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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終局(四)【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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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終局(四)【大修】

甘州已被祁鄲圍城十日。

數萬祁鄲大軍, 在河西軍舉兵瓜、沙二州之時,集結南下而來,想趁河西軍來不及回防,突襲甘、肅二州。

此次領兵的祁鄲主將土渾魯急功近利, 秉承速取速奪的戰術, 發動的攻城戰一次比一次猛烈。

甘州不比建於山上的肅州和有銅墻鐵壁之稱的峒關涼州, 城墻相對較矮且薄,易攻難守。

守城的河西軍和編制入河西軍的回鶻玄軍一道,在城墻上浴血奮戰,擊退了一波又一波祁鄲強勁的攻勢。

迤邐的女墻沾滿了成片的幹涸血跡,滲進了巖壁黢黑的縫隙裏,劃出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地上墻上盡是數不清的箭矢,中箭的傷兵殘將來不及擡下去, 有的茍延殘喘著奮力站起來再戰, 有的望著猩紅的天色,咽下最後一口氣。

城下, 祁鄲軍源源不斷, 自四面八方湧來, 如同月圓的漲潮之水, 誓要將矮小的甘州城一個巨浪打翻吞沒。

清河在城中集結了所有城中所有的醫士和醫女, 照顧醫治受傷的守城將士。

她心中了然,援軍遲遲未至, 送出去的求救信如石沈大海。

其實,所有人都心知,甘州城已經守不了多久了。

她已數日數夜不曾合眼了, 身體也因進食太少而虛乏無力。絕望和悲鳴中,她擡首舉目, 望向被火光照亮的夜幕。

城外的廝殺聲如雷鳴隆隆,響徹耳畔。城墻上戰火熊熊,守城軍人數已越來越稀薄,連戰鼓聲都息了下去。

“主子,祁鄲軍連日攻城,守軍所剩無幾。方才,城樓上的防線被撕開了一個口子,祁鄲人已經上城墻了!”凝燕疾奔而來,勸道,“我護送主子去後方暫且先避一避吧。”

“避?”清河擺了擺手,道,“甘州城即將落入賊手,還能避去哪?”

甘州是她所摯愛之地,她不能讓它淪陷敵手。

援軍一定會來。

他一定會來。

在此之前,無論生死,甘州城她能守一日是一日。

胸口中似有熱流在一瞬間迸發,她突然站起身,對凝燕令道:

“先將城中所有漢商胡商召集起來。”

不一會兒,眾人齊聚在城墻底下。

自天南地北來甘州行商的胡人容色各異,有素衣剪發的栗特人,有是黑面蓄須的大食人,有矮小精瘦的龜茲人,有高大威猛的吐谷渾人。

清河朝他們,一字一句,朗聲道:

“諸位遠道而來甘州,本為行商經營,不幸與我一道蒙受此難。今甘州城若是失守,祁鄲必將血洗全城,將城中諸家貨物劫掠一空。生殺予奪,皆在敵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從發髻上取出長姐的那枚鳳鸞金釵,巡視一周,示予眾人,道:

“我今以大唐公主李清河之名在此立誓,諸位若能出手相助甘州,與我歃血為盟,並肩而戰,共守甘州。來日諸位便是我大唐盟友,甘州城的座上之賓,我可作保,為諸位免十年行商稅負,於甘州城內出貨暢通無阻。若不幸戰死,兄弟妻子亦享此諾,百代不輟!”

語罷,她用金釵鋒利的一頭割破手指,一滴鮮紅的血墜入面前的銅盆之水,漾開了一朵盛放的血花。

本是逐利而來,八面玲瓏的眾胡商面對著眼前的七娘,一時怔住了。

她手攥金釵,玉指染血,神容端嚴,風華絕代,令人不可逼視。

身上雪狼白的氅衣纖塵不染,隨風揚起,嬌弱的身姿在風中煢煢孑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可言語卻力有千鈞,震撼人心。

他們與她相交數月,早就看出她氣度不俗,絕非尋常百姓,原本以為是世家流落在外的高門貴女,不成想竟是大唐的公主。

眾人盤算著,反正被祁鄲軍攻進來,也是九死一生,貨物全被掠奪,損失巨大,不如隨大唐公主拼死一搏,還能換得生前身後名利雙收,確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我在甘州城經營了大半輩子,決不能眼睜睜看著甘州落入敵手,祁鄲人入城淩虐!”

