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03章 曾記驚鴻篇(二)

關燈
第103章 曾記驚鴻篇(二)

夜色朦朧。

屋外的飛檐下有沈寂的積雨水聲, 滴滴答答。

與她纏綿廝吻時,他雖已極力克制,但溫潤中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強硬。

她受驚,不斷想要後撤, 他幹脆雙手擡起, 大掌抵著她的下頜線, 長指漸次沒入她柔順的鬢發裏,不讓她離開分毫。

最後,他狠了狠心,齒尖下壓,咬破了她嬌嫩的唇。

唇齒分離。

他捧著她的臉,凝視中,如看鏡花水月。

隨即, 在她錯愕的目光中, 他蜷起手指,勾去了她唇瓣上溢出的一滴血珠。

“這下, 想起來了麽?”他眉宇沈黑, 仍帶著隱隱的怒意。

她似是被他突如其來的氣勢震懾到了, 面色如常地透著紅, 楞了半晌後, 卻只是迷茫地搖了搖頭,道了一聲:

“抱歉。”

心緒似是被這聲陌生又絕情的道歉給引燃了, 他的面色越發陰沈,胸口忽然沈悶無比。他猛地伸手將她腰後的銀雕匕首奪了過來,在手中攤開:

“這柄匕首, 還記得怎麽來的麽?”

她從他掌心拿起匕首,纖細的手指撫過柄上有些磨平了的刀鞘。她細細端詳了半刻, 抿了抿被血色浸染的嫣紅唇瓣,又擡起頭,木然地對他搖了搖頭。

不出所料,她並不記得。

長風心下嘆了一口氣,幽幽道:

“它,是我當年贈你的定情信物。”

他直視她倉皇的目色,繼續道:

“你出生在長安,當年初來涼州,並不知我們西北以匕首定情的規矩。我軍中曾有涼州的世家子以匕首相贈,你不解其意,收了下來。”說話間,他一把摁住她覆在刀鞘上的手,帶著她的手指拂過那些並不精細的紋路,道:

“於是,當日我連夜雕了這柄匕首,送你。”

長風垂下眸子。

他永遠記得她當時接過匕首的場景。

少女纖細的手指自鑲袖中伸出,小心翼翼地將匕首握在手中。一向膽大無懼的她,那一刻眉梢顫動,有喜有怯。

頭一回見她皎白的頰邊湧滿紅霧,明艷如同日出朝霞下的雪巒。

少年的他亦是耳根通紅,嘴上只淡淡將涼州的習俗告之於她,讓她莫要再隨意收其他男子的匕首。其餘的,他一個字都沒說出口。

彼時,她的心意,他看不透,遂不敢妄言,想要再等一個時機,想著再多掙一些軍功,再封伯封候,就能配得上公主。

未曾想,時過境遷,那麽多年後,他有無上軍功傍身,獲封一等侯位,已是為一軍主帥,可她此時的心思,於他而言,更是空白一片。

長風望著眼前疑惑不解的女子,從她晶瑩剔透的眸中看到了一絲乍現的愧疚和虧欠。他看不得這樣的眼神,努力地扯了扯嘴角,寬慰她道:

“現在不記得了也無事,總會讓你想起我來的。”

當初,她既能不遠萬裏,讓他恢覆記憶,將他從深淵中解救出來。如今,他為何就不能讓她回憶起來?

她曾經為失去記憶的他所受的苦,若是他也能如此走一遭,即便是命運降下的酷刑,倒不失為另一種意義的並肩同行。

想到此處,他低落的心沸騰了些許。擡手照常勾了勾她的鼻尖,笑道:

“清河可喜歡甘州?”

她低垂的面龐擡起來,眉目終於有了幾分舒展,朝他點了點頭。

長風將她摟入懷中,貼著她的額頭低低道:

“甚好。甘州已為我打下,重歸大唐。待我打下餘下的甘涼十一州,清河喜歡哪裏,我們就去哪裏,再也不分開,可好?”

