

她在晨光熹微的時刻,催江玄起程。

江玄輕輕打一個呵欠:“你以為你願意見他。”

“他從來沒提過一星半點往事,我想,他並不願見我。”

渭川先行往村口馬車處趕,江玄陪著阿元又拜了拜仙姑祠的那尊女像。

何氏正早起拾掇,除塵撣灰,見那“莊主夫人”素衣凈服,虔誠滿目,不由道:“夫人,您生了這副天上有地下無的好模樣,又嫁了個賽潘安的俏郎君,家中良田連頃,吃穿不愁,老身倒想不出,夫人還有什麽可求的呢?”

阿元起身,望著那女像之眼:“我祈願仙姑安樂。”

“這倒是新鮮,仙姑成了仙,還有不安樂的麽?”

“你們供奉仙姑,或有許多人間愁苦說與她聽。她愛民眾如子,便會生愁。倘若你們人人安樂,她自然也無愁緒。”

阿元說著,從江玄處拿了一塊碎銀遞給何氏。

何氏原先疑惑的長圓臉也眉開眼笑起來:

“喲,這麽說,夫人倒是替我們小老百姓求的?老身替咱們村,謝過夫人了!”

長街長,長街空,昨夜的熱鬧,仿佛一場幻夢。雞鳴過後,了無痕跡。

街上零星有行人過,阿元瞥見街巷尾,孤伶伶地支著一個卦攤,她的步子竟邁不出去。一剎那,她如遭雷擊。

江玄扶著她,輕輕在她耳邊低吟了一句:“是命。”

卦攤前杵著一個老頭兒,深灰破衫,麥稭草鞋,頭戴的軟腳襆頭已褪了色,攤上搖搖欲墜、風吹雨打地懸著一個大字——“蔔”。一只舊的杉木方盒鋪在面前,盛滿了汙舊的沙土。

老頭兒的模樣兒沒有大改,只是一雙眼睛再沒有精光。

他瞎了。

阿元的躲避成了徒勞。老頭兒再看不見她了。

江玄拖著阿元走上前,阿元緊緊咬著下唇,不發一言,只覺滿口的酸辛。

江玄開口道:“先生,測字。”

老頭兒的聲音響起來:“何字?”

“緣慳一面,測‘緣’字。”

“公子寫,還是老夫代勞?”

“便請先生代勞。”

阿元一瞬不瞬地看著老頭兒。她甚至不需要再問。這人就是楚淵,南楚的舊帝,她的親外祖父。他沒有死!

她早該想到,他同她是血脈相連的骨肉至親,她怎會渾渾噩噩從無知覺?

“公子是南邊兒來的?”

“唉。”

“公子娶親了?”

“嗯。”

“是好人家的姑娘吧?”

“好極。”

“公子身上,攜著一股子藥香,好聞。”

阿元便似啞了,死命掙著江玄的衣袖。明明她心底有那麽多積攢了那麽久的疑問,那些疑問盤踞在她心頭,好似經年不散的雲,壓得她的天空低矮逼仄,叫她沒法喘氣。

他為什麽隱瞞身份教她練武?他是不是愛美人以至於傾了江山?她的太子舅舅真死在沙場了嗎?他究竟在哪裏習得這些功夫,又為什麽瞎了?

但臨到此刻,她沒法開口。是沈沈往事壓倒了她的聲音。

她看見老頭五指舉著一根細竹桿兒,默然而又茫然地舉著,仿佛在與虛空神交,隔了好一會兒,那沙上現出了一個筆筆有交代的字——元。

老頭忽然開口,一雙盲眼向著她:“仇不蔔,親不蔔。”

老頭兒說完,那雙盲眼仿似更盲了。他背過身去,默然立了片刻。

他只得離去。

許是老了,又許是跛了,他的身影一晃一晃,走得如此緩慢,而又如夢堅定。終於,他消失在拐角。

阿元目送他,漸行漸遠,最終永永遠遠地離開她的生命。

一盲,一啞。這就是他們最後的相見。

她不再問了。能夠令人釋然的,不是答案,而是,不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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