“七娘開榷市,減稅負,對我們有恩,此恩必報,生死不論!”

“我與七娘,與甘州城共存亡!”

高呼聲下,眾人義憤填膺,紛紛斂起袖子,用銳器割破手指,接連不斷的血滴墜入銅盆,清水驟變一池血水。

歃盟之後,清河領著自願參戰的眾人來到城墻之上。所有人心照不宣,默默地撿起了地上死去士兵的甲衣和弓矢刀劍,各自穿戴整齊,自願化身守城軍的一員。

城樓上督戰數日的河西軍甘州主將養寧遠,回身望著親上城樓的清河公主,滿是血汙的面上流露出驚異之色。

數日前,河西主帥因沙洲軍事匆忙離開甘州,養寧遠受其軍令,奉命駐守甘州。他猶記得主帥臨去前,特地百般囑咐他務必守好公主。

誰料祁鄲軍突然來襲。所幸他曾收到密信告之祁鄲動向,早作了準備,贏得一絲先機。

十日來,幾輪守城戰之下,守城軍已近彈盡糧絕,他亦是精疲力竭,靠著最後一絲意志強撐著不倒。

此刻見公主親臨指揮,他一手抹去面上血跡,跪地行禮道:

“祁鄲人攻勢不斷,城樓危險,公主金枝玉葉,還請殿下回城中暫避。”

他垂下的眸子中,留意到眼前一截雪白的衣角,遲遲不動,分毫不退。他擡首望向公主,見她面色沈著,目光灼灼,問道:

“免禮,河西軍旗何在?”

養寧遠讓手下取來了在城墻沿搖搖欲墜的赤色旌旗。旗面已被流矢戳穿,燒破了幾個洞。

他震驚地看著公主素手從袖中伸出,鄭重地用雙手接過了殘破不堪的軍旗。她忽而揮舞旗桿,一展旌旗,朝守城的眾人高聲道:

“河西軍聽令。甘州乃我大唐國土。是河西軍的先輩以血肉之軀一代一代守下的萬裏河山。今日祁鄲來襲,要屠殺你們的父母妻兒,掠奪你們的財產糧食,摧毀這一片樂土!

“城破家亡,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在她話音未落之際,投石如巨雷轟響,箭矢如驟雨傾盆。祁鄲人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攻城。

昂首挺立在城樓高臺上的清河公主並未被突如其來的進攻嚇退,她在炎風裏屹立不倒,手中的河西軍旗迎風獵獵,翻湧不息。

她的身側背後時有火焰噴發,漫天金光,照亮她一身雪白氅衣,有如神祇:

“我李清河與諸位在此立誓,同生共死!今日,我們就算戰死,也要死在大唐的國土上!”

“堅守甘州,寸土不讓!”

苦守多日,已近絕望的河西軍睜大了血絲密布的雙眼,仰望著他們的公主殿下。

連日來,祁鄲晝夜紛至的迅猛攻勢已讓他們漸漸招教不住。暗無邊際的黃沙之中,他們孤立如死島,援軍毫無蹤跡。他們深知河西主力在瓜、沙二州,涼州至關重要,必先自保為上,所以甚至一度懷疑,會不會有援軍前來甘州。

每日分到的飲食越來越少,看著身邊的同袍一個接著一個的倒地不起。巨大的恐懼籠罩著駐守在甘州城墻的河西軍。

可此時見公主親臨,一番慷慨激昂之辭,令他們頓時渾身熱血澎湃,氣貫長虹。

暗無天日的雙雙眼眸中燃起了星火。

敢問,誰不想和這樣風姿卓絕的公主同生共死?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共戰而亡,與有榮焉!

一時間,城墻上將士們奮起揚臂,喊殺聲四起:

“寸土不讓!寸土不讓!”

“誓死效忠大唐,誓死效忠公主!”

有公主親自在城墻指揮作戰,河西軍與一眾民兵士氣大增,勢如破竹,死守城墻。

經過一日的鏖戰,河西軍逼退了祁鄲人一輪又一輪的攻城。

面對底下接連不斷的攻擊,清河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如果他在這裏,他會做什麽呢?

