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22 實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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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NE 22 實習生
傍晚七點五十五分，李烈仔準備下班回家。病區走廊上還有不少人，晚餐時間過後，能夠起來走動的患者會出來散步。一個患者身後通常跟著一名家屬或護工，短短的走廊上，幾對二人組合排著隊用極其緩慢的速度挪動著，場面一度看上去有些擁擠。他換好衣服後，便掏出手機打卡。
身後傳來了衣物摩擦的動靜。李烈仔回過頭，看見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短發女孩，註意到他的目光，對方立刻將視線移開。她穿著蓋過膝蓋的黑色風衣和牛仔褲，整個人顯得極其修長。
李烈仔稍稍打開肩膀。“你是……”
“啊，我…我…”她慌張起來，扶了扶歪斜的眼睛，大概是緊張的緣故吧，半天都沒能回答他的問題。
“這裏是醫護人員的休息室。”他說完，覺得就算是家屬也不可能悄無聲息地穿過護士站和辦公區，於是補充道，“你是護士嗎？”
“不是，”她搖搖頭，似乎這個問題更容易回答，她給李烈仔一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我是新來的實習生。”
他不自覺直起腰。“實習生？”
“嗯…您是…李醫生…吧？打擾了，有一個文件需要您簽一下名…”
“哦…”李烈仔背好包，跟著女孩走了出去。方圓的桌上放著需要他簽名的文件，李烈仔彎下腰，用電腦旁的黑色簽字筆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歡迎你來，你叫什麽名字？”李烈仔寒暄著直起身，還好他還沒把口罩脫下來，不然就會暴露他現在高高揚起的嘴角。
有新的實習生入科，應該會分擔他的一部分工作吧，他暗忖。
“啊，謝謝李醫生，我叫…”女孩把她的工牌亮了出來，下面的職稱清楚地寫著“實習生”三個字。
“付一娜，我記住了。”他認真地點點頭，迫不及待地自我介紹起來，“我叫李烈仔，規培的，上上周剛入科。”
付一娜點點頭，害羞地笑了笑。
“…剛剛都沒有看見你，你的工位在哪裏？”
他記得他旁邊的工位就是空著的。
“啊，就是這裏，和方老師坐在一起。”付一娜回答道。
“這裏？”他擡起頭，有些困惑。“為什麽坐在這裏？”
付一娜的座位就在方圓的旁邊，不過，說是座位，其實就是一張塑料板凳。
“啊，因為…沒有別的位置給我…”
“我旁邊的位置就是空的啊。”
“那裏是…醫生用的吧？”付一娜將紙張收好，擡起頭問道。
“嗯，雖然話是這樣說啦，但是實習生和規培生也可以使用，我還在離主任最近的位置。”李烈仔語速飛快地說了一通。
付一娜默默點頭，一副“我明白了”的表情。
“你坐我旁邊那個位置應該就沒問題了。”
這樣陳衛敏就不會只使喚他一個人了，李烈仔心想。
付一娜猶豫地答道：“但是…我不是醫生。”
