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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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千裏
從雲衣作出要去暮水探望的決定起, 江雪鴻便跟著輾轉糾結起來，既為一別三載的相見心生期盼, 也為她此行的目的只為秘寶而非江寂塵頓感失落。
趁雲衣轉去上清道宗的時候，他先她一步脫離了傀儡之軀，回到本體，好好將自己妥當拾掇了一番，尤其重點打掃了識海內的魔染痕跡，盡力恢覆成原本的冰封雪原。
一切準備就緒，只待她來拜訪。
江雪鴻重新取回傀儡身體的主動權時, 恰聽到陌生男子的傾情剖白：“和離後, 我可以追求你嗎？”
頓了片刻, 只見為他而來的妻子欲擒故縱答覆：“到那一步我再考慮吧。”
“好，我會一直等你。”辛竹眼中閃爍星芒, 雖然雲衣沒有收下贈禮, 但許諾也足夠真誠了。
理智告訴江雪鴻，雲衣只是借助辛竹入禁地而已, 不宜此時與他分席，但感情上依舊無法接受。
探望丈夫名正言順, 哪裏需要她如此迂回，以至出賣色相？
計較不已之際，傀儡已被雲衣扯著踏進了傳送陣。辛竹效率奇高, 這日夜半就假公濟私將主仆二人領去了暮水白塔。
風柔夜暖, 海棠微綻, 風過露葉的沙沙聲取代了誦經之聲。青石板路一路綿延至山頂, 十二層白玉高塔突兀靜立在林木之巔, 在淺水冷月下的映襯更巍峨。塔身光潔如鏡面，沒有一絲苔痕, 顯得神聖而莊重，透過仙氣繚繞的濃霧看去，好像一盞引路的明燈。
辛竹率先入內，雲衣轉頭對傀儡道：“你在外頭望風，有人來用無色鈴聯系我。”
重逢以來，江雪鴻已經不知見了多少次與外男獨處了，急忙扯住她的衣角。
雲衣眼角一抽：這別扭癥還是間歇性發作的？
此地處處都是回憶，把心緒攪得一團亂。她無意與傀儡糾纏，甩開他轉身就走。桃色裙角隱入暗門的一瞬，傀儡雙瞳中的神采也悄然黯淡。
越過機關，撤去障眼法，被十二蟠龍遮蓋的泉眼現於眼前，仰看風平煙靜，感受不到絲毫魔息。
辛竹打開陣法後就解開外袍：“水下幽冷，你披著我的外衣再進去吧。”
雲衣禮貌婉拒：“多謝辛公子，但我有無相燈，不懼嚴寒的。”
一句“不是要和離嗎”卡住喉嚨間，辛竹想到自己的身份，終究沒說出口，只道：“我在這裏等你。”
他目送淡妝素服的女子步入法陣，發絲輕衫隨著水流緩緩浮動，步伐沒有絲毫紊亂。這三年，他親眼目睹了她的成長。明明是妖修，那風姿綽約的背影隔著金訣流雲看去，卻好像月下仙姝，似在暗示這渾濁世間，根本無人能夠與她並肩。
事實上，雲衣並沒有對外人表現出來的那般從容，從踏入泉下囚牢的第一步起就開啟了頂級戒備，全神貫註看著前方。
三年前她之所以在江雪鴻手下落得那麽狼狽，就是因為低估了心魔的力量。現在，只要察覺到半縷魔氣，她就立刻回頭。
遮蔽視線的靈煙漸漸散去，鎮壓魔魘的咒術反而更加醇濃。身處水下，雖然有辛竹贈送的避水符保證呼吸節奏，但前行時依舊能感受到重重阻力。
腳下鋪滿靈石，困陣中心恰與地表的泉眼垂直，十二白玉龍柱等距圍成一個圈，身姿挺拔的青年端坐陣心。展眉合目，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衣衫比水上白塔還要皎潔，與散逸漂浮的青絲彼此相襯，似一尊琉璃神像，又似一幅孤清冷淡的寫意水墨畫。t
前世他被關在落稽山時就是這樣，哪怕手腕戴著鐐銬，周身環繞著金色雷訣，也根本不像個囚徒。
