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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血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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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血夜(二)

外頭不知何時已是大雨傾盆。豆大的雨水拍打在帳布上, 潮濕的水汽一滴一滴從其間的縫隙中瀉入帳中。

繾綣的床帷帳幔隨著風聲雨聲不斷晃動著,嘎吱作響。

她綿吟不斷,低低在他耳邊輕聲道:

“嗯……夫君,還未飲合巹酒呢……”

身上男人的動作頓了一下, 她便趁機從他臂彎的縫隙中溜了出去。

她從案上取來早已備下的合巹酒。酒器通體鑲金, 周身嵌著瑪瑙玉石, 華貴無比,兩支掐絲團花紋的金杯,立於兩側。

她將酒盤置於二人中間。傾下酒,倒入兩個酒樽之中,雙雙註滿。她斂袖,素腕朝他一伸,邀道:

“夫君, 請。”

叱炎長腿一跨, 悠悠從榻上坐起,示意她先選。

辰霜塗著豆蔻的指尖在兩個一模一樣的杯子間來回一點, 最後選了靠自己更近的那杯。男人則是漫不經心地拿起餘下那杯。

二人交杯, 酒水入口之時。

叱炎忽然以手捂住了她送到唇邊的酒杯, 笑道:

“我要娘子這杯。”

辰霜拿著酒杯的手滯了一下, 頓了片刻, 才由著他將酒杯奪了去,一飲而盡。

她獨自飲下了剩餘那杯之後, 再往杯中傾酒。

如此第二杯,第三杯,依次交頸飲畢。

叱炎將酒杯倒置, 示意一滴不落,隨即扔開了酒杯, 一把攬過她的細腰,貼在胸前,聲音低沈:

“娘子還有何花樣,盡管來。再不使出來,怕是要來不及了。”

她沒有答他,只是笑。翹起的眼角凝著縷縷薄霧,好像隨時會滴出淚來。

男人赤紅的喜服半褪,半露的胸膛上還淌著水,不知是汗還是酒。他將她牢牢扣在胸前,汗水浸濕了她頸側繡著振翅欲飛的鸞鳳的衣襟。

這一回,她絲毫沒有掙脫,反而欺身向前,主動緊緊靠著他,像是一片被流水打濕的落花,墜於起伏的山巒之間。

她並未斂起方才被他剝落了的衣襟,香肩半露,在燭火下,一片雪白,搖曳生光,晃眼又奪目。

叱炎眸光凝滯,一時看呆了。

下一刻,那片雪坐在了他身上,化為一株妖嬈的花莖,在他懷裏隨風搖曳著。

“夫君不是最喜歡看我穿紅衣嗎?”

“如此,可令夫君心動?”

叱炎點了點有幾分滯重的頭,看得目不轉睛,只覺酒氣上湧,身下已是躁動萬分。

他想要伸出手,接住那片雪花,身間卻如有千鈞重,動不得。

又見她擡手,輕輕用手指拂去他被額汗浸濕的發辮,微涼的指尖在他滾燙的頰邊點了點,稍縱即逝的觸感解不了他此刻一絲一毫的渴意。

聽她笑著道:

“可,夫君怎麽不動了?”

叱炎緊皺著眉心,英俊的面容有幾分扭曲,他明明想擁住她,含住她,狠狠將如此肆意妄為的她按在榻上采擷。

可身體僵硬卻又綿軟,似是漂浮在水上,完全使不上一處力氣。

他頭暈目眩,只能瞇著眼看她。

看著她清麗的面容變得妖冶,秀氣的眉目間再無往日的含情脈脈,只有深淵一般的憤恨。

她眼中的大霧遽然消散,黑白分明的瞳仁清晰萬分,冰冷的聲線中帶著一絲顫意:

“如此取悅,夫君可還滿意?”

藥力已到,攬著她腰的那雙勁臂漸漸松開,垂落下去。她冷笑看他明明目眥欲裂卻無可奈何。隨後,十指柔荑從紅袖中伸出,一把扯去身上的嫁衣,赤色的錦緞被撕裂成片,露出內裏慣常的那襲白衣。

赤帛散落,有如道道血痕蜿蜒在皚皚雪地。

俄而,叱炎久久沒有出聲,俊氣的劍眉蹙著,好看的眼眸垂著,只輕聲道了一句:

“為什麽?”

他咽了一口氣,提聲又問了一遍:

“我真心待你,這是為什麽?!”

“你問我為何?”辰霜淒然一笑,好似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夫君待我,有過真心?”

“其餘諸事,立場不同,我不願糾結,可唯獨一件事……”她頓了頓,幾乎是咬著銀牙,恨恨道:

“涼州之事,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騙我,瞞我!”

