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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曾記驚鴻篇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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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曾記驚鴻篇終章

皇宮中的年歲, 總讓人覺得過得極為漫長。

春去秋來,從桃花開謝,到桂香滿庭,好似只是一瞬的事情, 卻等了足足一年。

宮人風荷,是成德十六年初雪那日入的宮。

本是個浣衣局的粗使婢子,後又被選為朝露宮的看門侍女。

朝露宮是那位還朝的清河公主所居之所,既偏遠又空寂,日夜都是靜悄悄的。

風荷倒也樂得清閑,整日就是積攢著俸祿和主子的賞賜,掰著手指數著日子,滿心等著年滿出宮嫁人的那一日。

她對這座恢弘的皇城充滿好奇和祈盼,覺得自己在宮裏也是有幾分幸運的。

剛入宮不久, 她因洗慢了一件內侍的紗衣而被掌事姑姑拳打腳踢, 她痛得連連求饒,恰好被路過的清河公主撞見。

她從前只聽聞這位公主深居簡出, 甚少露面。第一眼見到她本人的時候, 她看得一時忘了喊痛。

公主一襲素白襦裙, 腰束鸞帶, 身姿纖細得好像一陣風就能吹走。她的神色病懨懨的, 舉手投足間卻有一種凜然的氣度,神容湛然, 令人不敢逼視。

那天人一般的女子飄然靠近的時候,打她的掌事姑姑聞聲紛紛避退。風荷匍匐在地,爬不起身行禮, 艱難地擡起頭來,對上一雙秋水般溫潤的眸子。

眸子的主人微微俯身, 對她輕聲問道:

“聽口音,你是涼州人士?”

“奴,奴婢,是涼州來的。”她緊張得牙齒打顫,結結巴巴。

“你叫什麽名字?”公主說話輕柔,有氣無力,卻讓她頓感如沐春風。

她恭恭敬敬拜了一拜,低頭道:

“奴婢,風荷。”

公主似是怔了一怔,唇口翕張,跟著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風,荷……”

之後,她就這樣被公主帶回了朝露宮,成了公主的侍女。同僚都說她福氣好,洗衣婢竟可以伺候起公主來了。

風荷心裏門兒清,是公主心地善良,當日如此出面折了掌事姑姑的面,預想她今後在浣衣局的日子定不會好過,所以才收了她入自己宮中。

這宮裏,枉死的小宮女實在太多了,一條賤命,沒人會追究。所以,公主對她,是有救命之恩的。

後來她才聽人說起,公主殿下似是與涼州有些淵源,當日才起了惻隱之心留下了她。

風荷知道後,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

倒不是因為公主殿下的用意,而是她在那一刻突然想起來故鄉來了。

她入宮前,是個涼州底下一個小小縣丞家的庶女。幼時常與鄰居家一起長大的小郎君登高望遠。

她永遠記得涼州的蒼穹,天高雲闊,群巒上有終年不散的積雪,還有天底下最好看的流雲。

而她身旁與她並肩而立的小郎君,身姿挺拔,劍眉星目,對她笑的時候,比雪山和流雲更好看。

去年她的生辰,小郎君雕了柄木質匕首給她,連說抱歉只因他買不起鐵打的匕首。她卻很開心地收下來了,從此一直別在腰間。

不曾料,十五歲及笄那年,她沒等到小郎君來提親,卻等來了他從軍賺取軍俸的消息。

離別那日,他頭一次握住了她的手,緊張到掌心汗濕。他說,等他賺夠了錢,搏一搏軍功,就來娶她。請她,一定要等他回來。

她當時重重點了點頭,應下了。

可而後,她也被父親送入宮中,背井離鄉,本是滿載著家族的期望,卻因容貌平平在宮中只得了粗使婢女的活計。

從此,她再也沒望過天。皇宮裏只有四角的天,無法與故鄉的天相比擬。

而她的故鄉,已變成了她遙不可及的回憶。

涼州離長安,有多遠呢?

