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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終局(二)【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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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終局(二)【大修】

又是一個靜夜。

秋霧渺渺, 夜露茫茫。遠處還可聽聞蒼涼的金柝打更之聲。

涼州都督府書房內,燭火粲然,流光灑溢。

案牘上的公文密密匝匝,堆積如山。

沐後只著素綃中衣的男子從堆案中擡首, 望了一眼窗外, 涼風送來的幽茫夜色。

他起身, 一攬袖袍,拿起案上的燭臺,朝內室走去。燭臺的光暈隨著他緩步走動,投影在微涼的鏤紋地面,散著幽幽的浮光。

他舉著燈燭,悄聲來到榻前。

一雙勁臂挑開帳幔。

榻上平臥著一個沈睡的女子。橘黃的燭火照下,濾在輕淺的帷幔間, 給女子蒼白又清麗的面容添了幾分明艷。發如烏緞, 肌若白雪,唯獨一雙翠羽似的秀眉, 微微蹙著, 似有哀戚。

長風將燭臺置於榻旁的胡凳上, 坐在榻沿, 靜靜凝視著臥榻上的她。

耳邊響起每日來診脈的醫官千篇一律的回應:

“回稟將軍, 公主的外傷已快好了。為何遲遲不醒,這小人也不知啊……”

“將軍恕罪, 公主殿下深陷夢魘,怕是還得再飲幾帖藥才能好,至於何時能醒……”

在他沈吟間, 外頭傳來幾聲嘈雜的吵嚷聲,打破了此間的靜謐。

“蕭長風, 你給我出來!”

“崔將軍,這是我們將軍休息的臥房,不見客的,你不能進去!……”

長風皺了皺眉,替榻上的女子掖了掖被角,披上一件虎繡外袍朝外間走去。

在門口猛然撞上了沖進來的人。

來人赤金錦袍,靈藻玉冠,手執金鞭,正是崔煥之。

“你把清河藏哪了?”崔煥之鳳眸緊瞇,氣勢洶洶道。

長風踩在門檻上直立挺胸,故意比他高出半個頭,低聲道:

“那麽晚了,崔將軍有何貴幹?”

“我來見清河!”見被擋住去路,崔煥之徑直扯過他的衣襟,墊起腳,目光從他肩頭掠過看去。

房內,一扇細絹的山水屏風,透紗映出後方的臥榻,朦朧可見榻上睡著的女子背影窈窕,柔軟錦衾起伏如山巒,靜美如畫。

見崔煥之目露驚詫,長風淡淡道:

“現在你見過了。可以滾了。”

崔煥之回過神來,怒不可遏,朝他斥道:

“蕭長風你,你放肆!她雲英未嫁,你怎能將她安置於自己房中?我要去稟報聖上,治你個大不敬之罪。”

“你的人把她的府邸都燒了,你難道要看她露宿街頭?”長風撣了撣衣袖,餘光裏瞥見崔煥之憤恨的神色,挑起濃眉,重重道:

“早在回鶻之時,她便已是我妻子了!”他瞇起眼,寒眸中流露一絲狠戾,道:

“今日,我看在她我妻子的面子上,此事暫不與你計較,我限你三日內速回廓州。否則,休怪我反悔。”

崔煥之怒目圓睜,不斷撕扯著他的外袍,襟口上的虎紋被他揪得猙獰起來。

“妻子?你也配?”崔煥之哼笑一聲,忽然厲聲道,“她本就有魘癥,現在又身受重傷,不是因為別人,都是因為你。你把她害成這樣,還有什麽資格還和她在一起?”

長風一把甩開他的手,一斂微皺的衣袍,冷冷道:

“清河是誰害成這樣,你自己心裏有數。趁我還沒有改變主意,趕緊給我滾。”

崔煥之後退一步,兀然自顧自笑了起來,笑聲在靜夜中顯得有幾分瘆人。他的鳳眸瞇得狹長,幽聲道:

“看來你完全不知道吧?五年前河西軍出事後,清河曾被囚禁宮中,被那些閹人懸於宮殿上拷問。折磨她的人,就是你杖殺的那個閹人監軍的幹爹。他為了給幹兒子報仇,要清河屈打成招,汙蔑河西軍謀反。”

長風面色驟變,夜色將他濃密的眉浸得更黑更沈。他未有回話,只靜聽崔煥之繼續說道:

“清河咬死不松口,被反反覆覆吊懸於幾十丈高的宮梁上,囚禁了數月之久。我去救她的時候……她瘦得連人形都快沒了,嘴裏還一直念叨著‘不要殺他’,‘他沒有謀反’……”

