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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NE 51 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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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NE 51 對談

“我們聊聊吧!”

地面仍然是濕的,李烈仔環顧四周,沒有發現畫家的身影。

“出來和我聊一聊吧!”

“沒想到你來得這麽快,”畫家在洞口旁現身,隨後走入橋洞,面帶平和的笑容,與表情嚴肅的他完全不同。“剛剛出去走了走。”

李烈仔站在原地,低下頭,拉開黑色挎包的拉鏈,掏出墨鏡和老式手機。光是這點重量都已經奪走他的氣力。

“我今天不是來跟你吵架的。”李烈仔說道,“跟我解釋解釋吧,為什麽會這樣。”

畫家看著李烈仔,沒有說話。

“為什麽…你的墨鏡和手機會出現在我家?為什麽我的儲物盒裏…有好多張署名貓戰士的畫?為什麽相冊裏…我穿著和你一模一樣的衣服?為什麽…為什麽……”

“因為我就是你。”

“你說什麽?”

“我說,因為我就是你,”畫家垂下頭,“這麽快就發現了嗎……”

“什麽意思……”

“你的出現是為了代替我,”畫家摘下墨鏡,墨鏡一脫下便消失了,“我不想成為醫生,想成為畫家。我無法做出選擇,所以創造了你,你讓我可以繼續在社會上活下去。”

“原來是你…怪不得…”

怪不得會有雜念在他心中作怪。

“你到底想做什麽?為什麽要出現!?既然我代替了你,你就不應該再來搗亂!”李烈仔高聲喊道。

“我一直都在這裏。”

“什、什麽?”

“不是我故意要出現在你面前,而是我一直都在你面前,只是你現在才終於…看見了我。”畫家的聲音低沈而平靜,李烈仔意識到,這就是他的本音。

“不、不可能......”

“我沒有搗亂,是你已經要崩塌了。”畫家頓了頓,“既然這樣也好,那我們就趁早說清楚吧。你想怎麽做?”

“什麽怎麽做?現在我知道了…你是我假象出來的人物…”李烈仔有些結巴,“我答應了千琪…要跟你好好相處…所以我的訴求很簡單…你不要再在我耳邊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了…以後你在橋洞幹什麽都行…我都不管了…不要動搖我的意志力…本來我就已經很累…”

畫家垂下眼。“看來你還不明白現在的狀況啊……你覺得你想不起來的記憶,都保存在哪裏?”

“…難道是你嗎?”李烈仔不安地說。

“當然。”畫家仰起下巴,“我,才是原本的李烈仔。”

李烈仔向後撤了一步,如果他消失的記憶都保存在畫家那裏,一切就說得通了。他的瞳孔左右晃動,身體忍不住發抖。

“你都動搖成這樣了,想必是已經受到了很多刺激吧?想起了什麽記憶嗎?”畫家面無表情地說道,“你最痛苦的五年,是我在替你承受,這一點你別忘了。”

“不…我最痛苦的事情分明是!”李烈仔楞住了,他的大腦一片空白,根本沒有想說的話。

“是什麽?”畫家問,“是李清武去世嗎?”

李烈仔的眼神失去焦點。

“你很傷心嗎?”畫家又問道。

李烈仔楞在原地,按住太陽穴,腦中浮現出某個場面。是千琪。千琪哭得比他傷心。不。縱觀全場,幾乎所有前來吊唁的賓客都比他的表情來得難過。

“他死了,你到底是什麽感受!你忘了嗎!”畫家大聲喊道。

快點撤機吧!快點死吧!

