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51章 沈醉

關燈
第51章 沈醉

湖面波光粼粼, 斜暉脈脈,倒影著岸邊茂密的樹叢,還有流逝的人潮與燈火,如落花荼蘼, 如繁華倥傯。

湖的一側,戴著面具的年輕胡人少年背影落寞, 汩汩流出的鮮血浸染了整截小臂,他如若不覺,只緊緊握著一柄帶血的寶石匕首。

那是他未送出的禮物。

一刻前,他的心上人接過了匕首,一雙碧色的眸子望著他的面具,如夜火般晦暗。聽到她一字一字道:

“謝謝葛薩大人當日贈馬之情。但我帛羅,誓報殺父之仇。”

隨後利刃出鞘, 一刀故意刺在了他箭傷剛剛愈合的手臂上。她眼中沒有一絲情緒, 亦無一絲留戀,甩落匕首, 頭也不回地離去。

他呆呆望著匕首柄上碎裂在地的寶石, 一如他未出口的心意, 零落成泥。

他沒有追上去, 因為並無顏面, 也再無言語。只是讓幾個隨從跟上了她,送她回去, 自己則默默撿起了那柄殘破的匕首,獨立在風中,直到刺傷的手臂麻木到感覺不到疼痛。

晚風徐徐, 吹散了少年沈痛的心事。

湖的另一邊。

辰霜聽到叱炎要與她共飲,微微一楞, 蹙起了眉。

走了那麽久,繞了那麽大一圈,原來他還記著剛才青衫公子射箭請她飲酒那件事。

她未說好,也未說不好。

還未等她開口,卻聽他自問自答道:

“我就當你答應了。”

叱炎不由分說,帶著她行至湖邊一處幽靜的石亭。

辰霜走累了,正好在此亭中歇腳。卻見叱炎真的從賣酒翁手裏拎了兩壺酒前來。

他將一瓶小的遞予她。打開一聞,清香撲鼻,是甘州出名的果子釀。而他自己,抓著另一酒壇,兀自豪飲了一口。

“我和你喝的,還不一樣?”辰霜淺淺抿了一口,盯著他那壇香味更濃郁的酒,問道。

叱炎眸中倒映著湖面的燈火,暗自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

“你喝甜酒。我這壇是西域烈酒。太烈,你喝不得。”

“你喝得,我便喝得。”辰霜伸手去奪,手腕反被他扣住。男人一抹唇角,語帶狂妄和霸道,幽聲道:

“不可。今夜你醉不得,我有話與你說。”

辰霜盯了他一會兒,挑眉道:

“何不現在就說?”

男人偏過頭,錯開她探尋的目光,朝背後的湖水望去,低聲道:

“喝完再說。”

辰霜微怔,心頭一跳。

看來,他今夜是有備而來。

他要喝完一整壇烈酒才能對她說的,是什麽話呢?

石亭燃著一盞忽明忽滅的角燈,散著昏黃的柔光。

男人倚在石亭角落的石凳上,翩翩白衣上灑滿斑斕湖光。他的臉一半陷在陰影中,一半在光亮裏,映著脈脈的水波,在他凹凸不平的面具上循環往覆地流淌開去。

隨著飲酒,他的喉結微微聳起,上下滾動,幾行清澈的酒水暗自從他唇角瀉下,流入淺蜜色的喉底肌膚之中。

辰霜收回目光,不由深深飲了手中的一口甜酒。

半晌,耳畔只聽水聲,不聞人語。

辰霜輕咳一聲,打破了沈寂,矜持地笑道:

“上巳節真是熱鬧非凡,我已好久沒如此盡興。”

叱炎看向湖面的頭回過來偏向她,面上也漸漸浮動起淺淡的笑意,回道:

“你若歡喜,年年可帶你來。”

辰霜飲酒的手頓了一頓,垂下了眼眸。

此時,石亭外走過一對母女,女兒不過及膝高,梳著兩個總角髻,手裏舉著一個漂亮的兔子花燈,奶聲奶氣地對她阿娘道:

“今日的上巳節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一天了。”

她阿娘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

“阿嫣,以後每天都會像今天一般快快樂樂的。”

辰霜目送二人遠去,不經意地問道:

“你可有過此生最快樂的地方,是在哪裏?”

