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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雁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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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雁歸

破曉之時, 天邊的群嵐間露出一絲暗青灰的白,烏金色的日頭升上來,旭日金光灑遍枯黃的草原。

刺目的日光透過帳布照入帳中,清河漸漸蘇醒了過來。

身上除了錦衾, 還蓋著一件眼生的月白雪氅。皮毛柔軟滑膩, 觸之如陷進一片雲海, 且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毛。

沒由來地,她心生一絲歡喜,對這件莫名而來的氅衣愛不釋手。

她頭腦昏沈,迷迷糊糊間記得好像昨日香芝來過,但並不記得香芝有帶這件氅衣予她。

她披上氅衣,起身下榻, 緩慢地移著步子, 朝帳外走去。

外頭明媚的日光給她寒涼的周身添了一絲暖意,驅散了她心頭縈繞的夢魘。

“公主怎麽起來了?”香芝正端著一盆水想要進來為她擦身盥洗。見她起身忙扶住她回到榻上。

“這件雪氅, 是我嫁妝裏的麽?”

香芝端詳了一會兒, 搖頭道:

“這氅衣皮毛和裏料極好, 但應該不是我們帶來的。我點過公主的衣裝箱籠, 我不記得見過這件雪氅。”

清河垂下了眸子, 輕撫氅衣上的皮毛。忽然感到今日帳外格外安靜,她心下一慌, 疾聲問道:

“玄軍呢?”

香芝深知瞞不過她,低聲如實道:

“一個時辰前,玄王已帶兵已經出發去往涼州了。”

清河沒有半分猶豫, 從榻上掙紮著起身,向外沖去, 喊道:

“備馬!”

香芝追了出去,扶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唉聲道:

“殿下,你身子才剛好一些,怎可騎馬?快隨我回帳吧。”

“不可。我必須去。”

香芝焦頭爛額地拉著她,柔聲勸道:

“玄王對小人說過,待他從隴右崔氏手中奪下涼州,會來接公主回去的。公主身子太弱了,實在不宜騎馬,先回去歇息吧。”

“速速備馬!我再不去,就來不及了。”清河見香芝勸阻,拖著綿軟的身體一門心思地往馬廄跑。

香芝見實在拗不過她,只得叫來幾個親衛護送她上馬,連連嘆氣道:

“公主這又是何苦?”

“我好不容易將他追回來,決不能讓他再行差踏錯一步。”

香芝望著她艱難地上了馬。在馬背上,她身長玉立,發絲飛舞在側,勾勒出她弧形優美的側臉,烈日照下,金光在她身上淺浮,溫柔中又帶著一絲決絕。

香芝無言,心中酸澀,默默目送她策馬遠去。

***

涼州城一處幽靜的府邸中。

庭中水池,盛夏過去,綠波蕩漾間,清荷雕零盡,幾片翠葉焦黃。

水榭臺中伸出了一只赤金箭袖,下水折了幾瓣枯荷撈起來一觀。

殘荷仍澹澹有香。一雙鳳眸凝視著花瓣間曲折的褶皺,拈花掌中,沈吟良久。

“少帥,府裏已布置完了,一應俱全。”

聽到下人來報,赤袍將軍斂起濕漉的袖口,將荷瓣收於身後。望著花廳前新置的博古架裝飾著頑石根雕,新換的瓔珞珠簾,一床薄衾軟榻,軟玉生香。

他心下不禁暗自一笑。

“好。”崔煥之收回目光,憑欄遠眺,“清河要回來了。她在涼州的府邸,定要不遜於長安那些公主府。”

“是!”下人們面露喜色,齊聲應道,又忙活起來。

涼州城內,誰人不感激為民出關和親的清河公主。一己弱柳之身,救萬民水火,使涼州免於戰亂。

如今公主即將還朝,駐守涼州的隴右軍中最先得到消息,皆是喜不自勝。

崔煥之將荷瓣撚起,放入腰間的玉銙帶中,見親衛從府門奔來:

“少帥!斥候來報,祁鄲軍埋伏在峒關城外二十裏的莽山山隘。”

“繼續探!”崔煥之從腰間抽出金鞭,飛步向縛在府外的高頭大馬走去,高聲令道:

“隨我回防峒關。”

……

峒關城墻守將見少帥親自前來督戰,紛紛屈膝行禮,今日守城將領陳佟稟道:

“少帥,是回鶻人!”