她當年從家中出發,跟著馬車走了數月才到長安。入宮後,每年通過驛站往家中寄信,要次年才能收到家人的回信。

但她聽她的好友,禦前伺候的小梁子說起,長安與涼州往來軍報最快僅需十日便可送達,只不過得跑死數匹良馬。

風荷記得小梁子說起那話時吹噓的模樣,她才不信有那麽快呢。小梁子向來喜歡誇張其詞,故意逗她玩。

小梁子是和她同一年入宮,卻因膚白貌美,人又機靈,進了內侍省,認了掌印張公公作幹爹,也討得了禦前侍奉的好活兒,從此平步青雲。

他發達了,卻從未忘記風荷,還會時不時送她些有趣的玩意兒。

雖然有的是人要討好他們禦前的人,過他們手的一般都是貴重的物件,但風荷也不怎麽稀罕。她只喜歡公主賜下的東西。

公主向來大方,會把逢年過節宮裏賞賜的綾羅綢緞賞給她宮裏的人,由凝燕姑姑往下分發。

凝燕姑姑是朝露宮的掌事姑姑,聽說原來是另一位和親在外的長公主的侍女,只是不知為何又回到宮內,侍奉起了這位清河公主。凝燕姑姑素來板著臉,從來不笑,眼邊還有道刀疤,風荷起初是極怕她的。

但接觸久了,倒覺得她為人剛正,行事公道,就像這次中秋,大家選賞賜的時候,凝燕姑姑就指著她說:

“風荷值夜從不打瞌睡,該賞。這些公主賞賜的布匹,你先選。”

她又驚又喜,被推搡著出去,歡天喜地挑了一匹赤色羅紋的絹布。那麽好的料子,摸起來像幼兒的肌膚一般柔軟。她想存下來,等她年滿出宮後,她的小郎君也該從軍中回來了。

到時候,可以裁作嫁衣。

姑娘家,誰不喜歡紅艷艷的呢。可公主殿下的衣裳一向寡淡,白得就像故鄉天邊的流雲一樣。自風荷來她宮裏,從未見她穿過紅。艷色的布匹都被作為賞賜,倒是便宜了她們這些下人。

可即便是發賞賜的時候,也從不見公主人影,都是由凝燕姑姑代勞。

公主甚少出門。若是出門,便是去含元殿。小梁子偶爾說起過,公主和聖上談的,都是西北的軍機大事,不要他們伺候,連他和他幹爹都會被屏退在外間。

風荷就想,怪不得公主每次從那裏回宮,都是眼見的疲累不堪,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精氣神。

她印象最深的一回,公主剛過晌午就急匆匆離了宮,從含元殿回來時已是入夜掌燈時分。

公主被凝燕姑姑攙扶著回到朝露宮,在門旁守著的風荷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面色慘白如紙,鴉青的鬢邊已被濕汗浸潤,發青的唇一張一合,虛弱地笑著,正對身旁的凝燕姑姑說著些什麽。風荷只隱約聽到一句:

“還好,還好聖上被我勸下來了,沒有聽張恪的。”

風荷也曾聽說“伴君如伴虎”,越發佩服起小梁子他們的本事兒來了。

若不去含元殿的時候,公主平日總會待在暖閣書房裏,整日都不出來。

暖閣的書案上,終日攤著一張黃麻紙為底的輿圖。

那是公主的寶貝,從不讓任何人動的。

風荷只記得有一次,她替班進去灑掃,見到公主趴在輿圖上,柔白的面靨緊貼著粗糙的紙面,纖細的玉指輕輕撫過輿圖上一個個烏黑的小點。

溫柔得,就像在撫摸愛人的面龐。

其中一個她手指盤桓最久的黑點,上面的字跡,風荷識得的。

正是她的故鄉,涼州。

彼時的她並不知曉,公主和她一樣,想極了涼州,想要回涼州。

她只會羨慕公主,金枝玉葉,錦衣玉食,深受聖寵,只要她蹙個眉,想要什麽,內侍省都會巴結地即刻送來。

可公主她偏偏什麽都不想要,終日在房裏待著,守著那份輿圖,空洞的眼神盯著輿圖上的涼州。

風荷想著,許是公主身子不好,沒有興致,待她好些了,就會開心起來了。

公主身子一直不好,風荷是隱約知道的。

因為那個眼熟的太醫每月都會來宮裏看一次。每每他臨出門,風荷都會觀察他的神情,是一回比一回凝重,到最後幹脆哀嘆連連。

彼時她只是有猜測,卻不知道到底有多嚴重。

直到那一日。

不過才入秋一月,皇宮裏卻是已冷得直凍腳。風荷本是守在朝露宮門處值夜,忽聽寢宮裏傳來一陣驚呼。

她奔了進去,赫然看到素紗帳幔之中,掩著一大片鮮紅,在燒灼的燭火下顯得煞是觸目驚心。

是公主睡夢中突然醒來,大吐了一口血,再昏死了過去。

朝露宮亂作一團,風荷從未見到一向有條不紊的凝燕姑姑如此慌亂的模樣。

那夜,聖上也來了。

看到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公主,他在榻沿靜坐了一會兒,沈峻的面容看不出喜怒,只離去時嘆了一句:

“清河,再等等吧。應該快了。”

聖上金口,此話說得極輕,只有侍奉在側的風荷聽到了。

可她沒聽懂。公主她,難道是在等什麽人麽?

