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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大結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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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大結局【修】

頭七已過。

今日已是第八日。

都督府前,兩盞慘白的燈籠貼著黑色的“奠”字,高高懸於匾額側邊。

府邸的主人已拒客七日。朱漆大門如血色浸染,緊緊閉闔得不留一絲縫隙。朱門的石階前,灑滿了紛飛的紙錢,被風揚起又飄落在地, 薄霧茫茫。

時不時有自發來吊唁清河公主的, 有涼州城的軍民百姓,還有從甘州,回鶻各地趕來的胡商漢商。眾人披麻戴孝,大拜跪在階前,燒完符紙後靜悄悄地離去,隱有啜泣聲回蕩在凜凜風中。

一身素服的養寧遠步入靈堂之時,心中忐忑無比。他擡步上階, 提手斂衽, 手心的濕汗泅染了玉色的袍衫。

聽到刻意壓低的腳步聲後,倚坐在靈柩前的男人掀起滯重的眼皮, 看到他後, 朝他一揮手。他的聲音低沈, 甚至隱約有幾分飲酒後的喑啞, 仍透著指揮千軍萬馬的雄渾之氣:

“坐。”

寧遠哪敢坐, 只得硬著頭皮湊近了男人幾步,微微俯身聽他開口問道:

“我昏迷的時候, 是你派人給她收斂的?”

“正是屬下。”寧遠應道。

長風突然從地上蹣跚著爬起來,眼中似是滿懷期許,語調多了幾分起伏, 道:

“真的是她麽?你確定不會是別人?”

“屍體樣貌雖難以辨認,看身形膚色, 確是公主殿下無誤……況且當日大家都親眼所見,公主殿下為了保護甘州城的民眾,是自願跟祁鄲人走的。”說著說著,寧遠眼中隱約淚光閃爍,哽咽道,“我當時在城墻上督戰,並不在場。要是我能在當時攔下她……公主於我,恩重如山,屬下真是恨不能身替公主而死!”

感到立在他面前男人無形的壓迫,寧遠的頭越垂越低,雙拳緊握在側,雙膝跪地叩拜道:

“是屬下有負將軍所托,沒能保護好公主殿下。請將軍降罪責罰!”

長風不言不語,緩緩回身,像是鼓足了勇氣,踉蹌著朝靈柩走去。

他雙手一一撫過棺面,凝視著漆黑描金的紋路良久,也良久靜默。

寧遠心下不忍,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勸道:

“公主殿下若是泉下有知,定也不想將軍這般傷神傷身。細細想來,公主是不想受人挾持,更不想將軍為難,才自己跳下城樓,大義犧牲的。若非如此,當下怕是肅州難以從祁鄲手中如此順利地收覆,將軍也會深陷敵陣,生死都未知啊……”

長風擺手制止了他繼續往下說,只是行屍走肉一般在靈堂裏踱著步子,陰沈的面龐冷靜得可怕:

“她那麽懼高,跳下來的時候該有多害怕……”他一手提著半空的酒壇,仰面望著庭院內四角的碧空,兀自笑了一聲,回頭看了看寧遠,絮絮道,“你可知,她是為了我才會變得懼高的。她幼時,膽子可大了,為了出宮,幾尺高的宮墻都能和我一塊跳下。我每次怕她摔著,總是先跳,然後在下面接住她。這一次,我為什麽就不能讓我接住她……”

他的胸膛有些發顫,朝著天空倔強地昂起頭,似是在極力克制著肆意傾瀉的情緒。他斷斷續續道:

“我死裏逃生,喪失記憶又恢覆,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能和她相認。我已從祁鄲手中奪回了甘涼十一州,聖上也許了婚。就差一點……就差一點就能娶到她了。可為什麽,要我失而覆得,得而覆失?

“為什麽,上天要對我如此殘忍?!”

話音未落,素來端持有度的人仿佛再也抑制不住了,他忽然甩手將酒壇狠狠砸下,瓷片碎裂一地,酒水四溢,蜿蜒流淌。

邁開步子,腳底的一灘酒水被踩得飛濺而起。來到靈柩前,他張開雙臂扒拉起了棺面,道:

“我想再看看她。讓我再看她一眼!”