流年成故事，愛憎鎖冰原。雲衣在十二龍柱外端詳了他不知多久，緩慢擡起右手，一道結界陡然現於眼前。感知到掌心元神契的內外共鳴，結界又很快淡去，將她放入其中。
步伐輕得幾乎沒有聲音，一別千日，封魔釘都已融盡，江雪鴻身上也沒有任何明顯的傷痕了。雲衣輕輕蹲下身，觸碰到那冷如劍鋒的臉頰瞬間，指尖卻如被割傷一樣剎那遠離，竟不自主含了一絲顫。
前世今生相處的無數黑白記憶折射出點點光斑，靈魂也好像隨著水波浮浮沈沈，她一時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想不想看到那枚魔印。
雲衣緊咬下唇，打賭下註般掀起那鍍藍碎發——江雪鴻額心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她匆忙後退，再次戒備環顧周遭，十二龍柱沒有反應，陣紋也靜止不動，連金訣都凝固了。隱約的鈴聲來自腰間的無色鈴，不是捆妖繩。
難道，他的瘋病果真已經好了？
又等了約莫半炷香，緊繃的心弦才終於松弛下來。雲衣甩了甩滿是虛汗的手心，長籲一口氣，重新上前，有些生疏地調動入夢咒。
合上眼的瞬間，冰封萬裏的識海漸次鋪展敞開。雲衣循著記憶踏過幻象，與無數少年或成年的虛影擦肩而過，抵達那道隔絕魔魘的冰壁。
先前就是因為她莽莽撞撞破了識海封印，才讓江雪鴻加重執念，這次不得不謹慎對待。
封魔咒念罷，冰壁沒有任何反應。小心敲了敲，也沒有輕易破碎。確認了沒有威脅後，雲衣不太自信道：“江雪鴻，我們談談吧。”
冰壁沒有動。
“我是雲衣，是你結了元神契的妻子。”
依舊無回應。
先前，雲衣什麽都不用做，江雪鴻就會自己貼過來。如今這般拒她千裏，雲衣只覺一陣不適應：“我入你識海是為正事，上清道宗你都不想管了嗎？”
冰面這才打開一個入口。
入目所見竟是昆吾劍冢最高處那片雪崖。碎瓊撲面，想到訣別前，江雪鴻把她綁架點穴囚了數十天，覆招搖過市拖到這裏，隔著單薄道服在她身上寫了“江雪鴻愛陸輕衣”七個字，還在雪地裏對她這樣那樣，雲衣臉頰驀地燒燙。
無地自容之際，矗立崖頂的青年冷冷開口：“何事尋我？”
眉山濃，眼波淺。清俊的臉龐像一塊冰青色的冷玉，沈藍眼底含著簌簌雪意。人影立如孤松，雙袖翩如鶴羽，比白梅花底的傀儡還要無情。
對上那靜水無波的神態，雲衣反應過來：他是不是已經不認識她了？
“我想知道借助無極引替旁人療傷的方法，還有操縱無相燈的咒訣。”
江雪鴻即刻否決：“道宗秘術不傳外人。”
“外人”二字讓雲衣愈發不爽，明明當初在尋常閣是他硬要她接下秘寶的。這般境況，她連一句“你是不是當年那個陸沈檀”都問不得。
“同盟也是外人嗎？我是落稽山故主，代表妖族與仙門結盟，青虹谷聯合上清道宗和清霜堂，共同對付妖王陸沈檀。”
江雪鴻聽罷，語氣反倒更加消消漠漠：“你我的婚契也是為聯盟而結？”
“不是，”雲衣試圖上前，見他居然隔開了一道結界，皺眉道，“你我的事說來話長，總之我們不適合做夫妻，不然我也不會封印你的記憶，等你出來就和離總行了吧？”
江雪鴻長眸微瞇：“恩斷義絕，那我為何要幫你？”
聲音又靜又涼，在風吹衣袖的獵獵聲裏依舊分外清晰：“本尊若想占據落稽山，作壁上觀令你與陸沈檀鷸蚌相爭豈不是更好？”
這個情絲斷絕的男人雖然不是善茬，但幾乎從未對她展露過辭令鋒芒。雲衣被這話噎得無話可回：“不管怎樣，現在你被關在暮水，長老已把道君令交給我，這結盟你不願意也得願意！”
江雪鴻仍然毫無波動：“花妖雲衣，落稽山既已易主，你以什麽身份來與本尊平起平坐？”
轉世到現在，她好像只有狐假虎威的“道君夫人”一個大牌身份。
聽到那疏離陌生的稱呼，雲衣用眼神狠狠剜他：“你管我什麽身份，別浪費時間了，把操縱秘寶的咒術告訴我。”