長風立著的身形有些發顫,崔煥之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計重錘敲擊著他心口。他猛地擡頭道:

“你說什麽?……”

崔煥之說得眼眶已泛紅,不想被他看到,將頭偏向一側,咽了一口氣,凜聲道:

“你可知,為何她會萬分懼高,還會連日夢魘?為何她誓死都不讓你謀反?”他深吸一口氣,重重道,“她受得每一分苦,都是為了救你,為你河西蕭氏不被汙為謀反,承載千秋罵名。”

長風腿腳一軟,竟站不穩,向後踉蹌了一步。

崔煥之見之,仰頭大笑,嗆聲道:

“怎麽,現在知道心疼了?”他死死盯著他泛白的面,齜牙道,“若非為了你,她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昏迷數日還不醒?可你呢,你除了讓她受傷,讓她痛心,你還做過什麽?你根本不配擁有她!”

“她欠你河西蕭氏的,早就還清了!我本來一點都不想告訴你,但我要帶她回廓州了。我要讓你失去她,痛一輩子,所以我今日偏要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訴你。”

聞言,長風橫眉,血絲密布的雙眸倏然一睜,霍然然拔劍抵著他的胸口,厲聲道:

“你敢?”

崔煥之嗤笑一聲,擡起食指撥開胸前的劍尖:

“我怎麽不敢?我有聖上親下賜婚的聖旨。” 他甩開錦地瑣子紋的袍衫,從腰間取出一卷黃絹,得意道:

“聖上金口玉言,豈能有假?你自己看!”

長風從他手中奪過黃絹聖旨,指間微顫,展開速速一覽,目光在幾個朱紅字跡上掃過。未幾,他沈郁的面上露出一絲冷淡的笑意,挑起俊挺的眉,道:

“聖上朱批有註,‘依其願’。”他將聖旨卷起,擲於崔煥之懷中,淡漠道,“若是她願意,我自無話可說。”

見崔煥之接過聖旨,抿唇沈默,長風揚起頭,在面前踱著步子。低睨著他道:

“崔煥之,你也不想自己有什麽軍功,敢向聖上求娶公主?聖上不當面駁斥你,已是讓你自己循著臺階下,給隴右崔氏留了顏面,你休要再自取其辱。”

崔煥之擡首,鳳眸一凜,恨恨道:

“你等著,待我回廓州,將祁鄲殺個片甲不留,把甘涼十一州都奪回來。到時,你再看清河願不願意跟我走。”

“我已奪下甘州,你先看看何時取了肅州再說吧。”長風望著他遠去的赤紅背影,嗤道,“自不量力。”

他立在門前許久,雙手握拳,掌心已涼透,心思沈了下來。回過神後,他便緩緩轉身,掠過屏風,一步一步回房。行至裏間,他立在榻前,隔著帳幔對內裏昏睡的女子,幽聲道:

“李清河,你不是對崔煥之情深義重麽,我方才要殺他,你怎麽不起來攔著我?”

他面容冷峻,緩緩褪去外袍,上榻臥在外側,一如往常的夜裏一般。

枕畔溫玉幽香,他支起身子,蜷著食指,輕輕拂過她夜色中泛白的面頰,目色哀慟,輕聲道:

“剛才你可聽到了?崔煥之又來多番挑釁於我,竟還說要娶你。你早已是我的妻子,我為了你暫能忍著沒動他。你若再不醒,我可要忍不住了……”

良久,死寂中並沒有任何回音,只是偶有燭臺燈芯爆破的劈啪聲。

長風嘆了一口氣,擡手環抱住沈睡中的女子。她的身體溫涼,隔著兩重衣料透浸他滾熱的胸膛。他俯首朝她白膩的頸窩,眉眼噙笑,低低絮語道:

“我知,你不想我針對隴右崔氏。我答應你,不會對他動手的。可滿意了?”

仍是無人回話。

穿堂風被屏風擋住,屏上細膩的絹布緩緩流動,如潺潺溪水,脈脈溫溫。

他忽地褪下中衣,露出精壯的前胸,其上新添的傷痕正在結痂,血肉黏連,表裏猩紅。他攥著她的手往上面送,聲音低啞:

“我身上那日的箭傷刀傷一直沒用藥,還沒好,我想等你醒來親自替我敷藥。不如,你醒過來,幫我看看?”