棺槨被他巨大的力道震得搖搖晃晃。寧遠心下大驚,寒意陡起,連忙上前制住他,提聲道:

“不可!將軍不可啊!開棺是對公主不敬啊!公主殿下已入殮,不宜再驗視了!而且……而且……”

長風猛然偏過頭,雙手緊緊拽住寧遠的衣襟朝他一撲,寡漠而又凜冽的眸光掃過他驚恐的神情,低吼道:

“你們憑什麽不等我醒來就釘棺?憑什麽,不讓我見她最後一面?”

寧遠回想起斂屍之時的場景,欲言又止。

粉身碎骨,慘不忍睹。連他看到公主屍身之時都只覺五雷轟頂,戰栗不止,當時再不敢多看一眼。蕭帥若是親眼目睹,只怕更是會心膽俱喪,肝腸寸斷。

“將軍,蓋棺需良辰吉時,錯過了,怕誤了公主往生啊。”他頓了片刻,心知將軍從不信鬼神之說,只得低聲又勸了一句:

“公主本是天人之姿,尤其在將軍面前,極重儀容。她定也不想以如此樣貌,見到將軍啊……”

像是被這句話刺痛了,他攀在棺槨上的手漸漸垂落下來,低了低頭,任由散亂的鬢發掩住了他覆滿青茬的下頷。

是了。她向來恣意,並不愛重容貌,唯獨相認後,在他面前,像個女為悅己容的小娘子,會綰發成髻,微點絳唇。

可舊事重提,一別經年,她躲在甘州不願見他;死後,連最後一面也不讓他看。

生前身後,都如此固執。是他所熟識的李清河沒錯。

他拎起酒壇,想猛飲一口,卻發現酒壇早已空空如也。

寧遠緊緊抿著唇,行至他身前,將他手中空蕩蕩的酒壇奪了去,朝他遞上一疊衣物,道:

“我斂屍之時,將公主殿下的遺物保留起來,今日送來,想到將軍或許想要留個念想……”

長風視線緩移,黑沈的眼眸溢著清光,望向他手中之物。

寧遠從衣物上拿起一支斷裂成兩截的金釵,絮絮叨叨道:

“公主當時就拿著這支金釵,以公主之身號令城中百姓並肩作戰。可如今,金釵也斷了。”

長風望著這支眼熟的金釵,目中掠過一絲嘲意。

這支金釵,是她長姐宴海公主留給她的。她為了這支金釵,為了她與生俱來卻並不想要的公主身份,所負甚多,所謀甚大。這本就是她此生的束縛。

“斷得好。”他沈聲道,“金釵已斷,世間再無清河公主,只有我妻子李清河。”

寧遠搖頭嘆氣,又拎起底下那件疊得整整齊齊,沾滿血跡的雪白氅衣,將它展開一覽後,他的眼淚止不住落下一滴,哽聲道:

“公主甘州守城之際,日日夜夜穿著這身雪氅,濺到了血跡都會很快徒手擦去,很是珍愛。”他凝視著氅衣隨風微微拂動,咬著腮,一字字道,“看到這身氅衣,就好像看到公主就在眼前和我一道守城……公主心善,因為城中糧草不足,先把馬匹都殺了給將士們充饑。後來幾日,更是帶頭不吃不喝,把飲食都留了我們守城的人。最後她連站著都非常吃力,還寬慰我們說,蕭帥你一定會來的,援軍一定會來的!”

寧遠哀嘆一聲,又跪倒在地,默默垂淚道:

“最後那日,公主瘦得連這身氅衣都系不上了……”

長風轉身,看到在風中垂立的氅衣,禁不住上前雙臂環住,送入懷中。他微須的面頰緊緊貼著氅衣柔軟的皮毛,仿佛能從中得到一絲她殘留的餘溫。

氅衣散開,一柄裹在其中的銀雕匕首從中掉落。寧遠從地上將它拾起,握在手中,遞到男人眼前,道:

“將軍的這柄匕首,也是公主殿下守城之時從不離身的。”

長風從氅衣上收回目光,接過匕首,緊握在掌中。他錯愕間,倏然苦笑一聲,喃喃道:

“從不離身……”他眼眶中霎時霧氣彌漫,哼了一聲,“所以那日,她是故意的……她又騙我……她又騙我!”