她不斷回想著舊日他在城中指揮若定,沈毅如山的身影。他溫柔又堅毅的面容似乎就在眼前,細聲教導猶然在耳:

“攻守之道,在於制高。無論攻方還是守方,只要占據高地,便可無往不利。於守方,平地起壘,再施以滾木礌石,箭矢燃料,功力可更勝百倍……”

她默念著他說過的一字一句,看到甘州城矮小的城墻,忽然靈機一動。

“建土壘!”她喊道,“再收集城中布匹綢緞漁網,在女墻上起擋!”

“如此,便可化解甘州城墻不高的弱勢。”

養寧遠本是弓箭手出身,並無甚經驗,聞言即刻派兵照辦。果然,守城將士的傷亡在祁鄲的下一波進攻下大大減少。

又一陣祁鄲兵退去,漫天的流矢漸漸暫時停歇下來。

寧遠抹去面上久黏的血汙,松了一口氣道:

“公主殿下竟也守過城?”

清河搖了搖頭,道:

“不曾。但他教過我。”

寧遠目色黯淡了下去,低聲道:

“是末將無能,守城不力。將軍若是知道公主在此受苦,怕是要心疼壞了。”

清河垂著頭,牽起嘴角笑了笑。她久立的雙腿已綿軟麻木,身伏在女墻的凹口,稍作休息。許久,她眺望著黑壓壓的祁鄲大軍,淡淡道了一句:

“我沒有什麽再能為他做的了。只想守住這甘州城。”

寧遠撓了撓頭,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卻不知從何開口,只能默默望著一襲雪氅的女子走遠了,繼續守城。

祁鄲軍盤桓在城外,並未偃旗息鼓。

他們一時不敢置信,尤其主將土渾魯更是暴怒不已。他集結了數萬最為精銳的甲兵,傾巢而出,對甘州勢在必得,他本已將目標定在東面的涼州。

河西軍主力仍在沙洲瓜州,他可借城中兵力空虛,速戰速決,奪取城池。最後一步,便是圍堵從西面作戰歸來的河西軍,將其在途中一網打盡。

現下第一步計劃便落空了。因為這小小的甘州城看起來不堪一擊,可攻打起來卻竟然堅不可摧,像是鐵板一塊。耗費了人力物力,十日來竟一日更甚一日的難打。

土渾魯猛地拔出胯上彎刀,用刀尖勾著一個屬下的衣襟,將他平地提起。他促狹的雙眼瞇成了一條線,惡聲低吼道:

“巴果臧呢,他不是逃到甘州城內躲避追兵了麽?”

……

“公主,城下出事了!”凝燕沖了過來,向她氣喘籲籲地稟道。

清河心下一驚,拖著疲累的身軀快步走下城樓。

城墻底下,一圈密密麻麻的胡商甲兵中間,圍著幾個身材魁梧,髡發蓄須,面塗赤色印記的壯漢。

這裝束,是祁鄲兵!

清河走近幾步,看清了為首之人,就是當日在肅州綁她的巴果臧!

他們一行約有十幾人,手中各自劫持了兩名醫女。粗壯的臂膀卡著醫女細弱的脖頸,尖刀抵在她們身前。

“你們的公主呢,速速交出來!”巴果臧被包圍了也分毫不懼,小臂猛地一收,被他所持的醫女發出一聲痛苦的嚶唔,面龐脹得通紅,雙眼發白。他咧嘴陰笑道,“不交出來,我就殺一個。殺到你們肯交為止。”

“你,你放開她!你已經被包圍了!”一個胡商大聲喝道。

他似乎早就看穿了身著河西軍甲胄的胡商只是不堪一擊的民兵,放肆大笑,道:

“不交出來是吧?”他皺了皺剃禿一半的斷眉,尖刀一揮,小臂一松,那個醫女瞬時便倒在血泊之中。

“你!……”眾人目眥欲裂,卻又不敢輕舉妄動。人群中已起了低沈的嗚咽痛哭聲。

清河雙拳緊攥在胸口。

她想起來了,那日長風來甘州,他說在找幾個竄逃的祁鄲殘兵。能讓他親自來抓捕的,必然是祁鄲軍中官銜不小的。沒想到,竟是主將巴果臧。

巴果臧好大喜功,性格乖戾,嗜殺冷血。

她在肅州見識過的。他為了一個寵姬,竟不惜弒兄,火燒己軍。

他所鎮守的瓜州,剛被河西軍一力奪下。他兵敗之後逃亡甘州,在城中躲了那麽多日,趁攻城之時來擒她,是為了要借她讓守城軍束手就擒?

