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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 ? 獨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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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   獨舞

◎瘋且有病!◎

近年來, 上清道宗也有了不少變化。

新任掌門在眾人幫扶下漸漸能夠獨當一面,幾位長老也把紫陽谷和太極觀交給了門生,徹底閑散。江雪鴻昔日卸任首席之位前, 給同輩留下了幾冊精華典籍, 教學相長卓有成效,已有幾位少年弟子突破在即。

原本占地面積最大的道君府也修繕頗多,如今只留了藏經室、天香院、小廚房幾處必要的處所供小夫妻消遣,周圍新建了牡丹花圃和溫泉池湖, 水亭鶴島零星散布, 其餘部分作為初來乍到的落稽山妖族弟子居所,就連三星殿都改了門禁。

環境松散許多,門規戒律卻還是一如既往的嚴苛。入夜後除卻巡邏弟子,宗門內極少見到人影。

藥圃結界散開, 草木窸窣有聲。白衣道服的青年在珍稀藥材間精挑細選,摘下一株含露靈芝,拂去其上淤泥, 黑暗裏忽傳來驚奇的一聲:“寂塵?”

江雪鴻將靈芝收入袖中, 起身行禮。

沐楓、夷則二位長老快速上前, 圍著他邊打量邊問:“幾時回來的?怎麽不打聲招呼?雲衣沒和你一起?”

江雪鴻有條不紊依次回答:“半月之前。並無公事。還在休息。”

還魂一年,他仍是半人不鬼的虛飄模樣,一意孤行在妖界陪著妻子,不願回仙門閉關。沐楓長老問:“你的魂魄可有大礙?”

江雪鴻腳不沾地, 卻道:“無礙,歲末前便能凝結真身。”

有墮魔的前車之鑒,他越平靜, 長輩越擔憂:“越級過快可是要渡劫的, 你沒有道骨, 打算如何應對?”

“我有雲衣。”江雪鴻全無顧慮,沒有陰影的月下眉眼似還溫柔了一瞬。

靈芝原本栽種得整齊劃一,縱列之間唯獨嵌入了一個土坑。他很少關懷自己,這株靈芝一看就知道是為誰不打招呼就摘走的。

沐楓長老仍不放心:“我看你還是有些虛浮,不如先隨我去一趟藥廬……”

身側,夷則長老笑出聲,捅了捅他:“夏夜本就短暫希貴,誰想和你個糟老頭子浪費時間?”

她嗓音一落,意味深長道:“何況,道侶之間自有雙修的法子,怎麽可能擺到明面上告訴咱們?”

滿是白胡子的臉騰地爆紅,沐楓長老咳嗽一聲,欲蓋彌彰道:“慎微、慎初這些年還為你搜集了不少靈玉,都堆在道君府了。修行之路漫漫,那兩個孩子當初也是你作主帶回來的,往後既恢覆了身子,得空也再過問過問。”

江雪鴻從善如流應下:“有勞長老費神。”

暫聊幾句便借故告別,夷則長老看著那襟袖盈風的背影,慈祥且欣慰道:“一晃三百年,如今寂塵有情有義,立業成家,我也終於不辜負無憂尊上了。”

沐楓長老捋了半晌胡須,才意識到那背影裏少了什麽:“寂塵怎麽沒帶著那條綴著勾玉的發帶了?”

夷則長老不覺得有什麽問題:“當然是貼身收著或者給雲衣了。”

沐楓長老提醒:“勾玉與他魂魄相連,可不能出什麽岔子。”

“裝老成還瞎操心,”夷則長老扯了一把他的白胡子,“也不想想,孩子們連生死都歷過一遭了,總不可能再為一點小事走火入魔。”

沐楓長老連連皺眉,不知是因為疼還是擔心:“外頭似乎在傳聞落稽山主失蹤一月了,他們怎麽都不交代好就回來住?”

