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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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惘然
少女身量很輕又有傷在身, 江雪鴻本想背她回去，但對傀儡而言實在太過高難度, 最後只能扶著她徒步走回茅草屋。一番折騰下來，陸輕衣細嫩的腳背竟磨出好幾個水泡。
她忍著腳傷不說，傀儡嗅不到血味，江雪鴻直到坐下才發現，有些愧疚道：怪我失察。
“別寫這種話。”大難不死，陸輕衣反而輕松調侃起來，“下次寫‘我心疼你’‘我喜歡你’, 知道嗎？”
江雪鴻沒有應下, 只在心中暗想：這副模樣, 終於有點像當初那個衣衣了。
可她緊接著又是一句無比堅韌的：“我想變強。”
陸輕衣像在對他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這次有道士幫我們脫困, 下次可不一定。等我再恢覆幾天, 就帶你一起修煉。”
江雪鴻看著她寂滅眼底陌生的火光，沒有多言。
的確, 如果他再強一些，就可以借助秘寶幫她療傷, 如果他手握一些權勢，也能再多尋些醫師靈藥。
上完藥後，陸輕衣重新躺在床上, 後知後覺問：“沈檀, 你這三個月都睡在哪裏？”
江雪鴻如實回答：桌邊。
陸輕衣往裏床翻了個身：“要不你和我一起擠擠吧。”
本就是個小矮個, 坐著睡可別長不高。
來者不拒的模樣讓江雪鴻莫名有些心堵：不必, 男女有別。
陸輕衣反覆幾次見勸不動, 噗嗤樂了：“這般守身如玉，我還以為你也是個清修道士呢。”
哪怕她摸黑去拉, 小少年依舊執拗不肯上來，陸輕衣便道：“那你睡我腳踏邊吧。”
本以為波折終於能夠告一段落，江雪鴻卻在妖血滴入傀儡木身時猝然驚醒。翻身起來，只見入睡時笑顏如花的少女不住顫抖著蜷縮，右手指尖的利爪一下下割在左腕上。因為傀儡沒有味覺，他竟在床鋪滿是血跡時才發覺。
陸輕衣蘇醒時在次日傍晚，被少年告知過事發經過，她有些尷尬一笑：“白日被人碰了，有點沒緩過來，夢魘著了。”
笑容還是一樣的如花似玉，卻藏不住那些令她想要了結自我的無數噩夢。
自此，江雪鴻又多了一項病癥，名曰：不敢先她合眼。
因為常常要起身去床沿確認她的情況，傀儡的動作又太容易被發現，他往往會得到一句滿是困意的斥責：“下去睡，沈檀。”
睡顏一派天真。
人贓俱獲，江寂塵的確應該把她帶去上清道宗了。陸輕衣是陸禮的親傳弟子，與戚家軍關系密切，以魂身修妖道，更可能與落稽山第七峰的巫族有所關聯，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再猶豫。
但積累了三年的刑罰同時累加在那副重傷的身體上，她又造下殺業損害了秘寶的功德，若在雷鞭下受了驚，或許又會激起求死的念頭。
還是，再等等吧。
心中動蕩的波濤太過洶湧，少男少女誰也沒有註意到茅屋墻上流動不歇的夜影。
*
往事迷霧重重，白日的思緒不經意就帶到了夢中。離開如溪澗前的最後一晚，雲衣輾轉寤寐之時，忽而喚了一句：“沈檀。”
睜眼後，她便發現小跟班不理她了。
問話照回，雜事照做，就是純純不愛搭理人。這性子，真的太像江雪鴻了吧。