江雪鴻拂袖撚訣，淩空打開識海出口，一副送客架勢：“歸還秘寶，仙門自有破局之法。”
他背後便是刻鏤著金色銘文的覆雪石劍，配合著沒有起伏的沈緩低音，整個人好像也要被同化成一道玉律，心上無塵，沒有任何容情的餘地。
雲衣料得此行可能會碰壁，但萬萬沒想到碰上的會是這種銅墻鐵壁。久別重逢，她不想和江雪鴻打架，奈何心底實在氣不過，臨別前又狠狠甩去了兩道眼刀。反正照他這欠揍模樣，估計也快病愈了，等她出去冷靜兩天，回頭再來。
大不了，她下次穿好看些，使勁勾引他。
神魂歸位，思量既定。雲衣睜開眼，用力踹了一腳身側被法陣困住的青年，起身就走。才走出兩步，腳底忽而被一股怪力扯住，低頭只見一條漢白玉的龍尾盤曲在足踝。
不等她反抗，石柱上凝固不動的十二蟠龍居然都紛紛化生，沖她聚攏過來，從下往上依次纏住小腿、大腿、雙臂、脖頸。
降魔陣中的仙力太過強橫，妖族功法被盡數抑制。危急關頭，雲衣竟連一件秘寶都調動不起，心頭一慌，本能喚道：“江……救……咳咳！”
她一發聲，脖頸間的束縛反倒越來越緊。玉石的重量壓在身上，眼前閃爍起黑點，連避水符也失了效，胸腔灌入無數冰水，身體內外都在發冷。
蹬踢掀起無數水花，無論如何求救，陣中端座的青年始終一動不動，雪衣照月，顯出幾分神明般殘忍的慈悲。窒息的感覺太過痛苦，雲衣掙紮漸弱，瞳孔也慢慢失去焦距。隨著她癱軟下來，腰間的石龍變作一只修長有力的手，衣袂素白，鐐銬黑沈。
桃紅的袖管無力垂落之時，男人閉合的眼霎時睜開，一雙瞳眸並非識海內表現出的星海之色，而是滿是壓抑、偏又冷靜到極致的熾沸魔紅。
*
水下幻象消散，降魔陣中實則沒有絲毫波動。
江雪鴻單手錮著雲衣細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事實上，他只是見她要走，稍微動了動念頭，居然就硬生生把人留下了，行徑卑劣，類同豺狼。
百年前，他為了抑制心魔，自引劍意入體，強行把識海劈成兩界，卻在晴煙鎮時被雲衣利用入夢咒破壞。如今又憑空開辟出第三層來，倘若雲衣心細，便能夠發現識海內的昆吾劍冢下並非冰湖，而是一片血池。
江雪鴻深知其下暗湧的熔巖足以把她撕碎扯攔，但為了雲衣，他不會再將那一面展露出分毫。哪怕他在她眼裏，只有用，沒有情。
日夜思念的軟玉溫香在懷，桃花面龐因受驚而隱約發白，江雪鴻擁過她，吻了吻鬢角：“別怕，都是幻象。”
“衣衣，我沒忘。”
“我愛你。”
他是籠中鶴，她是網中魚，想把她扣在這裏，陪自己關一輩子。既然這裏是他的囚籠，那他本就可以為所欲為。
禁忌的火苗一燃，腕上鐐銬驟然縮緊，金色雷咒沿著手臂流動，在水下蔓延出陣陣劈啪聲，怕聽雷聲的人本能地蜷縮起來。江雪鴻忙遏制住惡念，待心緒平覆，降魔陣終於不再暴動。
他小心翼翼解開懷中人的外衫，摸到乾坤袋中鼓鼓囊囊的降魔法器，暗自微哂：哪裏需要這些呢？她自己就是為他而設的絕殺利器。
褪裙抽簪，一切動作都源自重覆無數遍後的本能。如瀑青絲掃落在臂彎掌心，細瘦的身軀在白玉瓷磚反射下愈發顯得如初雪般柔嫩，蘊含花馥的體香溶曵在水中，刺激得男人心底那片壓抑的巖漿又要沸騰起來。
不，要定心，只是替她檢查道骨融合情況而已。
婚後每一個同寢而眠的夜裏，為了不讓她感知到不適，他只能一截一截抽髓換骨。雲衣不知，她雖修著妖族功法，如今卻已算個半仙。
鎖鏈束縛範圍的有限，江雪鴻只能把人摟在懷中，一邊仔細替她梳理周身仙妖靈力對沖之處，一邊借助聖泉水治愈那些因莽撞突破境界而造成細小的傷痕。白玉藕臂低垂下來，在水底浮力的作用下沒有觸地，而是隨著水波微微晃動，好像有所回應一般。