她從他懷中起身,將懷中藏匿的那卷帛扔到他面前,似是覺得他已無力動手,又為他打開了卷帛,將熟悉的字跡送到他眼簾之下。

竟是他當日交予大可汗卸任時那封親筆寫下的涼州城防輿圖。

帳外一道巨電忽然劈下,陣陣驚雷隨之驟響,震天動地,撕心裂肺。

叱炎腦中電光火石,如遭雷擊。他明明口中含著千言萬語,卻百口莫辯。

見那女子纖薄之姿,周身被煞白的雷光所照,面色晦暗陰郁,聽她厲聲道:

“涼州是他用命守下來的,我就算死,也不允許任何人染指分毫!”

那合巹酒裏的蒙汗藥力太強,叱炎已說不出話來,只覺胸口被一根毒針,狠狠刺中了心臟。

他艱難地擡首,看著她。

自認識她以來,唯有說起那個人的時候,她的眸子才會如此發光發亮,像是天邊最明澈的星辰。

遙不可及,刺目萬分。

而此刻他自己眼中的光已全然暗了下去。他絕望道:

“又是,為了他……”他咬著牙,聲音低啞,“你為了他,竟如此對我。”

辰霜單手揭下雲鬢上的鳳冠,重重扔在地上,珠翠簌簌墜下,嚶嚶如鳴。她滿頭濃密青絲黑如萬匹錦緞,隨之散落,襯得容色無雙,斷然無情卻又楚楚動人。

“對。今次是我食言於你。”她一步一步走向帳外,一腳踩過鳳冠上鬥大的數顆明珠,碾為粉末,道,“但對毫無信譽可言之人,我何須守信?”

“肅州我為你獻舞甘為誘餌,刺殺巴果讚,為你攻城掃清障礙。可你呢?你食言不願摘下面具,反倒用這份籌碼步步相逼,故意誘我嫁你。”

行至帳門前,她駐足,回眸望他,目中有憐憫亦有恨意,高聲道:

“今日你摘下面具,我反要食言悔婚。你一次,我一次,如此才算公平!”

轉眼間,叱炎已從床上暴起,一連壓翻了桌案胡凳一片,跌跌撞撞著躍至她身後,死死拽著她的臂彎,似是要將她柔若的骨節硬生生掐斷。

他喘著粗氣,以強大的意識抵抗著彌漫周身的藥力,低聲道:

“你可曾對我動過真心?”

辰霜微微側身,耳邊傳來外頭兵戟相向的金戈之聲,幽幽道:

“我動過。”她猛然轉過身去,與他面對面立著。一雙泛白的纖手挑逗般再一次撫上他那雙灼人的眼,似是在百般流連。

她緩緩道:

“我對你這身皮囊切切實實動過心。”

“尤其是你這雙眼,和他實在太過相像。”

“你以為,我對你情根深種,我對你情不自禁?不過都是因為,你長了一雙與他極其相似的眼。相似到,連我有時都分不清,你到底是不是他。”

聞言,男人再也支撐不住,頹然倒地,沈重的身形壓垮了桌案,坍塌後狼藉一片。

帳門外,大雨滂沱。滿溢的雨水已化成涓涓溪流包圍著喜帳。

辰霜行至帳門,來到那柄方才被扔去的銀雕匕首前。她俯身半蹲,裙裾垂落,浸在雨水中。她將摯愛之物撿拾起來,揣在懷中。

突然聽見一聲“撕——”

叱炎不知何時已從懷中掏出了一把匕首,刺在了她曳地的衣袂上,衣料被生生卡住,撕裂開去,阻止她再向帳外走去。

刀柄鋒利,已連帶著在她瑩白的細踝間劃破一道口子,殷紅的鮮血慢慢滲了出來。

她蹙眉,回身相望。

男人匍匐在地,牢牢握著那柄匕首,唇口翕張,似是有話要說。

她耐著性子,俯下身去,聽他低聲喃喃道:

“這柄匕首,本是我聽聞中原嫁娶禮節,用赤黑的隕鐵打造,極為難得。本想送你作為……”

作為迎娶之禮。

叱炎喉間緊鎖,一言難發。他幽深的眸底泛起一條條血絲,有如陰間邪祟。

手中的這柄黑鐵匕首,他命人煉制了許久,自甘州回來已打造完畢。本來早就該送給她了,可他當時卻日日介懷那個人送她的銀雕匕首。

怕她不肯接受,不肯用他的替代,所以他猶豫良久,遲遲沒有送出。

本打算今夜新婚再予她,卻沒想到竟是這樣的作用。

想到此處,叱炎猛地伏起身,將眼前的女子狠狠拽了下來,與他一道跌在地上,視線齊平,面面相對。

他將匕首硬塞入他手中,大掌緊握著她拿刀的手,正對著自己的胸口刺去。

“你這般恨我,如此良機,何不殺了我?”他咧開嘴,嗤笑著,目中淬火,令人不寒而栗。

辰霜想要掙脫那柄匕首,可明明中了巨量蒙汗藥的男人握力強勁,按著她的手死死不肯松開,眼見著刀尖一寸一寸逼近,就要紮入皮肉。她氣急,冷聲故意刺他道:

