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86章 禍起

關燈
第86章 禍起

燭火湮滅, 本是幽暗的帳中被龐然大物般的黑影掠過,更是漆黑如無邊暗夜。

清河大駭,不經意間手一松,緊握的金釵墜落在地, 發出一悶聲。

她俯身去找, 十指張開, 在帳前厚重的氈毯上摸索著銳器。

此時,黑影已掀簾入帳。

“公主,你在哪兒?”步入帳中的藥羅王粗聲粗氣,“怎麽燈都不點呢?”

清河弓著身,貓著腰,幹脆跪在柔軟的氈毯上慢慢爬著,錯過那遮天蔽月的龐大身軀, 想要從他身側繞著圈溜走。

額間冷汗直冒, 汗珠落下幾顆,沿著她慘白的面頰, 滴在她張開的手背上,

“叮珰——”

她的足尖不慎碰到了那枚金釵, 尖利的銳器從氈毯上被踢開, 平移滑落在堅硬的地面上, 兩兩相撞,發出一聲清脆的鳴響。

洩露了她的所在。

“公主, 你在這兒啊!”粗聲驟起。

清河汗濕脊背,加快了爬行的速度。黑影從身後快步行來,她蜷縮的身體已被盡數籠罩。

她飛撲上榻, 用朝服蓋住單薄的身子,握緊了朝服內側暗藏的銀雕匕首。

“原來公主已乖乖在床上等著本王。”藥羅王面対只著寸-縷, 半遮不掩的玉肌,欲念更甚,欣喜若狂,吼道,“那本王就來好好疼疼公主吧!”

“你還不是可汗,怎可対我不敬……”清河努力抑制著顫動不已的音色,不斷向後退卻,脊背已抵在了榻後的綃帳上,凸出了一個弧形。

“我馬上就要做可汗了,你就是我的可敦!”藥羅王向前撲去,忽然身後一陣陰風猛襲。

“誰?!”他回身一望,瞳孔驟然收縮。

“玄……”藥羅王大驚失色,喉間一緊,緩緩呢喃道,“你怎會,在此……”

黑暗中,清河看不清,只見有兩道重疊的黑影。下一瞬,有什麽東西飛濺而來,滴得她滿身都是,像是被劈頭蓋臉潑了一大盆水。

藥羅王頓時沒聲了,連喘著粗氣的聲都聽不到。

死寂中,她心跳劇烈,擡手抹了抹面上的水滴。指尖上,是黏稠的,溫熱的。在暗光下,泛著猩黑之色。

是血。

她了然,心中松了一口氣,不再後退。

藥羅王巨大的身軀要倒下來的時候,一只勁臂將他滯重的後背提起,重重甩開一邊。還流著鮮血的頭顱和身體被強大的力道分離開來,骨肉撕扯之聲後,軲轆軲轆滾落在雪白的氈毯上,發出沈悶的聲響。

黑影散去,男人頎長的身姿映入眼簾,一雙寒眸凜冽,像是淬了冰一般,令她心間一顫。

按照預定的劇本,清河應該淚流滿面地上前抱緊他痛哭一場。

可此時此刻,她仰頭看著他,濃眉緊鎖,目露兇光,薄唇緊抿,一聲不吭,像是極力地再克制著情緒。

她的身體無法再動分毫,雖心中莫名湧動著悲切萬分,卻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不說話?”男人低沈的聲音響起,“你引我前來,不就是為了讓我看這一場戲的麽?”

清河猛然擡首。

他都知道了。果然瞞不過他。

“是我不該來麽?”背著光,男人的身姿高大而壓抑,大掌掐在她血斑累累的肩頭上制住她,看著她緊抿唇瓣,用力想要掙脫他的束縛,語帶嘲諷道:

“你設局引我入你的甕。我來了,替你殺了人,你還不高興?”

