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病

前世陸輕衣雙目失明、不能自理那陣子, 陪伴身邊的卻只有一個笨拙的傀儡。

如溪澗土地貧瘠，食材更是有限。哪怕江雪鴻凝聚了十二分的專註, 用少年仙族的元神之力操縱一具殘腐木偶從事烹調之業，成果依舊乏善可陳。

茅草房沒有前廳後屋的區隔，陸輕衣聽著耳畔鍋碗瓢盆乒鈴乓啷亂響之聲，一時心煩不已，偏因自己作死導致加重傷勢，根本下不來床制止，只得破口大罵：“別吵了！”

安靜了片刻, 又是一聲清脆的“啪”。

陸輕衣：“……”

許久, 熱騰騰的飯菜端來床邊。傀儡沒有任何知覺, 但江雪鴻幼年斷情絲時曾借助廚藝鍛煉五感，對食材的烹調狀態大致有數, 只能堪堪保證吃不死她。

聞到那不甚吸引人的藥粥香氣, 陸輕衣興趣缺缺問：“你做的？”

床柱輕叩了一下，表示肯定的回答。

看在他為這一碗粥折騰了大半日的份上, 陸輕衣勉為其難就著少年端來的勺子嘗了一口，立刻扭頭：“難吃。”

江雪鴻也不強求, 將失敗品倒去屋外。事實上，他的手藝明明很好，但那朝夕相伴的數月裏, 陸輕衣卻沒嘗到一口。

少年回過頭, 較真問：哪裏難吃？

陸輕衣口腔裏都是枯味, 沒好氣道：“你自己不會嘗嗎？”

江雪鴻如實寫道：我沒有味覺。

聽和看只是對外接受, 但嗅和味卻是需要真實的肉|身感知。

陸輕衣鼻腔裏冷哼一聲。

此地沒有靈力, 傷藥也極其稀少，加上病號主觀的不配合, 傷勢便好得極慢。這個陌生人試圖走食補路線，也是為她著想，奈何手藝實在太差。和不知來由的怪人住在一起一個月，說過的話掰手指都數得過來，她也說不清現在是什麽感覺。

她睜著空洞的眼，第一次主動對身邊人發問：“你叫什麽名字？多大了，什麽來頭？”

江雪鴻默然垂眸，既不想撒謊，也不想說真話。

他來這裏，本應是將竊賊緝拿歸案的，奈何她現在這副薄如紙片的模樣，只需一道雷鞭就能要喪命。他想讓她付出代價，但不想她死。

於是，他寫道：無名，無來由，一月前借助傀儡化形。

陸輕衣確信他別有目的，見他敷衍，愈發憎厭起來，自報家門道：“我叫陸輕衣，你或許在落稽山的緝拿榜上聽過，勸你小小年紀不要和我這種亡命之徒待在一處。”

對方似並不在意她的罪名，寫問：高平之“陸”還是道途之“路”？

重傷在身，陸輕衣連說話都嫌累，懶得一字字教，彎起勉強能動彈的手指，沾水在床單邊沿寫下自己的名字。

“陸輕衣”

原來，她叫陸輕衣。

江雪鴻無聲把這個名字重覆過數遍，認真記在心底。

暗誦之t時，床邊的傷患突然擡起胳膊，一寸寸摸起他臉頰的輪廓，慢慢向脖頸胸膛探尋：“你是男娃？還是沒長開的女娃？”

不安分的手還要往下，卻被江雪鴻阻止。

男女七歲不同席，克己守禮的少年道君何曾遭遇過這種肢體接觸的直白探索，一時慶幸沒有用真身與她相處。更何況，這具木雕本就沒有性別特征。

他這般臉皮薄，陸輕衣不知回憶起了什麽，嗅著那同廟宇般寧靜的暗香，唇邊彎起一個淺淡卻發自真心的笑：“叫你沈檀吧。”