女子呼吸綿長,雙眼緊閉。忽然蜷起了身子,像是冷了抱住了雙臂,漸漸窩成了一團,綿軟入他胸懷。櫻口重覆著囁嚅著:

“不要殺他……他沒有謀反……”

她說得含糊不清,他卻聽得振聾發聵。

連日來,他夜夜聽的這幾句話,本是習以為常,此刻兀然像細細密密的針,每一根都紮進了他胸口。

巨大的悲哀像浪頭打過來,將他全部的意志一點點淹沒。

女子身上薄如春霧的素紗裏衣,驀地被幾滴滾落的溫熱浸潤了一片,如雲蒸霞蔚,貼著她白玉似的肌膚,被一雙粗糙的大掌一寸一寸覆下。

空曠的裏間唯餘風起簾湧。

帷幄間的私語混入了風聲,化成捉不住的輕煙漫散開去,時而凜冽如風,時而溫潤如雨:

“李清河,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承你的情。你欠我的,怎麽可能還得清?”

“以命相還?呵,你有幾條命可以還我?”

“不是說要和我生同衾,死同穴麽?一直這般睡著如何同衾同穴?”

“等你醒過來,我帶你去看涼州上巳節的花燈。你不是最喜歡上巳節了麽?”

“清河,求你,醒過來……”

不知過了多久,夜風往覆間,榻上絮絮低語聲漸轉為輕微的鼾鳴。

萬籟皆寂之時,沈睡中的女子眼睫翕動,一根扶在榻沿的葇荑忽然動了動。

***

數日後。

都督府庭院內種了一大片桂樹。

微風輕拂,桂雨簌簌落下,散起幽香一陣。

幾粒桂花落在樹下賞花的白衣女子雙肩,如繡了金線的滾邊,勾勒出其人瘦削而孱弱的背影。

清河從冗長的夢魘中清醒過來也有段時日了。

她在這都督府也已不聲不響地住了近半月。

卻始終不見府中的男主人。

聽服侍她起居的婢女說道,河西軍新立,整軍之事繁雜,自奪取甘州後,蕭將軍近日一直宿在軍營,府中眾人也有數日未曾見到他了。

像是在刻意避著她一般。

說來,她也不知,自己還在等他做什麽,哪怕等到了,還能再說些什麽。

不知為何,心底仿佛仍存有幾絲不該有的期待和僥幸。

或許是因為,她的府邸被燒成了斷壁殘垣後,她無處可去,只得借宿在他府中。而他,竟默許她宿在他的臥榻。

還是因為那一日醒來,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他急切的面龐。那對濃密的劍眉依舊擰得緊緊的,黑而沈的目色裏,滿眼都映著她的臉。即便那一刻他從未對他有所言語,在她病臥毫無氣力之時,他甚至親手餵了她幾口湯藥。

只是之後的幾日,從未再見過他人影,府中有幾名婢女悉心照料著她起居養病。

此時,棲在桂樹上的一二只斑鳩仿佛受驚,撲騰著翅膀低鳴幾聲,倏地向空而去。

沈吟許久的清河一側身,望見了身後幾步開外,立著一個胡子花白的男子。

男子的年紀看起來約莫四十左右,鬢邊青灰,面容清臒,看向她的笑意寡淡又生疏。

來人對她微微屈膝示意行禮,低低道:

“問公主殿下安。”

清河問道:

“你是?”

男人笑了笑,恭敬地躬身拱手道:

“我乃河西軍幕僚彭放,亦是故蕭帥舊部。見過公主殿下。”語罷,他低伏著身不動,清河只得微一擡手,道:

“彭公請起。彭公今日,可是有事前來?”

彭放起身,再拜道:

“某來面見公主,確實有一事,替蕭帥懇求公主!”

清河心頭一緊,垂下目光,道:

“但說無妨。”

“公主是痛快人,彭某便直言了。”彭放斂了斂懷袖,從袖中伸出一只手,指著青天,道:

“將軍之志,志在千裏。從涼州西至沙洲陷落祁鄲之手,河西軍必要奪回以立威。可河西軍歷經五年衰敗,百廢待興,大不如從前。某,請問公主,其首要之困為何?”

清河稍加思索,徐徐答道:

“孫子有言,‘其用戰也,勝久則鈍兵挫銳,攻城則力屈,久暴師則國用不足。’所以,河西軍以戰養軍,關鍵在於國用不足,在於根基尚淺,後方之力有欠。”

彭公拱手作揖,笑道:

“公主殿下果真冰雪聰明,與某之所思,不謀而合。”他瞇了瞇眼,又道:

“那麽敢問,公主能否從中相助一二?或者,以你公主之身,是否能為將軍獲得朝中支持?”

清河微微一怔。

她母妃早逝,且身份低微,並無母族傍身。她空有公主之名,卻並無公主之勢,且離京數年,她在朝中毫無根基可言,哪來什麽朝中勢力相佐?

