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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終局(三)【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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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終局(三)【大修】

天色熹微, 白日初出,朝霞蔚蒸。

晨光下起伏的沙丘如金鱗漸開的蛟龍,蜿蜒伏臥於萬裏無垠的荒漠上。逶迤荒漠的盡頭,甘州城墻的輪廓熔於火燒般的天光之下, 瑰姿巍然, 氣勢雄渾。

一隊稀疏的人馬出現在金沙之上, 朝著甘州城門行進。幾匹馱馬上滿載各式各樣西域來的貨物,幾個胡商倚在山丘高的貨堆上,抽著一把有一把的旱煙,哼唱著不知名的西域歌謠,晃晃悠悠在黃沙之中向遠處的城池行進。

最前頭領隊的,是幾個年輕的胡服男子騎著高頭大馬,身背長弓箭囊, 簇擁著一位身材高闊的首領。其人身著雲紋開襟嵌絨騎裝, 寬肩窄腰,腰間蹀躞革帶配金紋玉銙, 英姿俊挺, 眼窩深邃, 高鼻深目, 一頭淺褐色的披發在日光下泛著淡金色的光。

諸人有說有笑, 向城門策馬而去,一面朝首領打趣道:

“五郎, 這天才剛亮,就那麽急入甘州城?”一個年輕的胡人揚著頭問道。

“甘州開了榷市,今日去趕個早集。”那名被喚作五郎的首領咧嘴一笑, 黝黑的面上掩不住高揚的笑意。

“五郎自是著急去見七娘呀,他這趟護送商隊去西域, 又帶回來不少寶貝呢。”另一個年紀大些的胡人笑著嗆了幾口風沙,拿起羊皮水囊喝了一口水,還不忘繼續調笑。

“到上巳節了,備了些好東西想給她瞧瞧。”五郎昂著頭,眺望遠處的甘州城門,心下急切,聞言不禁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頗有幾分得意。

見他也不藏著掖著,眾人哄笑一聲,你一言我一語地戲謔道:

“五郎對七娘那麽上心,不會是想娶回家做娘子吧哈哈?”

“七娘這樣的女子,誰娶了誰不修了八輩子福麽,也不知道誰那麽好福氣能娶到。”

“五郎的心思,這不明擺著的麽,後面一車都是他這回拉來的聘禮,我看了都眼饞。”

王五郎揚起馬鞭作勢要抽打幾個揶揄他的屬下,幾個青年紛紛夾緊馬腹,甩開韁繩嬉笑著跑到前面去了,馬蹄聲錚錚,掀起一陣混著積雪的砂石。

遠處的城門大開,這隊胡商向守城的衛兵照檢過通關文牒後,朝甘州城內走去。

這幾日,甘州停了近一年的榷場終於重開。榷市一開,中原與西域通商往來頻繁,八方胡商聽到風聲,爭相來甘州行商。於是甘州境內與其周圍胡地的平民生計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一度躋身成為大唐西境的富庶之城。

今日,未到晌午,城內已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王五郎在驛站安頓好胡商和貨物,和幾個胡商一道向商販雲集的長街走去。

他知道,每月初三,李七娘定會去榷市探查民情。

他很想見她。

他快步掠過幾個街角,一處胡人叫賣兵器的攤位前,看到一襲白衣的女子立在邊上,朝過往向她問好的商客笑語晏晏,時不時微微俯身,一雙素手撈起擺放的貨品查看,身動影拂,鬢邊幾縷烏發蕩漾下來,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身段如雪,皓腕若玉。

連日來沙塵奔波的疲倦一掃而空,王五郎的腳步迅疾起來,唇角含笑,朝她走去。

……

清河將手中彩繪赤紋的卮杯漆器放下,正和身旁的凝燕囑咐道:

“請可敦寫封信給新上任的甘州刺史。必得向他施壓,減少抽稅。若榷市方開,便急功近利,收取如此高的稅額,怕是胡商漢商都被嚇跑了。沒有人和貨來流通,貿易不興,邊境的民生便不會見好。”

“主子遠慮,我這就去安排。還有,翠雪來報,祁鄲軍在甘州附近繞圈,動向不明,要我們多加小心。”凝燕神色凝重,低聲向她稟道。

清河擡起手指抵著下顎,沈吟後令道:

“速速差人送信去涼州、肅州,還有回鶻王庭,提醒戍邊的將士註意防範。寒冬方過,我怕祁鄲經數月休養後賊心不死,仍要來奪城劫掠。讓往來的胡商多加小心,繞開小路,盡量只走大道。近日來祁鄲多番在甘州城外蠢蠢欲動,我怕又將有戰事。”

“是!”凝燕見有人來找,便領命退去,身影隱沒在人群中。

“七娘!”