可徑直打開城門放自己人進來豈不是更快?

細思之下,清河豁然開朗,明白了他暗藏的心思。

她正要上前,手臂卻被人拽緊了。她擡眸,望見了凝燕死死拉住了她,目色隱忍,抿唇朝她搖了搖頭。

清河面色篤定,眸中清光湧動,輕輕拍了拍凝燕的手臂:

“他們要利用我,必不會加害於我。別怕……”

“主子,不可!”凝燕不肯松手。

“趁巴果臧還未與攻城的祁鄲軍聯手,這是最佳的時機。我必須去。”清河眼眸低垂,蜷長的睫掩住眼底紛湧的情緒,她系緊了身上的雪白大氅,稍加思索,幽幽在凝燕耳邊囑咐了幾句。

凝燕聽後雙眼睜大,目露驚恐,幾滴淚水從眼中奪眶而出,低低喚道:

“公主……公主殿下……”

“我走了。巴果臧的心思,我還可以利用一二,緩解甘州之圍。”清河淺笑道,“凝燕,今後你想去哪,就去哪兒,不必再為奴為婢了。”

眼看巴果臧一把拽過另一個醫女,又要拔刀刺入之時,人群中傳來一聲清脆的低斥:

“住手!”

清河撥開層層人群,款步立在叫囂的巴果臧身前,淡淡道:

“我隨你走。但我有個條件。”

“公主還敢和我談條件?”巴果臧見她主動站出,沒想到那麽快能得手,撇撇嘴笑得猥瑣。

“離開甘州前,不可再殺一人,不可劫掠平民。”清河深吸一口氣,抑制藏於袖中雙手的顫抖,不敢露出一絲一毫的膽怯,她沈聲道,“若你答應我,我便隨你去肅州。”

巴果臧面上掠過一絲驚異,他很快掩住了慌張的神色,問道:

“你怎知我要去肅州?”

“甘州城被圍困數日,前後皆無援軍,距離最近的肅州亦無來援,唯一的可能便是你們已占了肅州。”清河穩了穩心神,語調從容不迫,直指人心,“你若要取甘州,以你的戰力若與城外裏應外合,奪城易如反掌。可你不想,不是麽?”

“你,你怎知?”巴果臧握著尖刀的手顫了一下。

清河負手於背,下巴微微揚起,重聲道:

“因為,你與攻城的土渾魯根本不是一條心!你已失了瓜州,恐他奪了甘州,被他搶了戰功,你便在祁鄲顏面盡失,無立錐之地。所以,你不會幫土渾魯奪取甘州,為他人做嫁衣。你是要反其道而行之,擒大唐公主回肅州立功,以求東山再起。”

巴果臧不禁打了一個哆嗦。他齜牙咧嘴,一言不發,唯有目中的異色洩露了他的不安。他的心思,竟然被一個女子看得透透徹徹。

她看他沈默,又拋出了一個極度誘人的條件:

“只要你答應我的條件,我可助你東山再起。我在甘州有不少金銀玉帛貯藏,只要你離開甘州,我便命人送到肅州予你。”

巴果臧見她如此說,不禁一楞,用小臂磨了磨帶血的刀尖,眼神鋒利,斜睨著她道:

“我自己搶,豈不是更快?”

“你若此時還想浪費時間在甘州,恐怕你還未找到我的財寶,土渾魯早已攻入甘州。”清河冷笑一聲,道,“屆時,你什麽都得不到。”

巴果臧眉頭緊皺,追問道:

“你若反悔,我豈不是虧了?”

清河輕哼一聲,淡淡瞥了一眼前兇厲的男人,挑眉道:

“我命在你手,我還會因區區金銀反悔?”

巴果臧雖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但思忖後覺得似乎並無破綻,伸出手就要去抓她。

清河回身一避,厲聲說道:

“你先放人,我即刻便隨你走。若你敢殺一人,我的財寶,你便休想拿到。”

巴果臧朝身後的手下使了個眼色,被擒的數十個平民很快被他們推了回去。

清河緩步進去祁鄲兵的包圍中,即將上馬的那一刻,她回身,最後看了一眼夜幕下壯闊的甘州城。

內墻上還懸著幾盞未被收走的上巳節花燈,絢麗的花面在風中悠悠而蕩,遙遙欲墜,在遼遠的天際間有如星子紛紜,璀璨而孤獨。

“等我回來。”耳畔兀然響起他上次分別前的低喃。

只是,她等不到他了。

她收回目光,踢蹬上馬,被巴果臧一行人帶離了甘州。

身後的眾人眼看救不得,心中大慟,倒伏一片,哭天搶地,抽泣聲不絕於耳:

“公主殿下!”“公主啊……”

……

奔波數日後,清河被巴果臧一行人帶回了肅州。

一路上,巴果臧搶掠了不少小鎮。每到尖刀對準平民之時,巴果臧都會回頭,不屑一顧地望她一眼。

清河不會看不出來,巴果臧試圖嚇唬她,想讓她聽他擺布。

她不動聲色,斂起袖口,露出金絲銀線的鑲繡,故意示意於他。

巴果臧殺心難消,恨得咬牙切齒,可為了她口中的財寶,只得放下屠刀。

一入肅州城,巴果臧招呼手下將她圍起來,喝道:

“財寶呢,你藏在哪了?你的人什麽時候送來?”

清河指了指手腕上被綁的粗繩,巴果臧坐在太師椅上,不耐煩地令人替她松了綁。

她撫了撫發紅的手腕,嗤了一聲道:

“你既已到了肅州,還想要什麽財寶?”

巴果臧一楞,霍然從椅子上起身,怒吼道:

“原來你不過是想騙我出城。才以金銀財寶誘惑我!”

清河微勾唇角,冷笑道:

“是,不錯。我是有黃金百兩藏於甘州,但我怎會送給你?以金銀相誘,不過是我緩兵之計,只可惜,當日你騎虎難下,除了聽我的,你別無選擇。”

巴果臧咬得腮幫作響,從親衛手中奪過一把刀,猛地出鞘指著她。

清河不懼聲色,任他刀尖鋒利,昂著頭笑道:

“你倒是殺了我,殺了我,你便前功盡棄,再無砝碼在手。”

“好膽色,我竟不知道,這個大唐公主竟是個不怕死的。”巴果臧撇了撇嘴,扔下刀,淫-笑著大步上前開始撕扯她的衣襟,“既不怕死,我有的是辦法治你。”

清河被他整個人提起,喉間被死死卡著,仍是厲聲道:

“巴果臧!我不是普通漢人,我乃大唐公主李清河。你若要辱我,也要想好後果。”她見他被她的話一嚇,繼續道,“自本朝初立之時,大唐公主是許配給貴國讚普的,你一屆小小裨將,膽敢欺辱私占大唐公主,是對讚普的大不敬!你在祁鄲朝中樹敵眾多,若是讚普得知你如此行徑,且不說你的前程,敢問你這條命,還留不留得住?”

脖頸間的手松開了,男人一把將她甩翻在地,怒喝道:

“把她給我帶下去,關起來!”

正當清河松了一口氣的時候,耳邊傳來一聲:

“等等!”

巴果臧已來到她身前,故意扯散了她的腰帶,將她別在腰間的那柄銀雕匕首收走了。

清河拼力去奪,撲了空,失力倒在地上。

眼底出現了一雙綠波紋的繡鞋,一個嬌滴滴的女聲傳來:

“臧哥可回來了。這柄匕首可真是精巧呢。”

“雪兒既然喜歡,就贈與你吧。”巴果臧的聲音柔和了些許,待清河擡首,卻見來人已被巴果臧一把摟在懷中作弄著。她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只可見一襲翠色的裙裾翩翩。

“數日不見,可有想我?”

“臧哥真壞……”

二人的聲音漸漸遠去。

這個女聲有幾分熟悉,清河未來及細思,就被巴果臧的手下帶去了一間不見天日的暗室囚禁起來。

室內伸手不見五指,連對面有人都看不到。清河與數十個不知哪裏擄來的女俘一道關在一道,只能到聽到女子時不時發出的啜泣之聲。

肅州的夜裏,還是一如既往的涼。寒風裹挾著沙塵直撲木門,發出淒厲之聲。風聲栗冽,砭人肌骨。清河倚在墻角,用雪氅裹緊身子,抵禦寒冷。

她靠著門縫裏的暗光和一日一次送來的飲食,計算著時日。

待到第五日之時,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俄而,木門突然開了一道縫,從中閃過一道陰影。