“隨我姓，叫陸沈檀。”她操縱一只黑玉鈴鐺拴在少年腰間，自己握住白玉護花鈴，“咱們一個瞎子一個啞巴，落難相逢也算有緣。”

陸禮死後，她雖然對取人性命之事依舊厭惡，但已全無顧忌。無色鈴既可以供二人通聯之用，更能作為暗處的一把刀。

不管這個人有什麽目的，等她聯系上司鏡或戚浮歡，就殺了他。

*

江雪鴻自以為能控制住邪靈便不會再有紕漏，但按上清道宗的規矩，必須清除凈所有魔氣才能赦罪。哪怕北疆仙尊全部出動，依照他魔染的程度，至少也要再等十年。思妻心切的男人還沒想好怎麽在不鬧出大動靜的情況下，提前把自己從暮水白塔下放出來，雲衣竊取卷宗的行動計劃已經敲定。

妄越的地道恰能通向落稽山典刑署前右使的後宅某處隱蔽之地，趕回來的秋娘隨妄越去了前頭制造動靜，雲衣則帶著小跟班往後，尋找兩百年前陸沈檀經受處理過的那份卷宗。

從地道鉆出後，雲衣取出一只無色鈴丟給傀儡：“你步伐重，別進去了，看見有人來就搖鈴提醒我。”

她孤身入內，江雪鴻不甚放心，但表面只得先暫時應下。他目送雲衣閃入書室，轉頭就執起無色鈴劃下符訣，靈流撬動地下松土，不消片刻，來時的地道轟然塌陷。

灰土填堵洞口，毀了外人為妻子挖出的無用之物，江雪鴻郁結稍解。

何必用這種避人耳目的迂回法子？她想奪回落稽山，只需一聲呼喚，他提劍便來。

傀儡之身處理不了精細的菜蔬，但並不妨礙拈動殺訣。地動引起了巡邏守備的註意，江雪鴻避至暗處，以靈力化白刃，即將砍下守備頭顱前驟然停頓。

雖然無相燈功德圓滿，且已交付給了雲衣，但既然要抑制魔魘，還是少造殺業為好。於是，他改殺招為控魂咒，擊在守備眉心——此咒本是魔道功法，但江寂塵心無正邪，只要能為他所用，皆可盡習。

被邪術操縱的守備順著雲衣前進的方向往裏行，江雪鴻借助秘寶在周遭巡查一圈後，才跟著入內。

雲衣已在書室四處翻找起來，雖然江雪鴻盡可能放輕傀儡的腳步，還是不可避免被她察覺到。聽到人聲，雲衣瞬移躲到門邊，借助隱息訣屏氣凝神，片刻後，只見守備打扮的陌生男子來到此間。

雲衣對無色鈴的掌控沒有江雪鴻熟悉，完全沒察覺到這具身軀已經被一墻之隔的同伴操縱，淪為傀儡的傀儡。只見守備丟下長槍，在書架逐次掃視，似也在搜尋什麽。

從上至下，一本一本，沒有一處遺漏。突破境界後，雲衣已經能夠夜間視物，盯梢的目光漸漸從守備認真翻閱書卷的動作，轉移到他一絲不茍的側臉，容顏雖然平平無奇，氣質卻隱約帶著超俗之態。雲衣眼前陡然劃過在上清道宗時，某個喜怒不形於色的青年執筆畫符時，也是這副隨意中帶著專註，唇角微微向下抿著的模樣。

……她是害了相思病吧，怎麽這幾天看誰都像江雪鴻？

往事越追憶越鮮活，想著想著，臉頰不合時宜燒騰起來。雲衣掐了一把手心，強迫集中註意力在正事上。

良久，守備終於鎖定一份卷宗，那側軸的墨雲篆紋竟與司鏡要雲衣找到一模一樣。難道，這守備的目標居然也是竊取典刑署卷宗嗎？

守備展開卷宗看了半晌，確認為真後又在四下環顧起來。過了片刻，他鎖定住墻面上的掛畫，指尖依次點過幾處，一道機關在眼前“轟隆隆”打開，一道狹長的甬道緩緩呈現。

暗處觀察的雲衣總覺得，他和自己一樣，都是第一次來這裏，只是偷雞摸狗的辦事效率實在比她快速得多。

守備正要往裏走，忽而被一支鋒利的金簪抵上頸側，耳畔傳來女子危險又冶媚的笑：“想活命，就把你手上的東西交出來。”