雲衣前日傳音問了慎微，得知為了避免邪祟侵擾，這具傀儡的確曾在暮水聖泉裏頭泡過，或許真受到了某人的影響。更準確說，檀木假人的動作行為總讓她代入陸沈檀，氣質和細節卻時常幻視江雪鴻，可那兩個人明明沒有絲毫相似性。
她原本想離開如溪澗就把這臨時小跟班燒了，但短短幾日就堆積了太多謎團，還是決定先把傀儡留在身邊觀察一陣子。
外出的秋娘也已回來，因為道君夫人如今身份敏感，為了掩人耳目，三人一傀儡沒有用傳送陣直接回青虹谷，而是選擇乘馬車前往。
雲衣登車前，回頭對傀儡道：“幫著妄越駕車去。”
江雪鴻看了一眼坐在車廂前的螻蛄妖，雖然傀儡身聞不到妄越身上的氣味，但潔癖癥依舊十分介意。他緩慢握了握傀儡僵硬不協調的手指，向雲衣暗示這具身體浸水後的不靈活。
雲衣也不希望半途惹出車禍，只得帶著他登車，自己與秋娘坐在同側，將少年趕去對面。
秋娘連日奔波，上路後不久便開始入定修養。雲衣百無聊賴，視線再次落到了傀儡身上，開口問：“你為何半夜要往我床邊跑？”
這個問題，她前世初到落稽山時曾問過陸沈檀。彼時的少年剛獲得人形不久，只純然無害笑了笑：“因為想離姐姐近一點。”
見傀儡裝聾，雲衣柳眉一豎，兇道：“要麽回答我，要麽滾出去。”
少年又默然片刻，看她的目光竟含了一絲無奈，只得取出木牌緩慢寫道：你會走。
會死。——後半句被他省略了。
車廂顛簸，雲衣皺眉看著傳訊牌上歪歪扭扭的字體，心裏卻隱隱覺得，這才是那個問題真正的答案。
她咬著下唇，偏頭看向車廂側壁，追憶道：“在你之前，我身邊還有過一個傀儡。和你借我的元血才有意識不同，他是沒有人形的影妖，性子比你乖巧不少，現在卻成了惡人。”
她也不管傀儡的腦子是否能理解話中含義，似在透過這具木偶之身勸導另一個不在此地的人：“他學壞多多少少有我的責任，畢竟當年是我把他帶進落稽山的，你也別整日同我廝混，免得染上惡習。”
聽出她的排斥之意，少年眨了眨眼，無聲道：可你要當妖王，統禦所有人。
的確，如果連一個傀儡都引領不正，怎麽統領落稽山？
雲衣想不到反被他倒勸了一番，從袖裏甩出一卷道門經術丟過去：“少說空話，多學正道。”
黑白文字落入眼中，江雪鴻只掃了一眼便知，這不是他的道。他擡頭重新鎖定住抱臂倚著車廂閉目養神的女子。暗想：但她若想走這條道，他便願意跟隨。
車輪滾過山間小道，發出風爐煎茶般的轆轆之聲。雲衣閉著眼，竟將那聲音聽作了冰擊玉碎之聲。
記得在如溪澗遇險那回，那個來去無蹤的道士也是冷嗖嗖的。彼時蝕心之毒藥效未過，陸沈檀一步一步扶著她走回茅草屋，一手抓搭在她繞著自己肩膀那只手上，一手搭在她背後，傀儡的力道沒輕沒重，她一路卻幾乎不用著力。
零碎的夢境反而讓微末之處變得更加清晰，不輕不重的力道，環繞腰間的空隙，隔著衣衫以避免直接觸碰肌膚，種種畫面竟讓雲衣想起今生在尋常閣受腿傷那陣子。江雪鴻貼身服侍自己時，也是這般處處留意又謹慎守禮的模樣。
如果略去年歲和修為的差異，把前世的陸沈檀換成今生的江雪鴻，竟毫不違和。
“我找了你很久，在如溪澗。”山門涼亭內，江雪鴻醉酒時曾在她耳畔喚過一句，“衣衣，我來晚了。”
月色如雪蕭寒，字句卻是一片滾燙。
錯中再錯，誰結因果？
舊年似舊夢，心臟剎那皺縮到一處。額角撞到車壁前被一只僵硬的手擋住，雲衣睜眼恰對上傀儡關切的目光，少年容顏與故人仿佛，竟生出一種經年追憶的怦然覆惘然。
邵忻和白胭都曾對她的記憶完整度表示過懷疑，難道，她真的認錯人了？