十二經絡不是一日能夠整理通暢的，t但也不能耽誤太久，該放她走了。
覆原作案現場前，江雪鴻端詳過雲衣安逸的睡顏，重重咬在她肩頭，算是對她妄圖和離還勾三搭四略施小懲。
給她自由，是為了喚她回頭。
*
離開江雪鴻識海後，雲衣好像做了一場前緊後松的夢。先是令人窒息的束縛，而後又轉為輕柔的擁抱。她夢見自己好像在和一股洪荒之力來回纏鬥，每次沖撞來臨之前，卻總有人四兩撥千斤幫她平息風波，取回身體的掌控權。浮浮沈沈的夢到最後，只剩下千年深雪般的冷意。
渾身精疲力盡又滿溢著充盈之感，好像在上清道宗的每個清晨都是如此。雲衣睜開眼，見自己半躺半坐在十二龍柱邊緣，降魔陣中的青年依舊端坐如佛。
想到識海內的碰壁經歷，雲衣隔空瞪了江雪鴻一眼，揉著一邊酸痛的肩膀提裙起身，順著辛竹指引的路線回到白塔內。
月已西沈，見她面色不愉，辛竹關切問：“寂塵道君的魔染情況如何了？”
“他正常得很！”雲衣大步流星跨出暗門，氣鼓鼓道，“自以為是，六親不認，我看沒多久就能康覆了！”
什麽恩斷義絕，什麽作壁上觀，誰要和他平起平坐？不結盟就不結盟，居然還瞧不起她？！回頭她當上妖王，首先便打去上清道宗，把他踩在自己腳下簽和離書！
門外，傀儡少年還等在原地，看到那張酷似江雪鴻的臉，雲衣更加火了：“無色鈴還我！”
傀儡立刻歸還秘寶，卻聽主人又吩咐道：“提兩壇酒送去我房裏。”
沒有外力幹涉，傀儡只會機械木訥地執行任務，立刻邁著步子往酒窖去了。
道君夫人造訪暮水從來都是為正事，無論長輩如何刁難，化形不七年的她始終客氣得體又不失大方。辛竹從未見過她這般火大的模樣：“雲衣，別置氣了。”
“你個外人，憑什麽管我？”雲衣信口拈來江雪鴻的臺詞。
辛竹又勸了幾句，仍舊無法讓她冷靜。想不到這個看似來者不拒的女子居然還有如此強橫排斥的一面，他一時錯愕，只得留了傳訊符，把她送回了客房。
江雪鴻重新以元神入傀儡時，發現木偶正一手提著一壇扶頭酒，站在破曉的客房門外。不解之際，門內傳來悶悶然的一句：“把酒給我。”
獨自在外，誰也管不著她。雲衣下定主意借酒發洩，那傀儡反而攔在酒壇前，用動作暗示她：縱飲傷身。
動作神態滿含著熟悉又令人生厭的說教口味，雲衣咬牙切齒把他拂開，三下五除二開啟酒壇：“我又沒有心魔，為什麽不能喝？”
第一杯酒入腹，周身的寒意即刻變作暖意，探監惹來的無名火稍歇，轉為汩汩溫流。明明一切都如她所願，但雲衣心裏就是不舒坦，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理喻。
江雪鴻說得對，她既倚靠著司鏡，又越俎代庖借著他的名號和仙門斡旋，好像在沾兩邊的好處。
但是，這道君夫人的狗屁身份，不是他強加給她的嗎？一真一假兩次趁人之危的大婚，哪次問過她的意願？一個輕描淡寫的忘記，就能把自己摘得幹幹凈凈，留下一堆爛攤子讓她收拾。
“我是你的夫君，生生世世。”
說得比唱得好聽，把該做的不該做的全輪了個遍，還不是就這樣結束了？
較真間，又是三杯烈酒下肚。
江雪鴻不知她心中憤懣的起因，只知不能再放她繼續毫飲下去了。操縱傀儡之身上前，卻被雲衣一把拽過。不等他站穩，就被女子霸道掰過下頜，重重啃在了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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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雲衣作出要去暮水探望的決定起, 江雪鴻便跟著輾轉糾結起來，既為一別三載的相見心生期盼, 也為她此行的目的只為秘寶而非江寂塵頓感失落。