清河回眸,望見了立在人群中身姿偉岸的男人正向她招手。她朝他微微一笑道:

“是王五郎回來了。西域各地近日可還太平?”

王五郎穿過人潮,行至她面前,難掩欣喜之色,也笑著回道:

“寒冬終於過去,草原牧民們終於開始活絡起來,帶來好多皮毛制品可以再榷市上賣。此次按照七娘的主意,以粗毛織布為擋,這次寒冬凍死的牛羊比往年少了很多,大家夥都很感激七娘。”

清河心中寬慰,唇角微微翹起:

“我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

“七娘身子可好些了?可還有覆發魘癥?”王五郎見她面色比上回來好了些,語笑間頰邊紅暈如浸了水的朝霞,看得人心間一熱。

“上回你帶給我的藥甚是有效。近日已睡得好多了。多謝你。”清河向他欠了欠身,道了一聲謝。

“那是我在大明覺寺問得道高僧求來的。有用就好,嘿嘿。”王五郎見她終於對他展顏一笑,一時看呆,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又小聲道了句,“往事已矣,七娘還是早日放下的好。”

清河垂眸不語。

自離開涼州數月,她在甘州落腳經營,開了邊貿榷場,與回鶻行絹馬之易,行醫救人,與胡商為友,為人稱頌。只要是有利民生的功德之事,她便忘我地去達成。

若是閑時,孟春烹茶,仲夏采蓮,深秋狩獵,冬夜望雪。

日子一日日過去,她自以為早已放下,唯有午夜夢回,少年身影,猶在眼畔。

可她放下了嗎?

她不得而知。

清河與王五郎在榷市游逛,二人行至一處賣織布的攤行。她撚起一卷密紋織布,玉指輕輕撫過凹凸不平的織紋。王五郎見狀,朝人招呼著笑道:

“七娘可是喜歡這匹布?掌櫃的,我要了。”

清河輕輕搖了搖頭,指著布匹獨特的細密紋路予他看,道:

“這是內陸傳來的新織法,用的是小梭制成。同樣大小的布衣,用的布料更少,但更厚實耐寒,可謂價廉物美。若是能傳到西域諸國,應是能賣個好價錢,且牧民們也都買得起,穿上能禦嚴寒,今後寒冬來臨,草原上就不會有那麽多少人凍死了。”

“七娘心慈,我記下了。這回出關去,就賣這布匹。”王五郎聽她說起布料織法,蔥白的手指在布料間輕攏慢撚,清亮的眸子熠熠生輝,連路人都忍不住回頭多看幾眼。

他心下生嘆,這般出塵的人物,光是看一眼,他心頭的血都沸騰不已。

眾人聽清河說得繪聲繪色,也紛紛圍了過來,幾個同在布攤挑選布料的姑娘側目傾聽,心悅誠服,對她熟稔地笑道:

“七娘真是什麽都懂呀。我阿娘常說,我要是能有七娘半分靈巧,還愁嫁不出去嗎?”

“七娘,我長兄今年從軍回來了,你要不見見……”

“去去去,沒看到王五郎在這麽?還有你長兄什麽事?”

姑娘們瞅著她身後的王五郎面色微僵,忽地背身咳了幾聲,越發笑得花枝亂顫。

清河只輕淺一笑,並不作答,轉身欲走時,聽到街角傳來一陣喧鬧聲:

“長風將軍月前又破了瓜州了。”

“若再能拿下沙州,大唐西境的甘涼十一州就能全部收覆了!快哉快哉!”

聽到這個名字,幾個及笄年紀的姑娘互相推搡著,嬌花般的面上流露出羞赧之意,其中一個膽大的朝清河問道:

“七娘,聽說你是從涼州來,你可曾有見過長風將軍麽?”