怎麽可能荒唐至此呢？且不論當時江雪鴻與她還結著仇，陸輕衣在落稽山也曾不止一次試探過陸沈檀，明明就沒有絲毫破綻。
*
往事不及細思，抵達青虹谷後，雲衣即刻把自己鉤畫過的卷宗給司鏡：“上面可能有冤案的我已勾出，你再看看能否找到證據？”
司鏡頷首，雲衣又轉身向妄越，對他深深一揖：“明空的事，我很抱歉。”
看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背叛者”名單時，她便知道，前世陸沈檀經手的審判中，一定有無辜之人。這份責任，不僅要歸咎於邪靈，也應由被仇恨和執t念蒙蔽雙眼的自己承擔。
“倘若能夠重回巔峰，我會盡己所能給所有枉死之人補償。”
上位者最重聲譽，能夠真心實意承認錯漏之人極少。她真誠又直率，妄越心生敬意，反向俯首道：“妄越誓死效忠陸山主！”
聲音中氣十足，“陸山主”三字被剛進門的戚浮歡聽了個清清楚楚，她望著雲衣瞪目不止：“你剛剛叫她什麽？！”
話一出口，屋內所有人都靜了。這三年，宋氏商會為什麽能夠在落稽山的競爭中站穩腳跟，幾乎全靠戚浮歡姑娘上陣殺敵，可她卻是被瞞得最久的那個。
“你是陸輕衣？”戚浮歡尾音帶顫，覆又轉向司鏡，“你難道是……司鏡？”
“回答我！”
見二人默認，戚浮歡眼眶中驟然湧出汩汩熱泉：“你們明明都活著，耍我好玩嗎？”
雲衣想上前解釋一二，她反而奪門而出，司鏡立刻緊跟其後。
袍袖帶起一陣涼風，妄越下意識倒抽一口冷氣：剛剛，一向溫潤和煦的司鏡大人似乎瞪他了。
這番折騰下來，司鏡直到夜幕全黑才回來，紅黑面具不知被丟去了何處，臉上還留了一枚鮮明的巴掌印。
雲衣難得見他狼狽，不禁樂了：“讓你瞞她。”
司鏡冷著臉坐到她書桌對面，自己給自己斟了杯茶，沒有起伏道：“浮歡說還沒想好怎麽見你，這兩日你避著她些。”
聽這口氣，戚浮歡多半連他也一起屏蔽了。雲衣點頭又揶揄了幾句，見司鏡實在懊喪得緊，終於收起笑臉。今夜轉寒，司鏡又體弱，連連咳嗽了好幾聲，雲衣立刻撚訣把屋角的火盆燃大了些。
司鏡道了聲謝，調整心緒，暖茶飲盡時終於恢覆了平日漫不經心的神色：“你去如溪澗，可找到陸沈檀的破綻了？”
雲衣搖搖頭：“前世我沒聽你勸，硬把陸沈檀帶回了落稽山，你當時究竟發現了什麽問題才反對的？”
司鏡垂眸敲著茶蓋道：“一介低劣無根的影妖，怎麽可能掌握傀儡術？”
“就這？”
“不要小瞧謀士的直覺。”司鏡有些悵然笑道，“西泱關出征前幸虧我攔下浮歡，不然可不就出事了？”
雲衣對他僅憑一點就全盤否定陸沈檀有所不信服，但還是將往事連同近日的懷疑一五一十同他回顧了一輪。司鏡聽罷，將手中杯盞擱在桌上，連帶取過她飲過的那只：“按你說，陸沈檀在如溪澗期間曾從廢棄巫娥廟的四只木雕中取過兩只作為軀殼，可如今卻廟中只剩一只。”
“可你上次陪我去看時說，第三只早在大火之前就被取走了。”雲衣補充。
“確定在我和浮歡找到你之前，陸沈檀沒再換過軀殼？”
“十有八九。”
雲衣記得陸沈檀那只斷了的胳膊一直沒好，之後應該不可能換過身體。
司鏡將兩只茶杯來回碰撞了半晌，按捺下心中大膽的假設，對她道：“罷了，先查落稽山的冤案吧。”
他已是熟識之人中最有智慧的那個了，居然都拿不定主意，雲衣雖然失望，也只得從手邊拿起卷宗。
專註起來便不再留意刻漏，屋外無所事事的人卻無時無刻不記著時間。
眼看過了夜半，孤男寡女居然還共處一室，江雪鴻坐不住了。片刻後，他提著新煮的滿壺茶端到了屋內，卻只給雲衣斟了茶。