似是被他溫柔的笑意所感染,這一回她雖沒有給他回應,卻也沒有抗拒他擁著她,默不作聲地任他輕撫她的後頸。

他心念著,就算她永遠記不起來和他的過往又如何?今後只要歲歲良夜相擁,此生也算圓滿。

長夜漫漫,門外男男女女的嬉鬧之聲不絕於耳。在這最不合時宜的地方,他心滿意足地就這樣擁她入懷,將青澀的墻頭馬上之事說得津津樂道。

當年,身為公主的她,怎樣千方百計求他帶她出宮。

而那年隨父入京面聖,風光無限的少年將軍,又如何一次又一次地瞞天過海,把兵家上的計謀手段全用在了偷渡她進宮出宮這件事上。

“有一回,宮門即將下鑰,我們在京郊玩瘋了忘了時辰,你可知,你最後是怎麽回宮的麽?”

“宮門下鑰,非聖上口諭和緊急軍情不得再開。那是怎麽回的?”

“那日接近冬至,宮門將要下鑰時已是天黑。神武門的宮漏年久失修,守門禁軍全靠月影辨別時辰。所以那日,我放了滿城的煙花,擋住了月光,讓你趕在神武門關閉前入了宮……”

少時心無掛礙,更無甚國仇家恨,諸如此類的趣事眾多,是他們此生中為數不多的歡愉時候。

可惜,彼時和此刻的歡愉,都不過曇花一現。

之後一連數日,二人游蕩在甘州城內城外,如少時一般,度過了一段自由自在的時光。

白日碧空下,策馬在胡楊林中奔騰,在無垠的塞上牧羊放馬;夜裏同放天燈,見融融火光在荒原上緩緩升起,飄向幽幽天際。

直到,一封長安來的詔書打破了寧靜。

***

一月後,涼州都督府的書房內。

案旁立著一樽珍奇異獸鏤雕的香爐,煙已熄滅,香灰仍散著清氣。司徒陵入內的時候,長風正在案前批閱公文。

長風在案上頭也不擡,將一本詔書仍給了匆匆趕來的司徒陵。餘光見他一看到封上的紅泥禦印便面露猶疑之色,淡淡令道:

“看。”

司徒陵這才打開縑帛一看,目光在黃麻紙間移動時,眉頭越皺越緊。直到他念出:

“……朕思愛女甚,感其為國辛勞,特令清河公主還朝,入長安覲見。”司徒陵“啪”地一聲闔上詔書,驚道:

“詔書上的意思,是要清河回宮?聖上怎會突然要召她回長安?”

長風濃眉緊鎖,緩緩起身。他一手扣著案頭,側面看不出情緒,道:

“聖上素來疑心深重,當初默許我從隴右崔氏手中奪回涼州,重掌河西軍,不過是為了掣肘崔氏,恐他一家獨大,利用河西平衡西北局勢。現下西北初定,聖心思返,亦不足為奇。”

司徒陵上前一步,立在他面前,神容不禁凝重起來,道:

“可現下河西軍不過剛起步……你是說,聖上便已動了戒心?”

“不錯。”長風瞇起了眼,在房內踱著步子道出了他的思量,“隴右是河隴侯崔嗣入朝為質,河西,必然也需要一個質子在長安,聖上才會安心放權。”

司徒陵沈吟片刻,擡眸道:

“所以,聖上素來知曉你對清河的情,是借著思念帝女之名,要她入長安,實則是要利用她控制你,進而控制河西。你打算如何?”