清河微微一怔,點頭道:

“見過的。”

姑娘們面露艷羨,又朝她聚了過來,鶯鶯燕燕把她圍了個水洩不通。七嘴八舌地說道:

“聽說他相貌英俊,風度翩翩,神姿有如天人,且武藝超凡,統領西境千軍萬馬。是個大英雄呢。”

清河長睫垂落,淡淡應道:

“嗯,確是個大英雄。”

一個姑娘冒出頭來,眼睛眨了眨,道:

“聽說他要娶親了?”

清河撚布絲絳的手一顫,想起了彭公的話,以及辭行那日,他案牘上那封聘書。

她木然地點了點頭。

另一個姑娘故作神氣道:

“我聽說,他馬上要娶甘州陳氏家的嫡女了,兩家聯姻,永結秦晉之好。那位陳三娘最近得意得,鼻孔都飛到天上去了。”

“我也聽說,前幾天有人看到長風將軍親自提著禮上陳府去了,是在行納彩問吉呢。”

“長風將軍軍務繁忙,剛打下沙洲就親自登門提親,足見重視啊。這陳三娘哪來那麽好福氣呀。”一個姑娘氣得直跺腳。

清河默默從姑娘們熱火朝天的議論中退了出來。

哪怕過去良久,此刻再聞故人之事,她腳步虛浮,手心冰涼。

她走得有些急,步子被攤子支起的架子一絆,向前一個踉蹌,被王五郎伸手扶起。

他疑惑地盯著她泛白的臉色,問道:

“七娘,你怎麽了?”

清河搖了搖頭,擺手示意無事。待她站穩,想從王五郎的臂中抽回手,卻被他的手掌握住。他的神容頗有幾分端肅,定定望著她,道:

“今日是上巳節,七娘來甘州以來,是第一次過我們甘州的上巳節吧?今夜,我可否約七娘你同游?”

清河怔怔道:

“日子過得真快,竟又到上巳節了。”

她蹙起了秀麗的眉,眸中流露一絲少見的傷感。

可她確實不是第一次在甘州過上巳節。

她去年,和他來過的。

此時,心中霎時空如無物。滿街人流,舉目花燈,在瞬間如泡影散去。

清河面上起了倦意,搖了搖頭,正要開口回絕,轉身退卻。可王五郎似是猜到了她會拒絕,轉而目光炯炯道:

“我從西域帶來一批極其新鮮的玩意兒,七娘萬一有興趣承接來賣,可否隨我去看看呢?”

清河望著他執意的模樣,心下失笑。

她環顧四周,熙熙攘攘的長街開始懸起了華燈盞盞,明光曜曜,映出燈下一雙雙璧人爛漫穿梭的側影。

天色漸沈,甘州城內,花市燈如晝。

只是不見去年人。

清河心念一動,不由邁開步子,緩步隨著人流漫行其中。

王五郎看她轉念,不由竊喜,緊跟其上。他見她從布行出來,就又斂了笑意,玉雕般的側顏似是被冰霜凝住一般。他便開始說起此次出行的見聞想來逗樂她。

比如羈縻小邦的君主娶了中原世家的女子,比如哪國的都城新造了佛寺供奉大神王像,通身以金子打造,比如名不見經傳的行腳商發現了什麽珍寶窖藏,從此世代富貴無邊雲雲。

聽到大千世界的奇聞異事,清河忍不住粲然一笑。之後,見他擡臂誇張地比劃著西域的各方風物,她時不時輕輕搖頭,時不時以袖掩笑。

走馬觀花間,王五郎不知從何處撈起一副面具,小心翼翼地幫她戴上,笑道:

“七娘既然來了我們甘州過節,入鄉隨時,戴上面具吧。”

見她看到面具似是楞一下,不一會兒眼角泛起了濕紅,王五郎疑惑地問道:

“你的眼睛,怎麽那麽紅?”