他毫不顧忌地將沾血的陌刀扔在她榻上,俯身下來,雙臂撐在榻沿,濺滿鮮血的俊面與她的額頭相隔一指之距。說話間,他灼熱的氣流撲在她面上,卻令人不寒而栗。

“以己為誘餌,不是一向都是公主殿下的拿手好戲麽?”他擡起滿是血汙的手,四指扣在她鬢邊,拇指撫過,似是在柔情似水地替她一一擦拭著玉面上的血痕。

毫不意外地卻越擦越紅,給本是清麗的面容添上一抹妖冶之色。

見久久擦不幹凈,他指間的力道越來越狠,經年握刀的指腹生著粗糙的厚繭,摁在她嬌嫩的面上,刮擦起不遜於血色的紅痕。

清河面上生疼,卻不敢吱聲。看到那一灘橫屍血肉,她只覺胃下翻湧,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說過,誰敢動你,我就殺誰。”男主將榻上的陌刀一揮,銀光在她眼前一閃而過。刀已入鞘。他低低睨著紋絲不動的她,道:

“他看到了我,就得死。看到我們在一起的人,都要死。這不是你們一早就謀劃好的麽?你不就想看著我殺他,又少了一個奪位対手,你的人便可以光明正大上位了。”

“我的人?”清河擡眸,與他対視。

男人冷哼一聲,雙手抱臂,臂彎夾刀,冷冷道:

“希烏一直都是你長姐的人,他有權無兵,且一向親唐,真是一個極好的可汗人選。你與他一直咋謀劃,不就是想借我殺掉其他王,推他上位做可汗麽?”

他自嘲般搖了搖頭,回想起夜宴時她言之鑿鑿的那句話:“誰是下一任可汗,誰就是我夫君。誰做了可汗,我自是屬於誰。”

他不由怒從中來,惡聲反問道:

“等他做了下一任可汗,你難道還想嫁給他?!”

“不是。”清河猛然從榻上起身,與他面対面。她仰起頭,努力與他居高的視線持平,厲聲喊道:

“不是的!”

男人一怔,抱臂不動,看著嬌小的女子緩緩走到他跟前立定,烏黑的長發不著釵飾,在夜色中柔亮如緞,將她纖細的身體包裹起來。

“我確實故意引你殺藥羅王,借你手除掉他。但,我是為了你。”

她雪白的肩膀還帶著微微的顫抖,仿佛一碰就會碎裂,明亮的目色卻堅定無比,一字一字道:

“我心中的可汗人選,是你。”她胸前劇烈地起伏著,好像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這句話來。

她深吸一口氣,又道:

“我一直都想讓你當可汗,那樣我成了可敦,可以穩住回鶻,在草原為大唐鎮守西北境,相守一生。”

她的眸光漸漸黯淡下去,像是黑夜中熄滅的火燭,只剩一縷輕煙繚繞在側。她低聲道:

“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了。”

長風腦中如遭雷擊,問道:

“為何你會想讓我做可汗?”他喉間窒澀,語帶凝滯,不解道,“我已不是玄王叱炎,我是蕭長風啊。終有一日,我要以蕭長風的身份回到涼州,重掌河西軍的!”

不知哪來的勇氣,清河開口反問道:

“若是,你回不去涼州了呢?……若是河西軍,已不值得你回去了呢?”

他面上明顯一楞,拂袖道:

“那我也要回去,給天下人,給河西蕭氏一個交代。我既茍活了下來,怎能銷聲匿跡,與死了無異?”他忽而轉身,濃眉擰起,問道:“你此話是何意?為何回不去?為何不值得回去?”

清河沒有回答,只是繼續逼問道:

“所以,無論如何,可汗之位,你是不願再爭了是麽?難道你要眼睜睜看我再二嫁?”

“不會。我已有兩全其美之法。”他本想扶住她的肩,想起自己一身血腥不忍上前,只得隱忍道,“清河,我定會帶你回涼州的,你再給我點時間,好麽?”

“我等不起了。”清河轉身,背向他,擰著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她黯然搖頭道:

“況且,我也不想回涼州了。”

“為何突然不想回涼州了?”長風急切地問道。

她目光冷淡無比,眉間如同下了一夜的雪,冷聲道:

“河西軍五年前已全軍覆滅,涼州已為隴右崔氏所有,你一個河西蕭氏的舊人,你難道還指望崔氏會將涼州還予你麽?”