長風五指蜷成拳,猛擊了一下案頭,厲色道:

“我不會讓她回宮的。”他面容平淡卻堅毅,從司徒陵手中奪過詔書,扔回了案上,一字一句道:

“她,絕不能再成為任何人的籌碼。”

“長風,你這是要抗旨?”司徒陵一震,睜大了眼,一時不知該如何勸說,壓低聲道,“這是問斬抄家之罪啊。”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待我收覆甘涼十一州,屆時我便辭去河西主帥一職,自請入長安,以消減聖上忌心。”長風背手立在那面篇幅巨大的大唐西北輿圖上,語氣極淡卻帶著不容辯駁的口吻。

“你好不容易奪回來的涼州,苦心經營的河西軍,難道甘願如此放手?清河怎會任由你作此決定?她可知曉?”司徒陵怔怔地望著他高闊的背影,一時間諸般滋味在心頭滾過。

“她已不記得我了。”長風低垂著頭,自嘲般笑了一笑,淡淡道,“清河她,什麽都不記得了。”

聞言,司徒陵喉間一澀。他不好再說什麽,只是輕聲道了一句:

“清河的失憶之癥還未見好,長風,你一定很辛苦吧。”

“錯了。”出人意料地,長風搖了搖頭,倏然唇角微勾,噙笑道:“她失憶的這段時日,反倒是我近年最為開懷的日子。”

“自她忘記了過去,我倒覺得和她在一起少了很多負擔。我們之間的世仇,好像可以就此消散。反正她不記得,我心底的恨也可暫時放下。”

“有時候,我倒希望,她不要想起來,讓日子就這樣過去。她不是清河公主,只是我一人的李清河。”

見司徒陵眸光垂了下去,兀自緘默不語,顯得心思沈重,長風微微側身,目光落在案牘上。

那封被他扔回的長安詔書下面,壓著一封玄緞為底,赤錦為面的絹書。

袖中的雙手漸次收緊,他的目光從那封精心寫就的聘書上收回,深吸了一口氣後,被詔書攪動的紛湧心潮終於緩和了幾分。

此時,門外忽然傳來親衛的低呼:

“哎,公主殿下怎會在此?……公主殿下,將軍正在議事,您不能進去……”

書房的門被緩緩推開。

女子一襲白衣,身姿欺霜賽雪,散落的烏發未著珠釵,玉容沈定,款步走了進來。

屋內的兩個男人,一前一後,楞在那裏。

司徒陵剛開口喚她“清河……”,她便開門見山,徑直道:

“我想要回長安。”

司徒陵一驚,望了一眼身後的男人,皺眉道:

“清河,你不是一向最討厭皇宮的麽?怎麽會想回去?”

女子徑自掠過司徒陵,朝著幾步外身形凝滯的男人,道:

“我記憶全無,只想要見一見我的父皇。他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我不允。”長風面色微沈,垂眸斂著箭袖,不去看她。

“為何不允?”她昂首而視,倔強地問道。

“等你記起來,就知道緣由。”他別過頭,言簡意賅。

“抱歉。我根本記不起來你所說的那些事。”她語調生冷,死死抿著蒼白的唇,道,“我只想回宮面見父皇。”

“此事,容不得你胡來。”語罷,長風朝在門衛駐足不前的親衛喝道,“送公主回去。”

“不必,我自己可以走。”她拂袖而去,跨出房門前回眸,深深望了一眼身後之人,挑眉道:

“我要回宮,也無人可攔我。”

腳步聲走遠,司徒陵追也不是,留也不是,左右為難之際,見身長玉立的男子猛地擡臂,將腳邊的香爐一手掀翻。

“嗡”地一聲巨響,沈悶的銅爐倒地,滾了幾轉,暗青的香灰從中灑了出來,滲入了地板的暗紋之中。

俄而,書房內又沈靜了下來。

香爐仍倒在那裏,長風面色如常地與司徒陵繼續討論著行軍方案,直到夜深,月影西斜。

司徒陵困意襲來,離去之前,最後回望了一眼長風。

他還在輿圖前徹夜排兵布陣,鬢發一絲不亂,神色一絲不茍,未有衰頹之色。唯獨,案前一簇昏黃的燭火將他的身影拉得老長,照出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孤寂。

司徒陵知曉,他想速取甘涼十一州,比誰都急切。

心中喟嘆良久,離開書房後,司徒陵回想了一番,不禁喃喃自語道:

”清河怎麽會突然想回宮了呢?……”

***

翌日,長風回到臥房時,已是日暮西垂。

見他來了,侍女紛紛跪下請求恕罪:

“將軍,公主殿下這一日不肯進食喝藥,還,還……”雖然他並未開口,垂著頭答話的侍女也看不到他的面色,卻已清晰地感受到他凜冽的氣息,都不敢再吱聲。

地上有砸碎的瓷碗,混褐的湯藥灑了一地,染烏了雪白的氈毯。

烏黑的革靴踩過裂瓷,碾得更粉碎。他一步一步向榻上背對著他的女子走去。

膝蓋抵上榻沿,他從她背後環住那股束素纖腰,下顎貼在她柔膩的頸窩摩挲著,柔聲道:

“為什麽不喝藥?”

頸間驟然感到一絲冰涼。他垂眸,目光下斂,看到了那柄熟悉的匕首。

女子回過身,手中銀亮的鋒刃散著寒光,冷聲道:

“不許碰我。”

長風怔了半晌,任她抵著喉,既不進也不退,只是嗤笑一聲,道:

“就因為,我不讓你回長安麽?”

她眉間像是凝著寒霜,目色冰冷,望著他道:

“是。我根本不認得你,你又何故要強留我?”

“不認得?”他喃了一句,垂落的眸光兀然擡起,死死盯著她漠然的面容。看夠了,他欺身過去,寬闊的身形投落的陰影將她籠罩在下。

他猛然擡手,徒手抓住刀尖,使勁從她手中將匕首奪走。

滴血的手掌垂落在側,他用另一只幹凈的手先抽走她的腰帶,再撩開她散落的衣襟。她反應過來,緊緊抓住他的手腕不讓他亂動。

長風陡然加大力道,不管不顧地撕開了她的襟口。

削肩若素,雪膚如緞,耀人睛目。

他緊抿薄唇,望著裂帛碎穗的雪巒上,那道若隱若現的傷痕,道:

“你胸口上的疤,是你當年為我取心頭血留下的。”

他掰過她的身,扯下她背後的領口,拂過她嶙峋的琵琶骨,道:

“這裏,有道刀疤,是你為我擋刀受的傷。”

他的掌砥礪著往上移,掠過她的肩頭,修長的手指攏起她的青絲滑去一邊,指尖最後落在她顫動的鎖骨上。哪怕他閉著眼,都能指出骨節上那對若隱若現的紅印,道:

“還有這裏,有處咬痕,是那一次你與我交歡時,我咬的。”

他漆黑的眸子倒映著一片奪目的雪白,目光既鋒利又溫柔,咬腮一字字道:

“你身體發膚的每一寸,都有我留下的痕跡。”他頓了頓,下頷因用力而帶著顫意,嘴唇微微一動,道,“你卻告訴我,你不認得我,要回長安?”

她閉上了雙眼,似是不敢再看他,不敢再承受他穿透一切的註視,聲音帶著難掩的倦意,道:

“夫君,我想回家。我的家,在長安。此處涼州,非我故鄉。”

“請你,放我走吧。”

幽靜的房內像是凝滯在時空裏,一絲風聲都聽不見。他一時間,只覺心跳停了下來,呼吸聲都似乎感受不到。

她想要回到長安,回到那個殺了他父帥的人身邊去。

她本就是那人的女兒。

她要他放手。

“咣當”一聲。

他將帶血的匕首扔了出去,鋒刃落在冰涼的地磚上,發出尖利的淒鳴。

長風一言不發地離開了臥房。

守在門外的醫官見他滿身煞氣地出來,戰戰兢兢遞上絹布,低聲道:

“將軍,您的手……”

他這才註意到掌心傷口有些深,還未止血。他煩躁地接過絹布,隨意在掌上纏繞幾圈,疾聲問道:

“她的失憶之癥,究竟何時能好?”

“公主所患失憶,乃是魘癥的並發癥。”醫館遲疑了一下,問道,“敢問公主近日睡得可好?”

