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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血夜(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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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血夜(一)

大婚之夜。

一陣幽風吹過, 兩根臂粗的喜燭上燃著那團明火同時晃了一下。

本是燈火通明的喜帳猝然一暗,夜色如重山一般陰蔽下來。

辰霜頭上蓋著的喜帕被風吹起一片,層層疊疊的流蘇拂動開去,露出她緊緊攥在膝上的一雙手。

帳外, 烏雲密布, 層層遮住了潑墨般的天際。時有低悶的雷聲在遠處隱隱作響, 被喜宴上賓客們飲酒作樂的喧嘩所掩蓋。

什麽時辰了?

她突然有些許後悔,為何要以中原的禮制成親。繁瑣不說,她作為新娘亦是極其被動。

她輕嘆了一口氣,握住了藏在寬大的喜服內側腰帶上的銀雕匕首,心下安定了稍許。

回想方才入帳前的一幕幕,如同做夢一般。

連綿的白色氈帳如雪滿群嵐,覆著一條條鮮紅的喜緞, 一盞盞燃著紅燭的燈籠高懸在空中, 流光熠熠,璀璨如白晝。

她的視線被喜帕遮蓋, 低頭只能看到墨色革靴和一角赤色的喜服衣袂。

叱炎經由一根紅綢牽著她, 在紛湧的圍觀人群前, 一路行至祭壇。他神色端嚴, 步履沈定, 唯獨執著她的那雙手,泛著微微汗濕的涼意。

圍觀的人群紛至沓來, 草原的男女老少,高官將士皆來觀禮。眾人延頸而望,皆想一睹能令草原第一悍將求娶的女子, 是何等驚世的樣貌。只奈何新娘遵中原禮,蒙著喜帕行禮示人。

時有夜風不經意吹起她的喜帕, 微微拂過明艷無雙的妝容,引來觀禮者陣陣驚呼。

辰霜趁著毫無阻擋的視線,一路掃過去。

先是望見了神容凝重的司徒陵,獨臂抱著天青色的瓷罐,屹立在風中,巋然不動。

她繼續往前看去,人群中,站著一排英姿挺拔的隴右軍將士,個個身披青灰鬥篷,掩住高大的身形。為首之人的氅衣下,露出內裏一角赤色的雲錦緞袍,毫無表情的面上,那雙狹長的鳳眸亦在與她對望,似含薄怒,隱忍不發。

辰霜錯開那人的目光,朝前走去,一身明紫胡裙的帛羅郡主立在祭壇下,見她走近了,朝她微微點了點頭。

她心中安定了些許,轉眼間已來到了祭壇上。

草原繁星紛紜的夜空下,祭壇的篝火蓬勃燃起,與星月爭輝。

經過薩滿冗長的祈願,新郎與新娘向天神三拜,禮成。

其後,她被送入喜帳,新郎則被幾個親衛將士們拽了出去豪飲。

算來已有小半個時辰了。她百無聊賴地撚著喜帕上紛飛的穗子,忽然聽聞又一陣更疾的風吹過,纏著紅綢的帳門“嘩啦嘩啦”聲響。

她收回思緒,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向她走來。

腰間的蹀躞革帶隨著走動,錚錚有聲。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如在徘徊,又帶急切。

腳步停下,她的一顆心隨之懸在了喉間。

眼底下出現了一柄白玉如意,被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握緊了,緩緩挑開了覆在她面上的喜帕。