司鏡頭一次近距離觀察這個傀儡，感知到那完全不符的成熟氣度，他呆了呆，轉頭低聲道：“這小子有點像你和江雪鴻的種。”
雲衣沖他翻了個白眼，端起茶杯問傀儡：“我如溪澗有幾本公文不見了，可是被你拿了？”
哪裏是公文，明明就是私信。
雲衣心思粗疏，肯定是司鏡提點了她。江雪鴻暗暗計較，表面還是如實寫道：是。
“你藏哪兒去了？”
燒了。
雲衣眼皮一跳：“為什麽燒我的公文？萬一耽誤事了誰負責？”
江雪鴻：我負責。
這一句，又讓雲衣幻視了，她打量燈下看似乖順實則倔強的傀儡，借故撒氣指向屋角的火盆：“犯錯當罰，想負責是吧？那就跳進去。”
傀儡木身最不能沾熱源，哪怕是最普通的火種，也會灼傷其中的元神。江雪鴻渾不在意，替她擦拭凈桌邊濺落的茶漬，起身便往火盆邊走。
只要是她選的道，他都可以走。
燈影搖曳，室內只剩下傀儡緩慢沈重的步伐聲。青衫觸碰到火苗之前，突然被人一把扯過。雲衣氣急敗壞道：“你究竟是什麽東西？！”
不躲不閃，沒有感情，連最本能的趨利避害都沒有。上一次讓她崩潰的，就是這種看似坦坦蕩蕩實則藏藏掖掖的執拗。
見少年不答，她撚訣就要強行探入那副身軀，掌心卻被飛快寫下：影妖破綻。
雲衣驟然停頓，江雪鴻又道：我知道影妖的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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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身量很輕又有傷在身, 江雪鴻本想背她回去，但對傀儡而言實在太過高難度, 最後只能扶著她徒步走回茅草屋。一番折騰下來，陸輕衣細嫩的腳背竟磨出好幾個水泡。
她忍著腳傷不說，傀儡嗅不到血味，江雪鴻直到坐下才發現，有些愧疚道：怪我失察。
“別寫這種話。”大難不死，陸輕衣反而輕松調侃起來，“下次寫‘我心疼你’‘我喜歡你’, 知道嗎？”
江雪鴻沒有應下, 只在心中暗想：這副模樣, 終於有點像當初那個衣衣了。
可她緊接著又是一句無比堅韌的：“我想變強。”
陸輕衣像在對他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這次有道士幫我們脫困, 下次可不一定。等我再恢覆幾天, 就帶你一起修煉。”
江雪鴻看著她寂滅眼底陌生的火光，沒有多言。
的確, 如果他再強一些，就可以借助秘寶幫她療傷, 如果他手握一些權勢，也能再多尋些醫師靈藥。
上完藥後，陸輕衣重新躺在床上, 後知後覺問：“沈檀, 你這三個月都睡在哪裏？”
江雪鴻如實回答：桌邊。
陸輕衣往裏床翻了個身：“要不你和我一起擠擠吧。”
本就是個小矮個, 坐著睡可別長不高。
來者不拒的模樣讓江雪鴻莫名有些心堵：不必, 男女有別。
陸輕衣反覆幾次見勸不動, 噗嗤樂了：“這般守身如玉，我還以為你也是個清修道士呢。”
哪怕她摸黑去拉, 小少年依舊執拗不肯上來，陸輕衣便道：“那你睡我腳踏邊吧。”
本以為波折終於能夠告一段落，江雪鴻卻在妖血滴入傀儡木身時猝然驚醒。翻身起來，只見入睡時笑顏如花的少女不住顫抖著蜷縮，右手指尖的利爪一下下割在左腕上。因為傀儡沒有味覺，他竟在床鋪滿是血跡時才發覺。