趁雲衣轉去上清道宗的時候，他先她一步脫離了傀儡之軀，回到本體，好好將自己妥當拾掇了一番，尤其重點打掃了識海內的魔染痕跡，盡力恢覆成原本的冰封雪原。
一切準備就緒，只待她來拜訪。
江雪鴻重新取回傀儡身體的主動權時, 恰聽到陌生男子的傾情剖白：“和離後, 我可以追求你嗎？”
頓了片刻, 只見為他而來的妻子欲擒故縱答覆：“到那一步我再考慮吧。”
“好，我會一直等你。”辛竹眼中閃爍星芒, 雖然雲衣沒有收下贈禮, 但許諾也足夠真誠了。
理智告訴江雪鴻，雲衣只是借助辛竹入禁地而已, 不宜此時與他分席，但感情上依舊無法接受。
探望丈夫名正言順, 哪裏需要她如此迂回，以至出賣色相？
計較不已之際，傀儡已被雲衣扯著踏進了傳送陣。辛竹效率奇高, 這日夜半就假公濟私將主仆二人領去了暮水白塔。
風柔夜暖, 海棠微綻, 風過露葉的沙沙聲取代了誦經之聲。青石板路一路綿延至山頂, 十二層白玉高塔突兀靜立在林木之巔, 在淺水冷月下的映襯更巍峨。塔身光潔如鏡面，沒有一絲苔痕, 顯得神聖而莊重，透過仙氣繚繞的濃霧看去，好像一盞引路的明燈。
辛竹率先入內，雲衣轉頭對傀儡道：“你在外頭望風，有人來用無色鈴聯系我。”
重逢以來，江雪鴻已經不知見了多少次與外男獨處了，急忙扯住她的衣角。
雲衣眼角一抽：這別扭癥還是間歇性發作的？
此地處處都是回憶，把心緒攪得一團亂。她無意與傀儡糾纏，甩開他轉身就走。桃色裙角隱入暗門的一瞬，傀儡雙瞳中的神采也悄然黯淡。
越過機關，撤去障眼法，被十二蟠龍遮蓋的泉眼現於眼前，仰看風平煙靜，感受不到絲毫魔息。
辛竹打開陣法後就解開外袍：“水下幽冷，你披著我的外衣再進去吧。”
雲衣禮貌婉拒：“多謝辛公子，但我有無相燈，不懼嚴寒的。”
一句“不是要和離嗎”卡住喉嚨間，辛竹想到自己的身份，終究沒說出口，只道：“我在這裏等你。”
他目送淡妝素服的女子步入法陣，發絲輕衫隨著水流緩緩浮動，步伐沒有絲毫紊亂。這三年，他親眼目睹了她的成長。明明是妖修，那風姿綽約的背影隔著金訣流雲看去，卻好像月下仙姝，似在暗示這渾濁世間，根本無人能夠與她並肩。
事實上，雲衣並沒有對外人表現出來的那般從容，從踏入泉下囚牢的第一步起就開啟了頂級戒備，全神貫註看著前方。
三年前她之所以在江雪鴻手下落得那麽狼狽，就是因為低估了心魔的力量。現在，只要察覺到半縷魔氣，她就立刻回頭。
遮蔽視線的靈煙漸漸散去，鎮壓魔魘的咒術反而更加醇濃。身處水下，雖然有辛竹贈送的避水符保證呼吸節奏，但前行時依舊能感受到重重阻力。
腳下鋪滿靈石，困陣中心恰與地表的泉眼垂直，十二白玉龍柱等距圍成一個圈，身姿挺拔的青年端坐陣心。展眉合目，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衣衫比水上白塔還要皎潔，與散逸漂浮的青絲彼此相襯，似一尊琉璃神像，又似一幅孤清冷淡的寫意水墨畫。t
前世他被關在落稽山時就是這樣，哪怕手腕戴著鐐銬，周身環繞著金色雷訣，也根本不像個囚徒。
流年成故事，愛憎鎖冰原。雲衣在十二龍柱外端詳了他不知多久，緩慢擡起右手，一道結界陡然現於眼前。感知到掌心元神契的內外共鳴，結界又很快淡去，將她放入其中。
步伐輕得幾乎沒有聲音，一別千日，封魔釘都已融盡，江雪鴻身上也沒有任何明顯的傷痕了。雲衣輕輕蹲下身，觸碰到那冷如劍鋒的臉頰瞬間，指尖卻如被割傷一樣剎那遠離，竟不自主含了一絲顫。
前世今生相處的無數黑白記憶折射出點點光斑，靈魂也好像隨著水波浮浮沈沈，她一時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想不想看到那枚魔印。