那日在甘州重逢,未曾想是此生最後一次相見。

她向他辭別之際,要將二人定情的匕首還他。他以為她收了別人的匕首,要忘了他,還要嫁給別人,與他一別兩寬。

那一刻,他一時怒火中燒,仗著她對他有愧,不會抗拒他,忍不住在夜半無人的醫館堂前粗暴地占有了她。只是久別後思念成癮,想要與她交融不分,更想讓她無法放下,讓她再也忘不了他。

猶記得黑暗中,她淚眼朦朧地質問他:她算什麽。

沈淪中的他不肯低頭作答,每一寸意念都妄圖牢牢占據著她,只得堵住了她的唇,不讓她再開口。

唇齒間的幽香仿佛猶在,長風擡眸,恍惚了下,好像可以看到棺槨的末端,白幡拂動處,她立在那裏,白衣勝雪,輕蹙眉頭,朝他輕嘆一口氣道:

“你就那麽恨我?”

長風閉了閉眼。幻象幽幽散去。

彼時,他對她的欺瞞,對她的一走了之仍是心懷憤懣,再加之祁鄲戰事緊急,與她最後一次分別前,他未將已向她父皇下聘書之事告之於她。

在外征戰的日子裏,在為數不多的閑暇之時,他一心籌謀著與她的後半生。本想著等他打下甘涼十一州,就能三書六禮,如願以償來娶她過門。

到時候,他們還有餘生相伴,來彌補往事的缺憾。

本以來時間還多,本以為來日方長,本以為有一生可待。

誰知再見,竟是天人永隔。

他顫顫巍巍地邁著步子,一把舉起躺在廊下的一個酒壇,大口大口地傾瀉而下。酒水混著淚水,淌入了他起伏的胸膛,被穿堂風一吹,心口先是一片冰涼,轉而變為麻木。

寧遠望著他形如枯骨,心中亦是酸楚不已。

他可曾見過在軍中不茍言笑,殺伐果斷的蕭帥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若是說他下一刻要隨公主而去,他都信他做得出來。

寧遠擡手抹了一把淚,不由和男人一道坐在靈柩底下,自顧自拿起地上的酒壇,飲了一口。可酒再燒喉,哪抵得上心裏的苦澀。

他知道,他的將軍率軍自瓜州千裏奔襲,日夜不停,不眠不休才趕到肅州,已是竭盡了全力。之後為了救下公主又中了巴果臧的埋伏,不要命地只身入城途中被亂箭射傷,昏迷了三日才醒過來。

寧遠不善飲酒,很快就醉了,絮絮叨叨說起了這五年間,公主為殘餘的河西軍做了多少事。一憶起來,想起那麽好的公主已是昔人不在,他涕泗橫流,抱頭痛哭。

他腳步不穩地走出了靈堂時,天色已漸晚。他喝得天昏地暗,正要出門便撞上了一個女人。

那女人黝黑的面上有道疤,懷裏抱著什麽東西,他前腳剛走,她後腳就步入了靈堂。

寧遠認得她,是公主身旁的侍女凝燕。

……

凝燕來到靈柩前的時候,長風已喝到今日的第七壇酒了。

他看著女子從供桌上的香筒上取出三支香,燭火上點燃,躬身三拜後插-入香爐。一套行完,她跪在靈柩下的火盆前,將帶來的東西往裏面扔。

“你做什麽?”長風酒一下子醒了,制住了她。

凝燕瞥了一眼前爛醉的男人,冷聲道:

“公主走前,跟我說,如她不幸罹難,要將這三件東西燒給她,可在地府陪著她。”

長風側身,看到了她手裏的東西,緩緩起身,身形凝滯。

一時間,連雨水聲都闃靜了下來。

第一件,他看到的是那件喜服。

這喜服,她穿了兩次。

第一回,和他一道在長街以天地為媒,玄女為證,結為夫妻。

第二回,是她前去和親,用這身紅衣喚醒了他塵封的記憶。後來的幽洞中,以喜服玄袍為榻,他們歡愛不盡,一次又一次。

此生最是歡愉的記憶湧入腦海,他將喜服攥在手心,貼在心口,淚水再也止不住,大滴大滴落在喜服粗糙的鳳鸞紋路上。

第二件,是一把斷裂成片,卻被絹布綁起來覆合成形的陌刀。

是他在回鶻最愛用的武器。哪怕從回鶻離開他之後,她仍是去甘州的醫館將陌刀帶回,說要留個念想。

然後便是那夜大雨滂沱,他從朱丹王口中得知真相,徒手將陌刀崩裂,她竟背地裏將陌刀的碎片一片一片拼了起來。

他撫過陌刀粗糙不平的刀面。仿佛看到她在燈下,小心翼翼拼湊起來的樣子。

別人破鏡重圓,她想拼刀重圓。

真是個傻姑娘。

第三件。是一截斷發。被一根紅繩綁在一起。

是那日在地牢,他從她鬢邊割下的那縷烏發。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她定是以為他要與她恩斷義絕,才如此決絕要離開涼州。

