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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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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藏刀

塞外遼闊的天穹下,熊熊烈火包裹著一股濃黑的煙氣,化作玄黑蛟龍沖破天際。

數捆幹柴燒得“劈裏啪啦”直響,驚飛了零星幾只盤旋的小隼。

回鶻王庭數裏外的空地上,芳草萋萋, 孤鳥低鳴。

叱炎遙望著風煙滾滾, 曲肘按在胸側, 朝著遠方躬身一拜,身後的葛薩跟著他行禮。

他覆手在背,眉宇深沈,凝重如暮色,聽葛薩小聲稟道:

“希烏大人在王帳前跪了三個時辰,去求了大可汗。大可汗酒醒後竟當下就允了,準許可敦火化後骨灰歸唐。”

“可敦竟然連屍身都不留, 也不下葬, 寧肯挫骨揚灰,漢人……真是驚世駭俗。”

叱炎沈眉道:

“她雖多番與我作對, 也是位可敬的對手, 以死明志, 乃真正的漢家王族風骨。”

他瞇起眼, 凝望著漸漸消散在空中的濃煙, 若有所思地問道:

“漢人,都會想回中原嗎?”他頓了頓, 道,“草原不好嗎?”

葛薩撓了撓頭,一向整整齊齊的淺褐色發辮今日有些淩亂。他想了一會兒, 篤定道:

“聽聞女子做了阿娘之後會變得不大一樣的。定是因為可敦不曾生下一男半女,所以心才不在草原上。要是她能為大可汗生下子嗣, 也許收了回去的心思了吧。”

叱炎聞言,沈吟良久。

葛薩瞄了一眼濃眉緊蹙的主子,吞吐道:

“殿下,我其實有一事相求……”

叱炎回身瞥了他一眼,示意他有話快說。

“我可否請辰霜姑娘去看看帛羅,她這幾日不肯飲食……”

“只要她願意,無須來問我。”

葛薩神色稍舒,又試探道:

“可殿下不是禁足了她多日?要囚禁她到幾時?我想,辰霜姑娘向來聰慧過人,若是二人能多來往走動,或許帛羅能早日想通……”

叱炎忽然有些煩躁,道:

“等大婚後再說。”

雖然近日每夜與她相擁,醒來亦能第一眼便看到她。可他總覺得不真實,像是短暫地擁住了一陣路過的風。可那陣風會永為他停留麽?

或許等過了大婚,他才能多一分安心。

叱炎忽地側身,望了一眼葛薩,神色頗有些怪異,問道:

“你臉上怎麽回事?”

葛薩一驚,慌忙轉身,用手捂住面頰上的巴掌大的紅印子,低聲回了一句:

“無事,練兵時刀劍無眼,不小心磕到了……”

他總不能說他又被女人打了吧,在主子面前多丟人。

叱炎收回目光,視若無睹地淡淡道:

“別讓你的手下看到了,影響你在軍中的威儀。”

葛薩沒好氣地駁道:

“大熱天的,殿下今日何故穿一身立襟高領胡袍?”

他一湊近就能看到,主子玄色描邊的襟口之下,若隱若現掩著好幾處淡淡的紅斑。

如同被剛生出幼齒的小獸啃吸了一般。

嘖嘖,昭然若揭。

叱炎不語,葛薩頓覺失言,恐他發火,正欲告退離去,未成想,方才一直繃著臉的男人倏然勾唇一笑,眼角頗有幾分得意之色,極輕聲地回懟了一句:

“那能一樣麽?”

葛薩不解,卻見主子很快又恢覆了慣常威嚴冷酷的神情,便也不敢再出言相激。

叱炎面不改色,心下卻悄然一笑。想起了昨夜軟玉香懷的迷醉,他松了松緊貼在喉間的襟口,指腹不經意一般地劃過那一道道微微凸起的吻痕。

還有五日,便是大婚。

他面上不動聲色,心底的期待之情如同潮水般翻湧不息,決堤而出。

***

辰霜受葛薩所托,亦想來自甘州回來王庭,已有數日未見帛羅,未知她近況。

待長姐火化事畢後,她步履不停地走向帛羅帳中。

掀簾進入的那一刻,她有那麽一瞬的恍惚。

胭紅的紗幔輕搖,綢緞質地的掛簾,繡著百花的紋路,暖榻上一條巨大的雪狼皮如皚皚白雪下的山巒起伏。

仿佛仍是在河漠部的郡主帳中,物件擺放和裝飾,幾乎別無二致。可見布置之人對帛羅的愛重與疼惜。

可立在帳中的碧眼少女已無了當日的恣意和嬌蠻。

帛羅疾步走過來,一把握住她的手,迫不及待道:

“辰霜,你可別瞞我。你要老實告訴我。”

辰霜不解,見她神色凝重,問道:

“怎麽了?可是出了什麽事?”