夷則長老松手:“雲衣做事隨性些,但寂塵沈穩可靠,用不著我們外人操心。”

*

“沈穩可靠”的人被黑白羽鶴一路簇擁著去了小廚房,束發挽袖、註水揉面,動作一氣呵成,自帶矜貴之氣。雖然鬼身對色香味觸的體察不如常人,但嫻熟的技巧已經足以彌補缺失的感官。

屋外蟬鳴起伏,屋內柴火劈啪,紅塵煙火氣息與仙門風範格格不入,卻又分外和諧。

經由玉露煉化的靈芝被切成細碎小塊,與蔥姜蛋花等普通食材一同投入清水掛面,既避免了靈力損耗,也不影響分毫口感,形成一道仙家獨有的風味。火符煮沸後再借冰符降溫,江雪鴻用銀針驗過毒,舀了一勺面湯依次端給靈鶴,見一點紅的鶴首紛紛昂起歡快無比的弧度,他這才將水煮面封入食盒,提去了藏經室。

無需道君令,石門依次為他自動開啟,排開的氣浪吹得梢天竹林沙沙亂響。幾只意猶未盡的靈鶴也混了進來,時不時湊近封死的食盒,只聞其香不嘗其味。

眼見最後一道石門開啟,本該的無聲無味的藏經室深處隱約傳來玲瓏碰撞聲,還伴隨一股似有若無牡丹花香。

好奇心重的靈鶴正欲探頭探腦,冷不防對上一雙凜冽如冰的眼——剛剛還平淡隨和、溫柔投餵的男主人,此刻卻是一身肅殺——好像只要它們敢上前一步,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消除靈智都是輕的,多半是要直接喪命此地了。

石門隨著廣袖一振轟然閉合,白晃晃的寄雪劍隨之落在門栓上,形成一道極具威懾力的鎖鑰,乞食的靈鶴們嚇得一飛而散。羽翅聲隔絕在石門外,江雪鴻收斂鋒芒,眼中波瀾沈澱,轉向藏有三十三卷洞天青簡的巍峨書架。

洞府全無暑熱蟬鳴,一片空曠,寂靜肅穆,順著懸浮有“太清”“上清”“玉清”三處青銅色標記的古舊書架往下,石桌後正半坐半躺著一個披衣散發的美人。

身披一件松竹暗紋的雲錦道袍,衣襟寬大,鎖骨露出的肌膚與衣衫同色,零星點綴著引人遐想的胭脂痕。邊沿描金的白袖垂落在清潔無塵的石板地面,將手腳完完全全遮蓋。朱字黃符封住下半張臉,令她不能發聲或動彈。

聽到門外的動靜,雲衣立刻掙紮起來,道袍之下發出陣陣鈴鐺聲。江雪鴻將食盒擱在一邊,替她揭開禁言符。

嬌唇一分,雲衣立刻破口大罵:“江雪鴻,你變態!”

大名鼎鼎的落稽山主、繼承了元虛道骨的真仙,居然被一個鬼東西反向拘禁!說出去都沒人信吧!

道袍裏頭只有一身輕薄半透的金縷舞衣,與留影珠所記錄的裝束一模一樣。金銀交錯的三十六道捆妖繩一道不少纏在身上,手腕疊在身後,其上整齊繞縛著的正是那條藍底竹紋的發帶,黑白勾玉合成陰陽扣,將她牢牢鎖住。

之所以會落得這般地步,說來話長。

一盞迷仙引灌下去,雲衣一覺睡了半月,睜眼時人已經從落稽山到了上清道宗。她立刻鬧著要回去,江雪鴻偏好吃好喝好脾氣供著,讓她樂不思蜀,錯過了唯一通風報信的機會。

前日晚上,江雪鴻哄說想去取回藏經室內的洞天青簡,一道入三十三洞天修煉。雲衣不想閉關念經,更不想回憶之前在藏經室發生過什麽,只讓他一個人去。協商不成,江雪鴻先禮後兵,居然趁她睡熟,把她擄來了藏經室。

看著手腕熟悉的綁縛,雲衣原地爆炸——這和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有什麽區別?!