崔煥之一驚,鳳眸瞇起,道:

“怎麽是回鶻人?領兵者何人?”他大步上前,欺身靠在女墻上向遠處望去。

不到三裏外有一片黑壓壓的騎兵陣,鐵蹄颯踏,碾過衰草,在黃土上揚起風煙滾滾,形似漲潮,奔湧不息。

行軍速度之快,轉眼已近峒關城下。

看清來人後,崔煥之不由胸口一震,瞳仁睜大,心跳急促。

為首之人一襲白袍獵獵,身披明光甲胄,有如天光籠罩,奪人睛目,墨發高高束起,兜鍪上的赤纓如血,在塵煙中隨風飛揚。

“來者何人?無詔近峒關城一裏內者,即刻射殺。”守城將領陳佟朝來人喊道。

“我乃河西軍少帥蕭長風。今日重回涼州。”白袍將軍從腰側拔出一柄寶劍,手腕一轉,直指城墻道,“姓崔的,識相的,速速獻城,降者不殺!”

一時間隴右軍中驚呼聲四起,人語嘈雜。

隴右軍中,眾所周知,河西少帥蕭長風早已在五年前峒關一戰墜崖身死,屍骨無存。隴右崔氏趁河西軍一朝傾頹,借機侵占涼州,因此,此人為隴右軍中禁忌,他的名諱已被勒令不準提起。

那麽,城下之人又是何人?

“我當年見過蕭長風長相,這個人絕對不是他。此人冒名頂替,且身後皆是回鶻玄軍,是回鶻人要取我峒關來了!”陳佟第一個出言憤聲道。

眾人心思各異,只是齊刷刷地看向少帥崔煥之。

赤袍將軍死死盯著城下之人,面色沈郁,狹長的鳳眸掠過一道寒光,咬字緩緩道:

“無論是何人,死人也好,活人也罷。擅闖峒關者,殺無赦。”

眾將被他冷硬的語調所震懾,楞了一瞬,紛紛各自歸位。弓箭手已在女墻縫口就位,只待一聲令下。

“將軍,他就是河西軍少帥啊!”匆匆趕到的養寧遠上前推開圍堵的眾人,急切地朝崔煥之喊道,“清河公主月前曾從回鶻來信於我,證實了玄王確為當年墜崖的少帥。”

“崔將軍,他就是長風無誤。”司徒陵亦從人群中探身出現,低聲道,“請崔將軍三思啊。”

崔煥之掀起眼皮,看向神色凝重的二人。

他自是知道,論軍心民心所向,哪怕他在涼州已守了五年,都抵不上一個“死人”。

內心除了難以言喻的憤慨,還隱隱含著一絲不甘。

“無論何人,威脅峒關,定殺不饒。”他故意重聲道,“哪怕蕭長風活過來,站在這裏,面對此番情境,亦會如此下令。”

城下的玄軍仍在步步逼近峒關城門。守城將士陳佟朝崔煥之示意後,見主帥微微頷首,陳佟便令弓箭手放箭,試圖向來人震懾道:

“城下宵小,速速退出峒關,否則,射殺!”

在陳佟一聲令下,箭雨如註,紛紛落在城下之人的坐騎鐵蹄之下。

白袍將軍冷笑一聲,並不應答,隨即一夾馬腹,揚起韁繩,徑直朝隴右軍的射程內疾馳而去,竟在飛來的流矢中穿梭如風。策馬奔馳中,他在馬上搭弓張箭,松弦之後,一道利箭迅疾如電飛去。

“唔……”城墻上的陳佟來不及閃避,胸口竟猛地被這支疾速之箭射中。射箭之人,準心毫無偏倚,力道之大,竟令身強體壯的他向後趔趄幾步。撕裂般的劇痛襲來,他倒在了背後的部下身上。