“無妨。風沙太大吹的。”清河背過身,刻意地擡袖揉了揉太陽穴,眼底卻出現了一柄黑黢黢的匕首。

“七娘,你看這柄匕首如何?”王五郎掌心攤開,匕首臥於正中,滿眼期待。

清河不明就裏,從他手中接過匕首,出鞘一看,讚道:

“刀口鋒利,刀柄精致,賣到中原,應該可以得個好價錢。”

王五郎得意地用手指彈了彈刀身,給她聽幾聲清脆的刀鳴。他的眼角噙著笑意,指予她看,柔聲道:

“不止如此。此匕首是用隕石鐵打造,極其稀有。這回我在西域難得要到了一些,花了數日親手打了這柄匕首。以甘州這邊的禮,今日我想要送給七娘你,作為,作為……”王五郎有些不好意思,人高馬大的男人此刻低下頭去,暗垂的眸光仍是定在她燈下柔光浮動的面上。

在他欲言又止的時候,匕首又被塞回了他掌中。王五郎眼中的光亮一點點暗淡下去,低聲道:

“七娘,我對你的心意……”

“五郎,”她搖了搖頭,淺淺笑道,“我之前已說過,我已有心悅之人,難以割舍。雖情不可再得,無法相守,但此生意難平。”

她頓了頓,擡首望向滿目琳瑯的花燈,映在在她晶瑩的瞳仁中化為一點點星辰:

“所以,我這輩子不打算嫁人了。”

王五郎一怔。他望著眼前女子,她精巧的下顎微微揚起,玉雕般的面龐朝著一束溫柔的天光。柔白的面靨被漫天的燈火照得有些朦朧,灼灼若芙蕖出淥波。

眸光純澈,堅定不移。

說話間,分明是明艷動人,眼角甚至帶著柔美的笑,可目中哀色,卻令他心口倏忽一疼。

為了心悅之人,終生不嫁。

果然是他所認識所喜歡的李七娘。

似是早有預料一般,王五郎苦笑一聲,他沒有接過匕首,只是兀自道:

“七娘,我願意等的。如果你現在不願意收,就當拿個樣貨,等我下回再進一批,交全貨了你再比對。”

清河見他搬出商家術語,也遲遲不肯收回匕首,只得無奈地先將匕首收起來,隨意地懸在了素綃腰帶上。

見街上的女子皆有明燈在手,王五郎硬要買了一盞千角花燈送她,她推脫不得,也只能接過。

長街盡處,華燈漸黯,人潮散去。

夜已深,即便王五郎戀戀不舍,清河還是與他道了別,回身獨自向居住的醫館走去。

頭頂仍有一盞還未熄滅的長燈,脫了勾著它的絲線束縛,扶搖直上,在空中孤獨卻固執地發著明滅不定的光,直至消失在夜幕中。

她提燈夜行,心下一片清朗,頓覺豁然開朗。

若能年年在此賞得花燈,即便無人在身側,也算不圓滿中的圓滿。

清河的步子輕快起來,卻聞身後漸漸傳來一陣遲滯的腳步聲。

與她不緊不慢隔著幾步,不走快也不走慢,如影隨形。

待她驀然回首,錯愕的眸中,看到了燈火闌珊處,立著一個白袍男人。

身長玉立,風度翩翩,神姿高徹,有如天人。

男子見她回首,緩緩摘下面上的狼王面具,露出無可挑剔的英氣五官,一對耀眼的星目牢牢定在她身上。

這道炙烈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不知已跟了她多久。

手一松,花燈驟然跌地,肆虐的火苗很快吞噬了薄紙做的百花燈面,將她方才剛剛塵埃落定的心緒一並燒作灰燼。

***

那日自從得到葛薩的消息後,長風已派兵在甘州城一連找了數日。

可甘州城魚龍混雜,胡漢人口眾多,要找一個人簡直如大海撈針。

久不見人,他心中,還存有一個深藏已久的疑惑。

她為何沒去河漠部,而是來了甘州?

這幾日奔走甘州,走過熟悉的長街,立在同一個角亭,望向同一片湖面。他心頭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因為就是在此處,與她一道賞燈,他向她表明心跡,和她初次擁吻。

都是在甘州。

這裏承載著二人最是美好的回憶。

她是因此才來的甘州嗎?