還未待她回答,彭公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接著道:

“就算殿下費盡心力,能獲得朝中肱骨支持,可山高皇帝遠,如何能比得上近在眼前的助力有用?”

清河聞言,心下已是一沈,淡淡回眸,望著眼前捋著花白胡須的男子,問道:

“彭公,你究竟想說什麽?”

彭公搖了搖頭,直視著她的眼,高聲道:

“西北大族,世代同氣連枝。唯有聯姻,才是最穩妥最快速的方式。我已為將軍相中甘州陳氏,其乃世代簪纓,天下富賈。借甘州陳氏財力,要名得名,要力有力,可滋河西雄兵萬餘。若是有了這份唾手可得的助力,我們將軍取甘涼十一州,覆興河西軍指日可待。”

清河的聲音全然冷了下來,姿態清絕,淡淡道:

“所以,你要為你們將軍,迎娶甘州陳氏?”

彭放嘴角一翹,露出一絲得意之色:

“不瞞公主殿下說,某諫言之後,將軍雖有遲疑,但終是默允。當下,聘書已在草擬了。”

清河凝滯了片刻,袖口的指尖在掌心掐出了汗。她抿了抿唇,未有言語。

彭放將雙手斂藏於懷袖中交握,本是低垂著頭,眼簾卻擡起望著她,眼神銳利無比,語調平淡且漠然:

“某知公主與將軍尚有餘情未了。但,待甘州陳氏以正妻之份嫁入涼州都督府,公主在此又算什麽?”

他輕嗤一聲,故意道:

“難道,公主甘願做個妾室?”

“你放肆。”清河回過神來,冷冷望著他,怒目而視。

彭放似是就等著她此句怒斥,忽而稽首大拜,謝罪道:

“某不過就事論事,公主殿下既不喜我如此作比,那麽某不說虛的,就說件實事。”他在地上朝她昂首,一字一句道,“當年之事,河西軍將士大部分人都在場,某,當時亦在場。蕭帥身故,河西軍重創,如此一來,公主若還能與將軍成為眷屬一雙,敢問,將軍身為主帥,今後如何執掌河西軍,如何服眾?”

“公主幼時在宮中如履薄冰,必不會不知人言可畏四字罷。”

清河楞在那裏。

逐客令當前,她有千言萬語凝在口中,卻一個字句都說不出來。

她又能從何說起呢?

她苦笑一聲,平靜地問道:

“這是彭公你自己的意思,還是你們將軍的意思?”

彭放錯身而立,避開了她的目光,亦並未直接答她,而是道:

“是誰的意思,已無關緊要。我們將軍是個念舊情的人,公主在此,將軍心中難以安定。可天大地大,父仇為大。哪怕舊日情誼甚篤,彼此相見不過徒增困擾,所以近日將軍避而不見。”

“某今日前來贈言,實乃大不敬之罪,還請公主殿下能體諒某一片苦心。”

“某請公主三思。某,告退……”

直到庭院中腳步聲散去,已空無一人。

彭放走後許久,清河仍陷於萬千思量中。

風不知刮來了幾陣,滿樹桂花已全落了下來,密密麻麻鋪遍了青磚的地面。

獨立良久,眼前有幾分暈眩,她不由向趔趄一步,鞋底踩碎了落滿一地的桂瓣,零落成泥碾作塵。

繁花已落盡。她的心頭雖寒涼無比,卻是清明一片。

***

涼州都督府的書房內,燃著一縷輕淺的寧神香。

案牘上堆了更高的一疊公文軍報,如山峰連綿,掩住了男人清俊的面容。。

今日,長風方從軍中歸府,卸下了軍中鎧甲,只著便衣,靜坐案前,埋首於久未處置的軍務中。

俄而,他從堆疊的軍報底下沖出一份玄緞為底,赤錦為面的絹書,寶貝似地輕撫許久。

隨後,他鑲繡的袖口斂起,正神貫註地撰寫其上。丹砂為墨,字跡遒勁,雖不過寥寥數語,可他落筆時,每一個字都寫得極為小心,如雕紋,似啄玉,極盡鄭重。

門外傳來一下細微的扣門聲,男人微微擡首,聽到親衛恭敬稟道:

“將軍,公主殿下求見。”

手中的狼毫一頓,他收筆在旁。急忙用普通的公文掩住了這封不同尋常的絹書,轉而打開了另一篇久置在案的公文,捧在掌中細閱。

雙扇門緩緩推開,身著素紗白衫的女子斂衽擡步入內。

他的眸光定在公文的某一處,餘光掠過公文紙張上緣淡黃的邊,飄向小步走進來的女子。她穿著一身梨花白的雙襟胡裝,仿佛下一刻就要出馬騎馬,目不斜視,肅容端持,儼然已是宮中女子的行規舉止。

他已覺察她此時前來並非如他所想,凝在唇角的笑意漸漸隱去,平淡地問道:

“傷好了?”