“自不量力。誰射殺誰,還不一定。”白袍將軍冷冷一笑,在漫天箭雨中毫發無傷地回到自軍陣前,勒馬回身相望,冷酷無比的面上帶著昭然的諷意,如同戲弄了一番守城的隴右軍。

“這射術,只有少帥了……”養寧遠全程看在眼中,不好在隴右軍面前露出喜色,只得小聲嘟囔了一句。

“大膽狂徒,竟敢偷襲我軍主將!”陳佟的幾個部下氣不過,扶著陳佟下城樓後,向崔煥之怒道,“少帥,是否準備開戰?”

“抽出一隊人馬,先護送峒關城中百姓從東門撤退。派人去涼州,疏散城門口的百姓。”崔煥之面容嚴峻,沈吟片刻後開始排兵布陣,道,“此戰避無可避,他要取涼州,不會善罷甘休。但,我知他不會誤殺平民。”

“他的目標,是我,是隴右軍。”

且不說五年前他隴右崔氏趁蕭氏父子身亡便奪了河西軍的城,自新帝登基以來,河西蕭氏和隴右崔氏因同守大唐西北,一個在北,一個在南,屢屢相爭不休,隔著世仇。

今日,城下叫戰之人,是來奪城雪恥來了。

崔煥之伏在女墻上的雙手緩緩緊握成拳,青筋隱伏。他猛地擡臂揚手,高喊道:

“弓箭手聽令!”

司徒陵和寧遠正欲上前勸阻,忽見崔煥之眉頭緊鎖,目眺城下,神色全然緊張起來。

“等一下!”崔煥之突然大手一揮,叫停了箭矢攻擊。

他揮起的箭袖停在半空。一下子呆住了。

細黑的鳳眸眼底,倒映著底下烏泱泱的玄軍,那片連綿的黑潮中,漸漸出現了一道雪白的影子,正縱馬向峒關奔來。來人一襲雪衣,身姿纖細,在風中形銷骨立,裊裊如絲,卻勢如長虹,堅韌不拔。

“是清河!”“將軍,是公主殿下!”司徒陵和養寧遠看清後又驚又喜。

她來了,或許此戰,仍有轉機。

……

天地間瞬間靜了下來。

弓弦錚錚之聲漸漸停住。兩軍劍拔弩張之勢不知不覺中減弱。

清河立馬在他身前,勒住韁繩,望著眼前披堅執銳的少年將軍。

恍如初見,卻又恍若隔世。

她一路長途奔馬而來,期間一刻不停,本已令她精疲力竭。

當看到他重披白袍的此時,她經年幹涸的心田似有源頭活水流淌而過,泉水甘冽之中帶著一絲微微的苦澀。

十年前,他在京城,高門貴子,瀟灑倜儻,萬眾矚目,五年前,他在涼州,年少成名,揮斥方遒,一呼百應。而此刻,他重歸涼州,卻是如此淒涼而難堪的光景。

茫茫天際,孤雁來歸。

衣冠勝雪,無人相識。

清河渾身沒有力氣,只能在親衛的攙扶下緩緩下馬,一步一步,顫顫巍巍地走向他。

行至他馬下,她扯住他的韁繩,柔聲相勸道:

“當年我一步錯,步步錯。你今日若是攻城,這一步走錯了,之後便是萬劫不覆。長風,你收手吧。”

白袍將軍面色冷峻,周身如覆了一層冰霜,他看也不看馬下之人,幽聲回道:

“我蕭長風來奪回本就屬於我的東西,我何錯之有?”

清河仰起頭,望著他那雙漆黑如墨的眸子,仿佛能看到底下掩著的,那深不見底的悲哀。她說道:

“我所認識的長風將軍,是必不會一己私欲而危害涼州。他心懷天下,體恤百姓,自小立誓為生民而戰,百死不悔。”她回身,望了一眼嚴陣以待的峒關,道:

“長風,隴右軍是無辜的,城中百姓也是無辜的啊。”

他寒眸一凜,嗤笑一聲,反問道:

“那我呢,我就該墜崖而死?還有河西蕭氏,難道不是何其無辜?”