叱炎沒有回答,只是抓起酒壇飲了一口。

他一生最為快樂的地方?

他有的。那個地方存在在他的腦海,他的夢裏。

只可惜,他連那個地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夢中的長街高臺,金身法相,還有身旁身著喜服與他拜了天地的女子。

真實得不像是夢境。

“一拜,風調雨順。”

“二拜,花好月圓。”

“三拜,天作之合。”

一步三叩首,終成夫妻。

他牽著那個不知名女子的手,在浩湯的人流中一同走過燈火紛繁的長街。在夢中不過是一瞬的光陰,他卻好像已和她共度了一生。

不過只是一夢風月,僅此而已,怎可與人道。

況且,他並不想她知道,他夢裏那個紅衣女子的存在。

叱炎眸光一暗,幽深的眼底倒映出她眼尾那顆動人的淚痣,道: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活在當下,此刻眼見的,才是真實的歡愉。”

辰霜聽他的話語,如聞餘音裊裊,似是有了幾分醉意。她仍覺口渴,擡起酒瓶往口中灌,卻只品到幾滴清液。

她將酒瓶打開來倒置,猛地甩了甩,內裏又滴出幾滴來。

酒瓶是真見底了。

走路走得太疾,甜酒又不解渴,竟被她一口氣喝空了。

辰霜不自覺皺了皺眉,偏過頭一望,瞄到了男人手中的酒壇,晃晃悠悠的,被他兩根長指勾著。

憑什麽她喝不得?

她起身,步子有些發虛,目光中只有那壇酒,朝它走去。

虛浮的腳踝被什麽東西一絆,她身體失衡,向前一撲,毫無意外地落入了那個溫熱的胸懷。

她沒有爬起來,直接趴在他身上擡手勾上他手中那壇酒,想要奪過來。

“松手。”男人冷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辰霜皺眉,逆反心驟起。

她偏不。

在河漠部那晚喝醉後的感覺很曼妙,仿佛心底之人就在眼前,塵封的回憶不斷湧現,借著酒意重溫與他的千般舊夢。

肆無忌憚,如墮深淵,迷途不返。

她想著,指間的力度加大,猛地一勾,竟真將那壇酒搶了過來。她沒有看見男人的眸光沈了下去,只是兀自揚著頭,舉起了酒壇,正要朝口倒去。

“我勸你,想好再喝。”叱炎側坐在石凳上,手搭在擡起的膝上,正幽幽盯著她,低低又道了一句,“這一口下去,怕你不省人事,今夜發生什麽都不知道。”

辰霜勾著酒壇的手頓了頓。

嚇她?

只一瞬,她一閉眼,將酒壇一擡,直飲而下。

“咳咳咳咳……”竟然比河漠部的酒還要烈。

辰霜扯了扯衣襟,只覺頸間沁出一層薄汗,為什麽這酒是越喝越渴了呢?

隨即,手中的酒壇又被男人奪走了。他勁道太大,讓她身形一晃,整個人坐在了他的腿上。

她眼巴巴地望著他猛灌了幾口,只覺周身有氣無力,像是淺浮在水面上漂蕩著,再也沒勁去搶那壇酒了。

“給我。”她只得開口要。

“你醉了。”男人的大掌攬在她的腰側,似是怕她再摔了似的。掌心覆在她身上太燙,她更覺燥熱,雙手想去推開掙脫,反被他牢牢鉗住。

眼前人的面容模糊起來,似幻似真,怎麽都看不清。辰霜脖頸一歪,不自覺間頭往後一垂,靠在了他的肩頭。

她好像陷落在雲端,淺淺的知覺隨風飄蕩,意識不清不楚。

未幾,只覺腰側的那雙手慢慢滑到了前面,輕輕將她箍住。

力道多一分則緊,少一分則松,貼合無間。

叱炎倚著亭柱,環抱起她嬌軟的身軀,下顎貼著她烏黑的發髻,聞著她滿身清甜的果酒香氣。

他張開的手指無意中摸到了她腰間的匕首,提了起來在她眼前晃了晃。他聽到自己問了一句:

“你的這柄匕首,是誰送你的?”