“好了。”清河低垂螓首,道,“我三日前遞上來的出關文牒,不知將軍有否過目,還請勞煩盡快批閱下發。”

“你今日來,就是為了這事?”男人皺了皺眉,將手中公文輕擲於案上,鋒銳的眸光掃過來,落在她微微起伏的削肩。

“還有……”清河吸了一口,仍是垂眸,不敢看人,低低道,“我來向將軍告辭。本想一走了之,但還是想告訴你一聲。”

“你問我要出關文牒,就是為了要走?”男人的聲音冷了下來,從案上起身,虎繡白袍垂落,掩住了扣在案上漸次收緊的十指。

清河心下忐忑,感受到了男人無聲的凝視,不知為何覺得前方的氣勢有了幾分壓人。她悄悄深吸一口氣,微微仰首,雙手覆於腰前,與身前高大的男子深沈的眸子對視,道:

“昔日,是我對將軍有所虧欠。我已遠赴回鶻尋回將軍,個中坎坷,不必多說。如今聖上也已下旨,彪炳河西蕭氏,將軍重獲涼州。”

她沈下聲音,語調淡然,一字字朗聲道:

“由此,我自認,與將軍的恩恩怨怨,已隨之一筆勾銷,互不相欠。”

“你要與我一筆勾銷?”他口中輕哼一聲,聲音漸沈,“殺父之仇,怎麽一筆勾銷?”

清河一怔,望著他陰郁的面色,正是如地牢那日一般透著隱隱的沈痛。她咬了咬牙,下定決心,垂落的眼睫定在底下的雪色裙裾間,緩步行至案牘前。她輕嘆一聲,低聲道:

“我知將軍恨意難消,心意不再。所以今日前來……”

他沒有反駁,只是將頭偏過一邊,濃眉凝得深重。

清河擡眸,凝望著他冷酷的側臉,從腰際的束絹羅帶中取出了銀雕匕首,於掌中輕撫後,輕輕置於案上,道:

“這柄銀雕匕首,我今日特來歸還將軍。”

案牘忽然被什麽猛地碰撞了一下,堆在掎角的公文山一震,紛紛墜落在地。男人已從案前踱步而出,來到她身前腳步放慢,最後定在隔了一步的位置。

他擡手從案上拾起了匕首,握於右手掌中,漆黑如墨的眸子看不出一絲情緒。

清河楞神的片刻間,她腰側的束絹羅帶已被他一指勾住,牽引著她的身體往前一步,往他胸前送。

清河猝不及防,失去平衡,腳步趔趄,向前仰去。她不由自主擡起手,袖袍落下,露出一截藕白的小臂,最後竟攀在了他的雙肩。

身體莫名地緊貼在一起,虎繡白袍與素紗白衫糾纏不清。

男人不茍言笑,薄唇抿得緊緊的,一手勾著她的腰帶,另一只手已將匕首狠狠插-入她腰後的束絹中,牢牢扣住。

他身量極高,本是睥睨著她,此刻微微俯首,在她耳邊幽幽開口道:

“我送出的東西,從不收回。”言辭中似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惱怒。

下一瞬,他手指一松,已轉身回到案前,若無其事地翻起了一堆散亂的公文。

清河雙目微微睜大,胸口不斷起伏,心若擂鼓,只覺須臾間血脈灌流如註。

匕首的涼意透過幾層紗衣傳入體膚,提醒著她方才一眨眼的工夫,確有發生的事端。

平覆心緒,冷靜下來後,她寬慰自己,心想著:也罷,好歹也可以留個念想。

男人將幾本關牒找出來,朝她一遞,她上前幾步,擡手要取走之時,他收回了手,只讓她伸出的玉指碰到了關牒的邊緣。他盯著她漸漸泛開潮紅的面靨,語調輕淺,頗具玩味地問道:

“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她回道。

關牒已遞入了她的掌中,頭頂傳來一句漫不經心的問:

“將去哪兒?”