這個細小的念頭逐漸曠野微茫的星火,將他那顆鈍重已久的心燃燒起來,整個人陷入狂喜之中。

上巳節這日,他忽然福至心靈,想到了那間醫館。

他找到那位年邁的醫女,她瞇著眼看著他,反應過來後恍然道:

“哦。你說李七娘啊?她去榷市了,不知多晚才會回來。”

長風一楞。

李七娘,就是她?

數月來,他在軍中時不時聽到過這個名字。

此人廣識馬相,熟知馬事。所賣的上等胡馬,價格是普通胡商的一半,且匹匹精良,訓練有素。河西軍重新起步,剛站穩腳跟,軍費一度吃緊,遇到如此良心馬商正如雪中送炭。一開始,眾人還恐有詐,可長此以往,從不間斷,也從未有異。後來就一致認為,是有心援助的富商,折價將馬匹捐於軍中報國。

沒想到,竟然是她。

他頭也不回地在日暮中奔向榷市。

直到看到她和一個高大的胡人在一起游街觀燈,相談甚歡,一雙笑眸釀著無盡的柔光。二人像一對平常的男女在那賞花買燈。

自他回歸涼州,直至她辭別離去,他從未見過她笑得這般開懷。

數月不見,面對有幾分陌生的她,他竟陡生了一絲怯意。

他一時不敢上前。

他自嘲,明明自己已經是統領重兵的河西主帥,征戰沙場,生殺予奪,可唯獨面對她之時,仍是手足無措如初出茅廬的少年。

由是,他便一直亦步亦趨地跟著。

待她最後獨身一人,他才靠近了幾步。隔著人群默默註視著她提燈遠走。

而她竟似有感應,最終回眸望向他。

幾步之遙,四目對視。近在咫尺,恍若隔世。

他望著她驚異得櫻口翕張,似乎說不出來話來,手裏的燈籠也失手掉落在地,燒盡的紙糊被風很快地吹散了。

“這麽巧……”他緩緩行至她身前,蜷曲指骨,垂頭揉了揉眉心,不經意道:“我從瓜州回來,有殘餘的祁鄲軍或許藏身在甘州,於是順路來視察下。”

明明她什麽都沒問,他卻將似是而非的來意一股腦全說了,嚴絲合縫,看起來找不出漏洞。

掩蓋了他原本的用意。

他明明就是來找她的。

她怔忪在那裏,一雙明眸如秋水剪瞳,水靈靈地泛著難以言喻的光亮。她半晌才回神,輕聲道:

“恭喜將軍,又取瓜洲了。”

“原來你就是那個李七娘。”他克制著肆意的目光,努力不去看許久未見的她,道,“這半年來,河西軍一半的軍馬都是你送來的吧?以極低的價格賣給我軍,你不虧本麽?”

“將軍為國西征,我盡一分綿薄之力罷了。”她似是笑了一下,面靨泛著淺淺的紅霧,道,“我在甘州家大業大,賠得起。”

長風在心中反覆品著這句話,心中略有些不是滋味。

他只得將話頭轉回涼州,道:

“你送來的戰馬,皆屬上乘,我已在涼州新練了一批騎兵,再不出半月,便可隨我上戰場奪最後一座沙州了。”

她點頭,笑意淡淡,道:

“有生之年得見甘涼十一州歸我大唐,是西北百姓之福。祝將軍得償所願。”

聽她如此說,他不自覺地勾唇笑了笑。

他的所願,只剩最重要的一件還未達成。

很快了。

最遲再過一月,他便有資格向長安遞上聘書,以他手把手收覆的甘涼十一州為聘,求娶清河公主,李家七娘子。

久別重逢,他一路找來,在心中醞釀了許久的話語此刻見了她,盡數滯在了胸口,一句說不出來,俄而見她擡步欲走,便跟了上去道:

“你是回醫館麽,我送你一段路吧。”

她走在前頭,微微頷首,沒有拒絕。

長街上賣燈的小販都開始熄燈收攤,明亮如晝的街道在悄無聲息中暗沈下來。長風眼底的餘光,看到她燈火晦暗下的的側臉,少見的泛著微微的紅暈,看起來氣色比半年前好了不少,不由問道:

“你的魘癥可好些了?”

她在他臥房中昏迷不醒的幾日,若沒有他在旁緊緊懷抱,她就會深陷夢魘,夢囈不斷。他從不敢起夜,每日晨起,雙臂都會酸麻不已。

彼時,他甘之若飴。

可數月來,沒有他在,她睡得可好?