“不是？那也沒事啊…”
“是嗎？那我問問方圓老師吧。”
“對嘛，她怎麽會把你安排在這裏。”李烈仔笑著說道。
“因為我剛來，要先跟著她學習嘛。”
“跟著她學習？她是教學秘書誒。”
“嗯，”付一娜擡起頭，“因為我是管理專業的嘛。”
說到這，李烈仔才明白，自己高興得太早了。
“這麽說，你是行政的實習生？”
她點點頭。“嗯！本來國慶之後就要過來的，但是學校突然有點事情耽誤了。”
“…哦。”李烈仔忍不住失望，清了清嗓子後生硬地轉換話題：“怎麽剛剛不找我簽名。”
“啊，剛剛看您好像在忙…就t沒敢打擾…”
“你是今天第一天來嗎？”
“是的，我是上午十點來的。先去了科教那邊辦手續，大概…十一點半的時候到的科室。”
“這樣啊。”李烈仔覺得剛剛自己對著年輕的女大學生“孔雀開屏”的模樣十分可笑，帶著一絲苦笑說道，“那...我就先走了。”
付一娜微微一笑，比剛剛見他時的表情放松了許多。“嗯！謝謝李醫生，我剛剛去找您之前一個人在位置上糾結了好久，不知道如何開口，把我緊張死了。”
“有這麽可怕嗎？”他停下腳步。
“只是…感覺大家都很忙…今天一整天我也沒跟幾個人說上話…感覺我也幫不上什麽忙…”
“是嗎？不過，肺病科所有人都是很忙碌的，你要主動一點，”李烈仔回答道，看了一眼手表，“不過，第一天你就待到這麽晚？有很多工作嗎？”
“啊，今天還好，但是方老師叫我把上面的簽名都簽好再走，還有幾個人…”
“方老師呢？”
“好像已經走了。五點半的時候走的……”
“走了？這麽早？”
“嗯，”付一娜看向李烈仔，“李醫生今天也是加班？”
“呃…我一般都要待到這個點…”他已經不將其稱之為加班。
“這樣啊，好辛苦！”付一娜將簽字筆插回筆筒之中，“祈禱我不要天天加班…感覺每天要做的事情好多…”她把貼在筆記本電腦上的便簽紙撕下來拿在手裏。“不過方老師跟我說…做得快的話基本可以按時下班。”
李烈仔遠遠看著便簽紙上的幾行字。
從付一娜的口吻中，李烈仔聽出她對未來工作充滿信心。
但是不可能。
他從來沒有見過方圓準時下班。
騙人。
“她是這麽說的嗎？”
“嗯。但是有時候有事情沒幹完，就像現在一樣，要加班完成才能走。”付一娜無奈地說道。
“嗯。”李烈仔抱起胳膊。好天真，他想。為了一張表格上的幾個簽名，就無止盡的延長上班時間——只有實習生會乖乖聽話這樣做。是不是其實方圓也是像陳衛敏那樣的人呢？李烈仔的情緒猶如過山車，經歷了一起一落，現在進入了平緩的區間。
“你們應該只用上白班吧？”他問道。
“對，周末也休息。”
不，周末不一定會休息。
“你是幾點上班？”
“方老師說我八點前到就行。”
“是嗎？”李烈仔垂下眼簾，看來他的日常生活不會發生任何改變。
“你…現在還沒畢業對吧？”
“對。”
“你是哪個大學的？”
“A大。”
“我也是A大的。”
“這麽巧！”付一娜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那我可以喊你師兄了。”
“呃…不…不要這樣喊…”
“是嗎？那我還是喊你李醫生。”
“這樣也不行，”他移開視線，看向遠處的主任辦公室，“主任聽到會說你的。”
“啊，是嗎？那我應該喊什麽？”
“不論是誰，除了主任，你都喊老師。”
“原來如此。”付一娜點點頭，“要喊老師啊……”
“A大...”