清河突然警覺起來。

“啪嚓”一聲,火折子被擦亮,一道昏黃的光在暗室內有如明燈,緩緩移動著。所至之處,蜷縮成一團的女俘紛紛避退。

那道朝角落裏的她步步而來,逼近了。

清河擡手,攤開手掌擋住突如其來太過耀眼的光暈。透過五指的指縫,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俏臉。

“翠……”她又驚又喜,還未開口,便被來人用細嫩的小手捂住了口。

來人仍是裹著一襲翠碧色的雪絮襖子,一雙妖冶的杏眼水汪汪地望著她,輕啟朱唇道:

“別來無恙呀。”翠雪的唇角勾著一絲得意的笑,黛眉微微挑起,靈動如初見,道,“沒想到和貴人再見還是在肅州。”

他鄉遇故人,清河粲然一笑,低聲道:

“與君相識於肅州,再見亦在肅州,也算是有始有終。這麽多年來,多虧你傳遞的消息,讓我們對祁鄲軍的動向了如指掌。”

“奴婢使命所在,自是萬死不辭。”翠雪笑了笑,湊近她,將把柄銀雕匕首遞給她道,“匕首,物歸原主。事不宜遲,我是來救貴人的。”

“如何救我?外面怎麽樣了,甘州可好?”清河拉著她急切地問道。

“貴人放心,甘州守住了。今日,河西大軍已團團圍住了肅州,攻下只是時日問題。巴果臧見打不過,馬上就要來挾持你威脅河西軍,想要拖延時間等援兵到。”翠雪一一答來。

“我絕不……”清河自甘州那日就早已想到巴果臧要她何用,也一早做好了打算。她輕撫著掌中的銀雕匕首,神色凜然。

翠雪將手覆在她手背,輕聲說道:

“貴人切莫沖動,奴婢有一計!”

清河望著她火光下嬌俏的眉眼,水光瀲灩,熠熠生輝,猶疑道:

“何計?”

“奴婢大膽,想借公主大氅一用。”她眨了眨眼,笑得狡黠。

清河不解其意,猶豫之下還是將心愛的雪氅解下,遞給了她。

翠雪褪去了身上的襖子,蓋在了她的頭上,轉而將她的雪氅披在自己身上,半掩住巴掌大的小臉,捂得嚴嚴實實。

看著清河逐漸凝重的神色,翠雪反而嬉皮笑臉道:

“做戲做全套,再取貴人心愛之物一用。”語罷,未等清河反應過來,她已輕巧地取走了她手中的銀雕匕首別在了腰際,道,“祁鄲人看漢人女子都長一個樣,只靠身上物件來辨別。貴人放心,此計穩妥……”

“不可。我不同意。”清河明白了她意欲何為,低斥道,“此乃國事,由不得你胡來。將氅衣和匕首還我。”

翠雪紋絲不動,突然正色道:

“我已受夠了在巴果臧身邊以色侍人的日子,只求得一解脫。貴人此一去,我留在祁鄲還有何意義?”她擡手抹淚,笑中帶淚道,“我本就打算最後一次為長公主,為貴人,為大唐效力了。奴婢,懇請貴人成全。”

清河搖了搖頭,神色堅毅,不肯答應。

她想起了在肅州初見翠雪之時,問她為何不和自己一起跑走。她當時白了一眼,道:

“你有你的使命,我也有我的。”

初聞不解話中意,再見已是局中人。

清河心痛難抑,扶住了她柔軟的雙肩,垂首泣道:

“這是我應盡之事,無需他人承擔。待河西軍破城後,你就自由了,不必再受巴果臧所控!”

翠雪不語,只是拔下了清河頭上那枚金釵。她望著手掌中靜靜躺著的金釵,拇指一寸一寸撫摸上面細膩的鳳鸞紋路,粉面微微抽動了一下,是沈湎,亦是哀慟。睹物思人,原本輕快的語調帶了一絲哽咽:

“長公主的金釵,想不到奴婢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

她手握金釵,屈膝跪地,行了一個稽首大拜,隨後,顫抖的手緩緩將金釵插-入自己的發髻。她目中淚光瑩瑩,倏忽釋然一笑,對清河道:

“若非長公主護佑,奴婢早已是死無葬身之地。此生蒙受公主大恩,死不足報。今日能隨長公主之物殉身,奴婢死而無憾。”

說完,她霍然起身欲走,清河擡手死死拉住了她。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貴人,有緣再見。”翠雪輕飄飄從她手中抽走了衣袖,最後朝她拋了一個媚眼,神容輕淺,一如當初與她在銷金窟作別時,說得也是同一句調笑戲言:

“我走啦,你等著你的情郎來救你吧。”

未等清河反應過來,木門再次大開,無數燃著的火把照亮了鬥大的暗室,翠雪擋在她身前,一甩氅衣,柳腰裊裊,被一群祁鄲士兵架著離去。

木門再次緊閉,留下黑暗中的清河頹然倒地,泣不成聲。

***

肅州城建於蜿蜒山嶺之上,城墻高砌,樓闕崔巍,有百尺之高,如同一座玄峰聳立於藹藹雲間,隔絕了塞外連綿無盡的蒼茫夜空。

城門前一望無際的荒原上,萬點熊熊燃燒的火把將彌漫的夜霧驅散開去,隱約可見一支色澤斑駁的龐然大軍,迅速向肅州城推進。

馬蹄錚錚,有如雷聲隆隆,震徹天地,席卷而來。

最前頭的主帥,一襲醒目的白袍,燃燒的火光照耀出他平靜的面色,其下掩映著洶湧的殺意。

他的身後,集結了河西軍,回鶻玄軍,與河漠部騎兵,已嚴陣以待,劍拔弩張。

“攻城!”他揚臂一呼。

霎時,萬千帶火的流矢飛向肅州城,照亮了城墻漆黑的巖壁,將黯淡的夜空照得有如絢爛白晝。火光所至之處,城墻上一個個密集的黑點稀疏下去,痛嘶聲一片。接連不斷的飛石由弩車向城樓投去,掠過無數道悠長的弧線,很快在綿延的女墻間砸出一個個碩大的口子,血流噴薄如湧泉。

肅州城墻上,星星點點的火把亮起,最中間露出一張猙獰的面孔,聽聲音正是主將巴果臧:

“河西軍即刻退兵,主帥入城束手就擒。否則,我即刻殺了你們大唐的公主!”

長風心口猛地一收縮,瞇起了猩紅的眸子。

火光浮動,城堞間顯現一個被挾持的白色身影,太遠了看不清面容,只見雪白的氅衣被風吹起,露出她嬌小的身姿。

那點白,是天上地下唯一的亮色,令眼前浩大的火海都黯然失色。

養寧遠和凝燕同時認出了那個身影,大聲驚呼道:

“將軍,是公主殿下!”

長風握緊了手中的劍柄。接著緩緩擡臂,示意將士們停止攻勢。

似是算準了他定會答應條件,巴果臧已有恃無恐地將城門打開了一小道縫隙。那道口子黢黑無光,猶如深淵張口血盆大口,在靜靜等他入甕。

金戈鐵馬漸息,□□刀劍收起,天地間仿佛驟然安靜了下來。

驚天動地的戰場上,眾人屏息以觀。

他沒有猶豫,一夾馬腹,甩開韁繩,向那深淵奔去。

“蕭帥,不可!”身後傳來幾個副將的疾呼勸阻。

他如若未聞。只是高揚起頭直直凝望著城墻上那抹倩影,像是被那束柔白的天光所指引,向她飛馳而去。

一人一騎,只身入城,義無反顧。

他策馬左突右進,躲避不斷朝他飛來的紛紛箭雨。他自是早已料到,巴果臧根本沒想要他入城束手就擒,而是想在陣前就將他當場擊殺。

他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他有他的心之所向,為此所向披靡,死生不計。

長風閉上了眼,感到離她很近了。仿佛伸手就能擁她入懷。

可以聽到流矢在耳畔飛過的“嗖嗖”聲,混雜著呼嘯而過的風聲。

下一瞬,他且聽到身後眾人的驚呼。

他猛地睜開了眼。

漫天箭雨之下,城樓上的白影,突然掙脫了束縛,欺身跳下了城樓。那抹耀眼無比的白,像一片皎潔的雪花,又如一道劃破夜空的星辰,正自城墻緩緩落下。

好似在盡情地擁抱一陣風。

“不!……”