她開口,語調平靜如毫無波瀾的湖水,道:

“我已將往事放下,夢魘便自行消散了。”

見她眉目淡漠,長風不知心中該是慶幸她已病愈,還是該傷神她所說的已放下。

在榷市街頭他終於遇見她時,他看到她目中流露的喜怯只轉瞬即逝,之後的一段路神情帶著幾分生疏,一如那日她向他辭行之時。

在甘州城隱姓埋名,不再做大唐的公主。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經商,和胡民打成一片,連笑容都比在涼州時燦爛了些許。

這確實是她一直想要的生活。

她在甘州紮根了,已將往事放下,他還能如何開口,讓她和他回涼州?

他和她的羈絆,只有當年之事了。

無論用何種方式,他想要強求她回到他身邊。

長風的胸中氣息凝滯了一瞬,垂在身側的手漸漸緊握成拳。

他終於忍不住偏過頭,望著她低垂螓首,專心致志地在走路時,衣領輕拂,露出一截白膩的後頸,那寸肌膚雪白如緞。

目光下移,落在她不足盈盈一握的腰際上。那裏,別了一把他從未見過的黑色匕首。

長風眸色倏然一暗,疾聲問道:

“這是你的新匕首?”

他知道的,甘州的習俗,青年男子贈送匕首,就是要與女子定親了。

她似是一怔,低頭看了看腰間的匕首,眉心皺起,也並不反駁。

見她沈默不語,長風心中的怯意倏然消散,怒意取而代之。他猛地捉住她緊緊疊在在腰前的玉腕,心口像是被烈焰點燃,低沈的聲音驟變得有些急促:

“你收了別的男人的匕首?”

清河被他突然緊緊攥在手裏。她沒有掙脫,緩緩擡眸,目中隱有情緒。

她不明白。

他和她早已割發斷情,兩不相欠。

在甘州偶遇他,不過是因為他親自來為未過門的新婦納彩問名。

為何他還要在意,她用的是誰的匕首呢?

“是。”她咬著下唇瓣,黯然道:“我要嫁人了。我說了,前塵往事,我早已忘卻,將軍也該忘了。”

“我也應該祝將軍覓得佳人,琴瑟和鳴。”

語罷,她未等他回話,便背身決然離去。還沒走幾步,身下忽地一輕,天旋地轉。

竟被男人一步追上,當街攬腰打橫抱起。

大庭廣眾,眾目睽睽,燈會還未散去的人流紛紛側目而向,一時間調笑的目光像潮水一般向二人湧來。

白袍男人英挺勃發,本已吸引了不少人註意。他寬闊的胸膛前橫抱著一個身軀嬌小的女子。卡在他遒勁臂膀上的小腿不斷掙紮,擺動間裙裾翩躚,漸漸掩不住一截瑩潤如雪的纖細腳踝,場景莫名地香-艷起來。

街旁,幾個喝得醉醺醺的公子哥夜飲方歸,看得直直眼冒精光,不禁咽了咽口水。癡望中,那片雪白很快被一雙大掌用衣角掖住,遮得嚴嚴實實。男人利如薄刃的目光掃過來,眾人嚇得酒都醒了三分,別過目光,不敢再看。

“這不是長風將軍麽?”傳來一群女子的尖叫聲,羨慕眼饞。

“這不是李七娘麽?”傳來一群男子的驚呼聲,扼腕痛惜。

“嘖嘖嘖!……”眾人齊聲。

男人視若無睹,氣定神閑地抱她在懷,走得還刻意慢了些許,如同在花街游行。

“蕭長風,你做什麽?你放我下來!”清河又羞又惱,掙紮過,卻完全抵不過男人堅實的胸膛和勁臂的力道。

她在甘州好歹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此刻只想以袖覆面,不要再被人認出來:

“那麽多人看著……”

“看著好。”他垂眸望了一眼瑟縮在懷中躲避的女子,故意冷笑一聲,道,“讓他們睜大眼看清楚,你到底是誰的女人!誰敢娶你?”