李烈仔忍不住俯下身,他被這個聲音沖擊得產生了耳鳴。

他緊閉雙眼,“他很傷心”“他很想爸爸”這樣的話根本就說不出口。實際上,他沒有流一滴眼淚,所有感官都像麻痹一般停止運作。

機器人。他想起機器人。

原來,一直以來並不是教授的話對他產生了影響,而是他的所有情感早已麻木,他不是機器人,而是丟失了自我的人類。

“說話啊,李烈仔。”

“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是嗎?那我就說給你聽聽好了。”

畫家拉著李烈仔的手走向橋洞中央,猛地停下腳步,將畫板上的一疊畫取下,高高拋向空中,畫紙墜下,打在李烈仔的皮膚上,痛感提醒著他這些畫紙是真實存在的。

“看到這些畫了嗎?讓你痛苦的,是把你每一年用來當作生日禮物精心畫的畫全部撕掉扔進垃圾桶、強制你退出美術社,送進考試機構禁閉一年專心備考醫學院校、在重癥監護室外面哭著喊著讓你必須為了李清武的心願進醫院工作的楊素心!”

畫家越說越激動,聲音染上哭腔,李烈仔的眼眶通紅,說不出話。

“是趁你不在家把你的畫筆、畫板、支架、畫紙,把你所有小說雜志體育周刊都賣給廢品站、一難受一痛苦一不想吃飯就拉著你的手叫你必須當醫生、染上賭博虧空家中財產讓你必須打工給他付醫藥費的李清武!”

畫家揪住李烈仔的衣領,“是在外人看來愛著你呵護著你培養著你,其實從來都沒有傾聽過你的聲音、從來沒有關註過你的內心的——你的父母。”

雨又開始下了。

不......

不是的......

“疾病是會讓人產生前所未有的恐懼的,死亡也是。”李烈仔盯著畫家布滿傷痕的手背,低聲說道。

“你說什麽?”畫家松開他的衣領。

李烈仔彎腰撿起地上的畫,剛剛的痛感讓他一瞬間冷靜下來,同時,他似乎明白了“我就是你”的另一層含義。

他正在與六年前的他對話。

“那時的你一定沒法明白,但是…”李烈仔說著,擡起頭,將整理好的畫紙交給對方。“不要把別人的苦痛描述得那麽容易。”

“……你想說什麽?”畫家問道。

“我在醫院工作,比你了解得更多。大部分人光是做一個全麻的小手術都會感到緊張、害怕,患者光是縫了幾針的小傷口都能讓門外的家屬心疼難過。爸爸經歷過多少次大型手術,媽媽就要經歷多少次生死離別,你不是也知道嗎?你可以試著想象一下他們是什麽感受。爸爸會那麽執著地讓你當醫生,媽媽會如此固執地讓你滿足爸爸的願望,都是他們處於死亡和失去的極度恐懼之中。”

“那我呢!他們的痛苦是痛苦,我的痛苦就不算痛苦了嗎?”畫家反問道。

“算,但是……互相不都沒有理解嗎?痛苦。是誰的痛苦都已經不重要了。”李烈仔垂下眼,不知在對誰說,“就像我在攻擊你一樣,最終都是在互相折磨吧。”

畫家跪倒在地,失魂落魄。

“這算什麽…你憑什麽這麽冷靜…”

“或許是因為…我…”

從某種意義來說已經成為了機器吧。

李烈仔喪失精力,索性盤腿坐在地面,伸手拿過畫家散落的畫。“畫得真好,原來我這麽厲害啊。”

畫家過了許久才擡起身,與李烈仔面對面坐下。

兩人終於都決定敞開心扉坦率交流。

“剛剛我說的話…你能理解嗎?”李烈仔問道。

“……嗯。”畫家答道。

李烈仔微微一笑,嘆了一口氣。“既然我是為了幫助你活下去才出現的,為什麽現在會產生動搖呢?是因為肺病科的主任嗎t?”

畫家擡起頭。“只要活著,就會有各種各樣的新問題出現,到達某一個臨界點時,就會再次回歸“真正的我到底是誰”這個問題。最終你都會發現我的存在,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是嗎?還挺哲學的。”李烈仔聳聳肩。

“要現實一點的話…應該是…家庭發生了變化吧。”畫家歪了歪頭。“沒想到楊素心再婚了,你和千琪關系真親密啊。”

李烈仔楞了楞。

“對了,千琪也已經知道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畫家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她大概從一開始就發現你的狀態不對了吧。”

“她和叔叔都對我很好。”李烈仔答道。

“叔叔?”