她當即要掙脫,可隨著靈力註入發帶,勾玉發出一聲清脆的“哢”,身邊江雪鴻那具半人不鬼的身子,當即模糊成一團雲煙。

雲衣:???

“你、你沒事吧?”

室內煙氣流散,過處凝水成冰。江雪鴻擡起無法凝聚的指尖,輕描淡寫道:“你沖散了我一魂。”

雲衣:!!!

“那怎麽辦?你快給我解開!”

三魂七魄一星半點都不能少,他修煉好不容易才有所進展,可別功虧一簣了。

江雪鴻仍是一副清清淡淡的模樣:“散魂出不了藏經室。”

“出不去也回不來啊,”雲衣眉心皺得更緊,“疼嗎?傷得重嗎?你怎麽不早說?”

“還好。”

每到關鍵時刻,他講話總是分外地慢。雲衣瞪著眼前漂浮不定的鬼影,催促問:“能恢覆嗎?”

自那聲“哢”之後,她便再不敢動彈一下,生怕再把勾玉碰出什麽岔子。江雪鴻眼底劃過一瞬別有意味的暗色:“你配合我,便能。”

涼意包裹住身子,因為心頭那點傷了他的愧疚感作祟,雲衣再沒脾氣。配合讓他從自己唇間汲取靈力,配合他換了金縷舞衣,直到被綁成了這般極度羞辱卻又極度惹眼的花式,才意識到什麽不對。

最後一道繩索纏住腳踝,銀鈴叮當,雲衣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不是說好熔了這東西嗎?!”

“熔爐近日在給弟子鑄劍,不得打斷。”

“那也別往我身上纏!”

“你可以掙脫。”江雪鴻說罷便在一旁畫起了符。

捆妖繩對仙體無用,發帶更是凡間俗物,按理都能輕松掙脫,偏偏把雲衣治得死死的。無論用什麽辦法,只要她調動靈力,都會先觸碰到手腕上的陰陽扣,一旦這東西毀了,那真就王夫變亡夫了。

“有話直說,別逼我動手!”

佳人身輕如燕,穿著最靈動的舞衣,卻絲毫動彈不得,像陷落在羅網中的彩蝶。

江雪鴻拿起新寫的禁言符,不知何時瞳色轉紅,沖她溫和笑了笑:“要麽陪我,要麽殺了我。”

現在,她的愛是他的仰仗。

不容拒絕的吻落下,回憶與現實重合。

孤立無援,蹤跡無人知曉,連能夠聯系夷則長老的戒指都被他收了去,雲衣堅決反抗:“我要把你關暮水去!不,把你超度了!”

子夜時分的鬼魂最是精力十足,江雪鴻帶著挑釁意味捏緊出現裂紋的陰陽扣,暗示道:“衣衣,我還有傷。”

雲衣:“……”

她一放松,立刻被他侵占。

所有人都被騙了,江雪鴻就是個假裝溫順的厲鬼!瘋且有病!

雙修類同拘禁,都是仗著她不敢真的殺他。江雪鴻沒有封印她任何經絡穴道或使用強迫手段,這兩天每當他索取得過分時,雲衣難免要動一動仙力,可還沒扯斷繩索,手腕勾玉就先開始崩裂。傷了他代價慘重,居然還要她用身子倒貼補回去,反反覆覆,沒完沒了。

此間,江雪鴻沿著懷中人面頰輪廓一寸寸探索,經由鼻尖輾轉到嘴唇,雲衣卻再不配合。

他將她抱在膝頭,故作禮貌商量:“一個吻解一道,如何?”