“你,你欺人太甚!”清河氣得拿小手重重錘了他一拳。

簡直就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自己可以向別的女人提親,不準她收別人的男人的匕首。

他低低哼了一聲,聲音沈悶,隱含著壓抑下去的盛怒:

“告訴我,你還想嫁給誰?”他瞇著眼,垂眸望著懷裏的她,目光凝著恨意,語調冷漠,“我也說過,有一個,便殺一人。”

清河想起無辜的王五郎,嘆了一口氣,任由他一路抱著她,駕輕就熟地回到了醫館。

清河雙腳一著地,就往裏間跑去,卻被他一雙勁臂拽了回來,摁在門背後。

她困在他張開的雙臂之間,脊背緊貼在在門板上。他抵著她,迫不及待地俯首下來,一口含住了她。

極盡貪婪地,不知饜足地吮吸著。直至她顫抖的兩瓣唇被咬得嫣紅,水澤光潤,嬌艷欲滴。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麽?”他的聲音帶著幾分哀怨,混著灼熱的呼吸撲在她的頸窩,酥麻無比,“你就這麽喜歡跑?嗯?”

他的氣息越來越急,清河渾身緊繃,素綃腰帶已被他徒手撕扯開去,飄落在地,沒了束縛,她身上單衣已全然松散,黑暗中露出耀目的白。

他的掌心和他的吻一樣滾燙如灼燒。

“你這樣算什麽?”她強忍情動,將頭別像另一側,錯開他灼熱的吻,含著淚低低問道,“我們這樣算什麽?”

明明即將另娶,明明恨她入骨,還要如此茍合,她算什麽?

“那你一走了之又算什麽?”男人將她的頭掰回來,不讓她動彈分毫,沈淪中的眸光多了幾分兇戾,恨恨道,“李清河,這本就是你欠我的。”

清河被他的眼神刺痛了。她凝著淚,望了一眼他無悲無喜的面龐,只剩下吞噬她的欲望在蔓延。她嘆息著低聲道:

“你就那麽恨我?”

“是。當年害我喪父又痛失河西軍,在回鶻欺我瞞我還要殺我。所以……”他的舉動越來越強硬,吻得也越來越深,低沈的聲音夾雜著欲念與痛恨:

“你欠我的,永遠還不清。”

清河身體一僵,心已沈到了谷底:

她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微不足道的聲音卻在他疾風驟雨般的親吻中被盡數吞沒。

……

“這麽晚了,誰在撞門?”內室隱隱有燈光燃起,傳來醫女惺忪起身的聲音。

那片光暈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清河將伏在身上的男人推了出去,低聲道了句:

“夠了。你走吧,別再來找我了。我要嫁人了,將軍也要娶妻了。”

他流連不舍地起身,皺了皺眉,嗤笑一聲道:

“你是該嫁人了,我也該娶妻了。”他雙手迅速用身上氅衣將已不著寸-縷的她包裹起來,從背後摟住她,氣道:

“待我此戰畢了,取了沙洲,你就隨我回涼州。都一年了,你玩也該玩夠了,不要再跟我耍什麽花樣。”

見燈光已近,清河越來越慌亂,想要脫離他的懷抱卻仍被他牢牢箍在臂間。他薄韌的唇游移一側,拂過她櫻粉的耳垂,幽聲道:

“等我回來。把欠我的,一一補償我。”

語罷他松開了她。出門前,他硬是奪過了王五郎給她的那柄匕首,才肯走。

清河望著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姿沒入夜色中,消散了。

她身上他殘餘的溫熱如潮汐般退去,心神逐漸凝固,只覺如入冰窖。

***

數十日後。

遠在大唐最西端的沙洲傳來捷報。

苦戰多日,從沙洲得勝歸來的河西軍回到位於瓜州的據點,為首的白袍將軍身著明光重鎧,手執長劍,率一眾部下疾奔入了轅門,掀起滾滾黃沙,揚塵半空。

“將軍,有長安來的詔書!”