霎時,他的胸口像是被猛獸撕咬開去,被狠力揉碎的心臟仿佛忘記了跳動。他腦中一片空白,瘋了似的縱馬朝她奔去,望著那抹白不斷下墜,下墜……

流矢毫不停歇,齊刷刷地向他射來,像是一張鐵鑄成的大網要將孤身一人的他籠罩其中。

他此時萬念皆空,已忘卻了避開的技巧,身如離弦利箭,直向那道白光而去。他任由降下的鋒利箭簇刺入周身,殷紅的鮮血從白袍滲出,他卻全然感覺不到一絲痛意。

他離她,越來越近了。

兩道白光就要交匯的剎那,一支箭矢刺入他控馬的手臂,他失衡從馬上跌落下來,重重摔在與她只隔幾尺的地面。

長風艱難地擡起頭,倉皇的眼簾中,映出那抹淒婉動人的白,已翩然墜落在地。

一瞬間,血雨飛濺,噴薄而出。素衣轉眼間被血色浸滿,雪白的色澤如煙雲般消散無蹤。

他塵土滿面,鬢發染霜,渾身插滿箭矢,眸中血淚模糊,窮盡了所有力量在沙地上一步一步匍匐著,朝血泊中一動不動的她伸出手去。

僵直的五指在黃沙上劃了一道又一道蜿蜒的血痕。

明明只差一步,他就可以擁住她了。

肅州城墻,樓高百尺,手可摘星。

可他,終究沒能摘到他的那顆星。

“為公主報仇!殺——”身後傳來他的軍隊震天撼地的喊殺,千軍萬馬如決堤的洪流向洞開的城門奔去,滿懷刻骨的恨意與激憤,在轉瞬間便踏破了肅州城門,碾碎了城內的祁鄲守軍。

“蕭帥!”親衛簇擁過來,哭喊著將他攙扶而起。

他張了張口,萬千言語卡在喉間,像是一條涸澤之魚,失了呼吸,了無生機。

舉目唯有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一襲血浸的雪衣,一枚斷裂的金釵,還有氅衣下那柄掉落的銀雕匕首。

長風雙眸亦是血一般的紅。他推開了眾人,趴著踉蹌起身,從胸口的衣襟處掏出了那份貼身收著的絹帛聘書。

想要走過去,遞予她看。

他已有了聖諭,本是名正言順來娶她的。

還未走一步,他猛啐出一口鮮血,跌坐在地。

鮮血的赤色不著痕跡地泅染了玄底赤錦的絹書。他曾滿懷期許,一筆一劃寫下的墨色字跡,一點一點暈開,再暈開……

他眼前一黑,天昏地暗。

***

涼州城都督府主廳。

一樽四角雕金的棺槨停放在正中,背後寡白的帳幔上寫著一個碩大無比的“奠”。

雪色的吊簾和經幡垂落在兩側,其下一排排的長明燈徐徐燃燒。

供桌上,兩支兒臂粗的白燭,銅爐裏燃著三支餘香,煙氣裊裊。

靈柩底下,幾個酒壇七零八散滾落在側,中間躺坐著一個白袍的男人。男人胡茬覆滿下頷,鬢發淩亂不堪,懷裏緊緊抱著一個靈位,其上書有“愛妻李氏清河之靈位”。

男人時不時斜過身,伸手撈起身旁的一壇酒豪飲。

“將軍,該下葬了……”有人看不下去,壯著膽子朝他低聲道。

“滾!”醉醺醺的男人從喉底發出一聲低斥。

“將軍,長安那邊來了旨意,要請清河公主,歸葬於皇陵。”另一人小聲稟道。

男人嗤笑一聲,看了一眼懷中的靈位,顫抖的手一寸寸撫過上面凹凸的字跡,冷冷道:

“她一輩子都不想待在皇宮,死後又怎會願意葬於皇陵?”

“將軍,可這……這是抗旨啊?!”

“我為她抗一次旨又如何?給我滾……”男人遽然抽出腰側寒光凜冽的長劍,向來人甩去。

後來,史官記載,河西蕭氏長風將軍一生兢兢業業,忠君報國,唯獨就清河公主入陵一事,態度強硬,誓不從旨。

於是,一連數日,無人再敢靠近靈堂。

直到那夜,萬籟俱寂。

深夜將闌,一陣幽風從外頭吹來,明燈閃爍,燭火輕搖,白幡拂動。

男人酒醉後臥於棺槨旁,睡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手中的酒壇脫了掌控,“軲轆”一聲滾下了石階。

他一側身,模糊的眼簾中,一個寡白的纖細身影緩步入靈堂,微微俯身,一雙素手將滾落下階的酒壇撈起,扶正在旁。

男人雙眸翕張,朦朧中看到一角皎白的衣袂,小步向他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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