清河不語間,垂落的眸光不經意瞥見了案上層層公文下蓋住的一卷絹書。

玄緞赤錦的質地,再飾以龍鳳雙紋,隱約可見朱紅字體。

依大唐禮制,如此特征,這只能是一封聘書。

他要下聘娶親了。

看來彭放所說,並非虛言。

翻湧的悲意自心口漫灌,清河唇瓣輕顫,手掌幾欲扶在案角的朱漆鏤刻上。

男人見她身形一顫,面露疑惑,手臂微微擡起,似要過來攙扶。

她迅速收斂心神,小步後退,錯開他的手臂,不願表露一絲一毫的流連,只重聲道了一句:

“今後相隔天涯,前塵憾事,我與將軍,生死兩忘。”

一時間,她在入房門前醞釀許久的話語,已全然煙消雲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只餘一聲告誡:

“帝王之心,將軍深知。此次將涼州歸於河西蕭氏只為平衡西北勢力,避免隴右崔氏一家獨大,不便掌控。將軍需牢記經年教訓,謹言慎行,勿再犯帝王之忌。”

“這就是你要對我說的?”男人冷酷的聲音如玉崩冰裂。

她目光下斂,屏住呼吸,強忍盈眶中的熱淚,勉強以一個公主高貴的姿態,挺胸昂首道:

“清河在此,祝將軍,此生安樂,子孫滿堂。”

她語罷便決然推門離去,留下錯愕萬般的男人在房中靜立許久。

幾個守在門口的親衛見書房的門被遽然推開,還沒待多久的清河公主自內快步走出,面色冷郁,眼角泛光。幾人探頭探腦,正盯著書房裏面的動靜。

俄而,內裏驟然傳來“轟”地一聲,巨聲響徹耳畔。聽起來像是鬥大的案牘被掀翻,巍峨如山的公文坍塌,劈裏啪啦地往地上掉。

眾人駭然。

少帥自歸來以後,雖喜怒無常,但從不形於色。除了近日眾將提議奪取肅州的計劃與他預想的有些出入,過於慢了,眾將來來回回求他“審慎行之”的勸誡令他有些惱了,但也從未見他發過如此大的火氣。

更怪的是,往日從來宿在臥房的少帥,近幾日,竟然一連數日睡在書房。直到今日看到清河公主穿戴齊整從他臥房走出,眾人才恍然大悟,心下竊喜不已。

本以為好事將近,結果竟是這麽一出。

幾個親衛諸般滋味湧上心頭。誰不知道少帥這麽急於奪取祁鄲手裏的甘涼十一州,連他帶回來的回鶻騎兵都已編制入河西軍用於布陣突襲,不就是為了速取戰功,以落入敵手的甘涼十一州為聘,向聖上求娶公主。

難道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

眾人面面相覷,不敢吱聲,繼續守在門外。

養寧遠遠離眾人,獨自在門口躑躅了幾刻,竟忽然推門而入:

“將軍……”

“出去。”伏案的男人頭也不擡,冷聲道。

“將軍!當年故蕭帥出征前,我曾偶爾聽得一事……今日,我必要告之將軍!”寧遠不顧他的命令,跪伏於地,拜道:

“當年,是蕭帥請求公主殿下,要她不惜一切代價,從宦官監軍手裏保下將軍你的啊!”

男人霍然起身,大步而來,將養寧遠一手從地上提了起來,聲音低沈無比: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將軍,公主是受已故蕭帥所托,為了從宦官手中保下你,當年才會故意不讓我們出關的。”“所以,即便當年公主曾與朝廷宦官站於一道,我養寧遠從未恨過公主,一直跟隨她了五年,看著她一日日召集將軍舊部,在隴右軍中為我們殘兵討得一席之地。公主她為我河西付出良多,我永志難忘!”

男人緩緩將他的衣襟松開,手已漸漸緊握成拳,恨恨道:

“你為何不早說?”

“是公主不讓我說的。”寧遠咽下一口氣,語帶哽咽道,“她說,故蕭帥一生為國為民,存於世間,素來以大義大勇著稱。他身為將軍父帥,當日屏退所有人後才托付於她,定是不想將軍知道,他也有私心,是一個棄一軍而保一子之人!”

說著,寧遠垂頭喪氣,訴道:

“公主殿下已離開涼州了,她走前還對我說,此生珍重……”

“將軍!”寧遠猛然擡頭,唇角顫抖,道,“我怕公主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

之後,一直到金烏西墜,暮色四合。書房始終未有響動,到了深夜都還未傳膳,裏面更是闃靜無聲,恍若無人。

眾人心急如焚之時,望見司徒陵踏著夜色出現在了門口,眾人宛若遇見了救星,紛紛躬身將他請進了門。

房內的男人聽到響動,倏地擡頭一看,目光先是望見了飄飄蕩蕩的一條袖口,往上移,看到了司徒陵欲言又止的面容。他又垂下頭去,低聲問了一句:

“她走了?”

