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為誰活

關燈
為誰活

陸輕衣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稀裏糊塗渡過凝丹天劫的。

十道九天玄雷後, 她摸黑著掙紮爬進一座破廟,在陌生人粗糙至極的包紮手法裏昏迷過去, 再次醒來時已被安置在山中茅草屋內。鼻尖滿是與寺廟如出一轍的沈香與旃檀香,暖陽照在臉龐,眼前卻是黑蒙蒙的,她試著動了動,卻只半蜷起了手指,沒有融合的妖丹也還在丹田內,左腿骨節陣陣泛痛, 右腿往下則完全沒有知覺。

身邊好像有人, 卻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若非一舉一動都無比沈重,陸輕衣幾乎以為他是個鬼。

她已經醒了, 對方也沒有任何言語, 陸輕衣只得主動開口:“我是賤民出身,沒有什麽關於落稽山的消息, 你不如去鬼市打聽。”

不是見色起意或奪取妖丹,她飛快猜測著對方可能的意圖:“就算戚伯父收留我數年, 我這裏也沒有任何秘聞,戚家軍世代效忠嵐陵和落稽山,不可能做任何違逆之事。”

生死都不在意了, 更全然不顧是否暴露身份:“陸禮是我殺的, 但他的秘事也不可能讓我這個做爐鼎用的弟子知道。你若不是典刑署的人, 你還不如趁亂回去搶下妖王之位, 沒必要在我這個廢人身上浪費時間。”

對方只定時為她換藥, 始終不置一詞,陸輕衣說盡了該說了話後也不再開口。她不在乎這個人是何身份, 是男是女,任憑傷口結痂,整日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更懶得融合妖丹,恨不t得等人來搶給她一個痛快。

司鏡幫著戚浮歡,肯定顧不上她,何況現在整個落稽山都在抓她,仙門的懸賞令也掛了不知多久,還是不要把他們牽扯進來了。她無父無母,戚老將軍夫婦又素來忠貞,得知她殺了陸禮,就算知道其中因由,恐怕也難以接受。

同輩、長輩都無惦念,大仇已報,她好像沒什麽牽掛了。

這日起,陸輕衣開始拒絕上藥。

可陌生人卻不願她這樣糟踐自己,哪怕弄疼了她,甚至撕裂了傷口,也要把執拗著把每日按例的藥敷完,倔得令人厭煩。傷藥的作用微乎其微,根本沒有任何好轉,陸輕衣忍無可忍,某日入夜,終於開口問:“我的眼睛是不是廢了?”

對方用的不甚靈活的手指在她掌心寫下歪歪扭扭一字:非。

陸輕衣皺了皺眉:“你不會說話?”

粗糲觸感又劃作一個:是。

想到自己這些天居然一直在對一個啞巴說話,陸輕衣更加氣悶起來:“這附近有水池嗎?我想沐浴,一個人。”

這是她這半月來主動要求的第一件事。江雪鴻以為“衣衣”終於有所好轉,等她再恢覆些許,就把她抓回道宗。他立刻回應:有。

沒有浴桶,兩個無法控制軀殼的人費了好些力氣才挪到了水池邊。傷口被不透水的繃帶纏好後,也沒多少皮膚裸露在外了,少女扶著池壁,莫名道:“我死後,你就把妖丹和秘寶都拿去吧。但如果不想被仙門追殺,你最好還是把無色鈴還回上清道宗。”

江雪鴻不會感知情緒,又不懂她為何談起死亡,見她擦拭起身子,立刻避嫌挪遠。

他在樹後立了許久,還沒等到她喚人。水花聲漸漸再也聽不見,江雪鴻旋即警惕:難道是,又逃了?

匆忙而出那刻,他只看到了漂浮在水面上的縷縷青絲,一朵朵紅牡丹從水底浮出,被夏夜月光暈染得分外神聖。

直到沖入水中,江雪鴻才意識到,木傀儡浸水會很難處理。事態緊急,他已經來不及換回真身,只得消耗元神之力,拖著不斷下沈的少女一點一點往上攀。把衣衣推上岸邊,他已經沒有力氣再撈出這副傀儡之軀,就著月光才看清,少女右手化為尖爪,左腕動脈則在不停噴湧血泉,身上整齊的繃帶也被盡數劃開,傷口全部崩裂。

他苦苦尋找的通緝犯,在求死。

心頭驀地升起一股空茫感,江雪鴻不假思索現出真身,不顧觸碰這個衣衫不整的人會引發怎樣影響道心的惡念,將昏迷的少女抱在懷中,點穴止血。元神損耗過大,他竟不能立刻利用仙力替她療傷,掐訣不行,無色鈴又染了殺業,剩餘的秘寶因修為不足竟都未能調動。

倘若她死了,他就算煉化妖丹取回劍靈,也補不回心上那莫名其妙的缺口。計謀也好,蠱術也好,他必須要她活著,告訴他那陣空茫究竟是什麽。

她犯了罪,贖完罪,才能死。

江雪鴻割破手腕,試著給她餵血,卻始終無法讓求死的人張開嘴,便將腕血含在口中,以唇相渡過去。兩相依偎的旖旎倒影落在水中,唯有月知。當時的他滿腦子都是救人,全然不覺此舉不有任何不妥。