雲衣緊咬下唇，打賭下註般掀起那鍍藍碎發——江雪鴻額心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她匆忙後退，再次戒備環顧周遭，十二龍柱沒有反應，陣紋也靜止不動，連金訣都凝固了。隱約的鈴聲來自腰間的無色鈴，不是捆妖繩。
難道，他的瘋病果真已經好了？
又等了約莫半炷香，緊繃的心弦才終於松弛下來。雲衣甩了甩滿是虛汗的手心，長籲一口氣，重新上前，有些生疏地調動入夢咒。
合上眼的瞬間，冰封萬裏的識海漸次鋪展敞開。雲衣循著記憶踏過幻象，與無數少年或成年的虛影擦肩而過，抵達那道隔絕魔魘的冰壁。
先前就是因為她莽莽撞撞破了識海封印，才讓江雪鴻加重執念，這次不得不謹慎對待。
封魔咒念罷，冰壁沒有任何反應。小心敲了敲，也沒有輕易破碎。確認了沒有威脅後，雲衣不太自信道：“江雪鴻，我們談談吧。”
冰壁沒有動。
“我是雲衣，是你結了元神契的妻子。”
依舊無回應。
先前，雲衣什麽都不用做，江雪鴻就會自己貼過來。如今這般拒她千裏，雲衣只覺一陣不適應：“我入你識海是為正事，上清道宗你都不想管了嗎？”
冰面這才打開一個入口。
入目所見竟是昆吾劍冢最高處那片雪崖。碎瓊撲面，想到訣別前，江雪鴻把她綁架點穴囚了數十天，覆招搖過市拖到這裏，隔著單薄道服在她身上寫了“江雪鴻愛陸輕衣”七個字，還在雪地裏對她這樣那樣，雲衣臉頰驀地燒燙。
無地自容之際，矗立崖頂的青年冷冷開口：“何事尋我？”
眉山濃，眼波淺。清俊的臉龐像一塊冰青色的冷玉，沈藍眼底含著簌簌雪意。人影立如孤松，雙袖翩如鶴羽，比白梅花底的傀儡還要無情。
對上那靜水無波的神態，雲衣反應過來：他是不是已經不認識她了？
“我想知道借助無極引替旁人療傷的方法，還有操縱無相燈的咒訣。”
江雪鴻即刻否決：“道宗秘術不傳外人。”
“外人”二字讓雲衣愈發不爽，明明當初在尋常閣是他硬要她接下秘寶的。這般境況，她連一句“你是不是當年那個陸沈檀”都問不得。
“同盟也是外人嗎？我是落稽山故主，代表妖族與仙門結盟，青虹谷聯合上清道宗和清霜堂，共同對付妖王陸沈檀。”
江雪鴻聽罷，語氣反倒更加消消漠漠：“你我的婚契也是為聯盟而結？”
“不是，”雲衣試圖上前，見他居然隔開了一道結界，皺眉道，“你我的事說來話長，總之我們不適合做夫妻，不然我也不會封印你的記憶，等你出來就和離總行了吧？”
江雪鴻長眸微瞇：“恩斷義絕，那我為何要幫你？”
聲音又靜又涼，在風吹衣袖的獵獵聲裏依舊分外清晰：“本尊若想占據落稽山，作壁上觀令你與陸沈檀鷸蚌相爭豈不是更好？”
這個情絲斷絕的男人雖然不是善茬，但幾乎從未對她展露過辭令鋒芒。雲衣被這話噎得無話可回：“不管怎樣，現在你被關在暮水，長老已把道君令交給我，這結盟你不願意也得願意！”
江雪鴻仍然毫無波動：“花妖雲衣，落稽山既已易主，你以什麽身份來與本尊平起平坐？”
轉世到現在，她好像只有狐假虎威的“道君夫人”一個大牌身份。
聽到那疏離陌生的稱呼，雲衣用眼神狠狠剜他：“你管我什麽身份，別浪費時間了，把操縱秘寶的咒術告訴我。”
江雪鴻拂袖撚訣，淩空打開識海出口，一副送客架勢：“歸還秘寶，仙門自有破局之法。”
他背後便是刻鏤著金色銘文的覆雪石劍，配合著沒有起伏的沈緩低音，整個人好像也要被同化成一道玉律，心上無塵，沒有任何容情的餘地。
雲衣料得此行可能會碰壁，但萬萬沒想到碰上的會是這種銅墻鐵壁。久別重逢，她不想和江雪鴻打架，奈何心底實在氣不過，臨別前又狠狠甩去了兩道眼刀。反正照他這欠揍模樣，估計也快病愈了，等她出去冷靜兩天，回頭再來。