從那以後,朝露宮總是彌漫著濃烈的藥氣,氤氳不散。都說良藥苦口利於病,風荷端藥給公主的時候,光聞著就覺得苦極了。

可公主面不改色地全喝下去了。

風荷很是心疼她,但心裏想著,公主定是想要喝了藥,快快好起來,等到她在等的那個人吧。

她不知道的是,公主從前喝藥怕苦,飲得是極慢極慢的,都是她在等的那個人親手餵的。

……

清河公主在皇陵裏的地宮,就是從她吐血那日開始修的。

死後能在皇陵入葬,哪怕對於一個公主來說,也是極高的榮耀。可公主,一點都不開心,甚至為此和趕來朝露宮探病的聖上有過爭吵。

那日,聖上怒而摔碎了一盞茶,拂袖離去。之後便再也沒來看過臥病在床的公主。

風荷心中擔憂,數日後私下找小梁子探聽情報。

小梁子朝她搖搖頭,說聖上近日才沒空與公主置氣。

因為,恰好是公主吐血的十日後,有兩份緊急軍報從西北邊關傳回長安,呈上殿前。

一封是祁鄲的降書,一封是甘涼十一州的受降輿圖。

當時風荷沒有想到的是,小梁子只說了一半。

他沒有告訴她:隨軍報而來的,還有一柄斷裂的青霜寶劍。

不是小梁子故意不說,是聖上下令,在宮中封禁了這一消息,好像在刻意瞞著誰。

小梁子還沒有告訴她,當夜就是他在含元殿當值,聖上在偏殿枯坐了一夜,茶涼了也不讓人添,只是輕撫那柄斷劍的鋒刃。

成德十七年,長安初雪那日,大唐西境甘涼十一州收覆的喜訊傳入了朝露宮。

就是那一日,病了很久的公主聽聞後忽然從榻上起身,目光灼灼,眉眼彎彎,玉面上是風荷從未見過的笑。

更令她吃驚的是,公主不僅執意拖著虛弱的身子起來,還強撐著坐到妝奩前,拉著凝燕姑姑的手,要她為自己膏沐梳妝。

纖眉細描,胭脂敷面,烏發綰髻。

容妝後的公主姝麗無雙,明艷動人,莫說男子,連風荷和幾個同僚都看得心跳都慢了幾拍。

紛紛小聲討論著,以後嫁人的時候,她們也要如此描妝。

風荷心裏本是想著故鄉的那個小郎君,眼裏卻註意到,一向在宮裏面無表情的凝燕姑姑,為公主綰完發後,背過身去,在角落裏偷偷落了淚。

公主的身子好像就此好了起來。除了唇口毫無血色,每日得用櫻紅的口脂蓋著,才能像個活人。

她每日一醒來,就會讓凝燕姑姑為她穿衣容妝。仍是一襲白衣,不著釵飾,不過烏黑的發髻偶爾會簪上時令的花,嬌妍可人。

哪怕室內燒著地龍,極其暖和,公主仍是披著那身狼毛雪白氅衣,手心也是冰涼冰涼的。然後便靜靜等在書房的案前,對著那面已有些泛黃的輿圖。

一直,從天亮坐到天黑。

好像在等什麽人。

好幾次風荷在內侍奉的時候,公主體力不支,撐不下去,剛過午後就暈倒在了案上,是凝燕姑姑和她把公主扶回了榻上。

那時,是她第一回 發覺,那襲白衣包裹的身體,是那麽瘦,那麽輕,像是一片隨時就會隨風飛走的羽毛。

公主待人向來寬厚,對她又有救命之恩。風荷和幾個同僚知道那麽好的公主竟然年壽難永後,心裏皆是難過不已,卻只能去宮門外小聲啜泣,因為凝燕姑姑不許他們在公主面前哭。

數日過去,公主仍是撐住了。哪怕下不了榻,哪怕擡不起手臂動不了,無法套上外衣,也會讓凝燕姑姑為她換上她最愛的那身白衣,塗上嫣紅的口脂,提一提氣色。

一日晨起,風荷進寢宮伺候公主濯面,看到她發白的唇角微微勾起,盡力擠出一絲笑來,對凝燕姑姑小聲道:

“自病後我形容難看,我怕他回來認不出我了。”

“公主容色無雙,一見難忘,將軍定會認得的。”凝燕姑姑微微笑著說道。風荷看著,覺得她笑得些勉強,所幸公主垂著眸子,看不到。

後來有一日,公主醒來晚了,本要著急梳妝,卻忽然推開了凝燕姑姑為她描眉的手。風荷神色一緊,瞧著公主蒼白的面上倏然落下兩行淚來,擡眸望向楞神的凝燕姑姑,輕輕道:

“一年了,他還沒來……”

“是不是,他放不下殺父之仇,不肯來娶我。”

凝燕姑姑的手凝滯在那裏,半晌才回過神來,替公主攏了攏垂落的長發,柔聲道:

“將軍說了會回來,就一定會來的。等公主養好身子,將軍就回來接您了。”

公主似是被勸服了,微微點了點頭,一言不發,描完妝後又沈沈睡了過去。

風荷在寢宮守著公主睡下。她分明看到羅帳中,睡夢裏的公主,閉闔的眼角底下,清淚止不住地流。

那一刻,風荷才知道,原來公主一直在等的那個人,是她的心上人,是涼州赫赫有名的白袍將軍。

所以,公主才會對涼州來的她格外的好。

於是,風荷開始向消息靈通的小梁子打探。可對此事,小梁子守口如瓶,神色嚴肅得像另一個人,讓她休要再提,還作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嚇唬她。風荷心中納悶,為何聖上寵愛的公主的心上人,成了宮中的禁忌。

她很快就沒心思再想這些。因為,在那年長安雪最大的那一日,公主睡了一天一夜還沒醒。

內侍省和禮部把金絲楠木的棺槨都備好了。招魂的道士都已在朝露宮外列成一排,青灰的道袍被大雪蓋住,漸漸凝成了霜華。

誰料,第二日的夜裏,公主突然咳了一聲,睜開了眼。

凝燕姑姑喜極而泣,竟當著公主的面哭出了聲。她一哭,所有久久跪地的侍女們再也忍不住,一道抽泣起來。寢宮裏一時哭聲一片,煞是駭人。

公主沒有責怪她們。她的手指已消瘦得骨節凸出,緩慢地移出錦衾外,動了動,似是想要擡手。凝燕姑姑握住了她的手擡了起來,以為她有什麽指令。

可公主原來就是想擦去姑姑面上的眼淚。她半闔著眼,仿佛已是疲倦至極,淡淡說了一句:

“他說過,要我等他回來的。”

“我,等著……”

風荷就立在榻邊,聽著公主一字一句說完,一時失控,不管眾人的目光跑出了朝露宮,在夜間無人的宮道上狠狠大哭了一場。

因為就是那一日,她終於收到了前一年寄回家的信的回音。

信裏說,她那從軍的小郎君,死在了抗擊祁鄲的戰場上,馬革裹屍還,與數千戰死的將士們一道,葬在了涼州的山裏。

那個明媚的少年,再也不會回來了。

……

之後的日子過得極快。

到了風荷年滿放出宮的日子了。

小梁子一直送她到宮門前,將他這些年積攢下來的寶貝在她的包裹裏塞得滿滿的。他面露不舍,越走越慢,絮絮叨叨和她說了好一些話。她沒在聽,神色漠然,只是隨著邁出的步子細細數著腳下一格又一格的宮磚。

宮磚的盡頭,與外城泥土地的交界處,風荷立定,不再走了。

她緩緩回身望了一眼金碧浩大的皇城,佇立風中,良久良久。

“唉,宮門要關了,快走吧。走了就自由了。”小梁子擡袖抹了抹眼角,忍不住對她催促道。

她眼見著朱紅的宮門正在慢慢闔上,突然心念成灰,回道:

“我不走了。”