“嗯？”
“沒有醫學生過來我們醫院實習嗎？”他覺得抱著祈禱的心情問出這句話的自己十分可悲。
“啊…這個我不太清楚誒…”
“哦。”他答道。
就算有也無濟於事，他想。新人肯定不會首先選擇肺病科，等他們輪轉過來，自己早就已經出科了。他希望之後來到肺病科輪轉的人也能感受到與他同等的痛苦。從這個角度，他希望不要有任何實習生來到他們醫院。
李烈仔將目光放回付一娜身上，問道：“方老師…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你做的不好的時候，會不會罵你？”
“嗯…應該不會吧，”她搖搖頭，“我感覺她還挺好說話的，她平時很兇嗎？”
“沒有，她不兇。”不如說他是希望做帶教老師時的方圓能像陳衛敏一樣兇。
這樣他的心才會感到平衡。
“對了李醫生，主任現在在辦公室裏嗎？”付一娜看向李烈仔，“她也需要簽名…”
“她現在不在。”他瞥了一眼付一娜，“你明天早上一來就去找她簽名吧。”
他松了一口氣，看來付一娜對他並不是完全沒有益處。此前需要主任簽名時，方圓都會讓他去找陳衛敏。
“知道了。”付一娜點點頭，隨後在便簽紙上記下什麽。
李烈仔思索片刻，決定還是不告訴她陳衛敏的為人。
就算不說，她也能很快體會到。
“嗯…加油吧。”他哼了一聲，向外走去。
“謝謝！”聽到付一娜的道謝，李烈仔心生愉悅。
算了，既然都有新的實習生入科，他就一定要想方設法利用好她。
他走上電梯，按下負二層的按鈕，確認了文件夾仍然無事地插在水管後方，他走樓梯上到一樓，從後門走了出來。在還沒有想好如何處理文件夾前，他打算置之不理。
走出醫院，他掏出手機，看到通訊錄上的小紅點，點開一看，是添加好友的申請信息——是付一娜。
他笑了笑。按下了通過。
忙碌的日子在未來的一段時間將不斷重覆。
在李烈仔看來，陳衛敏的控制欲似乎更強了。從今天開始，他被交代必須跟著陳衛敏出門診，這意味著住院部這邊的日常工作將會全部堆積在一起，若是出現問題也將怪罪到他頭上，但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回顧今天，早上他坐在診室旁的矮凳上，敲擊著鍵盤，用沒有感情的目光凝望著一個接一個進門的患者，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陳衛敏還讓李烈仔擔當“分診臺護士”的工作，這使他不得不控制五官做出表情，迎送患者出門，隨後再用響亮的聲音根據叫號面板上的數字大聲吆喝下一位患者入場，再跑回電腦前坐下。每當這麽做時，李烈仔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不擅長這類工作。當診室外等待的患者將目光齊刷刷地投到他身上時，他只覺得全身火辣辣地疼。
門口的屏幕上分明就寫了號碼，他的舉動是多此一舉的。他越喊越無力。
“沒吃飽飯是吧，一點精氣神都沒有。”正在打印藥方的陳衛敏對李烈仔說道，對面戴著黑色口罩的中年女性患者聽聞，也擡起頭看向他。
“我會大聲一點的。”李烈仔說道。
“好，去吧。”陳衛敏答道。
他站起身，朝門邊走去。門是朝裏開的，拉開一條縫，一方面是為了保護裏面患者的隱私，另一方面是為了攔住想要趁機進門加號的患者。從他的視角看，場面十分有趣。打開門的一瞬間，進盯著診室的人都會一瞬間從座位上彈起。
“三百三十一號！三百三十一號患者！”李烈仔一面環顧一面大聲說道，“三百三十一號患者在嗎！”
“在在在。”遠處的老人用沙啞的聲音答道，隨後推著助行朝這邊走來。
“來，大家讓一讓，讓一讓啊，”他對老人說，“您站在門口，等會三百三十號患者出來就輪到您了。”
“哦，還沒到我，你喊什麽？”老人皺起眉頭，想要轉身回去。
“等會等會，老人家，很快就到您了，稍等一下。”
“我就是不想站著等才在那邊坐著的！”老人語氣生硬，“你看你看，現在我的位置被別人占了，我沒地方坐了。”
“醫生已經在開藥了，很快就結束診療了，就一兩分鐘的事情。”他安撫道。
“你讓我進裏面等唄，我站著好累。”
“這樣，這樣，我扶著您等。”李烈仔嘆了一口氣，候診的患者及家屬都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我不要你扶！煩死了！”老人甩開他的手，“趕緊讓我進去！”