“千琪的爸爸。”

“哦。”畫家點點頭,“那就好。”

“這麽說,你保管的是我高中時期和大學時期的記憶?”李烈仔問道。

“嗯,十七到二十三歲。”

“怪不得我都沒有關於吳浩楠的記憶。”

“浩楠?”畫家的眼睛一亮,努了努嘴,“他過得好嗎?都不聯系我。”

“他過得很好,結了婚,有一個孩子。”

“這樣啊,真好。”

李烈仔點點頭,“你的…手機號碼是多少?”

聽完畫家的回答,李烈仔點點頭,就是昨天吳浩楠撥打的電話。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

女聲仍然回蕩在耳邊。

“昨晚我打電話給電信問了,早就註銷了,應該是楊素心註銷的。”李烈仔答道。

“嗯,我也知道,不會有人打過來的。”畫家聳聳肩,“只是在騙自己罷了。”

“為什麽要這麽做?你很孤獨嗎?”

“你的生活很糟糕嗎?”

現在才意識到,畫家對他說的話也是在說給自己聽。

“所以,你想怎麽做?”

畫家第二次提出這個問題時,李烈仔已經理智了許多。

“…我能怎麽做?”他不知道。

畫家回答的語氣也更溫和了一些。“既然千琪希望我們好好相處的話,那就共存吧。”

“我和你共存…現在不就是這樣的狀態嗎?”

畫家搖搖頭。“現在我還被封存在你的心中,還出不去,需要你幫忙。”

“我幫忙?”

“讓我出去的話,我需要自由。”

自由。真是個為難的問題。很快李烈仔意識到這句話的含義。現在需要解決的不是畫家的問題,而是現實的問題。

“你是說…不當醫生了?”他問道。“可是……”

“我剛剛已經說了,我沒有搗亂的想法。”畫家說完,看向李烈仔,“我也根本不知道當醫生的你是什麽心情,光是處理我這邊的問題都已經夠累了。”

李烈仔的心一緊。

他不想把他和徐澤之間的關系弄得更糟。

他不想讓千琪覺得自己是一個多管閑事的哥哥。

他不想千琪和壞人交朋友。

他並不想再這樣下去。

他並不想在如此吵雜的環境中表露自己的內心。

他不想成為醫生。

……

他並沒有受到畫家的影響,這真真切切就是他的想法——他不想成為醫生。

他意識到,自己一直在苦惱錯誤的問題。

“如果…我們合二為一的話…就代表我也能畫出這樣的畫了嗎?”李烈仔眨了眨眼問道。

“你一直都可以啊,”畫家垂下眼,“只是沒有嘗試而已,另外,我也強制移除了你會畫畫的記憶。”

“那你也懂醫學?”

畫家搖搖頭。“所以才叫你給我分點位置啊,我們要是一起主導身體的話,就既會畫畫又懂醫學了。不過先說好啊,我不太喜歡別人束縛我,所以肯定要換工作的。”

“哦……如果…如果就這樣保持現狀呢?”李烈仔清了清嗓子,“我還是會崩塌的,只是時間的問題?”

“嗯,”畫家的動作停頓了一秒,隨後點頭,“可以這麽說。”

“我…李烈仔…真正想做的事…是畫畫嗎?”李烈仔問道。

“是。”畫家沒有一絲猶豫。

“明白了。”李烈仔有些釋懷。

一開始就和畫家心平氣和地聊一聊,就不會發生那麽多事了。而為了回避自己的問題,他竟多次攻擊“他自己”。明明他自己也明白,這樣做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工作那邊的事情,我會處理好的。”李烈仔說完,起身離去。

看著李烈仔的背影,畫家咽了咽口水,可是,最終還是沒能提出那個警告。

“你也是,不要把我說的痛苦想得那麽容易啊……”

畫家喃喃自語,對著虛空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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