繩索上下相連,牽一發而動全身,鈴鐺發出不絕如縷的響動。雲衣只覺自己大概即將成為世上第一個活活氣死的仙:“你滾……”

雙唇一啟,就被見縫插針,冷意充斥口腔,牙齒都快被凍掉。漫長的一吻收束,腳踝上的捆妖繩竟真的解了下來。

她這仙活像是白成了,竟還是被他牽著鼻子走。

江雪鴻繼續沿著脖頸往下,依次吻遍她十二經絡。從繩網中解脫的那一刻,雲衣擡腿重重一踹。方向隨著重心偏了,不知踢到什麽東西,先是一聲瓷器摔裂的清脆碎響,直到陣陣香氣散開,她才意識到那是一只食盒。

他竟是悄悄下廚去了。

滿地狼藉,本以為潔癖癥又要發作,江雪鴻卻只簡單拈了一道清潔咒,不輕不重執起她的足踝,檢查撞擊部位。確認她沒有受傷後,才擡眸問:“不想吃面?”

重要的是面嗎?

江雪鴻借雲衣的靈力收拾碎瓷片,繼續道:“沐楓長老說我魂魄虛浮。”

原本在落稽山,他明明都能白日作妖了,這幾日非要找死,損耗多補益少,沒被她沖得魂飛魄散已是萬幸。

雲衣心虛更甚,開口卻是唾棄口吻:“慎微、慎初不是取了不少靈玉嗎?就算開采靈脈也有蟄伏修養的時候,你總不能只盯著我一人榨,用點外力補魂也無妨。”

江雪鴻解開捆妖繩,低頭掃過她被嬌養得環肥燕瘦的身量:“明日替你熬藥粥。”

……呵。

重獲自由,雲衣搶過他手上的玉肌膏,自己邊抹邊罵:“你已經徹底完了,做什麽給我吃都沒用了!”

“今天什麽日子?我也不挑了,現在立刻馬上解契和離!道骨你挖走,休書我拿著,好聚好散,江湖不見!”她說著蹭地站起,卻因腿軟又重新栽了下來,被江雪鴻接入懷中。

雲衣連踢帶踹,江雪鴻只一下下撫著她,語氣含了一絲無奈:“今日是七月二十。”

也是他的生辰。

在這種日子和離,未免殺傷力太大。

剩下的謾罵哽在喉頭,雲衣看著食盒內精致噴香卻毀於一旦的美食,莫名惋惜了一瞬:“長壽面也該你吃,給我做什麽。”

江雪鴻平和道:“我吃不了。”

去年拿去祭他的牡丹酥都餵了靈鶴,一縷飄魂如今能執劍、能下廚已是緊趕慢趕修煉的成果,但卻還是無法和常人一樣。重逢到現在,她全身全心留給他的時間,除卻在嶰谷那一月,平日也就半夜能見一見,前陣子還時常被急事打擾,也難怪他急了。

愧疚一起,雲衣的火氣頃刻熄滅大半:“長壽面能用無極引覆原嗎?”

江雪鴻低頭吻了吻她綴著鎮魂珠的長辮:“尚來得及重做一碗。”

“做完得天亮了吧?”雲衣覆上他的手,“那我給你跳支舞慶生,如何?”

跳舞這事,江雪鴻在夫人耳邊吹了幾日枕頭風,都沒讓她松口。眼下她主動提起,他卻又不敢答應了。

半晌,患得患失的人沒頭沒尾道:“別走。”

上回她單獨為他跳舞,還是借助迷仙引出逃那一回。至於為什麽執著於金縷衣,不過是為她去年七月二十在尋常閣跳給了別人,心底還在膈應。

雲衣一邊猜著他九曲十八彎的心思,一邊晃了晃綁在單手腕上的勾玉發帶:“那不解這個了,我就在這兒跳。”

她擠眉弄眼暗示:“只給你看,滿意了?”