大不了，她下次穿好看些，使勁勾引他。
神魂歸位，思量既定。雲衣睜開眼，用力踹了一腳身側被法陣困住的青年，起身就走。才走出兩步，腳底忽而被一股怪力扯住，低頭只見一條漢白玉的龍尾盤曲在足踝。
不等她反抗，石柱上凝固不動的十二蟠龍居然都紛紛化生，沖她聚攏過來，從下往上依次纏住小腿、大腿、雙臂、脖頸。
降魔陣中的仙力太過強橫，妖族功法被盡數抑制。危急關頭，雲衣竟連一件秘寶都調動不起，心頭一慌，本能喚道：“江……救……咳咳！”
她一發聲，脖頸間的束縛反倒越來越緊。玉石的重量壓在身上，眼前閃爍起黑點，連避水符也失了效，胸腔灌入無數冰水，身體內外都在發冷。
蹬踢掀起無數水花，無論如何求救，陣中端座的青年始終一動不動，雪衣照月，顯出幾分神明般殘忍的慈悲。窒息的感覺太過痛苦，雲衣掙紮漸弱，瞳孔也慢慢失去焦距。隨著她癱軟下來，腰間的石龍變作一只修長有力的手，衣袂素白，鐐銬黑沈。
桃紅的袖管無力垂落之時，男人閉合的眼霎時睜開，一雙瞳眸並非識海內表現出的星海之色，而是滿是壓抑、偏又冷靜到極致的熾沸魔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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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幻象消散，降魔陣中實則沒有絲毫波動。
江雪鴻單手錮著雲衣細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事實上，他只是見她要走，稍微動了動念頭，居然就硬生生把人留下了，行徑卑劣，類同豺狼。
百年前，他為了抑制心魔，自引劍意入體，強行把識海劈成兩界，卻在晴煙鎮時被雲衣利用入夢咒破壞。如今又憑空開辟出第三層來，倘若雲衣心細，便能夠發現識海內的昆吾劍冢下並非冰湖，而是一片血池。
江雪鴻深知其下暗湧的熔巖足以把她撕碎扯攔，但為了雲衣，他不會再將那一面展露出分毫。哪怕他在她眼裏，只有用，沒有情。
日夜思念的軟玉溫香在懷，桃花面龐因受驚而隱約發白，江雪鴻擁過她，吻了吻鬢角：“別怕，都是幻象。”
“衣衣，我沒忘。”
“我愛你。”
他是籠中鶴，她是網中魚，想把她扣在這裏，陪自己關一輩子。既然這裏是他的囚籠，那他本就可以為所欲為。
禁忌的火苗一燃，腕上鐐銬驟然縮緊，金色雷咒沿著手臂流動，在水下蔓延出陣陣劈啪聲，怕聽雷聲的人本能地蜷縮起來。江雪鴻忙遏制住惡念，待心緒平覆，降魔陣終於不再暴動。
他小心翼翼解開懷中人的外衫，摸到乾坤袋中鼓鼓囊囊的降魔法器，暗自微哂：哪裏需要這些呢？她自己就是為他而設的絕殺利器。
褪裙抽簪，一切動作都源自重覆無數遍後的本能。如瀑青絲掃落在臂彎掌心，細瘦的身軀在白玉瓷磚反射下愈發顯得如初雪般柔嫩，蘊含花馥的體香溶曵在水中，刺激得男人心底那片壓抑的巖漿又要沸騰起來。
不，要定心，只是替她檢查道骨融合情況而已。
婚後每一個同寢而眠的夜裏，為了不讓她感知到不適，他只能一截一截抽髓換骨。雲衣不知，她雖修著妖族功法，如今卻已算個半仙。
鎖鏈束縛範圍的有限，江雪鴻只能把人摟在懷中，一邊仔細替她梳理周身仙妖靈力對沖之處，一邊借助聖泉水治愈那些因莽撞突破境界而造成細小的傷痕。白玉藕臂低垂下來，在水底浮力的作用下沒有觸地，而是隨著水波微微晃動，好像有所回應一般。
十二經絡不是一日能夠整理通暢的，t但也不能耽誤太久，該放她走了。
覆原作案現場前，江雪鴻端詳過雲衣安逸的睡顏，重重咬在她肩頭，算是對她妄圖和離還勾三搭四略施小懲。