雲衣抵著他的命門，本以為還要威逼利誘一番，對方卻立刻將卷宗雙手遞上。她總懷疑有詐，反覆試探幾次才接過，反手送去一個昏睡訣。

守備立刻倒地——嘖，好弱。

雲衣展開卷宗，果然就是司鏡讓她尋的那本，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得來全不費工夫。然而翻至最後，卻突然發現了不對勁——這本卷宗居然只有上卷。

她睨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守備，反應過來：他之所以進這個密道，並非要攜臟逃跑，而是要找下卷。早知如此，就不心急截胡了。

穿過甬道便可抵達另一個更加隱蔽的書室，雲衣提著無相燈，在三層樓高的書架間上下搜尋，不知過了多久，終於鎖定一卷相似的篆紋卷宗。她迫不及待要將其取來，奈何水平距離太遠，腳底一下踩空，竟從高處直直栽了下去。

墜落快到來不及撚訣護身，預想的痛感卻並未到來，她被一個閃入此間的人影接下，被慣性齊齊帶倒在地。陰陽雙鈴叮當作響，她在上，他在下。

雲衣瞳孔一縮，望著主動充當肉墊的傀儡，小聲道：“不是讓你在外面守著嗎？”

少年比她冷靜得多，見“主人”沒有起來的意思，便在她掌心寫道：等不及。

指尖觸感輕柔又粗糲，雲衣恍惚了一瞬，忽而又想起當初那個口不能言的陸沈檀。她撐起雙臂，俯瞰時恰在少年眼裏瞧見一抹類似冬夜星辰般的霜藍之色，與影妖陸沈檀那雙純黑且毫無反光的眼眸毫無相似性。

倒更像是……江雪鴻。

想起那人，雲衣心頭又是一陣亂悸，立刻蹦彈起來，揣起上下兩本卷宗往回走，傀儡緊隨其後。走到出發點才發現，回去的路已經被堵死。

雲衣絲毫沒有留意到傀儡身上多餘的灰塵泥點，暗罵妄越手藝粗疏：“就他這技術，把自己砸死還不知道為什麽呢。”

在能夠確保質量前，她再也不會走地道了。

有“同行”協助，竊密之行比預想得容易得多。雲衣通過傳音得知，妄越和秋娘那頭也已經成功脫身，便不緊不慢帶著小跟班繞路返回小院。暮夜過半，微風還帶著些許寒意，朦朧的山影攢擁在春宵薄霧裏，星月之影順著溪澗一路流淌，盡頭恰落在一處池湖內。

雲衣前世曾在這片湖水中尋過短見，看著眼前的熟悉之景，眸色不由暗了一瞬。

說起來，當時的陸輕衣重傷在身，陸沈檀只有個傀儡空殼，甚至比凡人還要脆弱，究竟是怎麽從深湖裏把她撈上來的？

眼下拿到了卷宗，她又暫時突破不了新的境界，便應該盡快趕回青虹谷與司鏡和戚浮歡匯合，仙妖兩邊事務繁多，現在是最後一次深入調查如溪澗的機會。

雲衣探尋之意頓起，回眸對同樣望著明湖發楞的傀儡道：“會鳧水嗎？”

少年仰頭，如實搖了搖頭。

月下，雲衣卻莫名笑了一下，不給他絲毫反應的時間，蓮步輕翩，仿佛化作一朵紅蕖跳入水中。緋紅衣角從掌心飛快劃過，這動作嚇得藏在傀儡中的人神魂俱顫，急忙追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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