小梁子重重一楞,轉而表情一變,說不上是喜悅還是哀傷,只是緊緊握了握她發涼的手。

風荷自覺已了無牽掛,不想回到故鄉了。

沒了那個人,涼州的流雲再好看又有何用。

於是,她繼續待在朝露宮裏,看著同僚一個個遠走,她又升任了公主的內閣侍女,和凝燕姑姑一道侍奉公主起居,成了公主身邊最親近的人。

她總是想著,她沒有等到她的小郎君,或許公主可以等到她的心上人呢。

她和公主,兩個人,總有一個人可以等到的吧。

心懷著這樣的信念,她想陪著公主,一道等她的心上人回來。

可錯過最後出宮的那一日,她還是在自己的小裏間,抱著當年公主賞賜的,凝燕姑姑讓她先挑的赤紅布料,暗自落淚到天明。

……

皇宮與外頭永遠隔著厚厚的宮墻。哪怕外頭早已天翻地覆,宮裏卻仍是一如既往的死氣沈沈。

風荷知道天下大亂的消息,是在一個深秋的夜裏。小梁子不顧宮禁來朝露宮尋她,急切地將她拉到一邊說道,叛軍要打進來宮來了,他已打點好馬匹幹糧盤纏,要她速速和他一道逃出宮。

晚了就來不及了。他說道。

朝露宮外死寂一片,偌大的皇宮恍若已是空無一人。風荷回眸,望了一眼寢宮裏搖曳不定,愈來愈暗的燭火,最後搖了搖頭,拒絕了。

小梁子氣得直跺腳,握她的手緊得生疼,頭一回罵了她一句:

“你這個傻姑娘啊。”

之後不出一日,叛軍果真殺進了宮城。

小梁子竟也沒有走,他反倒是帶著幾個侍衛守著朝露宮的宮門。

聽著外頭喊殺聲震天,馬蹄聲撼地。濃重血腥氣越過宮墻飄入朝露宮中,掩蓋住了一貫的藥氣。不知何處起了大火,連綿的火光映在每個人發白的面龐上。

可卻始終無人沖進他們的朝露宮。

風荷看到小梁子和那幾個侍衛拿刀的手,都在不斷地顫抖著。她倒是心靜如水,起身回到寢宮中,繼續照看昏迷不醒的公主。

大唐最後的公主躺在榻上,渾然聽不見外頭的慘叫聲,只是手心緊緊握著一把銀雕匕首。

凝燕姑姑也一刻不離地守著公主,吩咐她去再去燒些熱水來。

風荷捧著一盆熱水回到寢宮的時候,看到門外沖進去一個高大的男人。

那個男人身姿偉岸,一身赤袍金甲極為耀眼,麒麟肩吞,手執利劍,英武無比。

他一刻不停地狂奔至公主的寢宮裏頭,喘著粗氣大聲道:

“清河,我來了。”

風荷手一松,水盆掉落在地,滾燙的水灑在她腳尖,皮膚馬上起了泡她也忘了痛。

她以為,他就是公主在等的那個人。

直到,凝燕姑姑忽然拔劍指著那個男人,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冰涼,呵斥道:

“亂臣賊子。休要靠近殿下。”

那個男人鳳眸猩紅,分毫不退,任由凝燕姑姑將劍架在他脖子上,仍是一步一步往前,徑直坐在了榻上。他微微俯身,緩慢地擡起骨節分明的手,想要撫摸公主的睡顏。

許是註意到手指上還粘著斑駁的血跡,最終,他收回了手,沒有碰公主分毫,目色隱忍地轉身,大步離去。

後來,風荷才知道,為何宮變之時,他們朝露宮無人敢搶奪掠殺。小梁子告訴她,他離去之時,看到朝露宮門外守著數十個赤甲將士,無人敢靠近。

因為,這個夜闖公主寢宮的,就是新朝的皇太子殿下,未來大唐的帝王。

自此,大唐不姓李了,改姓崔了。

可這些與她一個小宮女又有何關系。

風荷只想守著她美麗又脆弱的公主殿下,等她的心上人來接她,那麽自己也算功德圓滿。

果然,公主跟她一樣,似是也不在意這天下姓誰。她甚至都不願見見那位每日前來的皇太子殿下。

說來,太子也是儀表堂堂,相貌出眾,尤其一雙鳳眸,攝人心魄。可自從風荷知道他並不是公主在等的那個人,而且早就有了太子妃,也就對他沒了好奇。

每當太子來宮裏了,她去上茶都會故意慢幾刻。因為她知道,反正他不坐上三盞茶的工夫是不會走的。好在一向對禮儀嚴苛的凝燕姑姑唯獨對此事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事情的轉折發生在了入冬的那一日。公主又開始下不了榻了,夜裏開始昏迷了兩日不曾醒來。這一次跟之前的不同,餵她水都飲不下去。