帛羅輕咬嘴唇,道:

“是不是,大唐和回鶻要打仗了?你可知,何時開戰?”

辰霜心下一沈,維持面色的鎮定,問道:

“何出此言?”

帛羅松開了她的手,在帳中踱著步子,道:

“昨夜,我和他都喝醉了,總之我也說不清……”

帛羅想起昨夜,只覺面上發燙,一時不知該如何言說。

辰霜神色一緊,想起長姐那般樣子,緊皺眉頭道:

“可是他欺負你了?我找他去……”

她受河漠王所托要照顧帛羅一生一世,她當時看葛薩對帛羅情意深重,才默許了這段孽緣。

要是他敢苛待帛羅分毫,非要扒了他一層皮不可。

帛羅的臉刷一下紅了,又抓住了她的手,猛地搖了搖頭。

辰霜一楞,有些納悶。一向豪放,有話直說的草原女兒帛羅今日怎這副吞吞吐吐的模樣?卻聽她又接著說道:

“他喝醉了,我聽到他說……”帛羅倏地擡眸,一雙碧色眸子漾著少見的光澤,道:

“他說的含含糊糊,我其實也沒聽清。他好像說他派了手下最精銳的幾支斥候隊伍去了涼州……”

辰霜猛然回頭望她,疾聲道:

“你說什麽?你可確定?”

見帛羅點頭,辰霜身形一顫,心中似有冰水澆下。

她想起了懷中藏著的那卷,長姐臨去前交予她的絹帛。上面詳詳細細的涼州攻略圖防,甚至還有她都不明確的地標,令她至今心驚肉跳。

叱炎他是謀劃了多久,派了多少斥候,才探得這輿圖?

那麽,他其實早就做好了攻打涼州的準備了,不是麽?

冰水覆滿心間,結成的寒霜緩緩攀升,將她的整顆心封凍起來。

帛羅見她面色遽然發白,搖了搖頭的肩,問道:

“你怎麽了?我其實想,借著戰亂逃出去……我不想一生被困在這裏做質子。我河漠部還有八小部仍在漠南,我未必不能投奔我的遠親叔伯們去!”

辰霜回神,從腰間取出了一紅玉珠串,遞到她眼前。

這是帛羅大婚前夜,河漠王裝醉贈予她的寶物。河漠部事發被滅之後,她總覺此物有異,這幾日終是窺得一絲端倪。

她用指腹一一撚過紅玉珠串上八顆珠子,對帛羅道:

“當日你阿耶宴請,曾予我這串紅玉珠。此非普通寶石,每一顆珠子實為一道兵符。八顆珠子,象征河漠部在漠南的八部,憑此珠串,或能號令你那些叔伯。你阿耶對你真是用心良苦……”

“郡主,你可是想報滅族之仇?”辰霜目色冷郁,幽聲道:

“你助我出兵,我便助你離開王庭,重整舊部。如此,可算公平?”

***

辰霜回到帳中之時,眼簾中有一道陰影照下。

她擡眸一看。

叱炎背對著她,立在榻前,手中正撚著一段燦爛的紅綢,在燈火下熠熠生輝。

聽聞她細碎的腳步聲,他側身回望,語中帶笑,微微挑眉道:

“過來看看,你的嫁衣。”

辰霜走過去,淡淡瞥了一眼那工工整整平鋪在軟榻上的喜服。

赤紅的衣料如血泊,鎏金的描邊如斷戟。

她掠過這片血色,沒有多看一眼。

她的侍女綃雲跪在底下,小心翼翼地將喜服一邊翹起的衣角捋平,收攏,放好。對她笑道:

“繡娘剛剛送來的,殿下特地吩咐按我們大唐的禮制趕制的,數十個繡娘繡了半月有餘才完成。主子穿上一定好看!”