“他送的。”她答得出人意料地快,無意識地喃了一句。

叱炎握著匕首的右手一松,左手又趕忙接住。懷裏的她被這一動靜擾到,努了努嘴,眼神迷蒙,半醒不醒。

“他是誰?”他沒忍住,接著問。

懷中之人不安分起來,他的一邊袖子被她拽住,袖上鑲的流雲紋被扯得緊緊的,來回晃著。

良久,久到他就要以為她已經熟睡之際,她突然仰起頭,面朝他微微一笑,斷續道:

“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爛漫的笑靨刺眼了起來。叱炎深呼一口氣,任由她的手從袖口處攀了上來,抱住他的整只大臂,小臉貼在他的白衣上,隔著衣料還能觸到她的面頰,白皙軟膩。

“你喜歡他?”他沈默了片刻,最終還是問出了口。

她沒有吱聲,在他懷中翻了個身,換了個更為舒服的姿勢。

夜風吹拂,本是平靜的湖面起了漣漪,一圈一圈蕩漾開去。

叱炎心緒如湖水般頗不寧靜。

他想聽到答案,又不想知道答案。

他擡起手指,想要觸碰她香甜的腮頰,最後只是搭在她的肩上,俯身頷首,輕聲又問了一遍:

“你是不是喜歡他?”

眼見她緩緩睜開了眼,他只覺心漏跳了一下。接著,女子泛著潮紅的臉對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起了大霧一般惺忪不明。

隨後,她朝他,重重點了點頭。

眼神專註,堅定不移。

“很喜歡。很喜歡……”

叱炎眼裏的光黯淡下去,只覺心中凝結的大石碎裂開來。微顫的手埋入她濃密的長發,緩緩撫著,掌中流水一般,可觸不可留。

他努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接著問道:

“他在哪兒?”

他會不惜一切找到他,然後,悄無聲息地殺了他。

懷中之人突然楞住了,長睫掩著一滴淚,藏著一絲錯愕,她搖頭道:

“他走了……”她口齒不清地說完,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碰著他的面具。

叱炎猛然握住她亂動的手,疾聲追問道:

“你來回鶻,也是為了他?”

這一次,她先是搖了搖頭,其後又兀然點頭。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她抽出雙手,小小的身軀將他緊緊抱住,像是一灘春水融化在了他懷中。

她眼眶泛紅,囁嚅道:

“想要,找到他,見到他。”

叱炎身體一僵,垂在空中的手緩緩落下,仍是回抱住了她,像要抱緊了一團隨時會飛走的柳絮。

不登時,懷中之人漸漸松手放開了他,轉而起身,一手勾起了他的脖子,一手對著他伸出一根手指。

她搖頭晃腦,醉態百出。一雙眼眸如絲,與他糾纏不清。

而她的容色卻極為執著,一字一句對他說道:

“你摘下面具,給我看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這一回,是對他說的?

叱炎只覺身上發熱,喉間一緊,想要說些什麽卻都哽在了口中。

他明明不曾喝醉。他明明清醒得很。

卻如同身陷沈醉之中。

他回首又向湖面望去,水波不興,倒映著的燦爛的萬家燈火漸漸消融在夜色中。

上巳已過,長夜將至。

叱炎在手中緊緊攥著那柄匕首許久,直到掌中印上了柄間雕刻的紋路。他忍住了要將匕首扔入湖中的沖動,又放回她的腰間系好,一切如常,一如從未動過。

他的呼吸聲隨著潮水聲漸漸平息下來,他的心好像一並沈入了湖底。

叱炎摟著懷中已入睡夢的佳人,在無人聽到處,低聲回了一句:

“好。”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