他是心中有恨,恨她欺他瞞他,可他對她,從來沒有舍得放手過。

自別後,多少次午夜夢回,一摸榻邊空空,無她可相擁。他都再難入眠,只得連夜喚來葛薩再去草原找一遍。

而時至今日,兩處茫茫皆不見。

他永失所愛。

凝燕見他淚流滿面,板著臉沈下聲,沒好氣地道:

“她死了,你才知道後悔了。公主一直以為將軍因當年之事還恨著她,要另娶他人,所以才心灰意冷,遠走甘州,不願再見到將軍。她被祁鄲人帶走前,跟我說,她……”凝燕頓了頓,目色蒼茫,望向遼闊的夜空,想起那日主子臨去前決絕的背影。

她緩緩開口,輕聲如風語低喃:

“求仁得仁,此生無悔,唯有一事,至死抱憾。”

凝燕含淚,一字一句跟著念完這句遺言後,長風猛地擡起血紅的雙眸,從懷中掏出一卷玄底赤字的絹書,在手中的靈位面前顫抖著攤開來。

他死死抿著唇,恨恨說道:

“至死抱憾?好一個至死抱憾!我連向聖上求娶你的聘書都寫好了。我怎會另娶他人?除了你,我怎會有他人?!”

“你不信我,你根本從不信我……李清河,我念給你聽,你給我聽好了……”

他修長的手指一寸寸劃過絹書上丹砂色的字跡,一字一字頌念:

“臣,河西蕭氏長風,河西軍主帥,啟:

今已收覆甘涼十一州,盡數歸於大唐。以此為聘,微臣懇請,向聖上求娶愛女清河公主。微臣願束身歸闕,自此永不出長安……”

念到末尾,聲聲已成哽咽。

聽到最後一句,凝燕擡首,覆雜的目光略帶震驚,不禁問道:

“將軍竟已打算交出河西軍權柄,入京為質?”

長風微微頷首,應道:

“嗯。聖上疑心深重,怎能允許我手握重兵,還以公主為妻。我本來就想著,待我收覆甘涼十一州,便將河西兵權交予我侄兒蕭涼,只身入京,求娶公主。”

“數萬河西軍,將軍苦心經營,可舍得?”凝燕不由側目而視,心中震撼。

長風冷哼一聲,搖頭道:

“有什麽不舍得?她為了我,連性命都可以不要。區區兵權,在我眼中,與她相較,根本一文不值。”

凝燕神情松動,一時對眼前痛失摯愛的男人起了幾分同情,只低聲道了一句:

“將軍有如此心意,要是……要是公主還在,能親眼所見,親耳所聽,就好了。”

長風提起酒壇豪飲了幾口,默默不語。

過了許久,風動簾拂,長明燈燭火一晃,晦暗的天色罩下來,將底下的男人籠在了陰翳之中。

他放下了酒壇,輕聲說道:

“昨夜是她頭七,我夢到她了。”他眼中大霧茫茫,不見光亮,如在沈湎,“夢裏,她跟我說,她想要早日出殯下葬,入土為安,不想變為孤魂野鬼,漂泊無依。”

“我問她,是否願意入我蕭氏祖墳,與我死後合葬。她說……”他喉結聳動,像是在努力克制著什麽,咽了一口氣,顫聲說道,“她竟說,她不願意……”

男人神色既哀痛又凝重,一把踢翻了幾個的酒壇,嗤嗤道:

“說要與我生同衾,死同穴。結果,她都一一食言了。”

凝燕不敢看他,只嘆了一口氣,道:

“既是公主托夢來的心願,將軍就答應她吧。這副靈柩,在府上也放得夠久了。”

“可我舍不得。”男人回身,擡手撫過靈柩上精雕細琢的日月頂天,銜燭雙龍的紋路,道,“我想她多陪我一會兒,或者,我去陪她……”

凝燕看著他沈吟中忽然拔出了腰間的長劍,疾聲出言奪走了他的配劍,厲聲道:

“將軍不可!”