見辰霜面色沈郁,叱炎掃了一眼,綃雲知趣地退下。

他上前攬住她的肩,垂頭問道:

“可是不喜歡?我讓她們重做便是……”

叱炎見她神色寡淡,逸興寥寥,猛地撈起喜服,打開熏爐的銅蓋,準備拋進去。

一只小手將他手裏的喜服緩緩抽走,撣了撣沾了點香灰的袖邊。

他心下一笑,故意收臂一拉,順著喜服將她一把攬入懷中。他俯首下去,抵著她的額頭,略有不高興地皺眉道:

“司徒陵和可敦一事已了,我能依你的也都依了。你可收心了麽?”

辰霜松開了喜服,任他摟緊了自己,沒有掙紮,也沒有回應,只是抿著唇淡淡道:

“如若我不收心,你是要囚禁我到大婚當日嗎?不如,婚後繼續囚我,直到我死?”

叱炎有些心虛。他確實起過這樣的念頭。

自可敦謀逆一事一了,他這幾日心緒甚是不寧。但見她昨夜情意綿綿,暫時消解了他心中的不安,於是便作了罷。

他放開了她,一只手按著她微顫的肩,低頭與她平視,輕聲問道:

“你今日是怎麽了?可是出什麽事了?”

辰霜擡眸,凝望著他凜眉正色道:

“叱炎,我要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不要欺瞞我。你是否仍是決意要攻打涼州?”

見她神容端肅,像是換了一個人一般,叱炎聞言一怔,回她道:

“涼州一事,我權柄已交。那日我既已答應你,必不會欺你瞞你。你這是不信我?”

辰霜冷冷瞥了一眼他鄭重的神色,一字一句道:

“我只問你這最後一次,你答我以後,我此後必不會再問。”

叱炎回握住她冰涼的指尖,道:

“我叱炎,在此指天立誓,有生之年,必不會再取涼州,否則,亡於窮兵之下。如此,你可滿意了?”

辰霜心下哼笑一聲,淡淡地追問道:

“好,那我且問你,你何故近日派大批斥候入涼州探查。若不是為了刺探軍情,意欲進攻涼州,那又是什麽?”

叱炎楞了半晌,如同被人窺了陰私一般心煩意亂起來。

“誰告訴你的?你今日聽了誰胡言亂語?……”他松開了她的手,甩袖背轉身去,低聲道,“那幾隊斥候,並非你想的那樣……此事,你不要再管,我自有主張。”

他不想讓她知曉,自己派去大批斥候是仍在查她舊情郎之事。他只想即刻封了她的口,讓她收了心,從此待在他身邊,將那個人從她心中抽走,抹去一切痕跡,銷聲匿跡。

辰霜邁步行至他身前,握成拳頭的雙手指甲牢牢嵌入掌心。她死死盯著他,大聲道:

“與涼州相關之事,就與我有關,我就要管!”

他不願再因此事與她糾纏,沈聲道:

“你憂思過重,大婚之前的這幾日,你便在我帳中好好休養。來人……”

辰霜哼笑一聲,面露譏諷,冷聲道:

“你這是又要囚我在此是麽?”

帳外傳來薩滿圍著篝火祝禱亡靈的歌聲。曠野低吹而來的陣風,卷來幾縷灼燒殆盡的煙灰,飛在了帳布間,投下群蛾般的細碎暗影。

在其間陰影的籠罩下,辰霜心灰意冷,思緒亦如飄落在地的死灰。

俄而,她輕嘆一口氣,似是在心中下定了決定。她款款來到叱炎身前,對他一笑道:

“叱炎,我不喜歡被囚著。既然你不想說,我收心便是。”

她緩緩俯下身,撩起榻上喜服的衣袖。鑲邊的袖口紋繡著一圈鸞鳳朝陽的圖樣,針角細致,線走龍蛇,在燈燭下散著淺金色的柔光。

她微涼的指尖撫過柔滑的緞面,被斑駁的光暈圈住。她輕聲道:

“這件嫁衣,我很喜歡。”她擡眸,望著眼前神色稍舒的男人,朝他遞了一杯茶水,對他盈盈笑道:

“我還有幾個婚禮事宜相關的請求,還請殿下你允準。”

叱炎接過茶水,瞄了一眼她浮在面上的笑意,默不作聲,淺嘗輒止飲了一口水後,道:

“你直言便是。”

辰霜毫不客氣,朗聲道:

“其一,司徒陵想要觀禮後再回大唐。”

“準。”

“其二,故可敦的兩個貼身侍女,我想要過來作陪嫁侍女。”辰霜垂下眸子,黯然道,“我無母家為我備下陪嫁,她二人畢竟曾是宮廷中侍奉過的,為人熨帖,可為我所用。另,故可敦帳中,還有些中原物件,我想要過來為己用,你備下的我用不慣……”

