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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今夏已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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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今夏已過(一)

阿元當晚便催著任羅衣,由顧少堂駕馬車,當夜趕到了仙架山。

任家在這山地間,占了一片闊地,專肆織染,織工染工數十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絲織成品,多通過水陸運往相鄰的郡縣,少數則送至伯寧縣城中的鋪子販售。

已是入了夜,偌大的染院裏空無一人,只剩下新上色的綢緞布匹在空中風響。

“你倒是有能耐逼著我連夜趕來,我可沒法擺起東家的架子,催著織染工們立刻做活,連覺也不睡。”

阿元似乎有些失望似的,輕聲嘟囔著:“也沒多晚,他們睡得這樣早。”

任羅衣拉過阿元:“緊趕慢趕都差不離,你就不要催了,先去後面我的小院兒裏,睡一晚再說。”

阿元沒好氣道:“你這麽大的地盤,還這麽摳。我從前還尋思著,你那絲綢鋪子後面就那麽一個小染缸,怎麽染出鋪子裏頭那麽些絲綢的。”

“弘微坊的染缸和織機,是供我研制新的花樣顏色的。哦,對了,我弄到塊皇城裏時興的料子,薄透似果皮的粉色,喚作‘十樣錦’。”任羅衣回頭囑咐,“顧少堂,你明日叫人拿給阿元,盯著她好好把染料方子給我配出來,染的綢緞,必定能賣個大價錢。”

顧少堂忙應聲。

“粉色,左不過是茜草、蘇木為底,咱們日後看過,再慢慢試吧。”

任羅衣又朝顧少堂揮了揮手:“你去見顧總管和顧媽媽吧。”

顧總管夫婦常年在仙架山替任家監工料理,按理說,顧家三口對任羅衣確是忠心耿耿。尤其是顧少堂,照撫極之周到,從內到外都是一把好手,成日甘心情願隨在任羅衣身後,聽任使喚,可任羅衣待他的態度卻又有些怪異,有時候阿元覺得任羅衣將所有無理、傲慢、任性之氣,都撒在顧少堂身上。

阿元見顧少堂要走,忙開腔問:“這裏有燈籠和火石嗎?”

顧少堂點頭:“阿元小姐是怕黑?”

阿元輕聲道:“我要去外面的山裏找一種藥草。羅衣你記得嗎,我跟你說過,有種核果小而青的植物,叫做凍綠的,可以染鮮翠衣裳。若是找著了,這綠底緞子,就不必用藍色料和黃色料覆染了,可以省不少時間。”

“著什麽急,明日再找,這樣黑夜裏,能找著什麽?”

“你別管我了,你們睡去吧。給我燈籠和火石就成。”

阿元成夜沒睡,盡在仙架山中亂轉,顧少堂怕任羅衣焦心,自告奮勇隨了出來,很是見識了一番阿元的輕功。幸而有顧少堂在,阿元平安找到了凍綠,也沒迷路,順順當當地回到織染坊裏。

天還早,坊子裏的染匠都陸續開工了,任羅衣正在院中指點江山、衣袂飛揚,見阿元回來了,忙喊人將那些凍綠果子抱走,依照阿元的口述制成染料。吩咐完畢,任羅衣又催著阿元休息,阿元只說沒甚困意,又在院中左右忙碌,如此少食少寢過了五日,人更清簡薄透了,任羅衣疲累之餘,陡然見她站在日頭底下,仿仿佛佛,竟像一道虛煙輕霧。

任羅衣又焦心,又發氣:“簡直了,為了幾匹緞子,這是要成仙啊!參湯呢,給她燉了沒有?”

顧少堂忙回道:“燉了燉了,一會兒廚房就送來了。多燉了一碗,東家也喝一些。”

任羅衣沒耐煩地輕拂著衣袖,像是那銀雲起伏的袖間落了飛絮似的:“我喝什麽,難道不花錢麽?多的一碗留著,給這妮子晚上再喝。”

顧少堂只得點頭應道:“是。”

“鄰縣的緞子送來了,我今天得回縣城裏一趟看看貨。你替我在這兒好生看著她,不必跟來了。”

“是。”

任羅衣還要囑咐顧少堂幾句,卻見顧總管三步並兩步來到面前:“東家,江府的少爺,也就是伯寧公來了,要見東家。”

任羅衣扶額搖頭:“這是來催貨了?進度已經趕得比別家不知快多少了。”

任羅衣忙讓總管請江玄進來,又讓顧少堂催廚房將參湯端出來,喊了阿元過來要去院子前的寶華堂坐坐。

“我坐不下來,不就是喝參湯嗎?我站這兒喝。”

阿元的手往參湯蓋碗上剛一搭,任羅衣便小雞啄米似的輕敲了一下:“別!江少爺來了,你見不見?”

“江玄?”

寶華堂是一間鴛鴦廳,廳南面有墻圍成小庭院,植花種草;廳北面則對著一方池水,荷風陣陣。南廳多用來會客,故此裝飾細致繁覆,梁上雕花精美;北廳供任羅衣得閑小憩,只簡單地供著鮮花,設了條案椅榻。任羅衣引著阿元穿過北廳,來到南廳,果見江玄立在廳中,神情閑散,遙遙望住門外的遠山。

阿元幾日都心神不定,此刻見江玄意態舒淡,心頭一股焦勁兒盡空,倒也自顧自在鼓凳上安坐下來。

江玄折過身看住阿元,微微一點笑意浮雲般泛出來,卻聽耳邊細聲琳瑯,想必是任羅衣說了什麽,自己全沒著意聽,只好扭過頭對著任羅衣敷衍點頭。

顧少堂奉了參湯上前,任羅衣見江玄無舉動,反而是阿元上前,單手扣了一碗自己喝了,任羅衣又重覆了一遍之前的話:“江少爺一路趕來辛苦了,請用參湯。”

江玄道:“也留給阿元吧,我不渴。”

“這些天,我們趕制的絲品,加上原有的庫存和外面進的貨,大約有一百二十匹了。”

“這麽短的時日,有這麽多?”