陸輕衣蘇醒時在次日傍晚，被少年告知過事發經過，她有些尷尬一笑：“白日被人碰了，有點沒緩過來，夢魘著了。”
笑容還是一樣的如花似玉，卻藏不住那些令她想要了結自我的無數噩夢。
自此，江雪鴻又多了一項病癥，名曰：不敢先她合眼。
因為常常要起身去床沿確認她的情況，傀儡的動作又太容易被發現，他往往會得到一句滿是困意的斥責：“下去睡，沈檀。”
睡顏一派天真。
人贓俱獲，江寂塵的確應該把她帶去上清道宗了。陸輕衣是陸禮的親傳弟子，與戚家軍關系密切，以魂身修妖道，更可能與落稽山第七峰的巫族有所關聯，無論如何都不應該再猶豫。
但積累了三年的刑罰同時累加在那副重傷的身體上，她又造下殺業損害了秘寶的功德，若在雷鞭下受了驚，或許又會激起求死的念頭。
還是，再等等吧。
心中動蕩的波濤太過洶湧，少男少女誰也沒有註意到茅屋墻上流動不歇的夜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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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迷霧重重，白日的思緒不經意就帶到了夢中。離開如溪澗前的最後一晚，雲衣輾轉寤寐之時，忽而喚了一句：“沈檀。”
睜眼後，她便發現小跟班不理她了。
問話照回，雜事照做，就是純純不愛搭理人。這性子，真的太像江雪鴻了吧。
雲衣前日傳音問了慎微，得知為了避免邪祟侵擾，這具傀儡的確曾在暮水聖泉裏頭泡過，或許真受到了某人的影響。更準確說，檀木假人的動作行為總讓她代入陸沈檀，氣質和細節卻時常幻視江雪鴻，可那兩個人明明沒有絲毫相似性。
她原本想離開如溪澗就把這臨時小跟班燒了，但短短幾日就堆積了太多謎團，還是決定先把傀儡留在身邊觀察一陣子。
外出的秋娘也已回來，因為道君夫人如今身份敏感，為了掩人耳目，三人一傀儡沒有用傳送陣直接回青虹谷，而是選擇乘馬車前往。
雲衣登車前，回頭對傀儡道：“幫著妄越駕車去。”
江雪鴻看了一眼坐在車廂前的螻蛄妖，雖然傀儡身聞不到妄越身上的氣味，但潔癖癥依舊十分介意。他緩慢握了握傀儡僵硬不協調的手指，向雲衣暗示這具身體浸水後的不靈活。
雲衣也不希望半途惹出車禍，只得帶著他登車，自己與秋娘坐在同側，將少年趕去對面。
秋娘連日奔波，上路後不久便開始入定修養。雲衣百無聊賴，視線再次落到了傀儡身上，開口問：“你為何半夜要往我床邊跑？”
這個問題，她前世初到落稽山時曾問過陸沈檀。彼時的少年剛獲得人形不久，只純然無害笑了笑：“因為想離姐姐近一點。”
見傀儡裝聾，雲衣柳眉一豎，兇道：“要麽回答我，要麽滾出去。”
少年又默然片刻，看她的目光竟含了一絲無奈，只得取出木牌緩慢寫道：你會走。
會死。——後半句被他省略了。
車廂顛簸，雲衣皺眉看著傳訊牌上歪歪扭扭的字體，心裏卻隱隱覺得，這才是那個問題真正的答案。
她咬著下唇，偏頭看向車廂側壁，追憶道：“在你之前，我身邊還有過一個傀儡。和你借我的元血才有意識不同，他是沒有人形的影妖，性子比你乖巧不少，現在卻成了惡人。”
她也不管傀儡的腦子是否能理解話中含義，似在透過這具木偶之身勸導另一個不在此地的人：“他學壞多多少少有我的責任，畢竟當年是我把他帶進落稽山的，你也別整日同我廝混，免得染上惡習。”
聽出她的排斥之意，少年眨了眨眼，無聲道：可你要當妖王，統禦所有人。