“你口中的那個蕭長風,五年前就已經死了。今日我就要重回涼州,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長風擡手舉劍,緩緩下放,指著眼前的女子:

“公主殿下,請你讓開。”

清河垂下頭,松開他的韁繩,緩步離去。她身體綿軟,周身的所有力道都凝在了行進的腳上,每一步如陷深淵,走得極其緩慢而鄭重。

待行至峒關城門與玄軍中間,她收步立定,昂首與馬上的他遙遙相望:

“你有沒有想過,今日就算你以重兵打下峒關和涼州。他日,隴右崔氏未必不會再反攻奪回。如此冤冤相報,大唐西境將永無寧日。”

“西有回鶻、祁鄲,北有北狄,群狼環伺,涼州危機重重。河西、隴右二軍為大唐西境兵力最重,兩軍此番內耗之後,無論鹿死誰手,死傷慘重,漁翁之利在誰手中?今後何人守得住涼州?”

“我已入兩軍弓箭手射程,今日,若是你們硬要開戰。”清河頓了頓,面上露出一絲淒美的笑意,她張開雙臂,迎風揚起頭,一字一字道:

“我便以身為殉,做第一個戰死之人。”

身如蒲草,堅定不移。

風不止,衣袍紛飛不止。

城門前的廣袤大地上,她的身影柔弱如一截柳枝,掩不住鐵蹄掀起的一陣黃沙,可她卓然屹立,分毫不退,一雙纖臂似有千鈞之力,仿佛都只身擋住了前方的千軍萬馬。

玄軍將士屏息以觀,面面相覷,一時無人敢動手,甚至有一眾已搭箭弦上的弓箭手默默放下弓矢。

且不說主帥並未下令攻城。即便軍令如山,他們心中也存了幾分猶豫。

在場的玄軍諸人不少都是受過清河公主恩惠的。她昔日為玄王帳中女奴之時,就曾在巫醫帳中多番救治傷兵,多少重傷之人經由她一雙妙手恢覆生機。待她成了可敦之後,更是每日施糧贈藥,風雨無阻,王庭軍民皆感懷於心。

此刻,玄軍無人下得了手,無數道探尋的目光向最前方的主帥望去。

高坐馬上的白袍將軍忽然飛身下馬,朝著眼前堅定不移的女子走去。

他的雙眸無法再錯開,一眨不眨地望著那道在風中搖搖欲墜的她。

相隔的距離原來越近,日光投下,將他身前的陰影拉得很長。他的影子,早已先一步擁住了她。

可他自己卻不能。

最後,在一步之遙的距離下,他停下了腳步。

看似很近,卻又遙不可及。

他想將她拉走,不要橫亙在他與崔氏的仇恨之間,讓他可以迅速了結這一切。哪怕心中為當年之事恨意難消,但心底總有一股莫名的無法控制的沖動,不願她再為他受傷。

自從知道真相的那一日起,他自知早已身陷無間地獄,此生難有回頭之路,卻不想再將她牽連進去。

他與她,已相隔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他在這頭,恨嗔怒癡,與她漸行漸遠;她在彼岸,不離不棄,一聲一聲,聲嘶力竭,喚他回頭。

此時此刻,看到她想要以身為殉,他心如刀絞。

他垂下了眸子,眼底的餘光映出了女子異常慘白的面容,往日薄紅的雙頰已是毫無血色。

下一瞬,她似是體力不支,身形一顫,直直倒了下去。

恍惚間,他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張開雙臂摟住了墜落的她。

在他懷中,她的身體輕得像一片虛無的雪花,毫無重量,隨時都會消融不見。

她秀氣的黛眉緊緊蹙著,眸光黯淡,仿佛隨時都要湮滅,泛白的唇瓣抿成一條細線,輕聲道了一句:

“你可忍心?這是我替你守了五年,你守了二十年的峒關……”

“長風,不要攻城……我,我帶你,回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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