“稍等一下。”
“還要等多久啊！”
“稍等一下。”
“我等不了了！”
“稍等一下。”他刻板地重覆著。在他用這句話數次搪塞老人的抱怨後，診室的門終於打開，他毫無念想地伸出手，示意老人向裏走。他盡力保持內心的平穩，不過，在門完全關上之前，他還是瞥見了正用嚴厲的目光看著他的中年男人。這個畫面定格在他腦海之中，很久之後才緩緩散去。
上午的門診結束後，李烈仔回到住院部。
查房、開醫囑、整理病歷、與家屬溝通…
沒有吃飯的時間，也沒有休息的時間。
李烈仔在去完洗手間坐回位置的短暫幾秒鐘內看了一眼日歷，意識到之後的星期一和星期四將會不斷反覆與今天同樣的生活。
今天的勞累並不是一次性的，而是會反覆的。
這才是最令人恐懼的。
晚上回到家，李烈仔在房間背書背到很晚。為了後天的病例討論，他要提前做準備。
千琪和千永萬早就關燈睡覺了。
他小心地起身，卻還是沒能成功避開發出椅子與地面摩擦的聲音。
不一會兒，外頭傳來了微小的敲門聲。
打開門，是千琪。
“你還沒睡？”
“你還沒睡？t”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出這句話。
千琪眨了眨眼睛，“我起來上廁所。”
“哦…我後天要參加病例討論。”
“不用書架嗎？這樣看脖子很累吧。”千琪探出頭問道。
“我的書架…不知道放到哪裏去了…”他小聲答道。
“好像在我那裏…是藍色的對吧…我忘記還給你了。”
“啊，是嗎？”
“嗯，你過來拿吧。”千琪打了個哈欠說道，隨後扭過頭。
“去你房間拿？”李烈仔的表情頓時有些僵硬。
“我拿給你。”千琪幹脆地說完，留李烈仔一個人在原地。
不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那麽抗拒進入千琪的房間？大概是因為是女孩子的房間吧？不過女孩子的房間又怎麽了？既然是兄妹，沒有必要這麽避嫌吧？
他想象不出千琪的房間是什麽樣的。
真的想象不出嗎？
千琪的房間之前是父親的書房。
…父親的東西還留著嗎…之前父親的書房是什麽樣的？
他努力回想，雙手捂住頭。
究竟是在害怕什麽，李烈仔完全沒有頭緒。
回過神時，他發現千琪已經站在面前。
“給你，早點休息，哥。”千琪說道。
“啊，好，晚安。”他回應完，將房門小心翼翼地關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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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傳來了衣物摩擦的動靜。李烈仔回過頭，看見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短發女孩，註意到他的目光，對方立刻將視線移開。她穿著蓋過膝蓋的黑色風衣和牛仔褲，整個人顯得極其修長。
李烈仔稍稍打開肩膀。“你是……”
“啊，我…我…”她慌張起來，扶了扶歪斜的眼睛，大概是緊張的緣故吧，半天都沒能回答他的問題。
“這裏是醫護人員的休息室。”他說完，覺得就算是家屬也不可能悄無聲息地穿過護士站和辦公區，於是補充道，“你是護士嗎？”
“不是，”她搖搖頭，似乎這個問題更容易回答，她給李烈仔一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我是新來的實習生。”
他不自覺直起腰。“實習生？”
“嗯…您是…李醫生…吧？打擾了，有一個文件需要您簽一下名…”
“哦…”李烈仔背好包，跟著女孩走了出去。方圓的桌上放著需要他簽名的文件，李烈仔彎下腰，用電腦旁的黑色簽字筆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歡迎你來，你叫什麽名字？”李烈仔寒暄著直起身，還好他還沒把口罩脫下來，不然就會暴露他現在高高揚起的嘴角。
有新的實習生入科，應該會分擔他的一部分工作吧，他暗忖。
“啊，謝謝李醫生，我叫…”女孩把她的工牌亮了出來，下面的職稱清楚地寫著“實習生”三個字。