江雪鴻得寸進尺強調:“不和離。”

他被雲衣摟過,唇角覆上柔軟觸感,耳畔聲音卻含了一絲咬牙切齒:“熔了那堆捆妖繩再說。”

子夜藏經室,美人赤足踏上石桌,一手提著金繡裙擺,一手拈為蘭花指,跟著手腕勾玉叮咚碰撞的節奏,在滿是大道無情的竹簡密藏之下婉轉而歌,婀娜而舞。舞裙之下的雙腿修長柔韌,時起時落,腳趾甲塗著鮮紅蔻丹,好像晚春飛旋的花瓣。

去年那一舞,她沒有情絲,也沒有他,在琵琶美酒裏贏得掌聲無數,卻不及今夜無燈無酒,與一個人,敘一段情來得暢快。

雲衣清唱了一曲《鵲橋仙》,最後一句卻臨時改了二字:“兩情若是久長時,應許在朝朝暮暮。”

天長地久,應許朝暮。

這個人身邊是她的應許之地,是可以恢覆最初的模樣,肆無忌憚、任性妄為的地方。

舞曲終結,金縷衣重新遮蓋手臂,輕飏的長發也垂落回脊背。雲衣躍下石桌,看把他哄得差不多,提議道:“雙修也不是什麽傷都能補好,我下手沒輕沒重,勾玉內部保不齊有什麽問題。已經任由你胡鬧了一月,明晚乖乖找邵大夫看看,回頭再把捆妖繩熔了,嗯?”

從前捆妖繩不離身,是因怕她逃走,但夫妻之間總要學會信任彼此。

如願以償的男人把頭埋在她頸窩,同稚子戀母般抱了她許久,才聽得一個悶悶的“好”字。

*

次日夜晚,藥廬迎來了兩位劣跡斑斑的不速之客。

見夫妻倆全無先前貌合神離、針鋒相對的模樣,邵忻這才松了口氣,先查驗過黑白勾玉,又為江雪鴻懸絲診脈,寫了幾貼藥方給雲衣貼身收著。

他盛了一碗現成的藥端去,在一旁扇著風嘆氣不止:“你們的日子好過了,我可難過了……哎。”

雲衣看他話裏有話,猜測:“怎麽?難不成是白胭想起你來了?”

一語中的,邵忻又是一聲痛苦無比的“哎”。

能夠篡改記憶的一弦琴毀壞後,受過其影響的人也紛紛恢覆了記憶。素有溫婉識大體之名的清霜堂七小姐白胭冷著臉上門,將邵忻暴揍一頓,自此再不與他相見。

邵忻萬念俱灰耷拉下耳朵:“雲山主,看在贈過狐裘的份上,您覺得我還有希望嗎?”

他對白胭是貨真價實的騙人感情,顯然很難被原諒。

雲衣還沒開口,江雪鴻不知何時坐到了她身側,搶答道:“無。”

邵忻本想求安慰,被直截了當否定,瞬間炸毛:“你自己不就是破鏡重圓的典型案例?”

江雪鴻在雲衣催促下將手中湯藥飲盡,才道:“你沒有道骨和秘寶。”

唯一能獻出去的只有一身狐貍毛,但白胭並不稀罕。

邵忻難以理解慣於沈默的人何時學會了冷嘲熱諷,回懟道:“江寂塵,我幫你招魂整整兩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現在你抱得美人歸,就是這樣落井下石的?”

雲衣事不關己聳肩,江雪鴻亦不置可否:“你想挽回白胭。”

邵忻冷哼:“你有主意?”

江雪鴻淡漠掃過他全身,道:“若是以尾代首,尚能挽回一二。”

邵忻一嚇,不自主捂住尾巴:“你做的虧心事更多,怎麽不先把自己的腦袋削下來送夫人?!”

“夫君,”雲衣偎著江雪鴻附和,“情債用命償無妨,但我看他這腦袋,還是要讓白胭表妹自個兒來削才更合適。”

這夫妻二人都是三觀不正的貨色,邵忻脖頸莫名覺得一涼,再不敢尋求他們的幫助,牢騷滿腹背了竹筐出門采藥。

江雪鴻見雲衣把勾玉發帶攥在手裏反覆摩挲,寬解道:“衣衣,我無事。”

“在我這兒,要吃藥都是有事。”雲衣收起發帶,擡頭時表情陡然嚴肅,“還有,你剛剛又說了什麽瘋話?什麽叫給我道骨和秘寶才破鏡重圓的?你不會以為,我是為這些才同你和好的?”