“不大好。”他答道。夜半她睡熟後,他總會去臥房坐在榻沿看她一會兒。看她時而緊鎖眉頭,時而翻來覆去,小小的身姿蜷縮起來,嘴裏一直有夢囈,脊背的冷汗常常透濕了素綃中衣,一層又一層映出她肌膚的底色。

他既心疼又失措,卻始終無能為力。

耳邊醫官的聲音越來越低:

“我鬥膽再問一句,公主的魘癥,是否與將軍有關?”

他頓了頓纏繞絹布的動作,偏過頭瞥了一眼緊張的醫官,頷首“嗯”了一聲。

是與他有關,且是因他而起。

當年之事,是他們二人共同的夢魘。

“怪不得公主如此抗拒將軍……恕我為醫者直言,公主日日見到將軍,怕是她魘癥難好……”醫官微微擡眸,看他一眼,又低頭道:

“將軍,是我才疏學淺。但我有個師父在長安宮裏為太醫正,醫術遠勝於我。若是能得師父他老人家給公主看上一看,開上幾副新藥,對恢覆應是極有裨益。”

長風面無表情,沈默片刻後,掀起滯重的眼皮,問道:

“若是將她送去醫治,待魘癥好全,記憶恢覆,到時再見到我,可會覆發?”

“那倒不會。”醫官將頭埋得低低的,不敢再擡頭看他。

長風停下了包紮的手。掌上絹布未纏緊,任由它一圈又一圈地散開,血汙又浸透出來,將一片雪白泅染成深紅。

心中凝滯的苦澀在一瞬間傾瀉而下。

連他最為忠實的醫官都要他放她走。

長風回身望了一眼燭火未滅的臥房,松開了掌心的絹布,任由它被一陣風吹散在地。

他從襟口取出那個貼身藏著的小繡囊。其中,一卷烏發從雨青色的繡邊漏了出來。

凝視良久,手指緩緩攏起,將那縷斷發收在掌心之中。

仿佛就能將她牢牢留住。留在他身邊。

***

成德十六年,長安初雪那日。

離京十年的清河公主還朝。

宮城崔巍,城門高闊。滿目的紅墻綠瓦,鬥拱飛檐,恍若與她離開之時未有兩樣。

含光門的門洞最為幽長。她踏馬而過,仿佛還能聽到當年的少女每日出宮時銀鈴般的笑聲。

“我要入宮面聖述職,再送公主一程吧。”耳邊傳來那個少年雄渾有力的聲音。清河恍惚了一下,偏過頭,看到少年瘦削的下顎變得硬朗堅毅,頷邊已生出了成年男子才有的胡茬,唯有那雙明亮而灼人的眼眸,數年來不曾改變。

她沒有公主的儀仗,一人一馬,孤身如出宮那日。而他,便是她僅有的儀仗。

“好。”她應聲。

進入內郭城之時,他一如既往扶她下了馬,溫熱的掌托著她雪狼白毛氅衣,旁若無人地牽起她的手,與她一前一後,踏雪而行。

漫天的雪花簌簌而下。

空曠的皇城,四野皆寂,雪落無聲。

一深一淺的腳印,落在皎潔的雪面之上,很快被大雪覆蓋,掩埋了蹤跡,一眼望不見來時路。

去往禁中的路遙遙,仿佛沒有盡頭。

她倒希望沒有盡頭。

清河擡眸望著眼前的他。少年烏墨般的發冠被未消融的雪掩住,泛著淡淡的青色,濃黑的眉宇凝霜成冰,白茫茫一片。

兩鬢斑白,須發皆灰,走得又極慢極慢,仿佛是個百歲老人。

她的心頭倏地一酸。

雪花淋滿頭,也算共白首。

可,再長的路都會有盡頭。

“就送到這裏吧。”清河停了腳步,指了指東面那座在大雪中巍峨聳立的宮殿,“含元殿在那側。”