“走了。”司徒陵倚靠在案前,垂眸望著顧自閱覽公文的男人,道,“和河漠部的人走的,我一直送他們出了峒關。”

他手中的公文“啪”地一聲放下。司徒陵一驚,回頭望著他黑沈的目色,面露難色道:

“你別這麽看我,我可勸過了。她什麽性子,是我三言兩語能勸回來的?解鈴還須系鈴人啊。”

“河漠部那個郡主,一路上都在指著隨行的幾個草原漢子給她看,說要給她在草原上找個最英俊的夫郎。”司徒陵故意低咳幾聲,道,“我瞧了一眼,要我說呢,都是力大如牛的糙漢,沒有我們長風將軍半分俊朗。可耐不住人家可以近水樓臺先得月啊。”

見男人忽然已從案頭起身離去,司徒陵追了上去,撓頭問道:

“哎,我說,你究竟什麽打算?”

“追回來。”男人說得平平淡淡。

司徒陵聽這麽一句輕飄飄的話,還以為聽錯了,面露喜色,不由追問道:

“什麽?”他遲疑了一刻,試探道,“你不恨她了?”

“她既能不遠萬裏追我到回鶻,我怎麽就不能追她到草原?”長風垂下眼簾,看似平靜的語調之下,掩著他洶湧的心潮。

一日來,他獨立房中,反覆咀嚼著她離去前說得幾句話,始終意難平。

既是他父帥去前的意志,他還能怎麽恨她?

她倒好,騙她瞞他後,躲得遠遠的,臨走前還說什麽斷情絕義的話來。

生死兩忘?讓他怎麽忘,再墜崖一次失憶一次都未必忘得了。

此生安樂?無她在身側,如何能安樂?

子孫滿堂?沒有妻子,他如何會有子嗣?

當真荒唐可笑。

長風站定後,側過身,隨手擺弄著案牘上的公文。他的目光落在案上公文下那一角玄底赤面的絹書,紛繁的心終於稍微安定了些許。

他淡淡道:

“我這裏即將與祁鄲開戰,讓她遠離中原,先去漠南河漠部避一避也好。”

他的初心依舊。

甘涼十一州和她,僅此而已。

***

數月後,天朗氣清的一日。

涼州城初雪方霽。

明明是冬日裏,葛薩還沒進涼州府都督府就已開始渾身冒汗。即將跨入書房門前,脊背更是發了一層濕汗。

他心一橫,一閉眼,快步走了進去。

“將軍……”

輿圖前定標的白袍將軍微微回身,向他投來的目光有幾分期待:

“人找到了?”

葛薩將頭埋得更低,小聲道:

“沒有……”

“啪——”一本公文已從白袍將軍手中劈頭蓋臉甩到他臉上。

長風放下手中在輿圖上行軍的標記,快步走到他面前,低斥道:

“那麽大的一個人都能跟丟?河漠部不是你夫人的地盤麽?”

葛薩捂著被砸得有得發脹的臉,褐色的眸子流露出一絲痛苦,低聲道:

“整個漠南那麽大,實在是沒找到公主殿下……然後,別說我夫人,我兒子都沒讓我見到。”

長風心底猛地沈了一下。

若不是他當日暴力收服河漠部,這對草原夫婦也不會落入如此地步。如今葛薩的兒子都快滿月了,那河漠郡主都只讓父子見過一面。

望著葛薩隱忍不發的面。這英俊的少年行軍打仗時是統領萬兵的將軍,唯獨此事上,卻是連夫人孩子都見不到,如喪偶失孤的鰥夫。

實在可惜。

他神容緩和了些許,面露愧色,對葛薩道:

“這事,是我對不住你。”他輕拍了拍葛薩的肩,望向窗外遼闊的天際,道,“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寒冬必要拔營往水草豐茂的暖地遷徙,往雪山南邊再找一找吧。”

葛薩知他心焦,自己卻無能,面上更是慚愧,轉而向他稟道:

“是。我即刻再派人前往漠南。對了,將軍,你那個彭姓幕僚在門外等好久了,要不要請進來?”

長風微微側身向門外望了一眼,皺眉道:

“請。”

葛薩退去,將門口久候的彭放請進了書房。

彭放一身粗布舊衣,一進門,就行了個大拜之禮,道:

“都督,我月前所言之事,考慮得如何?”

“表叔父,當日我便已言明。絕無可能。”長風顧自在輿圖前擺弄著,心不在焉道。

彭放神色微僵,述道:

“如何不可?甘州陳氏三世簪纓,根基深厚,與我河西更是數代淵源頗深,今願以嫡女嫁予都督為妻,求好於我河西蕭氏,都督何不順水推舟,娶世家貴女,於重振河西大有裨益啊!”