的確，如果連一個傀儡都引領不正，怎麽統領落稽山？
雲衣想不到反被他倒勸了一番，從袖裏甩出一卷道門經術丟過去：“少說空話，多學正道。”
黑白文字落入眼中，江雪鴻只掃了一眼便知，這不是他的道。他擡頭重新鎖定住抱臂倚著車廂閉目養神的女子。暗想：但她若想走這條道，他便願意跟隨。
車輪滾過山間小道，發出風爐煎茶般的轆轆之聲。雲衣閉著眼，竟將那聲音聽作了冰擊玉碎之聲。
記得在如溪澗遇險那回，那個來去無蹤的道士也是冷嗖嗖的。彼時蝕心之毒藥效未過，陸沈檀一步一步扶著她走回茅草屋，一手抓搭在她繞著自己肩膀那只手上，一手搭在她背後，傀儡的力道沒輕沒重，她一路卻幾乎不用著力。
零碎的夢境反而讓微末之處變得更加清晰，不輕不重的力道，環繞腰間的空隙，隔著衣衫以避免直接觸碰肌膚，種種畫面竟讓雲衣想起今生在尋常閣受腿傷那陣子。江雪鴻貼身服侍自己時，也是這般處處留意又謹慎守禮的模樣。
如果略去年歲和修為的差異，把前世的陸沈檀換成今生的江雪鴻，竟毫不違和。
“我找了你很久，在如溪澗。”山門涼亭內，江雪鴻醉酒時曾在她耳畔喚過一句，“衣衣，我來晚了。”
月色如雪蕭寒，字句卻是一片滾燙。
錯中再錯，誰結因果？
舊年似舊夢，心臟剎那皺縮到一處。額角撞到車壁前被一只僵硬的手擋住，雲衣睜眼恰對上傀儡關切的目光，少年容顏與故人仿佛，竟生出一種經年追憶的怦然覆惘然。
邵忻和白胭都曾對她的記憶完整度表示過懷疑，難道，她真的認錯人了？
怎麽可能荒唐至此呢？且不論當時江雪鴻與她還結著仇，陸輕衣在落稽山也曾不止一次試探過陸沈檀，明明就沒有絲毫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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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不及細思，抵達青虹谷後，雲衣即刻把自己鉤畫過的卷宗給司鏡：“上面可能有冤案的我已勾出，你再看看能否找到證據？”
司鏡頷首，雲衣又轉身向妄越，對他深深一揖：“明空的事，我很抱歉。”
看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背叛者”名單時，她便知道，前世陸沈檀經手的審判中，一定有無辜之人。這份責任，不僅要歸咎於邪靈，也應由被仇恨和執t念蒙蔽雙眼的自己承擔。
“倘若能夠重回巔峰，我會盡己所能給所有枉死之人補償。”
上位者最重聲譽，能夠真心實意承認錯漏之人極少。她真誠又直率，妄越心生敬意，反向俯首道：“妄越誓死效忠陸山主！”
聲音中氣十足，“陸山主”三字被剛進門的戚浮歡聽了個清清楚楚，她望著雲衣瞪目不止：“你剛剛叫她什麽？！”
話一出口，屋內所有人都靜了。這三年，宋氏商會為什麽能夠在落稽山的競爭中站穩腳跟，幾乎全靠戚浮歡姑娘上陣殺敵，可她卻是被瞞得最久的那個。
“你是陸輕衣？”戚浮歡尾音帶顫，覆又轉向司鏡，“你難道是……司鏡？”
“回答我！”
見二人默認，戚浮歡眼眶中驟然湧出汩汩熱泉：“你們明明都活著，耍我好玩嗎？”
雲衣想上前解釋一二，她反而奪門而出，司鏡立刻緊跟其後。
袍袖帶起一陣涼風，妄越下意識倒抽一口冷氣：剛剛，一向溫潤和煦的司鏡大人似乎瞪他了。