風荷記得,年初之時,德高望重的太醫正老人家曾說過,公主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

一向舉止妥帖的皇太子殿下著急了,這一回沒有候在外廳,而是徑直帶著太醫進了公主的寢宮。

太醫戰戰兢兢地把完公主的脈,眉頭擰成了麻花,風荷可以看到燭火前他額頭上冒出的細汗,密密麻麻的。

“稟太子殿下,微臣實在……公主……公主,只是吊著一口氣。唉……”

風荷心底深知,公主能撐到今日,全憑著這口氣。

這口等著心上人的氣。

太子面色鐵青,喝退了眾人。

那一夜,公主寢宮的燭火一直微弱地亮著。

太子守了公主一夜。

風荷本來倚在門外快要睡著了。卻聽見裏面好似傳來男子的低語,好像在輕聲敘說著什麽。後來,她太困了也就睡過去了,以為那只是風聲罷了。

翌日,公主出人意料地醒了過來。

這一天,她沒有趕太子殿下走,留他用了午膳。不過一個在桌上吃的,一個在榻上吃的。

隔著一面山水畫的絹絲屏風,兩人說著一些過去的事。公主聽著,一會兒直搖頭,一會兒又難得地開了笑顏。

風荷看得出,入暮了太子殿下都舍不得走,離那道屏風越來越近。

直到,公主靜默了片刻,突然問道:

“他,還好嗎?”

屏風那頭,本是說得有幾分笑意的太子殿下,面容僵在那裏,許久才吐出一句:

“清河,你別等他了。”

“他若是不打算來了,我自己去找他。”公主低垂螓首,語氣平淡,道,“待我死後,把我送出宮去,我不想入皇陵,我只想回涼州。”

“請把我,送回他身邊。”

字字錐心。

聞言,太子的神色遽然冷了下來,又恢覆了那個容色端肅的皇太子殿下。他沈默良久,一聲不吭地起身離去。

後來,皇太子一連數月都未曾來過朝露宮。

再來的時候,他已登基成了皇帝。

風荷和凝燕姑姑還有一眾新來的侍女跪在朝露宮前接駕,今生頭一回,看到皇帝浩浩蕩蕩的金鑾儀仗。

年輕的帝王身後,跟著她熟悉的小梁子。他的幹爹在宮變中被皇太子殿下親手砍下了頭,說是要為公主報仇。而他因是舊人,且對這皇宮熟門熟路,於是就扶搖直上,頂替了他幹爹的位置,成了風光無限的禦前掌印。

可皇帝的鑾駕並未進入朝露宮中。身著赤金袞服的男人在宮門前徘徊了足有一刻,始終沒有邁進一步。

皇帝走後,內侍省連夜將朝露宮的宮名改成了“福壽宮”,說是添福添壽之意。

只因皇帝離去前,對著宮門喃了一句: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這名字太苦了,不吉利。”小梁子心思活絡地聽了去,揣摩聖心辦好了事。

但,公主並未就此好起來,身子每況愈下。醒來的時候越來越少。風荷好怕她哪一天昏過去,就再也醒不來了。

可公主哪怕再起不來,都會讓人在榻上給她梳妝。

她說,她不想那麽憔悴地見到她的心上人。

最後那一日,風荷正跪在榻前收拾,忽聞頭頂響起公主微弱的聲音:

“叫皇帝過來。”

公主叫皇帝,從不叫聖上。而一向威嚴肅穆的聖上,好似並不介意。

她心下一驚,明白過來。怕公主撐不住,不顧宮規地跑去找了小梁子。在他通稟下,她順利地見到了正在含元殿與軍政大臣商議要事的皇帝。

天子威儀,令她不寒而栗。他陌生得已不像曾經那個時常來朝露宮討茶喝的皇太子。

待她哽咽著說完,他沈定的面上掠過一絲慌亂,拋下眾臣,轎輦也不坐,徑直就往福壽宮狂奔而去。

來到公主的寢宮前,聽到侍女們小聲的啜泣聲,他的腳步慢了下來。似是遲疑,似是不敢。

繾綣的帳幔縫隙中,漏出一只藕白的細臂,手指艱難地動了動:

“煥之。”

風荷聽到身旁的小梁子大吸一口涼氣,公主竟然直呼新帝真名,一點也不避諱,喚作旁人,可是殺頭的罪。

年輕的帝王只微微一怔,隨後大步過去,高大的身姿投影在羅帳上,遲疑了片刻,還是握住了那只垂落的手。

他斂衽坐到了公主身旁,英挺的眉目湧動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柔聲道:

“你說。我聽著。”

皇帝沒有用“朕”,說的是“我”。他默許了公主那麽喚他的名諱。

公主微微擡首,唇齒翕張,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風荷站得太遠沒聽到。

只知道隨後,皇帝毫不猶豫地將臥榻上的公主打橫抱起,就這樣摟著她向福壽宮外走去,旁若無人。

眾人不解其意,紛紛在幾步外緊緊跟著二人。

天地間不知何時已下起了雪。

風荷數不清,已在這皇城中看了幾場初雪。

紛紛揚揚的雪花自天邊落下,覆在皇帝身間還未來得及褪下的黃金朝服之上,漸漸掩住了九龍紋的鑲繡,顯得他的身影清寡而寂寥。

皇帝是武將出身,寬肩窄腰,臂膀有力,據說扛得起幾百斤的鐵錘。公主那麽輕,那麽瘦,他明明可以將公主抱得很穩,可風荷分明看到,他收緊的肩臂在微微顫抖。

宮道上的侍衛看到神容肅殺的帝王,屈膝跪下行禮,倒伏一片,蜿蜒十裏。

在小梁子的示意下,侍衛們依次避退。

來到了皇城最西面的一處宮墻腳下,皇帝緩緩將公主放了下來。他扶著她的肩頭,恐她站不穩。可公主卻雙腿直立起來,站得筆挺,身姿昂然,竟一點都不像久病之人。

雪越下越大,風荷有些驚異,一向懼寒的公主好似不覺得冷。

皇帝鳳眸一凜,掃視了一眼眾人。小梁子會意,隨即喝令眾人轉過身去。風荷發呆慢了一拍,被小梁子出聲提醒才回過神來。在轉身之際,她的餘光裏看到了一生難忘的場景。

漫天的大雪之中,年輕的帝王俯下身去,彎折了腰,直到脊背平直,朝服繡著五爪金龍的袍邊垂落在雪地上,浸濕了一大片。

風華絕代的公主踩著皇帝攤開的手掌爬上了他寬闊而平穩的背。沾雪微濕的繡鞋踩上了他身後九龍奪珠的團紋,穩穩地站直身,擡起的雙手攀在了宮墻頂部的砌邊。

一如少時那般。

少女踮起腳,頭已探出了宮墻之外,看到了宮外那廣闊無垠的天空。

極目遠眺,往西邊去,仿佛可以看到,霰雪彌漫下,涼州城那綿延百裏的巍峨城墻。

她離他,很近了。

不知怎地,手指松開,雙臂無力地垂落下來,她要掉下來的時候,皇帝接住了她,再次將她橫抱起來,飛身往回趕。

“太醫!快傳太醫!”耳邊傳來皇帝的怒吼聲,眾人嚇得忙作一團。

公主靜靜躺在皇帝的懷裏,低聲喃喃:

“煥之,我累了,我等不了了。”她眉心蹙了蹙,唇語道:

“他會怪我麽?”

皇帝不敢看她,下顎揚起,頭顱高高昂著,鳳眸濕紅,強忍著不讓眼眶裏的淚落下。他的語調仍是溫和如水,道:

“清河,他不會來了。你若是累了,不要撐著,先睡吧。”

見她艱難地搖了搖頭,精心描畫的眉皺得緊緊的,仿佛仍是那個倔強不屈的李清河。皇帝抿緊了唇,努力勾起唇角,笑著慰她道:

“興許,睡一覺,醒來就能看到他了。”

“真的麽?”公主的唇瓣顫動著,聲音已輕不可聞。她滯重的眼簾微闔,只剩一道強撐著的縫隙,看不到皇帝空蕩蕩的鳳眸中,正大滴大滴落著淚。

“真的。君無戲言。你睡吧。我守著你。”