“付一娜，我記住了。”他認真地點點頭，迫不及待地自我介紹起來，“我叫李烈仔，規培的，上上周剛入科。”
付一娜點點頭，害羞地笑了笑。
“…剛剛都沒有看見你，你的工位在哪裏？”
他記得他旁邊的工位就是空著的。
“啊，就是這裏，和方老師坐在一起。”付一娜回答道。
“這裏？”他擡起頭，有些困惑。“為什麽坐在這裏？”
付一娜的座位就在方圓的旁邊，不過，說是座位，其實就是一張塑料板凳。
“啊，因為…沒有別的位置給我…”
“我旁邊的位置就是空的啊。”
“那裏是…醫生用的吧？”付一娜將紙張收好，擡起頭問道。
“嗯，雖然話是這樣說啦，但是實習生和規培生也可以使用，我還在離主任最近的位置。”李烈仔語速飛快地說了一通。
付一娜默默點頭，一副“我明白了”的表情。
“你坐我旁邊那個位置應該就沒問題了。”
這樣陳衛敏就不會只使喚他一個人了，李烈仔心想。
付一娜猶豫地答道：“但是…我不是醫生。”
“不是？那也沒事啊…”
“是嗎？那我問問方圓老師吧。”
“對嘛，她怎麽會把你安排在這裏。”李烈仔笑著說道。
“因為我剛來，要先跟著她學習嘛。”
“跟著她學習？她是教學秘書誒。”
“嗯，”付一娜擡起頭，“因為我是管理專業的嘛。”
說到這，李烈仔才明白，自己高興得太早了。
“這麽說，你是行政的實習生？”
她點點頭。“嗯！本來國慶之後就要過來的，但是學校突然有點事情耽誤了。”
“…哦。”李烈仔忍不住失望，清了清嗓子後生硬地轉換話題：“怎麽剛剛不找我簽名。”
“啊，剛剛看您好像在忙…就t沒敢打擾…”
“你是今天第一天來嗎？”
“是的，我是上午十點來的。先去了科教那邊辦手續，大概…十一點半的時候到的科室。”
“這樣啊。”李烈仔覺得剛剛自己對著年輕的女大學生“孔雀開屏”的模樣十分可笑，帶著一絲苦笑說道，“那...我就先走了。”
付一娜微微一笑，比剛剛見他時的表情放松了許多。“嗯！謝謝李醫生，我剛剛去找您之前一個人在位置上糾結了好久，不知道如何開口，把我緊張死了。”
“有這麽可怕嗎？”他停下腳步。
“只是…感覺大家都很忙…今天一整天我也沒跟幾個人說上話…感覺我也幫不上什麽忙…”
“是嗎？不過，肺病科所有人都是很忙碌的，你要主動一點，”李烈仔回答道，看了一眼手表，“不過，第一天你就待到這麽晚？有很多工作嗎？”
“啊，今天還好，但是方老師叫我把上面的簽名都簽好再走，還有幾個人…”
“方老師呢？”
“好像已經走了。五點半的時候走的……”
“走了？這麽早？”
“嗯，”付一娜看向李烈仔，“李醫生今天也是加班？”
“呃…我一般都要待到這個點…”他已經不將其稱之為加班。
“這樣啊，好辛苦！”付一娜將簽字筆插回筆筒之中，“祈禱我不要天天加班…感覺每天要做的事情好多…”她把貼在筆記本電腦上的便簽紙撕下來拿在手裏。“不過方老師跟我說…做得快的話基本可以按時下班。”
李烈仔遠遠看著便簽紙上的幾行字。
從付一娜的口吻中，李烈仔聽出她對未來工作充滿信心。
但是不可能。
他從來沒有見過方圓準時下班。
騙人。
“她是這麽說的嗎？”
“嗯。但是有時候有事情沒幹完，就像現在一樣，要加班完成才能走。”付一娜無奈地說道。
“嗯。”李烈仔抱起胳膊。好天真，他想。為了一張表格上的幾個簽名，就無止盡的延長上班時間——只有實習生會乖乖聽話這樣做。是不是其實方圓也是像陳衛敏那樣的人呢？李烈仔的情緒猶如過山車，經歷了一起一落，現在進入了平緩的區間。
“你們應該只用上白班吧？”他問道。
“對，周末也休息。”
不，周末不一定會休息。
“你是幾點上班？”
“方老師說我八點前到就行。”
“是嗎？”李烈仔垂下眼簾，看來他的日常生活不會發生任何改變。
“你…現在還沒畢業對吧？”
“對。”
“你是哪個大學的？”
“A大。”
“我也是A大的。”
“這麽巧！”付一娜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那我可以喊你師兄了。”
“呃…不…不要這樣喊…”
“是嗎？那我還是喊你李醫生。”
“這樣也不行，”他移開視線，看向遠處的主任辦公室，“主任聽到會說你的。”
“啊，是嗎？那我應該喊什麽？”
“不論是誰，除了主任，你都喊老師。”
“原來如此。”付一娜點點頭，“要喊老師啊……”
“A大...”