長風飛身下馬,急切地接過使臣手中的絹書一覽。待他一眼看到玄底上的朱批之時,沈峻的面上漸露喜色,忽然猛地扶住司徒陵的肩頭,笑得喜不自勝。

“長風,何事如此開懷?”司徒陵一楞,見他像個弱冠少年一般熱烈張揚,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禦筆批下的絹書。司徒陵湊了過去,看到絹書上的朱批字跡,了然道:

“原是聖上允了你求娶清河的聘書。”他也跟著大笑起來,拍了拍長風的肩,揶揄道:

“你們倆這杯喜酒,我可等了有半輩子了。這下,可終於能喝上了。”

“恭喜將軍,賀喜將軍!”塵土滿面的部下們紛紛掩笑,齊聲道賀道。

打下沙洲都不見將軍如此高興。這一回,他們的將軍總算可以得償所願了。

等在軍帳的親衛提著幾個胡商,本著終於可以向主子交差的心情,兩眼放光,欣喜地稟道:

“將軍,抓到了那個人。自己送上來的!”

年輕的將軍收起絹書,放在貼身處。他絞起馬鞭,一甩長袍,其後十餘親衛推搡著抓到的幾個胡商在主子面前跪下。

草棚下,身姿頎長的白袍將軍斜倚在案角,撩起眼皮,銳利的眸子審視著眼前身著錦衣胡袍,蹀躞革帶的貴氣胡人男子。

這人看起來似乎已經幾天幾夜未曾合眼了一般,神容疲憊,精神卻異常亢奮。

長風慢條斯理地把玩著手中一柄黑色的匕首,冷冷問道:

“你就是王五郎?”

“我就是!為什麽抓我?我是來給河西軍蕭將軍報信的!”名喚王五郎的胡人男子不服扣押,不斷試圖掙脫扣著他肩頭的幾雙手,厲聲道。

“報信?”男人嗤笑一聲,將手中的匕首往前一扔,投擲在王五郎身上,低睨著人,漫不經心地道,“這是你的匕首麽?”

王五郎拔出匕首一看,正是那日上巳節他贈送給李七娘的隕鐵匕首。他驚道:

“我送給七娘的匕首,怎麽會在你手裏?”

“七娘?叫得倒是親熱……”長風俯首下來,盯著他道,“我問你,你送她匕首做什麽?”

“贈匕首,自是要求娶了!”王五郎感到男人無形的壓迫,也不甘示弱,吼了一聲。

“我本以為你一胡人,不懂我們漢人贈匕首的寓意,想放你一馬。看來,我沒抓錯人。”長風猛地甩開馬鞭,輕輕在王五郎俊面前掠過,就差一毫就要在頰邊留下印記,“你可知她本是誰的妻,你也敢肖想?!”

“說!”鞭身落地,發出淒厲的鳴聲,長風收回皮鞭,故作淡淡道,“她可是答應嫁你了?怎麽答應的?”

王五郎膽戰心驚,卻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道:

“你說的可是李七娘?我求娶了三次,她都沒答應啊!”

見審他的男人寒眸陡然凜起,長鞭又要落下,王五郎壓低聲音,道:

“七娘拒絕我時,說她心有所屬,可那人恨她,要另娶她人,所以她於是此生不願再嫁人了……”

王五郎欲言又止,沒註意到男人驟變的面色,自顧自嘆道:

“我當時心想,究竟是什麽人,連七娘那麽好的女子都不要,算什麽男人……呸!……”  他神情激憤,越說越大聲,一臉大義凜然,忽而頓覺氣氛有些不大對勁。他擡首瞧了瞧,高高在上的白袍男人愈發陰沈的面龐。

王五郎一楞,仔仔細細看著眼前一身白袍的英俊將軍,想起此前甘州城內的傳聞,突然明白過來,面露不屑道:

“是你!原來是你啊……嘖嘖……”鄙夷之色,呼之欲出。

男人手中的馬鞭遽然甩下,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砭骨的聲響。

王五郎想到了此番前來的正事,忙不疊高聲道:

“將軍既關心七娘,快隨我去甘州吧!甘州城幾日前被祁鄲軍突襲猛攻,七娘派我們幾個胡人趕了好幾日路,千裏迢迢四處報信求援!”

聞言,本是閑庭信步的男人顯然一驚,斂起怒容,濃眉緊鎖起來。他久經沙場的面上竟露出一絲極為少見的慌張,疾聲問道:

“她人在何處?!”

王五郎憤聲道:

“七娘還在甘州苦苦守城,就快要守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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