酒醉後的男人被她的猛力推倒在地,徑直癱在地上。

凝燕將利刃收入鞘中,放在一側,搖了搖頭,道:

“天色不早,奴婢告退,將軍也歇了。”見他心念成灰,她又淡淡道了一句,“或許夢中,公主還是會來陪著將軍的。”

人走後,靈堂再度陷入沈寂。

日積月累的雨水從靈堂的飛檐滿溢而落下,在石磚上濺起一朵朵水花。

長風又喝完了一壇酒,半臥在棺槨前,一條長腿趿拉在階前。他半闔的眼簾中,隱約看到有個人影,亭亭玉立在檐下。

他自嘲地抽了抽唇角,晃了晃酒後昏沈的腦袋,閉上了眼。

再睜開時,女子卻已然來到他身前。

只隔這一步。如霧裏看花。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長風。”他聽到熟悉的女聲輕輕喚他的名。

他眼睫一顫,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觸碰眼前來人玉雕般的面龐。

細嫩滑膩,還帶著一絲涼意。

仿佛不是幻覺,不是夢境。

他只覺心跳驟停,緊接著去拽她素白鑲繡的衣袖,再猛地一收臂,女子已順勢坐在他懷中,溫香軟玉,一如往昔。

雙臂漸次收緊,將她箍在懷中,不敢太用力,只怕是泡沫易碎。

他低低問道:

“你沒走?我答應你,已選定涼州一處風光秀麗的山坳,就在我蕭氏祖墳旁,作為你的墳冢。明日就出殯,不會讓你成為孤魂野鬼。”

見她笑而不語,他忍不住輕輕刮了刮她的鼻尖:

“怎麽還不走?”

懷中女子一雙藕臂已如靈蛇一般纏上他的頸。烏黑如水的眸子映著長明燈的燭火,柔光發亮。她定定望著他,唇角微微一翹,道:

“我舍不得你。想回來看看。”

他俯首,英挺的鼻梁摩挲著她柔軟的頸窩,語調帶著幾分祈求:

“那就別走,留在我身邊,好不好?”

女子擡起纖纖玉指,微涼的拇指一一撫過他深陷的眼窩,憔悴的眉宇,道:

“你不怕與我在一起,有損你的陽氣麽?”

“為了你,命都可以不要。還會在乎什麽陽氣?”他嗤笑一聲,已將懷裏這一身日思夜想的嬌軟打橫抱起來,大步往廳後的內室走去。

內室臥榻前,雕玄虎朱雀紋的鏤刻磚面上,男子的白袍,女子的輕紗,一件件飄落,一地狼藉,頹唐又靡麗。

她在他懷中,像一朵雲霞舒展開去,需得牢牢攥在掌心,才不會又飄散無影。

“我好想你。”他貪得無厭地以唇雕琢著她。

聽到她忍不住吟出了聲,他低笑一聲,銜住她嬌艷欲滴的兩瓣唇,含在口中不肯松,直到她面色潮紅,呼吸急促,綿聲向他求饒。

他自是不依不饒。

既然是夢,他為何不能放肆一些?