“含元殿的位置,你倒記得清楚。”他駐足,回身,沒有回話,只是玩世不恭地笑望她。

俄而,他從氅衣中取出了一支枯柳,遞到她面前,道:

“當年,你在灞橋送我出征,折了一枝柳予我。今日重回長安,路過灞橋,我也折了柳枝送你,算是有始有終吧。”

清河接過,端詳了一會兒。入冬了,那截幹枯的柳枝,一寸綠芽都見不到。

柳。留。

他想她留。就像當年,她想讓他不要走一樣。

她垂下眸子,將柳枝收回袖中,與懷袖裏藏著的另一支新折的、她不敢送出去的柳枝放在一起。

“遙祝將軍,長風萬裏,得勝歸來。一生,平安順遂。”

“清河,在宮裏和太醫好好養病,早日恢覆記憶,想起我來。”他頷首微笑,又取出一卷嶄新的輿圖,塞到她手上。紛飛的大雪中,他俊美的面龐帶著明媚的暖意,對她道:

“甘涼十一州你認得的。每過一月,你圈一個州,等到十一州全部圈完,我就回來了。”

“嗯。”她壓抑著因哽咽而有些啞的聲音,吐出一個模糊不清的字眼,想說的“我等你”三個字卻始終沒能說出口。

雪越下越大,將他玄黑的氅衣染成和她身上一樣的白。厚厚的雪地上,融水浸濕了的長烏靴和玉白繡鞋相對立著。

誰都不願先走。

遠處,一名小黃門奔了過來,向他躬身道:

“蕭將軍,聖上下朝,已在殿裏候著了。”

他牽著她的手遲遲未放。她狠了狠心,稍一用力抽走了手。他沒有再去追她垂落的手,她難過地松了一口氣,想要轉身之時,袖口一緊,身上忽地一暖。

滾燙而又熾烈的懷抱將她越箍越緊,男人炙熱的氣息拂在了耳側:

“清河,等我回來。”

身間冰雪消融,她垂在身側的雙臂緩緩擡起,想要回抱他。

可還未觸及他的背,他已毅然決然地放開了她,背過身,隨那小黃門大步離去。

男人高大而又寥落的背影在茫茫天地間,在連綿的宮墻中,漸漸消散了。

轉身之際,她凝在眶中許久的淚終於止不住落下,轉瞬間滴水成冰。

***

成德十六年,河西蕭氏歸義侯入京覲見,聖心甚慰,大嘉許之,特擢輔國大將軍,加封十邑戶,賜青霜寶劍。

是日,將軍離京出城。

一行人十餘匹烈馬,在官道上向遠處的長安城門疾馳離去。浩大的天穹之下,為首的白袍獵獵,隨風鼓動如流雲起落,又如流雲消散。

城樓上,立著一個身姿單薄的女子,凝望著遠去的白袍將軍,纖細的手擰緊了掌中的銀雕匕首。

“公主……”耳邊傳來凝燕的喚聲,清河沒有轉身,仍目光沈沈地望著已是空無一人的官道。

“公主既如此不舍。為何還要與將軍分別?”凝燕忍不住發了問,見她默默不語,急道,“公主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自甘州回來,你看將軍的眼神已全然不同。那時,你就已恢覆記憶了是不是?”

清河從漫長的官道上撤回目光:

“恢覆記憶又如何。難道要我繼續裝失憶,粉飾表面太平?”

“因我一時失憶,我占著他的憐惜與同情,竊取他的愛意,消磨他的恨意。”

她神容哀慟,淡淡道:

“我,已深覺罪惡。”

凝燕一時語塞,張了張口,卻未有言語。清河擺了擺手,聳了聳肩,故作輕松地笑道:

“聖上已有旨意,他若是為我抗旨不遵,我的罪孽更是深重。”

凝燕的聲音低了下去:

“所以,公主才千方百計執意要走……”

清河轉過身,長睫翕動,掩住眸中情緒,淡然一笑道:

“我昔年在河西軍中行醫,對那醫官有點小恩,這麽一個小忙,他不會不幫。”

凝燕搖了搖頭,嘆氣道:

“公主是知道,將軍只有為了公主的魘癥,才會願意放手的。”

“是啊,只能最後騙他那麽一次了。”清河面上在笑,心中的酸澀翻湧了上來,仍是強顏歡笑道,“一旦在他面前恢覆記憶,往事又將重提。國仇家恨,他無法面對我,我無法面對他。倒不如假裝失憶,走得遠遠的。”

凝燕見她體力不支,身形不穩,腳步虛浮,急忙扶著她,不忍地問道:

“公主甘願入京為質,不怕要在這宮裏葬送一生麽?”

“我沒什麽能再為他做的了。”清河瞇起眼,回身望了一眼滿目遼遠的河山,垂眸笑道,“收覆落入祁鄲人手中的甘涼十一州,是他自少時以來的願望。”

她想讓他如願。

她入了宮,他便沒有朝堂的後顧之憂,可以安心出征。有她為他在京城蕩平後路,在禦前肅清障礙。不會再有宦臣離間,不會再有援軍背刺,不會再有將軍百戰身名裂。

他會和他的河西軍,名垂青史,聲震千古。

哪怕代價是,自此她要與他遠隔宮墻,終生無法再見。

城樓風大,清河緊了緊身上的雪白氅衣,微微蹙眉道:

“京城的冬天,何時這般冷了?”

一身絮絨單衣的凝燕望著身旁厚衣大氅,卻冷得面容蒼白,唇間毫無血色的公主,想起那日離去前醫官隱晦的話語,心下翻江倒海,悲從中來。

……

回宮路上,途徑神武門。

清河瞥了一眼墻角破舊的宮漏,那麽多年了,還是未有修葺。

恍惚間,她好像能看到,幽深的門洞中,有個少女正策馬向關閉的朱紅宮門狂奔而去。

她的身後,是一整片夜空的浩蕩煙花。

那個少年,為了讓她順利在宮門下鑰前回宮,確實曾放了滿城的煙花送她回宮。

如蛟龍升騰,如流星颯踏。

足足有一刻,絢爛的焰火將夜色照得亮如白晝,遮天蔽月,經久不息。連守城門的禁軍都看呆了半晌。

少女的心思,便在那一刻,如煙花般綻放開去,再也沒有收回過。

“清河公主殿下,聖上在含元殿,請。”

見到身前恭恭敬敬的小黃門,清河收回思緒,斂衣肅容,向正殿走去。

……

金闕大殿,梁柱蟠龍。

巨大的鎏金銅爐噴吐出一陣名貴的龍涎香。

煙氣繚繞中,皇帝從堆疊如山的奏折中撩起眼簾,側眸瞥了一眼,禦前掌印張恪領會,小步退了下去。

朱門大開,外頭的風雪透了進來,殿前的玄玉宮磚,凝霜帶雪,光可鑒人。

清河雙膝跪地,稽首大拜。

不知是否是錯覺,皇帝的聲音比曾經溫和了些許:

“免禮。清河可知,朕為何要你還朝?”

見她跪伏不語,皇帝目光微沈,淡淡道:

“朕老了,也想要兒孫滿堂。宴海走了。太子與朕並不親近。諸王皆去往封地,連你最小的阿弟也已之藩。”

“朕想你娘了。朕想召你回宮,陪著說說話。”

清河擡首,看著這位縱橫天下的帝王,雖正值盛年,鬢邊已有青灰。

她的父皇,是曾一己之力挽大廈之將傾,維系大唐不墜不墮,匡扶社稷,把持朝政,控世家,除黨派,治亂臣,也曾心存海晏河清的治國理想。

在空寂的含元殿內,身前是丹陛玉階,身後是金雕禦屏,他在正中居高臨下,九五至尊,孤家寡人。

她對她的父皇,心中已沒有了恨意,只有憐憫。

“清河還在為當年之事怪朕麽?”頭頂突然傳來皇帝低沈的嘆聲,

“兒臣,不敢。”清河頭叩手背,聲音悶在交疊的懷袖裏。

皇帝斂袍,一步一步走下玉階,一把將她扶了起來,道:

“騎虎之勢,不得不下。但……”他低聲在清河耳邊說道,字字敲心,“當年朕派去的援軍,本是真的援軍。”

清河垂首,收斂衣袂,盯著地上天子襄珠嵌玉的六合靴。此時聞言猛地擡頭,巡視大殿四周,沒有宦臣張恪的蹤跡。

她的父皇,故意屏退了張恪,告訴了她這句話。

宦黨自她祖父起就大受重用,不僅掌管禁軍,還染指邊關,如今,已是尾大不掉之勢。

本是制衡朝局的宦權,反倒成了限制皇權的柄。

多年來,縈繞在她心頭的唯一一疑點在這一刻解開。

因為,沒有一個皇帝會親手屠殺他用民脂民膏養出來的雄兵良將。哪怕帝王懷疑其將有反意,至少在定罪前,不會妄自行自斷一臂之舉。

三萬忠魂,至死受辱,埋骨他鄉。

即便帝王心術何其冷酷無情,於情於理,這也不是一筆可以隨意抹去的賬。

更何況,皇帝還是皇子的時候,那位故去的河西蕭帥曾為肱骨,後來諸王奪嫡中更是有從龍之功,帝王再是忌憚,也該留有一念之仁。

所以當年,截殺河西軍的,不是她父皇下的令,而是那張恪為了奪權私自所為……

一時,清河臉色驟變,心頭波濤洶湧。

皇帝的目色深若寒潭,語調聽不出喜怒哀愁:

“朕,有所為,有所不為。哪怕身為帝王,也有力所不及,無能為力之事。”皇帝覆手在背,微微揚著頭,望向殿裏六交菱花的窗欞,“唯有,午夜夢回,念及故人,汗淚淋漓。”

他踱步在她身前身後,幽幽道:

“如今,再見故人之子,朕,且喜且憂。”

清河心神一震,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不知哪來的膽子,高聲道了一句:

“他不會謀反的。”

話一出口,她手指擰緊了袖邊,身形帶著顫意。

她的父皇,會信嗎?

她深知,長安與河西的裂隙,不會因這一事實而愈合。她的父皇,只會因當年之事,恐其報覆,對河西蕭氏更存忌憚之心。

皇帝陰沈的面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容色,他望著垂首叩拜的女子,沒有反駁,而是回到金案前。他鑲繡龍紋的袖口拂過案上一卷玄底赤錦的絹書之上。

“朕當時就在這殿上問蕭長風。”皇帝故意頓了頓,道,“朕問他,是否放下當年殺父之仇。你猜,他如何作答?”

清河汗濕脊背。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實則險象環生。

他若是說“沒有放下”,即刻便是謀逆,其罪當誅。

但若說“已放下”,也可判下欺君,其罪亦是當誅。

因她早就明白,他從未有一日真正放下過。她亦沒有立場,讓他放下。

皇帝見她沈吟,捋了捋唇邊的須,又隨手拾起案上那卷聘書,漫不經心地翻閱起來,倏而笑道:

“他答,請朕給他一年時間,奪取甘涼十一州,為朕盡忠。再以此軍功為聘,娶清河公主為妻。”

“朕想了想,覺得甚是有理。只要他一年後仍願回京述職,交出河西軍權,那麽朕就算他仇恨已消,不計前嫌……”

“屆時,朕,就給你們賜婚。如何?”

清河眼睫微顫,一字一句聽完後,猛然跪地,心中如膝下覆了霜的地面一般,寒涼無比。

(未完待續)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有參考唐末宦官專權的背景,宦官歷來與朝臣、武將並行,三方博弈,所以皇權既倚賴又忌憚。也沒有給皇帝洗白的意思,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立場做自己該做的事,沒有人做錯。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