“嗯？”
“沒有醫學生過來我們醫院實習嗎？”他覺得抱著祈禱的心情問出這句話的自己十分可悲。
“啊…這個我不太清楚誒…”
“哦。”他答道。
就算有也無濟於事，他想。新人肯定不會首先選擇肺病科，等他們輪轉過來，自己早就已經出科了。他希望之後來到肺病科輪轉的人也能感受到與他同等的痛苦。從這個角度，他希望不要有任何實習生來到他們醫院。
李烈仔將目光放回付一娜身上，問道：“方老師…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你做的不好的時候，會不會罵你？”
“嗯…應該不會吧，”她搖搖頭，“我感覺她還挺好說話的，她平時很兇嗎？”
“沒有，她不兇。”不如說他是希望做帶教老師時的方圓能像陳衛敏一樣兇。
這樣他的心才會感到平衡。
“對了李醫生，主任現在在辦公室裏嗎？”付一娜看向李烈仔，“她也需要簽名…”
“她現在不在。”他瞥了一眼付一娜，“你明天早上一來就去找她簽名吧。”
他松了一口氣，看來付一娜對他並不是完全沒有益處。此前需要主任簽名時，方圓都會讓他去找陳衛敏。
“知道了。”付一娜點點頭，隨後在便簽紙上記下什麽。
李烈仔思索片刻，決定還是不告訴她陳衛敏的為人。
就算不說，她也能很快體會到。
“嗯…加油吧。”他哼了一聲，向外走去。
“謝謝！”聽到付一娜的道謝，李烈仔心生愉悅。
算了，既然都有新的實習生入科，他就一定要想方設法利用好她。
他走上電梯，按下負二層的按鈕，確認了文件夾仍然無事地插在水管後方，他走樓梯上到一樓，從後門走了出來。在還沒有想好如何處理文件夾前，他打算置之不理。
走出醫院，他掏出手機，看到通訊錄上的小紅點，點開一看，是添加好友的申請信息——是付一娜。
他笑了笑。按下了通過。
忙碌的日子在未來的一段時間將不斷重覆。
在李烈仔看來，陳衛敏的控制欲似乎更強了。從今天開始，他被交代必須跟著陳衛敏出門診，這意味著住院部這邊的日常工作將會全部堆積在一起，若是出現問題也將怪罪到他頭上，但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回顧今天，早上他坐在診室旁的矮凳上，敲擊著鍵盤，用沒有感情的目光凝望著一個接一個進門的患者，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陳衛敏還讓李烈仔擔當“分診臺護士”的工作，這使他不得不控制五官做出表情，迎送患者出門，隨後再用響亮的聲音根據叫號面板上的數字大聲吆喝下一位患者入場，再跑回電腦前坐下。每當這麽做時，李烈仔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不擅長這類工作。當診室外等待的患者將目光齊刷刷地投到他身上時，他只覺得全身火辣辣地疼。
門口的屏幕上分明就寫了號碼，他的舉動是多此一舉的。他越喊越無力。
“沒吃飽飯是吧，一點精氣神都沒有。”正在打印藥方的陳衛敏對李烈仔說道，對面戴著黑色口罩的中年女性患者聽聞，也擡起頭看向他。
“我會大聲一點的。”李烈仔說道。
“好，去吧。”陳衛敏答道。
他站起身，朝門邊走去。門是朝裏開的，拉開一條縫，一方面是為了保護裏面患者的隱私，另一方面是為了攔住想要趁機進門加號的患者。從他的視角看，場面十分有趣。打開門的一瞬間，進盯著診室的人都會一瞬間從座位上彈起。