這番折騰下來，司鏡直到夜幕全黑才回來，紅黑面具不知被丟去了何處，臉上還留了一枚鮮明的巴掌印。
雲衣難得見他狼狽，不禁樂了：“讓你瞞她。”
司鏡冷著臉坐到她書桌對面，自己給自己斟了杯茶，沒有起伏道：“浮歡說還沒想好怎麽見你，這兩日你避著她些。”
聽這口氣，戚浮歡多半連他也一起屏蔽了。雲衣點頭又揶揄了幾句，見司鏡實在懊喪得緊，終於收起笑臉。今夜轉寒，司鏡又體弱，連連咳嗽了好幾聲，雲衣立刻撚訣把屋角的火盆燃大了些。
司鏡道了聲謝，調整心緒，暖茶飲盡時終於恢覆了平日漫不經心的神色：“你去如溪澗，可找到陸沈檀的破綻了？”
雲衣搖搖頭：“前世我沒聽你勸，硬把陸沈檀帶回了落稽山，你當時究竟發現了什麽問題才反對的？”
司鏡垂眸敲著茶蓋道：“一介低劣無根的影妖，怎麽可能掌握傀儡術？”
“就這？”
“不要小瞧謀士的直覺。”司鏡有些悵然笑道，“西泱關出征前幸虧我攔下浮歡，不然可不就出事了？”
雲衣對他僅憑一點就全盤否定陸沈檀有所不信服，但還是將往事連同近日的懷疑一五一十同他回顧了一輪。司鏡聽罷，將手中杯盞擱在桌上，連帶取過她飲過的那只：“按你說，陸沈檀在如溪澗期間曾從廢棄巫娥廟的四只木雕中取過兩只作為軀殼，可如今卻廟中只剩一只。”
“可你上次陪我去看時說，第三只早在大火之前就被取走了。”雲衣補充。
“確定在我和浮歡找到你之前，陸沈檀沒再換過軀殼？”
“十有八九。”
雲衣記得陸沈檀那只斷了的胳膊一直沒好，之後應該不可能換過身體。
司鏡將兩只茶杯來回碰撞了半晌，按捺下心中大膽的假設，對她道：“罷了，先查落稽山的冤案吧。”
他已是熟識之人中最有智慧的那個了，居然都拿不定主意，雲衣雖然失望，也只得從手邊拿起卷宗。
專註起來便不再留意刻漏，屋外無所事事的人卻無時無刻不記著時間。
眼看過了夜半，孤男寡女居然還共處一室，江雪鴻坐不住了。片刻後，他提著新煮的滿壺茶端到了屋內，卻只給雲衣斟了茶。
司鏡頭一次近距離觀察這個傀儡，感知到那完全不符的成熟氣度，他呆了呆，轉頭低聲道：“這小子有點像你和江雪鴻的種。”
雲衣沖他翻了個白眼，端起茶杯問傀儡：“我如溪澗有幾本公文不見了，可是被你拿了？”
哪裏是公文，明明就是私信。
雲衣心思粗疏，肯定是司鏡提點了她。江雪鴻暗暗計較，表面還是如實寫道：是。
“你藏哪兒去了？”
燒了。
雲衣眼皮一跳：“為什麽燒我的公文？萬一耽誤事了誰負責？”
江雪鴻：我負責。
這一句，又讓雲衣幻視了，她打量燈下看似乖順實則倔強的傀儡，借故撒氣指向屋角的火盆：“犯錯當罰，想負責是吧？那就跳進去。”
傀儡木身最不能沾熱源，哪怕是最普通的火種，也會灼傷其中的元神。江雪鴻渾不在意，替她擦拭凈桌邊濺落的茶漬，起身便往火盆邊走。
只要是她選的道，他都可以走。
燈影搖曳，室內只剩下傀儡緩慢沈重的步伐聲。青衫觸碰到火苗之前，突然被人一把扯過。雲衣氣急敗壞道：“你究竟是什麽東西？！”
不躲不閃，沒有感情，連最本能的趨利避害都沒有。上一次讓她崩潰的，就是這種看似坦坦蕩蕩實則藏藏掖掖的執拗。
見少年不答，她撚訣就要強行探入那副身軀，掌心卻被飛快寫下：影妖破綻。
雲衣驟然停頓，江雪鴻又道：我知道影妖的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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