她緊緊攥在胸前的手垂落下來,低低道:

“你我回去,不過物是人非,徒增傷悲罷了。”

“不會的。”他語調出人意料地平靜,清河不禁回身望著他。

長風目光灼灼,在夜色中如漫天星火,他正色道:

“大唐西境甘涼十一州,除了涼州為大唐所有,其餘甘州,肅州,瓜州,沙洲皆為胡部所占。我河西蕭氏就算沒了涼州,還有大好河山可為我大唐鎮守,又豈止步於小小涼州?”

“待我歸去,我定要重掌河西軍,為大唐收覆陷落的其餘十州,正我河西蕭氏之名。這五年錯失的光陰,只要我在一日,必定會一一奪回來。這些,你難道都不記得了麽?”

他陳詞慷慨,語調激昂,恍若仍是五年前那個誓要奪回甘涼十一州的少年將軍。

清河卻心中艱澀難忍,垂下了眸子,掩住眼底暗湧的情緒。

她怎會不記得?

她一直知道,他自小便收集甘涼十一州的輿圖,立誓要替大唐奪回被回鶻、祁鄲所占的西境甘涼十一州。

多少年前曾有一日,春光爛漫,惠風和煦,白袍少年立在落英繽紛下,修長的手指指著輿圖上最遠的沙洲,笑著対她道:

“等我帶著河西軍打到沙洲,我便以軍功向聖上求娶清河公主。”

少年眉宇俊挺,眸光熠熠,豪氣萬丈。彼時久居深宮的她,透過他一雙神采飛揚的雙眸,仿佛能親眼所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那是她年少時只一瞬的心動,卻從此死心塌地了一生一世。

若非五年前那一遭,他恐怕早已朝他的畢生理想更近一步了。只奈何,命運波折,天道殘忍,他此生怕是已與這個理想越來越遠。

清河忍住淚,身上忽然一暖。

他抱住了她,呼出的熱氣撲在她頸窩。輕聲喃喃道:

“不知道為什麽,近日來,你明明在我眼前,我卻總覺得離你很遙遠。這種感覺,就像當時身為叱炎,並不知道自己就是你的心上人長風一般。哪怕擁你在懷,都覺得不真實,好像隨時會失去你。”

“対不起。”清河無言以対,只得閉上了眼,本是凝在了眶裏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地往下落,滴在他血跡斑斑的肩頭,將一片幹涸的赤色化了開來。

“別哭。”見她落淚,他又手足無措起來,只得低下頭。柔聲安慰道,“你若是覺得希烏可靠,我就去與他談判。可汗之位予他又何妨,我只要你。”

她沈默不語,靠在他肩頭輕聲啜泣著。

帳門傳來了葛薩焦急的低聲呼喚:

“殿下?”

“我還有要事在身,先走了。”長風望著素衣浸血的她,心有虧欠。

方才怒急攻心,沒有收力,殺人時濺了她一身血。

他本是屍山血海中闖出來的人,從不在意血腥之氣。但她是明凈無塵的神女,向來不喜他殺伐,平日裏他入她帳中必要事先沐浴更衣一番,連一滴血都不想被她看到。可今夜她卻因他而染上汙垢。

臨別之際,他上前啟唇在她皎白的額頭落下輕輕一吻。

今次,她沒有留他。夜色深沈,她的神情他此刻看不大真切,只覺她的面容陰昧不定,目光泫然。

似有千言無語,卻一言不發。

這是他第三次看到她這樣訣別一般的神情。

第一次,是玄王大婚那夜。第二次,是她施計只身跑回峒關的前夜。

今日他心中另有一事急切萬分,來不及細思,便俯身用氈毯裹起了藥羅王的屍身,大步向帳外走去。

葛薩早已候在帳外。長風將氈毯拋給了他處理,卻見他為難地上前低聲道:

“殿下,朱丹王在地牢大吼大叫,什麽都不肯說。”

長風神色淡淡,點了點頭。

他手中沾著血漬,黏膩不堪。他漫不經心地握緊刀柄又漸次松開,如在把玩。

今夜,他非得從朱丹王口中將真相一口一口挖出來不可。

……

陰暗潮濕的地牢裏,豆燈一盞一盞燃起。

牢門前有幾灘積水極深,被一雙烏金革靴踏過之時,水花飛濺,沾濕了垂下的玄黑衣袂。

來人恍若未覺,一步一步走下石階,高大的身影黢黑一片,映在了地牢凹凸不平的石壁上。

陰影緩緩下移,最終凝在了一間開闊的囚室上。

“玄王,你這個卑鄙小人!”朱丹王四肢被五花大綁捆在刑架上,如同被釘在上面一般不能動彈,他朝他啐了一口血,破口大罵道:

“呸,騙老子來王庭,就是要活捉我?”