熾熱的欲望如火山噴發,巖漿綿延,淌過山花爛漫的群嵐。

疾風驟雨之後,他吻著她汗浸的額頭,鬢發,眼眉,一寸寸往下。她也回應他,低垂螓首,及腰的烏發蜿蜒在淺蜜色的山峰,如雲如雨,伏延漫灌。

令他驚異,令他悸動,令他難忍,令他沈淪。

他深深沈醉在這桃花源中,樂而忘返。

但願長醉不用醒。

……

日陽高照。

長風在臥房醒來之時,懷中根本無人。

果然是,好夢由來最易醒。

宿醉後他頭痛欲裂,從榻上起身斂衣。

側身一看,唯有遺漏在錦衾上斑駁的幾點滴,印證了他在虛無縹緲的夢中無盡的歡愉。

夢中的她,裊裊楚宮腰,可身子卻消瘦得令他無比心疼。

想起蕭涼說起,她在甘州守城時,省下食物給將士們,自己不肯進食,他便想著出門給她燒點紙錢。

他心尖上的人,怎麽能做個餓死鬼。

涼州城內,街道熙攘。

春日的艷陽照在他身上,暖意洋洋。他穿過趕集的人群,在一處冥店買了幾卷金紙頭銀紙陰司紙還有一件壽衣便往回走。

回府的路上,路過一處人群紛湧的道觀。

一對對青年男女走下青松翠柏環繞的臺階,笑語盈盈,春光明媚的面上且喜且怯。

他回想起了她說過的一些傳聞,便停下腳步,轉而向內走去。

月老廟前,煙氣繚繞,一串串紅艷的燈籠懸於道旁兩側。因為姻緣靈驗,人流如織,香火旺盛。

庭前有一棵百年榕樹,枝繁葉茂,蔭蔽如罩。每一棵樹枝上,皆懸有無數紅綢,隨風紛紛揚揚。紅綢掩著其下千盞萬盞的風鈴,吊著木制的姻緣牌。古往今來無數有情人曾立在此榕樹下,懸掛上親手寫下的姻緣牌,滿懷希冀地向此地的月老許下的祈願。

他心中有個疑問,便直直朝那棵滿載姻緣的榕樹走去。

百年榕樹枝葉低垂,他本就身量極高,視力極佳,一擡眼,果真看到有幾塊姻緣牌上,寫著自己的名字,旁邊的各自都是一個不知名的女名。

她調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長風將軍,英姿颯爽,容貌俊美,是星辰一般耀眼的人物。他每每走在涼州的主街上,是會有懷春少女拋花果到他懷中的。涼州城的月老廟裏,可是有無數祈求姻緣的木牌,是寫著他的大名。”

他望見那一排排寫著自己名字的姻緣牌,一時啞然失笑。

竟是真的。難得她也會吃醋。

他疑問未消,繼續在枝頭尋找著,榕樹枯木逢春,枝葉發芽,一片片碧翠在他頭頂緩緩掠過。

行至樹後,他忽然心有靈犀,似有感應地擡手捉住一塊隱在葉叢中的姻緣牌。

這塊姻緣牌木質已然發黃,木紋斑斕,滲著汙跡,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將它翻轉過來,背後工工整整地寫著兩個大名。

“蕭長風”“李清河”

字印已經褪色,幾乎不可見。但他還是一眼就能認出,是她的字跡。

果真如此。

他心口一酸,稍一用力將它扯了下來。風鈴被他的力道一搖,叮叮當當響個不停,亂了樹下誰人的心弦。

他將木牌緊緊握於掌心,手指輕輕撫著上面略帶稚嫩的筆跡。隨後將它放入懷中,貼身藏好。

接著,他快步擠入賣姻緣牌的攤位前,買下一塊姻緣牌後,一筆一劃,端端正正地寫下他和她的名諱。

筆力之勁,仿佛要將墨跡滲透入木牌當中,烙刻在上面。

他手執姻緣牌,飛身跳到樹梢上,將他親手寫下的姻緣懸在最高的枝頭上。特地擇了一片枝葉茂盛之處,為了可為他的木牌擋風遮雨。

牢牢打了一個死結後,他雙手合十,在心中默念著他經年以來唯一一個祈願。

他出生高門,自小學儒,家教森嚴,從不語亂力怪神,更是本不奉神佛,不信來世。

但,唯有一人,他願意為之迷信。

想要與那個人,求一個來世。

許完願後,他紛亂的心才終於安定了些許。

長風垂下眸光,緩步走下觀前的長街。人流中,盡是成雙成對的信男善女,唯獨他孤身一人,背影高大而又落拓,漸隱於蒼翠林葉。

月老廟前,梨花謝去,已零落了一地,桃花卻開得爛漫,其華灼灼,其葉蓁蓁。

可他卻已無人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他緩緩朝空中攤開手,一瓣飄落的桃花恰巧落在他的掌心。

柔嫩嬌妍,讓他想起昨夜那場奔放的綺夢中,她承歡時令人愛不釋手的粉面。

此情此人,卻只能在夢中相見。

式微式微,她胡不歸?

他忽而心念一動,轉身又往道觀裏飛奔而去。

……

待他再出觀門,暮色沈沈,倦鳥歸巢,人群已是稀稀落落。他正欲離開,忽被一個傴僂的老道拽住了衣袖:

“這位客官,我看你印堂發黑,人中發紫,是陽氣不足,入邪之相啊!客官近日可是沾了鬼氣?”

長風怔怔地望著說的唾沫橫飛的老道,回神後快速斂袖,退避三舍,心虛地快步往回走。那老道還緊跟在他身後,聲音尖銳刺耳:

“客官不慌!我這有祖傳的祖師道爺符紙,你貼在家中,保證你邪祟不近身。客官為了活命,必得買一套回去防著……哎!你別跑啊!”