江雪鴻垂眸:“不是嗎?”

前世今生的待遇天差地別,但他不覺得自己變了很多。到現在,江雪鴻都不信前世的陸輕衣也是喜歡他的。

他的情絲無法修覆,何況雲衣自己都說不清其中關竅。她用眼神狠狠剜他,取出無色鈴,貼近心口搖了搖,坦率嗤道:“我圖的,你不都寫我身上了嗎?”

江雪鴻愛陸輕衣,也愛雲衣。

愛,是想要被愛的欲望。

想要被愛的心情,怎麽不算動情呢?

白玉鈴喚起另一只墨玉鈴的感應,有情人心領神會,兩對唇也逐漸靠近。白衣縈繞著清苦的藥香,她幾乎要墜落、沈溺在他眼底深不見底的星湖裏。

吻上前一瞬,耳畔響起邵忻的怒喝:“你們要不要臉,我可是失戀人士!”

他迅速打包好草藥,將不分場合親昵的夫妻倆請了出去:“走走走!小毛小病還嘴對嘴交流,也不怕矯情死!”

房門合上,裏頭又是一聲重重的“哎”。

*

二人在門外接續上被打斷的吻。

雲衣一路笑著踏進太極觀,不顧眾人議論,在江雪鴻指引下將別具一格的捆妖繩丟進熔爐,取出其中凝結的元血,融入他的魂魄。作案道具銷毀,她心頭湧起滅除心腹大患般的快意。

元血回歸本體,次日黃昏天香院再見時,江雪鴻鬼氣森森的身上居然罕見有了幾分溫度。

雲衣驚喜不止,但對於他入洞天秘境閉關的提議仍有猶豫:“我還是想先回落稽山一趟。我走之前沒留信,群龍無首不好,總要和幾個管事的碰面交代兩句,三五天就回來。”

江雪鴻扯住她,將落稽山現狀簡短總結:“戚浮歡前往嵐陵重整戚家軍,司鏡則在青虹谷處理轉賣紫龍晶事宜。妖王宮中文有澤陰、武有妄越,碧素帶領新晉女官處理內務,亦無需憂心。我半月前已讓慎微、慎初引道宗靈源與主峰交接,待轉渡完成便可澤被九峰靈脈。”

“諸事安平,你還要回嗎?”

他功課做得太好,雲衣啞口無言。

既然落稽山沒什麽事,那便繼續留在上清道宗享受二人世界吧。

取過洞天青簡,走出藏經室前,雲衣問:“你到底要修成什麽樣的軀殼?”

仙神之體血脈相傳,與本命仙器相互匹配,不可能憑空煉成。孤魂如果不借助傀儡或靈玉鑄造軀殼,就只剩下妖鬼和魔道可選擇。

江雪鴻反問:“你想我如何修?”

雲衣聞言卻沈默了,先前的歡悅和驚喜剎那消歇。

自欺欺人也好,現在她之所以能感受到江雪鴻身上鬼氣之外的其他氣息,是因身處上清道宗靈力核心之地,換了地方可未必能維持現狀。

“我想你同當初一樣,是不是在癡心妄想?”雲衣笑意含了一絲勉強,“道骨傳承不可逆轉,可如果你用那些莫名其妙的旁門左道煉一副身子,還是白衣照雪的江寂塵嗎?”

他用最卑劣也最無私的手段,讓自己墮入塵泥,將一身道骨毫無保留渡給她,把她捧到如今的高位,逼她不能放棄他。可人心的偏見哪有那般容易動搖,她越級成仙,尚且被陸禮之流質疑道骨來由。如果江雪鴻修成妖鬼之身,重覆她曾經被人輕視的命運,她更不能接受。