她微微擡首,迎上來人灼熱的目光,與他對視。

叱炎今夜著一身赤色開襟喜服,腰配雕金的蹀躞革帶,墨染般的長發高高束成發冠,遵循漢制。頷邊新剃了胡茬,露出幹凈利落的下頷線條,襯得整個人不同與以往的俊逸英氣。

在她出神間,他已輕輕丟開了玉如意,與她並肩坐於鋪滿滑膩紅綢的喜榻上。

一時間,兩人皆無言語,好似心意相通,又似各懷心事。

叱炎側身,凝望著眼前的紅衣女子,狂喜之中存著幾分克制。

喜帕揭開的一剎那,他恍惚了一下。這一幕,眼前的女子,她眼底的淚痣,與他經年長久的那個夢重合在一起。

此時此刻,由衷的喜悅滿溢在他沈悶的心口,猶如失而覆得,猶如久別重逢。

他楞在那裏,像是一時沈浸在七情六欲的幻海之中,不知該如何言語。

一雙柔白的小臂已交疊在他勁瘦的腰際,指尖靈活地一動,替他解下了革帶。

叱炎回神擡眸,望著女子紅衣似火,笑顏盈盈,羽睫閃閃,一只纖纖素手正勾著他的玄黑革帶,一把扯下,甩得遠遠的。

革帶上的利器墜落在氈毯上,發出一聲悶悶的聲響。

她又朝他靠近一分,那雙纖手又攀上來,笑著正要解他的衣襟,在他懷中似是摸到了什麽堅硬的物件,微微蹙起了眉。

叱炎想起懷中之物,猛然按住她的手,勾唇一笑,道:

“不急。”

他有整整一夜,以及往後每夜的光陰,何必急於一時。

“新婚之夜,夫君仍是要利器傍身,是怕我趁人之危嗎?”辰霜噙著笑,目色卻泛著一絲寒。

她明明感到了他懷裏藏著的那硬物,是一柄匕首。她不禁暗自腹誹,真是個戒心集極重的人,平日裏多番親熱之時,亦不肯卸下利器,今日,連新婚之夜都要帶武器上榻。

叱炎只輕笑一聲,俯身將她壓在榻上,一手抽去了她的腰帶,喜服散開,衣料柔軟如雲,勾勒出其下隱著的起起伏伏的姣好身段,淌在榻上如一汪春水一般爛漫的美態。他喉結微聳,幽聲道:

“娘子不也是?這柄匕首,從此便可扔了罷。”

話音未落,他便從她腰間收走了那柄銀雕匕首,往帳外一扔。

辰霜急急望向那道銀色的弧線一閃而過,再難覓蹤跡。她心下一沈,面上的笑意不減,她從榻上起身,推開眼前恣意的男人,挑眉道:

“莫急。夫君的真容,我今夜是否可先得以一見?”

叱炎似是早有預料,盯著她,笑得道:

“我既應了你,自不會食言。”

這一次,他沒有猶豫,徑直伸出手,按在了那副玄鐵面具之上。

義無反顧,勢在必行。

辰霜的心在這一刻揪緊了。有那麽一瞬,她甚至希望,他永遠不要摘下面具,她也永遠不想看到他的真容。

她的手不由自護拽住了他擡起的小臂。

“怎麽了?”叱炎察覺到她給的阻力,瞥了她一眼,道,“又不想看了?”

辰霜未動,他也未動。

叱炎見她神色悲戚,眉心驟然蹙起,幽幽道:

“可我今日,偏要你看個清楚,我究竟是不是他。”

語罷,他五指一擡,面具陳舊的勾鞘一散,整副面具隨即掉落在他掌中,與他的臉已分離了一寸之距。

他深吸一口氣,似是能感到一股新鮮的氣息,紛紛湧入鼻腔。在忐忑不安的心跳下,手臂緩緩垂落,眼前的玄色如烏雲般漸漸消散。

他將真容呈現在她面前,毫無保留。

帳外突然電閃雷鳴,將帳內照得有如白夜。一道驚雷在喜帳上空炸裂開來。

她身形猛地一顫,神情僵澀,眼眶中似隱隱浮著水光。叱炎有些納悶,埋頭湊近她,低聲問道:

“可是我的樣貌嚇到你了?”