長風搖頭道:

“我心中早已有妻子人選。此生唯一,且非她不娶。”

彭放一驚,氣得差點嘔血。眼見他百般為河西蕭氏的籌謀即將因眼前固執的男子而化為夢幻泡影,他稍作思忖,忽地高聲道:

“自你父帥故去,河西軍已式微多年,若無高門扶植,又不聯姻,都督哪怕一生征戰沙場,何年何月才會有出頭之日啊?”

長風目光冷了下來,面色鐵青,字字誅心:

“憑借妻家勢力立足西北,為我所不齒。千裏江山,攻易守難,若非一寸一寸打下來,而是假手於人,來日如何守得住?”

彭放臉色一變,忙退一步道:

“若都督不願許以正妻之位,先娶為側室亦可啊。如此,便可先取用甘州陳氏手中資源,此番伐謀更易,西北諸州皆如探囊取物,何不快哉?”

長風正色道:

“河西蕭氏,世代以來,只娶妻,不納妾。自我阿娘亡故,我父帥十年不曾再娶。你這是要我違背蕭氏祖制,忤逆我父帥遺訓?”

見他愕然,長風嘆了一口氣,下了逐客令道:

“夏蟲不可語冰。表叔父,我念在你曾在我父帥麾下多年,我敬重你,仍然尊你為我軍中幕僚。我意已決,此計不可用,今後勿要再提。”

彭放面容恭順,又退一步說道:

“可……可甘州陳氏以為此事仍有商榷餘地,已拒絕了好幾家議親人選,且陳氏家主向來好大,已將嫁女之事大肆宣揚,聯姻之事怕是已傳遍各地。這可如此是好……”

“備上厚禮,派我親衛前去辟謠。”長風揉了揉眉心,又道,“罷了,我今日恰好要去甘州視察祁鄲動向。據斥候來報,有一支祁鄲軍,似是逃去了甘州城中躲藏。聯姻一事,由我親自登門回絕,就此作罷。”

彭放張口正欲再說些什麽,見到男人一反常態,面容極為陰郁,便一時語塞。他心知這位河西新主行事向來雷厲風行,眼中容不得沙子,多說無益。

彭放心嘆,方才對話中,主子雖從未明言,但軍中皆知,主帥鐘情一人,久尋不至。

他以為已近一年,早已時過境遷,今日舊事重提乃是一個大好時機。

豈料,他的主子,始終不曾死心。

***

甘州方圓數十裏,為胡地漢地交界處,物產豐富,氣候適宜,往來交通便利。因此,常有天南地北的胡商雲集在此。

今日是數月來榷市重開的第一日。石板長街上更是熱鬧,人流如織,各地胡商紛紛而來,操著純熟的漢話叫賣。

中原的絲絹布匹,棉麻飾物,江南茶葉瓷器,西域有汗血寶馬,獸皮又細又軟,編織毛氈精致,更有奇珍異寶,琳瑯滿目。

街道擁擠,接踵摩肩,長風和幾個跟隨的親衛只能下馬,牽馬行走,時不時聽到街角的幾個胡商與甘州本地的商販隨口攀談著:

“多虧七娘出手,甘州的榷市才能重開。”

“七娘手也巧,我的腿傷就是她給我看好的。”

“七娘長得可真俊,也不知許了人家了沒有?”

“哪能輪得到你,王家五郎早就在準備聘禮了。”

“哎,快看,七娘來了!”

人潮紛湧中,長風不由隨著眾人殷切的目光看去。

長廊下,堆滿鏤漆器皿的攤位前,掠過一個白衣翩躚的女子,身姿纖細,一閃而過,唯獨鴉青發鬢上的一枚金釵,明光晃了他的眼。

女子轉瞬已沒入人群中,不見蹤跡,如幻似真。

他睜大了雙眼,心口一顫,想要撥開紛亂的人群,腳步卻被烏泱泱的人群所滯。

“將軍,將軍!”耳邊傳來葛薩的喊聲,他回過頭,看到匆匆趕到的葛薩,滿頭大汗地朝他招手。他不知何時追來,似是有急事要報。

葛薩見碰不到他人,便仰著頭越過人潮朝他高聲道:

“我剛見到了帛羅,她說,公主……”人群將葛薩擠得越來越遠,他的聲音仍在清晰地傳來:

“公主她根本沒有去草原的河漠部,她當日就去了甘州!”

“她此時,就在甘州!”

作者有話要說:

【註釋】來自孫子兵法作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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