給她自由，是為了喚她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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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江雪鴻識海後，雲衣好像做了一場前緊後松的夢。先是令人窒息的束縛，而後又轉為輕柔的擁抱。她夢見自己好像在和一股洪荒之力來回纏鬥，每次沖撞來臨之前，卻總有人四兩撥千斤幫她平息風波，取回身體的掌控權。浮浮沈沈的夢到最後，只剩下千年深雪般的冷意。
渾身精疲力盡又滿溢著充盈之感，好像在上清道宗的每個清晨都是如此。雲衣睜開眼，見自己半躺半坐在十二龍柱邊緣，降魔陣中的青年依舊端坐如佛。
想到識海內的碰壁經歷，雲衣隔空瞪了江雪鴻一眼，揉著一邊酸痛的肩膀提裙起身，順著辛竹指引的路線回到白塔內。
月已西沈，見她面色不愉，辛竹關切問：“寂塵道君的魔染情況如何了？”
“他正常得很！”雲衣大步流星跨出暗門，氣鼓鼓道，“自以為是，六親不認，我看沒多久就能康覆了！”
什麽恩斷義絕，什麽作壁上觀，誰要和他平起平坐？不結盟就不結盟，居然還瞧不起她？！回頭她當上妖王，首先便打去上清道宗，把他踩在自己腳下簽和離書！
門外，傀儡少年還等在原地，看到那張酷似江雪鴻的臉，雲衣更加火了：“無色鈴還我！”
傀儡立刻歸還秘寶，卻聽主人又吩咐道：“提兩壇酒送去我房裏。”
沒有外力幹涉，傀儡只會機械木訥地執行任務，立刻邁著步子往酒窖去了。
道君夫人造訪暮水從來都是為正事，無論長輩如何刁難，化形不七年的她始終客氣得體又不失大方。辛竹從未見過她這般火大的模樣：“雲衣，別置氣了。”
“你個外人，憑什麽管我？”雲衣信口拈來江雪鴻的臺詞。
辛竹又勸了幾句，仍舊無法讓她冷靜。想不到這個看似來者不拒的女子居然還有如此強橫排斥的一面，他一時錯愕，只得留了傳訊符，把她送回了客房。
江雪鴻重新以元神入傀儡時，發現木偶正一手提著一壇扶頭酒，站在破曉的客房門外。不解之際，門內傳來悶悶然的一句：“把酒給我。”
獨自在外，誰也管不著她。雲衣下定主意借酒發洩，那傀儡反而攔在酒壇前，用動作暗示她：縱飲傷身。
動作神態滿含著熟悉又令人生厭的說教口味，雲衣咬牙切齒把他拂開，三下五除二開啟酒壇：“我又沒有心魔，為什麽不能喝？”
第一杯酒入腹，周身的寒意即刻變作暖意，探監惹來的無名火稍歇，轉為汩汩溫流。明明一切都如她所願，但雲衣心裏就是不舒坦，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理喻。
江雪鴻說得對，她既倚靠著司鏡，又越俎代庖借著他的名號和仙門斡旋，好像在沾兩邊的好處。
但是，這道君夫人的狗屁身份，不是他強加給她的嗎？一真一假兩次趁人之危的大婚，哪次問過她的意願？一個輕描淡寫的忘記，就能把自己摘得幹幹凈凈，留下一堆爛攤子讓她收拾。
“我是你的夫君，生生世世。”
說得比唱得好聽，把該做的不該做的全輪了個遍，還不是就這樣結束了？
較真間，又是三杯烈酒下肚。
江雪鴻不知她心中憤懣的起因，只知不能再放她繼續毫飲下去了。操縱傀儡之身上前，卻被雲衣一把拽過。不等他站穩，就被女子霸道掰過下頜，重重啃在了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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