“準。”

叱炎打斷她,直接說了“準”。他神色平靜,毫無波瀾,等著她繼續提下一個要求。好像她無論說什麽無理的話,只要是為了這場大婚,他都會允準。

兩個死囚而已,與他而言,舉手之勞,本就不在話下。

辰霜容色並未松懈,吸了一口氣,繼續道:

“其三,”她暗自攥緊了手,揚頭道,“中原人結親,講究三書六禮,我既嫁入草原,這些皆可免。但我母族不在此,無人為我送嫁,未免淒涼。我舊時在隴右軍中,與幾個將士交好,此次嫁人,想要請他們作為我的娘家人出席,前來做個見證。”

這回,叱炎沒有立刻回“準”。他揾茶的手頓了片刻,望著她,幽深的目中,有猶疑,亦有探尋。

他淡淡問道:

“你要來幾人?”

辰霜落坐在榻上,白玉似的小臂搭在他肩上,柔弱無骨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拂著他堅實的胸膛。

她挑眉,幽幽道:

“你準我帶幾人?”

見叱炎不語,辰霜起身,手從他身上拿開,嗤笑一聲,道:

“你收了庫勒王,忽邪王的兵,現下回鶻三王之兵皆在你麾下,你難道還怕區區幾個隴右軍?”

叱炎將杯盞隨手扔在榻前的案上,瓷器撞案,“呯嗙”一聲響。

她所言不差,他麾下萬餘將士,個個能征善戰,以一敵十。來十個卸了甲的隴右軍,能掀起什麽風浪。

“準你便是。”他瞥了一眼挑釁的女子,道,“十人,夠不夠?”

辰霜應道:

“足夠了。謝殿下成全……”

叱炎眉目舒展開來,深邃的目色如同化不開的陳墨,映照著眼前女子動人的輪廓。他將她一把攬入懷中,指腹摩挲著她兩片唇瓣,細看之下,已被燭火映照得嬌艷欲滴,只待他采擷。想起近在咫尺的婚期,他低笑道:

“該改口,叫夫君了。”

辰霜貼著他寬闊的胸膛,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茫然地擡眸看向那副面具。

朦朧的眸光中,少年清俊的眉眼如畫,赤子般純粹而熱烈,滴塵不染。

近在咫尺,卻恍若隔世。

她輕輕閉上了眼,甘心自溺於這一刻的往昔之海。

……

叱炎出帳後,未幾,香芝和凝燕便被帶入帳中。

二人手腕腳腕皆有鐐銬,走動間“叮叮當當”作響。

辰霜知曉,這是底線了。

“見過清河公主殿下……”二人面上仍有斑駁的淚痕和血跡,齊齊跪在她身側,低聲拜道。

“免禮。”辰霜神色端嚴,將二人扶起,道,“長姐已去,她所未成之事,我來繼承。”

“有朝一日,我必要帶你們回大唐去。長姐至死做不到的,我來做!”

香芝和凝燕聞言,精神一震,再大拜道:

“奴婢誓死效忠殿下,誓死效忠大唐。”

辰霜端坐在妝奩前,從袖中取出那枚金釵。

當日在甘州,長姐托凝燕予她此釵為誓,她心下已生不祥,卻不料終局來得如此之快。

金釵細如利器,鋒利無比,她用指尖輕輕撫過其上展翅欲飛的鳳紋。一收手,細嫩指腹已被尖利割破。

血珠滴落在金釵之上,鳳眸失色,有如泣血。

她對鏡,將金釵牢牢插入發冠之中,像是要將它深深楔入她的命格一般。

燭火明焰投下,將她纖薄的背影拉得頎長。

她幽聲令道:

“把長姐從宮裏帶來的那些東西,花樣什子,整理一下,全部帶過來,我看看有何可用的。深宮裏的把戲,大婚之夜,可為我所用。”

香芝猶疑道:

“騎虎之勢,殿下如何自保?”

辰霜不語,手握著腰間那柄銀雕匕首,利刃出鞘。

她將其置於燭火上,反覆炙烤。燈芯被利刃所擾,劈裏啪啦爆裂開去。搖曳不定的火星子投影在她玉雕般的面上,有如白璧之瑕,燒盡了無端的欲念。

不該耽溺於過往的。她起身,風滿衣袖,獵獵作響。

荒誕不經的妄念早該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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