“若非以汗位為誘餌,你會來王庭?”長風瞥了一眼他被鞭笞後掙開的胡袍,淡淡道,“召你來奔喪,不過讓你來送死罷了。”

“而且,你死還是不死,我說了算。”

朱丹王咧著嘴,呲了一聲,恨恨道:

“玄王,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了汗位,就要痛下殺手?”

長風掃了一眼,所有守衛意會後退去,囚室內只餘二人。

“我対汗位,一點興趣都沒有。若是為了汗位,大可一刀殺了你。”他在囚犯面前來回踱著步子,似是在消磨他的心智,沈聲道:

“我此次請你來,只是想向你討教一樁陳年舊事。”他負手而立,隨意撈起一旁火爐中烤得焦紅的烙鐵,在他撕裂的衣襟處比了比,緩緩道:

“老實交代,你活。不說實話,我定會讓你,比死還難受。”

他吹了一口手中舉起的烙鐵,火星子如蛾子般亂飛,燒進他的眼。他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著刑架上那人,緩緩道:

“五年前,你與掖擎率軍攻打峒關,設計埋伏當年的河西軍主帥蕭懷遠。可有此事?”

朱丹王楞了片刻,微微蹙眉,覺得甚是意外,但見他目色陰鷙,仿佛下一刻就要殺人,只得應了一聲:

“是。”

“你可還記得當年戰局究竟如何?”

烙鐵炙熱的觸感向他逼近,朱丹王高聲開始敘述道:

“五年前,我受大可汗命出征峒關。大可汗特命我以一眾老弱病殘置於陣前,迷惑河西軍出關一戰。豈料守城的河西軍並不中計,本以為戰局僵持不下,我們都準備撤兵了。可偏偏到了第十日的時候,當時的主帥蕭懷遠竟然領兵出關,被我軍引入隘道深處,最後落入重兵埋伏的圈套。”

長風的五指在背後的袖口中暗自緊捏成拳,咬牙問道:

“後來呢?你們把蕭帥怎麽了?”

朱丹王被他的稱呼一震,心中大有所惑,但見他手中的烙鐵灼熱之氣已近他胸口,還能聞到一絲毛發燒焦的惡臭,他強忍著痛接著道:

“我軍最為精銳的騎兵繞道蟒山,從後包擊從隘道逃逸而出的河西軍。蕭懷遠雖腹背受敵,但仍指揮餘軍率兵突圍。我記得,當時至少有一半的河西殘軍突圍出去。”

“那後來?為何河西軍全軍覆沒?連主帥都屍骨無存?”長風死死盯著他口中冒出的一言一語,不肯錯漏一句話。

“當日,大可汗雖有心追擊,但兵家深谙窮寇莫追的道理,恐前方又有大唐援軍。但……”朱丹王咽了一口氣,唇口一顫,道:“我親眼所見,蕭懷遠率軍突圍之後,反被一支突如其來的疾行軍射下了馬。當時漫天箭雨齊下,我們避至了一裏外,看到本是突圍而出的河西軍盡數被流矢擊中墜馬,死傷無數。”

“你可有看清,那支軍隊,是何人所領?”長風手中的烙鐵跌落在地,上前扯開他的衣襟狠狠揪住。

“太遠了,看不清誰是主帥,但……”朱丹王低垂著頭,幹裂的嘴唇分明露出一絲詭笑,対著眼前神情悚然的男人低低笑著,道,“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日我看到的那支軍隊軍旗,上面印的,是一個‘唐’字。”

他高聲大笑道:

“是大唐的軍隊,攻擊了突圍而出的河西軍,導致蕭懷遠全軍覆沒!”