任羅衣似是玩笑:“阿元小姐在這裏監工,連帶我和上上下下幾十號人,覺都不敢睡了。”

江玄的臉上,滿足而詫異的神情褪淡而去,留一點少當家的風儀:“這些緞子,都按原先說的兩倍市價收了。我來是為告知任坊主,接下來的貨不必趕了。”

任羅衣笑道:“江幫真是神通,這麽快便弄齊了?”

江玄神色稍見猶疑,只淡淡道:“只是有了新的轉圜之法。”

阿元蹙眉不語,長睫之後的一雙深眸早已盯住江玄:“什麽轉圜之法?你從哪裏湊來的貨?”

江玄似乎詫異她有此一問,轉而又想,怕是自己流露出什麽神情,叫她察覺了。江玄想托出實情,又礙於任家人在旁,不好開口。

“羅衣,我餓了,你和顧大哥去準備點吃食過來。”

任羅衣見阿元神色有異,一口應下,同顧少堂轉身出去。

阿元直言不諱:“這一千匹緞子,是你那三舅爺在背後使壞?那你呢,你做什麽了?”

江玄搖頭嘆了一口氣,哭笑不得似的:“你多少事兒都迷迷瞪瞪的,怎麽遇上我的事,一雙眼睛和明鏡似的?”

阿元道:“我可不是明鏡,我傻到家了。我早該想到,說什麽沈船,這三舅爺再使壞,也不會真把那麽些緞子丟水裏糟蹋。而你,你找羅衣這些綢緞商,不過是鋪後手而已。”

江玄倒也不賣關子,就直說了:“是,我同你想的一樣。所以我一面找人備貨,一面命秘幫的人在秦臺郡幾個大的碼頭守著,我那好三舅將貨分散給幾只小船,間隔著送回來,存在庫裏。我叫人趁著夜色,把貨全端了。再雇了幾只外頭的船,直接送往北狄。”

阿元沈著臉:“你早想好的是不是?”

“你指的是什麽?”

“任家的貨,你沒打算要用。只是留退路而已。”

江玄稍見猶疑:“我說了,價錢照給,不會叫任坊主蝕本的。”

“是呀,誰敢叫任家的弘微坊虧本,欺負我這一介女流呀?”

說話間,任羅衣同顧少堂已經回來了,顧少堂忙端上一碟子糕點請江玄品嘗。

江玄撚了一枚點心,先遞給阿元,阿元一雙冷情冷緒的眼掃了掃糕點,沈聲道:“不必趕貨,我要去睡了。你們自便吧。”

江玄被那一眼刺得渾身不適:“怎麽了?”

阿元冷道:“不過困乏。”

任羅衣不知兩人說了什麽,忽鬧了別扭,忙道:“她呀,這幾日都不肯睡呢,替江少爺你……”

“我不是江玄的夥計。”阿元沒朝江玄看一眼,只道,“我是任家的夥計。這幾日的工錢,你記得加倍算給我。”

江玄見阿元當真要走,忙牽住她半幅衣袖:“馬車在外頭呢,咱們回府去歇吧?你也鬧了任坊主幾日了。”

阿元沈眉沈眼,已是個烽火戲諸侯都逗不笑的冷褒姒:“我不回去。我又不姓江,也不姓王,也不姓魏,為什麽要回去?江少爺,伯寧公,我這人脾氣壞得很,就是深山野水裏的雜草頑石,我勸您,還是別扯著本姑娘的衣袖子!”

阿元話音剛落,便狠狠一甩袖子,掙脫了江玄的手,飄然而去。

剩下任羅衣同顧少堂大眼瞪小眼,江玄呆立原地,滿臉無奈。

“江…t…江少爺,她……她大約是這些天累著了,脾氣不好,您……您見諒,擔待……”

江玄收拾好神色,開口道:“是我請你們擔待吧。阿元是……是我的貴客。若是她有開罪你們的地方,我替她賠不是。”

任羅衣笑道:“她是江家的貴客,也是我的朋友。沒什麽開罪不開罪的,她就是把我氣個半死,我也自認倒黴。”

江玄見任羅衣如此說,竟沒放寬心,面上反積起淡淡愁雲:“阿元是女兒家,她的心思,實難捉摸。我想也許在圓水園裏她並不痛快,幸而和任坊主合得來。”江玄說到此處,小心翼翼道,“依坊主看,她……她為什麽生我的氣?”

“生氣?”任羅衣也有些奇怪,江玄的危機解了,這不是好事麽,阿元累死累活,反倒這會兒鬧脾氣?“這……女孩家,心思敏感,未必是真生氣吧。依我看,就是累了,睡一覺便好了。”

“那……我也不得已,拜托坊主一件事。”

“請說。”

“我想在這兒叨擾一些時候,看阿元什麽時候醒了,喊車夫載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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