……

很快天色就暗了下來。

長風卻覺得今日入夜得比往常緩慢了許多。

他沐浴後只著一襲柔軟的素綃中衣,墨發披散在精闊的背後,身旁身側都是倒翻的酒壇。已在她的靈位前飲了五六壇烈酒了。

可還是未能入夢,沒有等到她來。

臥房的屏風上細絹被風吹動,畫上壯闊的山水迤邐萬裏。

他微微偏過頭,一眼望見了一道輕淺的人影悠悠映在屏風上,一動不動。

他猛地起身,踢翻了身前胡凳,差點絆了一跤,快步向她走去。

“你別過來。”她的聲音陰陰的。

他停下了腳步,與她隔了一道屏風,眉心微皺,柔聲道:

“怎麽了?”

“你今日可是去哪裏拜了神佛?”

“是,我去了道觀。怎麽了?”

“道觀裏有神明,我不能近身的。”她挑起細長的黛眉,故意嗆了幾聲,聲音低落道。

“是我錯了,忘了這一層。”他心急如焚,想要靠近卻又怕傷了她,在屏風內側躑躅不前。

她透過屏風朦朧的面,望見後邊的男人左右為難的樣子,憋笑道:

“你去觀裏做什麽了?”

“求了一個姻緣,算了一個日子。”他如實答道。

“什麽姻緣?什麽日子?”她追問。

他倏地擡起頭,灼熱的目光四能穿過透明的絹絲,落在她身上,幽聲道:

“你不想有來世嗎?”他頓了頓,語氣轉而變得幾近鄭重,道,“我問了觀裏的道士,可以為你超度,再入輪回。”

她撇了撇小嘴,撚著頸側垂落的一縷鬢發,道:

“你是不想見我了嗎?要我去入輪回。”

“不是。”長風回身,從矮凳上拿起了那件從冥店買來的男子壽衣,屏風面前一晃示予她看,淡淡道,“我想來陪你。”

“什,什麽?”她目中驚異,張口結舌。

反正也從來沒打算瞞她。他如實道:

“我求了一個與你的姻緣,問了一個適合成婚的日子。”

她有些慌亂,掩住如若擂鼓的心跳,嗤嗤地笑了一聲,擺了擺手,轉身欲走遠,道:

“陰陽相隔,怎麽成?”

“今日我問了道士,我們還可以冥婚。”他說得有些急切,眼睜睜看著她飄也似的走遠,疾聲道,“總之,無論碧落黃泉,我只會有你一個妻子,生死不渝。”

他說得從容,仿佛早已下定了決心:

“如今我已如雁失其偶,大唐西境也已安定。你已為國、為我殉身,我為你殉情又何妨?”