“因你這副皮囊,我還舍不得。”

叱炎一楞,執刀的手停了下來。辰霜趁機猛地一甩,匕首失力被彈飛,竟不經意間輕輕掠過他的眼窩。

鋒利的刀尖刺破他的皮肉,一點一點從眉骨劃向眼底。

一道極細的血線橫貫他的眼窩,與他眼中的猩紅連綿一片。察覺到面上細微的痛感,叱炎擡手撫向眼角,指腹的幾滴鮮血映入眼簾。驚怒交加間,他竟開懷大笑起來。

笑聲低厲,帶著幾分嘶啞,像是被一把鈍刀一點點割破了喉。他胸間雖未中刀,可心口早已是撕裂般劇痛。

他緩緩抹去眼角的血痕,似是滿意般笑道:

“甚好!如此甚好!這般,就不像了罷。”

外頭的雨水瓢潑入內,男人輪廓分明的臉上血水和雨水交融,混流而下,泅染了他蒼白的面色,目光是一如既往的狠戾陰鷙。

困獸猶鬥。

辰霜看得渾渾噩噩,腳力失控,向後一個趔趄,要跌倒之際,卻被一雙手扶住。

她回身,看到從帳外沖進來的帛羅和崔煥之。

崔煥之將早已備好的月白狐毛氅衣披在她單薄的身上,微微俯身為她系好領結,柔聲道:

“我來接你回涼州了。”

“辰霜,你沒事嗎?”帛羅望著地上身軀仍在顫抖的男人,“讓我殺了他,為我阿耶報仇!”

“讓我來!”崔煥之拔出腰間的佩劍,尖刃直至地上動彈不得的男人,惡狠狠道,“我誓要報當日隴右軍戰敗之仇!”

一道素白的身影擋在二人身前,神色淡漠,纖塵不染。

“辰霜你……”帛羅與崔煥之齊聲驚道。

辰霜不語,蹲下身重新拾起那柄黑鐵匕首,幽聲道:

“不可殺他。他的命,是我的。要殺,也必須由我親自來取。”

男人聞聲,遲滯地擡首,一雙血眸與她四目相對。

空洞對空洞,淚光對淚光。

“這一刀,是替大唐公主刺的,以祭她在天之靈。”

她的目色何其溫柔,手中的利刃就何其刺痛。

濃重的腥氣翻湧上來,叱炎望著胸口大片溢開的血花,鉆心之痛到了極致,已近麻木,忽然又轉為釋懷。

此生,從未有過一刻,如此暢快淋漓。

漫天席地的大雨之中,他血染的眼簾逐漸模糊,素白的身影決然消散而去。

這一回,是回鶻的叱炎,在如此洞房花燭的良夜,緩緩闔上了雙目,再一次孤身一人,擁抱死寂。

***

辰霜等三人來到喜帳外。

方才鼓樂喧天的喜宴已是酒傾桌倒,人群大散,哀鴻遍野。

酒醉的玄軍毫無戰力,任人宰割。

祥和不再,血雨腥風。

“無辜平民不可動,玄軍繳械者不殺!”辰霜朝混戰中的河漠兵隴右軍和玄軍大聲喝道。

殺瘋了眼的諸人置若罔聞。

“此次偷襲我只為歸唐,並非要挑起大唐與回鶻,河漠諸部的戰亂。宴海公主畢生之功德,莫要因我而一朝散盡。”她死死盯著崔煥之和帛羅,威逼二人下軍令停戰。

權衡之下,二人最終召回餘軍,鳴鑼收兵。

轅門外,辰霜一一點過要從回鶻王庭帶走的人。司徒陵、香芝、凝燕、綃雲,穆護,還有帛羅,一個不落。

她最後一個上馬,踢蹬甩鞭,策馬駛離。

浩夜無邊,長空如洗,雲銷雨霽。沈黑的夜色像是無上的命數一般,將底下奔湧的眾人覆載其中。

辰霜於疾馳的馬上轉身,雪色大氅在背後紛飛不止。她最後一次回望風煙滾滾的王庭玄營。

遙祝殿下,此生安樂,百年好合,兒女成雙,金玉滿堂。

此生,再也不見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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