一直,一直守著你。

她似是信了,應了一聲,長舒了一口氣。眼皮乖順地緩緩閉闔起來,呼出的氣息越來越弱。

素白的袖邊搖搖欲墜,最後從一片金黃鑲繡中垂落下來,融進了茫茫的風雪中。

疾步走在最前面的皇帝陡然停下了腳步,在雪中身形凝滯,止步不前。

跟在後面的眾人終於察覺,俄而紛紛雙膝跪地,稽首大拜,哭腔嗚咽之聲在空曠的宮道上此起彼伏。

……

公主睡在了早就備好的棺槨中,烏發如緞,雪膚花貌,一如往昔。

只是,她的身形比多年前量身定做的靈柩瘦小了整整一圈。

封棺前,皇帝不動聲色地看了很久。

封棺後,滿靈堂的人都能感到他的戾氣。

天子一怒,流血千裏。

他淡淡下了旨意,要福壽宮裏所有侍奉過公主的人一並陪葬,去地下繼續伺候她。

風荷覺得無甚所謂,反正她和公主一樣,一輩子待在這困人的囚牢裏,回不去涼州了。

倒是小梁子急壞了,在含元殿前跪了數個時辰,陳情言表,求賜對食。

直到凝燕姑姑過去,跪伏在地,高聲道:

“我自願陪葬。但,公主生前喜靜,不想到了地下還吵吵嚷嚷。天恩浩蕩,還請聖上收回成命,寬宥福壽宮十餘條性命。”

語罷,凝燕姑姑以頭搶地,小梁子也在一旁磕頭,磕得頭破血流,皇帝許是看得有些不耐煩,擺擺手,允了。

風荷一臉茫然,被喜極而泣的小梁子牽著手。同僚們紛紛來向二人賀喜,眉目間滿是艷羨。艷羨她相貌平平,卻攀上了禦前最是得寵的掌印,還是聖上賜下的體面婚事。

之後,她還升任成了福壽宮的掌事姑姑。凝燕去前,手把手教她做事,她也一板一眼地學。只因,她想替公主看好這塊地方。

故人皆已不在,她還心念著,萬一,公主等的那個人還回來呢。

凝燕姑姑去時,手裏握著一枚精致的鸞鳳金釵。風荷認得,是清河公主的遺物,只是她很久不戴了。

可凝燕姑姑卻說,這是另一位宴海公主留下來的,她想一並放在她的靈柩裏,陪著她往生。

風荷眼角含淚,應了下來。

……

入夜了。雪停了。

含元殿內燈火通明,香爐生煙。

皇帝埋頭在案牘的奏章山前,卻沒有在批閱奏章。

他的手心,躺著一個半掌大小的繡囊。雨青色的紋路已有些褪色,泛著灰白,錦囊邊緣沾了幾滴陳年的血跡。

繡囊裏面,是兩段用紅繩系在一起的斷發。

恍惚間,他仿佛能看到,在同一片皎潔的雪月下。

大唐最後一場史無前例的大勝後,那個白袍將軍披堅執銳,肩甲浸赤,倒地的時候,手裏拿著的,也是這一枚小小的繡囊。

將軍遲滯地用手中的斷劍割去一縷鬢發,與繡囊中女子的斷發綁在一起,系上紅繩的時候,滿是鮮血的手指顫抖不已。

飄落的雪花漸漸覆滿他濃長的睫毛,眼簾一開一闔,深情地凝望著手中的繡囊。

閉眼前,他低聲道了一句:

“清河吾妻,對不起。這一回,是為夫食言了。”

萬籟闃寂,夢回千裏。

含元殿前的燭火晃動了一下,案前倏然一暗。皇帝擡眸,收回了思緒,召來了內侍和史官,令道:

“朕,依她所願。”

“送清河公主出宮,歸涼州,與河西歸義侯合葬。”

“河西蕭氏,收覆甘涼十一州,居功至偉,萬世頌念。”

史官照著皇帝的意思一字一句寫道:

“清河昭公主,年二十五,河西主帥,歸義侯蕭長風正妻,長祐元年病薨於長安。上甚感念之,賜謚‘昭’,允其歸葬於涼州,入河西蕭氏祖墳,與其夫合葬。”

在寥寥數語之下,一行蠅頭小楷鐫刻著蘇武的詩作,為這曠世名篇作註腳: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參辰皆已沒,去去從此辭。

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

生當覆來歸,死當長相思。

後人又以《鳳凰臺上憶吹簫》和之:

峒關北望,狼煙浩蕩,群雄百世逐鹿。

白袍烈,劍指天山,封狼居胥。

沙場鼙鼓撼地,驚鴻來,怒馬射虜。

倏忽間、離離青冢,將軍枯骨。

遙遙宮闕千重,金枝盼,憾事此生身負。

自別後、羅帳魂夢,蕭郎曾顧。

難舍家國萬裏,徒嗟嘆、前緣盡誤。

勘不破,是昔風清荷舉。

(番外之曾記驚鴻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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