她停下了腳步,回眸望著屏風後的他。

身形巍巍如山,巋然不動。手中那件花紋繁覆壽衣,是刺眼的紅,確是喜服的顏色。

他並沒有在說笑。

他曾入陰詭地獄,可歸來仿佛仍舊是那個身如琉璃,光明幹凈的少年郎。

初心不改,堅定不移。

望著他振振有詞的模樣,令人既是酸澀又是心悅。她忽有些後悔了,突然很想跑過去擁住他。

於是,她便從了心欲,玉步輕挪,環住了他精瘦的腰身。

“怎麽?可以近身了?”他面露憂色,又驚又喜,略帶遲疑地推開了她,溫潤的目光如註,照在她身上如天光灼然,殷殷切切的眼神鎖著她的身,好像怕她隨時會消散似的。

“嗯,神明憐我,準許我停留一小會兒。”她在他懷中笑著,沈溺在男人滿身醉人的酒氣中。

於是,他沒了顧忌,俯身肆意地嘗了她香甜的唇。

……

翌日醒來之時,長風仍是一如既往地頭腦昏脹。

他亦不知道她是何時走的。按照那些話本上說的,怕是每到天光一亮,她就消失不見了。

他心下沈沈,從榻上支起徹夜縱欲後仍有幾分乏累身子,正要披上外袍的時候,兀然感到肩頭有一絲輕微的撓人的癢。他微微側了頭,看到一道細長的抓痕,從一側肩膀蜿蜒至鎖骨。

是新傷,還淺淺滲著絲血。

傷口正在愈合,才會有些發癢。

他在戰場出生入死,身上自是疤痕無數。可他昨日並未練武,肩上哪來的傷痕?況且,這道抓痕,不是兵器所致,倒像是……

他不由想起昨夜的綺夢裏,他近乎瘋狂的掠奪。

好幾次,她受不住,櫻唇都要被內齒咬破,纏繞的雙臂從他頸上掉落又被他撈起,纖纖十指亂攀在他的肩,又掐又抓。

他情動之時,自是毫無察覺。

此刻,他坐在夢裏同一方榻上,無言沈默著,暗沈的眸子漸漸燃起了小簇幽幽的火苗,渾身似是被火給點燃了。

他恍惚看到一只狡狐露出了一截雪白的尾。

……

入夜了。

今日月明星稀,夜闌人靜,連一絲風息都沒有。

長風已漸漸摸清了規律,他晚上不飲個七八壇酒,她便不會在“夢”裏現身的。

等今夜她剛從屏風處幽幽走來時,他便一把摟住了她。他將微須的下頷埋在她的頸側,用紮人的胡茬來回磨著她柔膩的肌膚,像是猛獸噙著一只誘人的獵物。他輕聲低低道:

“你這只艷鬼,怎麽身上還是那麽暖,那麽香呢?”

女子微微蹙眉,想要推開他,他卻渾然不動。下一瞬,她來不及驚呼,已被他抱到了榻上。

他將她的菡萏繡鞋重重放在床前的腳踏上後,欺身上來。

她突然有些害怕,手指緊緊抓著榻沿,緩緩向外側挪動。

他怎會讓她再逃。

暧昧不定的燭火中,隨即一言不發地闖了進來。

她悶哼一聲,秀麗的眉皺得更緊了,腳背崩得筆直,白膩的腳趾緊緊蜷起,像是一根小鉤子,想要在沈浮中勾住什麽東西。

他故意緩了緩,望著她哭花了的小臉,微翹的眼角卻暈著桃花般的濕紅,在他的滋養下,愈發風情萬種,嫵媚不自知,令他百看不厭。他心下生笑,卻也毫不松懈,吻得一次比一次重。

縱是索命艷鬼,要他蝕骨銷魂,他亦心向往之。

更何況,只是一只愛蠱惑人心的小妖精。

他轉瞬又沸騰了起來。

……

***

這一日,清河從男人身旁醒來的時候,東方已透著一絲青白。

天快要亮了。

仍是昏暗的晨光透過臥房的窗紙,洋洋灑灑落在榻前。

她心下一慌,猛然驚醒,望了一眼身旁仍在熟睡的男人,輕輕松了一口氣。隨即趕忙趿拉上鞋子,也顧不上青絲淩亂,斂起衣衫就往外跑走。

榻上,方才還閉著眼睛的男人緩緩睜開了幽黑的眸子,望著她纖細的背影遠去,蓮步踏在地上,落下一道道小小的墨印。

薄刃般的唇角微微勾起。

……

清河跑回自己廂房的時候,凝燕早已備好了熱氣騰騰的浴水,一面伺候她褪衣,為她攏起濃密的發以防沾濕到水裏,一面嘟囔著:

“主子,今天可晚了不少,近日回來的是越來越遲了。”

清河不聽她嘮叨,舒舒服服地進入了浴盆,泡起了澡,將身上黏膩的濕汗和他留下的痕跡通通溶在了水池裏。

“將軍還沒發現啊?”凝燕忍不住問道。

“他笨得很。”清河輕哼了一聲。

“還沒罰夠啊?我看那幾日,將軍魂都沒了,可真是夠傷心的了。”凝燕瞥了一眼她雪白身子上遍布的咬痕,擰著眉,嘴碎道,“不過,我看,誰罰誰,還不一定呢……主子,可別玩過頭。依將軍的性子,一向說到做到,萬一他真的去尋死,你到時候哭都來不及……”

清河撥動著水花,冰肌玉骨一半隱於氤氳的水下,一半朦朦朧朧浮在水面,望著紛紛落下的水珠,嬌靨明艷:

“我知道了,知道了!再玩一日,明日就說。”

浴室門外忽然傳來疾速而又沈重的腳步聲。

大門隨即被一腳踹開。

清河大驚失色,全然沒了剛才慵慵懶懶的氣調。她低低伏身在浴盆壁上,渾身的水珠也受了驚一般地落入水中,活像是只被逮到了的獵物。

她膽戰心驚,聽著門口男人一字一字喊她的名字:

“李!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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