現在嶰谷開采出的昆侖玉不夠鑄就靈軀,她翻遍了所有典籍,用盡了一切方法,也不知道如何解這個困局。

更何況,仙與妖的壽元都不一樣,江雪鴻不說,不代表她不知道。

她曾經以為,只有擁有夠多,就不會懼怕失去。可沒有他,她擁有的一切,都只是虛無。

眼睫說著說著就眨動不止,雲衣偏過頭,卻無法阻止心緒被無色鈴傳達給他。

江雪鴻不知何時收起了洞天青簡,捧過雲衣的臉,低頭吻她的眼睛,不讓那眼淚滴下來。他一聲聲安撫:“我不修魔道,也不行妖鬼之術,更不奪他人機緣。”

永遠做你的眼前人,心上月。

雲衣全然不信:“沒有情絲還說愛我,沒了道骨還要修仙,你凈睜眼說瞎話。”

江雪鴻堅定:“真的。”

“假的。”

“真的。”

江雪鴻一遍遍肯定,足底風起,直接帶她瞬移去了劍冢雪崖。

他一手將雲衣抱在身前,一手取寄雪劍橫於她手邊:“衣衣,借我三成仙力。”

雲衣配合著渡去仙力,感到他微涼的指尖劃過掌心,如轉瞬即逝的一點飛雪。楞神間,江雪鴻已在空中嫻熟寫了一道承平符,符紙與劍器交觸的瞬間,發出錚然轟鳴。

山崖之巔狂風四起,仙力源源不斷湧出,江雪鴻越是抱緊雲衣,劍刃上的光華越是刺目。他淩空拈起一道劍意,執劍如執符,口中咒訣恍若流星趕月,四兩撥千斤般橫斜劃向篆刻滿金色銘文的劍冢石劍。

“轟隆——劈啪——”

轟鳴一直持續到斜月西沈,整片北疆都為之驚動。煙塵散盡後,青黑石劍竟變作一柄晶瑩剔透的冰劍,與寄雪劍身幾乎一模一樣,鏤銀紋路清晰可見。

自古是劍為尊,符為輔,本命劍毀了劍靈,就意味著他的道途終有一日會到盡頭,他卻堅持著要借符禦劍。記得少年的他曾一次次利用符紙與本命劍相互感應,卻一次次失敗,如今竟被做成了。

雲衣望著足以千古留名的曠世一劍的呆怔良久,轉身問:“你要繼續修劍?寄雪劍不是沒有劍靈嗎?”

“衣衣,”江雪鴻撫上她漆黑柔順的發,聲音如冰擊玉,虔誠且鄭重,“這次,換我做你的劍靈,永遠陪著你,可好?”

曾經為了騙取他的信任,她曾胡亂許諾:“鴻哥哥,你教我道法符箓,我做你的劍靈,天天陪著你好不好?”

寄雪劍沒有劍靈,恰好能夠作為他的容身之所。

元虛道骨與昆吾劍冢彼此綁定,正如她與他永世糾纏。

朝陽照耀入雪崖,雲衣本能要為江雪鴻遮擋,卻被他抱著轉了個身,嚴嚴實實困在懷裏。視線受阻,她只能通過聽覺感知四面八方,周遭除了衣袖獵獵翻飛聲,靈鶴振翅聲,竟還有久違的心跳共振聲。

生死相隔,她總在黎明悵然若失,很久沒在他懷中醒來過。

但此時此刻,他在。

可感,可知,亦可觸。

雙手一點點摸索過青年暖洋洋的脊背,雲衣難以置信喚:“……江雪鴻?”

身後手臂驀地收緊:“是我。”

雲衣再喚:“江雪鴻。”

他答:“是我,我回來了。”也不走了。

劍修一道,本該寧折不彎,寧往無回,卻因他心有一執,故能夠帶著至死不渝的濃烈愛意,向死而生。

那個清風朗月般不染俗塵的寂塵道君,真的回來了。

蓬萊雲近,華表鶴歸,身前曠野,身後青山。紅雲破處金輝漏,一帶平蕪如繡。萬般錦繡湧現眼前,雲衣的眼眶突然濕了。

她本是人心惡意的種子,何其有幸,何德何能,竟值得這樣美好的結局?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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