“三百三十一號！三百三十一號患者！”李烈仔一面環顧一面大聲說道，“三百三十一號患者在嗎！”
“在在在。”遠處的老人用沙啞的聲音答道，隨後推著助行朝這邊走來。
“來，大家讓一讓，讓一讓啊，”他對老人說，“您站在門口，等會三百三十號患者出來就輪到您了。”
“哦，還沒到我，你喊什麽？”老人皺起眉頭，想要轉身回去。
“等會等會，老人家，很快就到您了，稍等一下。”
“我就是不想站著等才在那邊坐著的！”老人語氣生硬，“你看你看，現在我的位置被別人占了，我沒地方坐了。”
“醫生已經在開藥了，很快就結束診療了，就一兩分鐘的事情。”他安撫道。
“你讓我進裏面等唄，我站著好累。”
“這樣，這樣，我扶著您等。”李烈仔嘆了一口氣，候診的患者及家屬都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我不要你扶！煩死了！”老人甩開他的手，“趕緊讓我進去！”
“稍等一下。”
“還要等多久啊！”
“稍等一下。”
“我等不了了！”
“稍等一下。”他刻板地重覆著。在他用這句話數次搪塞老人的抱怨後，診室的門終於打開，他毫無念想地伸出手，示意老人向裏走。他盡力保持內心的平穩，不過，在門完全關上之前，他還是瞥見了正用嚴厲的目光看著他的中年男人。這個畫面定格在他腦海之中，很久之後才緩緩散去。
上午的門診結束後，李烈仔回到住院部。
查房、開醫囑、整理病歷、與家屬溝通…
沒有吃飯的時間，也沒有休息的時間。
李烈仔在去完洗手間坐回位置的短暫幾秒鐘內看了一眼日歷，意識到之後的星期一和星期四將會不斷反覆與今天同樣的生活。
今天的勞累並不是一次性的，而是會反覆的。
這才是最令人恐懼的。
晚上回到家，李烈仔在房間背書背到很晚。為了後天的病例討論，他要提前做準備。
千琪和千永萬早就關燈睡覺了。
他小心地起身，卻還是沒能成功避開發出椅子與地面摩擦的聲音。
不一會兒，外頭傳來了微小的敲門聲。
打開門，是千琪。
“你還沒睡？”
“你還沒睡？t”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出這句話。
千琪眨了眨眼睛，“我起來上廁所。”
“哦…我後天要參加病例討論。”
“不用書架嗎？這樣看脖子很累吧。”千琪探出頭問道。
“我的書架…不知道放到哪裏去了…”他小聲答道。
“好像在我那裏…是藍色的對吧…我忘記還給你了。”
“啊，是嗎？”
“嗯，你過來拿吧。”千琪打了個哈欠說道，隨後扭過頭。
“去你房間拿？”李烈仔的表情頓時有些僵硬。
“我拿給你。”千琪幹脆地說完，留李烈仔一個人在原地。
不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那麽抗拒進入千琪的房間？大概是因為是女孩子的房間吧？不過女孩子的房間又怎麽了？既然是兄妹，沒有必要這麽避嫌吧？
他想象不出千琪的房間是什麽樣的。
真的想象不出嗎？
千琪的房間之前是父親的書房。
…父親的東西還留著嗎…之前父親的書房是什麽樣的？
他努力回想，雙手捂住頭。
究竟是在害怕什麽，李烈仔完全沒有頭緒。
回過神時，他發現千琪已經站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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