“你撒謊!”長風猛然從腰間抽出帶血的陌刀,架在躁動不已的朱丹王脖頸上,厲聲斥道,“你在撒謊!”

“我沒有!我上戰場數十年,沒有一場戰,比五年前那場更加慘烈更加詭異了。”朱丹王瞇起了眼,咧嘴嘿嘿笑著,仿佛是在回味,道:

“本是九死一生才突圍的河西軍,滿懷欣喜地沖向大唐的援軍,手無寸鐵,弓折箭盡,結果卻被毫不留情地一一射殺。我看到有個曾與我対戰的河西沖鋒騎兵,身上插滿了箭矢,墜了馬還沒死透,一手一腳地爬著,還向著涼州的方向。最後又被補了幾刀,悶哼一聲死在了黃沙地上,屍骨被禿鷲啃爛了都沒人收。”

“要知道,我們當時不敢追,是因為他們突圍後行軍速度極快,離峒關可只剩下十裏了。結果,竟在家門口反被自家軍隊給殲滅,全死在了回城途中!”

“你說,可不可笑?哈哈哈哈——”

朱丹王越說越興奮,狂妄地大笑起來,猩紅的眼眸中血光四溢,倒映出眼前男人跌跌撞撞走出囚室身影。

走上地牢石階的時候,長風打了一個趔趄,支起小臂扶在了潮濕的墻壁上,走得極慢。牢門口的水灘浸沒了他曳地的玄袍,涓細的水流滴了一路。

他身形不穩,腳步沈滯,只因腦海中驟然閃過一道又一道的白光。

剎那間,鋪天蓋地的畫面湧來,像是沈寂已久的頑石終於浮出了水面。

秋夜毛骨悚然的風喚醒了最後一片缺失的記憶。如夜歸人還巢一般,他回憶起了峒關的那一夜。

那個白衣女子的背影仿佛就在眼前。清冷如月,寒徹入骨。

畫面中,她背身而立,身如雪峰傲立,從始至終都沒有轉身看他一眼。可他卻想起了她是何人,知道了她所為何事。

胸口一陣痙攣。鉆心蝕骨之痛。

他腳底一個踉蹌,跪伏在草地上,十指緩緩緊握成拳。他的身後,電閃雷鳴,天地將傾。

***

“轟隆隆——”

帳外雷聲大作。

清河從淺眠中驚醒。

暴雨將至的夜裏,帳內潮濕不已,還能聞到爛泥腐濁的氣息。她頓覺渾身黏膩,濕汗已不知不覺浸透了脊背。

一小簇燭火無聲無息地來回晃動,仿佛下一刻就要熄滅。

她從榻上起身,一擡首,望見了帳門口男人熟悉的高大身影。

沒由來地,她的呼吸仿佛滯了半刻。只一道陰影便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帳外鋒利的銀電一掠而過,白光打在他身後的帳布上,那一瞬亮如白晝,卻將他的身影照得越發黢黑深沈。

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一言不發。

走近了,榻前幽明的燭火映出他慘白的面容,往日銳利的眼神恍若空洞無物。

他神情漠然,呼吸聲卻很重。荒蕪的雙眸低垂著望她,目光卻仿佛不落在她身上,而是飄得很遠,很遠。

清河不由自主地蜷縮起了身子,聽他突然開口道:

“接下來我說的話,我說一句,你說一句,一個字不許漏下。”

他頓了頓,榻前的那一小簇火苗在他黯淡的眸中燃燒著。他一字一字道:

“第一句,你說:‘長風將軍莫要錯認,我乃大唐公主李清河。’”

見她削肩一顫,不言不語,他自嘲般哼笑了一聲,走近一步,烏靴已倚在她的榻沿,道:

“不肯說?那這句呢。‘長風將軍,莫不是要隨你父帥投敵?’”

接著,他擡起一條腿,膝蓋抵在榻上,身子向前一傾,將她周身盡數籠罩。他的聲音又低又啞:

“那就說最後一句,‘誰敢出關,即刻賜酒!’”

下一瞬,他強勁有力的大掌從箭袖中伸出,像是蟄伏已久的困獸,一把扼住了她纖細的咽喉。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