辰霜遽然回過神來,她凝著淚,低眉道:

“沒有。你,很好看。”

確實很好看。

玉砌一般流暢的輪廓,五官分明,鼻梁高挺,眼窩深邃,微須的下頷如刀刻,清雋而冷峻。許是喜宴上飲了些酒,他蜜色的肌膚泛著微微的酡色,一貫的沈毅中帶著一絲輕狂之氣。

算得上俊美無儔,只是……

只是,完全不是她心底那個人的樣子。

原來,除了這雙眼,如此精致的五官與那人並無半點的相似。

而這雙極其相似的眼,也因長在了毫不相近的面容中被沖淡了相似的光華,全然沒有那個少年的影子。

喜燭在這一刻“啪嗒”一聲垂下淚來,在燭臺化成了一座孤絕的淚冢。她心中隱晦的期許在這一刻燃盡,化為灰燼。

意料之中地,她早就在心底深處明了,這本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

一個是燦若天邊雲霞,朝氣明亮的少年,一個是深陷在黑夜裏殘忍暴虐的嗜血狼王。

她卻非要勉強,非要滿懷希冀,孤註一擲般地去追求那遙不可及的一絲可能。

他若真的是那個人,又怎會裝作不認識她?更又怎會做了回鶻玄王,為虎作倀,要奪涼州?

辰霜懷中劇烈的心跳在這一刻幾乎停了下來。巨大的潮水一般的悲哀朝她湧來,將她淹沒。她雙肩一顫,頹然傾倒在榻沿。

“終於發現我不是你那個情郎,後悔了?”叱炎冷冷地看著她目中的光,從驚惶再到淡漠,最後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失望。

辰霜不語,想要擡手去撫摸他的那雙眼,卻被他緊緊鉗住。在他不解又疏離的目光中,她迅速斂神,自嘲般笑了一聲,極其冷靜地問道:

“大可汗勒令你終生不得摘下面具,是因為,你是漢人吧?”

叱炎微怔,抓著她的細腕松開來,默默頷首道:

“我本是奴隸出生,自小在王庭生存不易。我花費了多年拼死之力,才到了今日之位。不說其他人,就拿葛薩來說,也算是高貴的內九姓貴族。若是他知道我的身份,還會心甘情願視我為主,聽命與我嗎?”

辰霜故意用蔥白的指尖挑弄著他垂在胸前的發辮,輕聲道:

“我看未必,草原上以實力服人,與是胡是漢有何幹系?是英雄,人們自當敬之。狼群中有黑狼白狼,白狼難道就當不得頭狼嗎?”

叱炎舒懷一笑,伸手撫著她塗了厚厚脂粉的面,勾指在她鼻尖輕輕一彈:

“巧言善辯。”

他柔和的眼中似是溺著光暈,又道:

“父汗自小培育我,用心良苦,我本不該違逆他,對任何人揭下這副面具。但對你,獨獨想破例一回。”

“我定會守口如瓶。”辰霜內心嗤笑一聲,挑起尖細的眉峰,道,“大可汗運籌帷幄,扶植你崛起,不也同時利用可敦和希烏等人制衡你,不是嗎?”

叱炎撫著她淚痣的手一滯,道:

“娘子心思過人,有妻如此,我心甚慰。”他凜起劍眉,淡淡道,“帝王之道,在於平衡。草原上,只有弱肉強食。我只有除掉其他狼,才能成為頭狼,我所作所為,自保而已。”

辰霜冷眼看著他,塗了鮮紅口脂的嘴角溢著極淡的笑意,道:

“所以,你就一定要除掉可敦,我們大唐的公主。”

叱炎微微偏過頭,看了她一會,低聲道:

“我其實,已是對她手下留情。為了你,給她留了機會了。”他斂起赤色的衣袍,捋平上面凸起的褶皺,神色極其平靜,好似在說一件稀松平常之事:

“你以為,那日你可以那麽順利逃出我的帳子,跑去牙帳的大可汗壽宴?”

“你以為,壽宴那日我為何姍姍來遲?特地留了時間讓你給可敦通風報信罷了。豈料你如此龜速,那我便等不得你了。當日我帶兵入內,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可是還在怪我絕情?”

辰霜心口一跳,遲疑道:

“你……”

叱炎淺笑,清俊的容色帶著三分得意,三分寵溺,對她輕輕道:

“沒錯,我早就知道你是可敦的人了。”

辰霜斂下先前銳利的眸光,抿唇道:

“那你還要娶我?不怕我害你,為她報仇嗎?

叱炎蜷起指尖,擡起她低垂的玉面,柔聲道:

“誰讓我動心了,願賭服輸,只想賭這一把而已。可我現下賭贏了,便能贏得你今夜嫁我為妻,如此豪賭,也是值得的。”

辰霜被他毫無顧忌的目光看得有些面上發燙,她沈心定氣,問道:

“你是何時發現的?”

叱炎漫不經心用手指挑動著喜燭搖曳的焰心,好似感覺不到燒灼的疼痛。他濃長的眼睫掃過她的身影,掩住今夜身著喜服,濃妝之下格外美艷的她。

“你不如是在問我,是何時對你動心的麽?”他嘴角銜著似有似無的笑意,道,“從你一開始以情酒誘我,我便有猜測,你是可敦的人。”

“在肅州,你害我中箭重傷,我本已確認,甚至立誓要速取涼州,將你奪回。”他說著垂頭低笑一聲,似在回味那條靈動濡濕的小舌,“誰知你又回來救我,令我意外萬分,卻由此心生歡喜……”

“接下來,在河漠部你竟為我擋刀,我左右懷疑,心下難安,無法確定,反而越陷越深,甚至動了求娶之意……”

“直到我看到你在甘州被祁鄲的凝燕劫持,還有數日前那夜你故意在我軍帳取悅我,拖延我,我已篤定。”

“可最後讓我確認的,是你懷中的香氣。”

迅雷之間,辰霜來不及驚呼,已被身上的男人猛地一壓,扯去了她交疊在胸前的衣襟。

一個巴掌大的錦囊從她懷中掉落。

“此物,以後不必在用了。”

叱炎眉目暗沈,不露聲色,揮手抓起錦囊扔向那座張著血盆大口的異獸香爐之中。

辰霜慌亂中來不及去奪,瞬時冷汗涔涔。

是了,叱炎都查出了可敦用麝香避孕之事。麝香之氣,非比尋常,二人這幾日時時親近,他如何聞不出她身上類似的氣味。

是她大意了。

只見錦囊絲緞轉瞬在香爐陰燃的火中被吞噬,內裏的麝香一經燃燒,藥效揮發得更加濃烈。

妖嬈勾人的香氣在小簇暧昧的火焰中升騰而起,像一條吐著信子的青蛇,緊緊纏繞在交織的身間,將二人層層裹挾起來。

辰霜雙臂張開,各自被他的勁臂壓在柔軟的錦衾上,他修長的手指從她指縫流入,扣住,下壓。十指交纏,越陷越深。

她看到男人凸起的喉結上下湧動著,濃黑的眸色中浸滿深不可測的欲念。

聽他一字一句道:

“我要你,從此為我生兒育女。”

“來日,我教我們的兒女騎馬射箭,做草原上自由的雄鷹。”

“就從今夜,此刻起始。”

她還未反應過來,眼前倏然一黑,疾風驟雨般的吻點隨即落了下來。

一寸又一寸,自上而下,勾起她此起彼伏的情動,化作潺潺春水,連綿不絕。

如此良夜,香爐上升騰的裊裊輕煙朦朧了榻上交疊纏繞的身影。

蒼穹下雷聲隆隆,一道閃電自天邊的裂隙間劈下,破開重重雨霧,急轉直下。

辰霜沒有沈淪香海。

她微微偏過頭,望向帳外泛著血色的天光。

是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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