彼時根基太淺,哪怕是仙血,也只能勉強救下她的命,衣衣身上那些傷反而更重了。從目睹她投水起,江寂塵就不敢在她沐浴時走遠,可她最終還是死在了水中。

那一日,她差一點就死了。

陸輕衣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當又一次在沈檀香中醒來時,她幾乎差點以為時間倒流了。

殺人太惡心了,陸禮死後,她每日都在做噩夢。凝丹後的成熟身體必會招來更多覬覦者,不見好轉的傷勢更讓她對未來全無希冀,既然已無牽掛,不如了結自己。

自溺後她便沒了意識,但除了身邊這個多管閑事的人,不會再有人撈她出來。

江雪鴻不想引她懷疑,更因被染了一身的血牡丹香擾得陣陣不適,索性去破廟換了另一只無知無感的木偶操縱,真身則直接留在了原地閉關入定。

此間,他見衣衣臉上依舊全無光彩,拖過她的手掌,慢慢寫道:活下去。

“沒有牽掛也要活嗎?”

是。

陸輕衣疲憊道:“既然死亡是註定的結局,為什麽還要活?凡人有虛無的願望,仙族有信仰的大道,那我又該為誰而活?”

陌生人在他掌心寫下一個“為”字,她嗤然不止:又要說為他而活嗎?陸禮就是這樣。

可他寫的是:為你自己活。

江寂塵繼承元虛道骨與守護封印之責,不死不滅,與昆吾劍冢共存亡,根本沒有選擇生死的權力,她既然沒有這些枷鎖,便應該為自己而活。

盛夏的時間仿佛停滯了一瞬。悶熱的繃帶緊緊裹在身上,心臟都跳不再動,毫無求生欲的少女卻突然笑了。

“不管你是什麽目的,別以為我會心軟。”陸輕衣支撐著起身,慘白的臉襯著無光的瞳,恐嚇之言如同幽冥鬼域的嗜血羅剎,“要知道,凡是對我有所企圖的人,都死了。”

*

雲衣次日睜眼時,小院依舊只有她與傀儡兩人。

為了悄無聲息潛入典刑署前右使的後宅,妄越正忙著挖地道。他三年前被江雪鴻斷了雙手,雖然當場及時接上,卻還是留下了病根,極大影響了行動效率。秋娘則趁著外出間隙,四處為他和司鏡采藥。

雲衣手腕的傷已經好轉,但因為此地靈力不足,不宜再次閉關突破。她起身換了身便於行動的衣裙,百無聊賴在院裏晃了半圈,決定去後山那座破廟再碰碰運氣。本想獨自行動,傀儡小跟班卻死死扯著她的衣袖不松,雲衣忍不住斥道:“我去做正事,你就留在這裏看家。”

少年依舊不肯放松,似乎對她將臨時居所稱作“家”的說法還有幾分錙銖必較的不認同。

雲衣嗤嘲一聲,淩空撚訣將衣袖截斷:“你跟得上就來。”

繡鞋輕盈掠過檐瓦屋角,瞬移的人影好像化作一抹粉翠春雲,起落無聲,一路踏入人跡罕至的山路。雲衣邊環顧邊回憶,餘光瞥見遠處匆匆而來的少年,太陽穴不禁一跳——那拖油瓶居然真的一路跟來了。

是不是這個年紀的孩子都喜歡黏人?陸沈檀總想爬她的床,這只新傀儡白生了一張無欲無求的臉,其實更加別扭。

山路雜草叢生,更因地處陰寒,前日雨後的泥濘都未風幹,故而極其難行。看著少年操縱著跌跌撞撞的身子,行步艱難還要窮追不舍的模樣,雲衣腦海中驟然劃過三年前江雪鴻重傷浴血還要追著自己的情景。她迅速搖搖頭,收斂思緒繼續往上攀登。

物換星移三百年,重走當年差點賠進一條命的路,雲衣依舊心有餘悸。好在今日天朗氣清,身後又跟著步伐沈重的傀儡,與當年雷雨交加、無依無靠的境況完全不同。

時間隔得久遠,此地地形並沒有太多改變。雲衣在上清道宗給江雪鴻療傷時,也認識了不少草藥,但行了半個多時辰,卻並沒有瞧見任何一株能夠入藥的植物。

可陸沈檀明明說,他是來如溪澗采藥時發現自己的。

雲衣皺眉不已,繼續憑借記憶往前走。

前世她整整挨了十道天雷,連眼睛都被那炫目的光閃耀盲了。每道天雷的間隔時間都差不多,她便趁著雷劫間隙往前逃,試圖尋找到遮障之物。

一道,兩道,……數至第十道雷時,雲衣望著眼前藤刺遍布的荊棘叢,舒展的眉頭再次緊緊皺巴起來。

不對啊,她當時明明摸進破廟裏了來著。

她施展輕功,又回頭重新確認了一遍起點,第二遍依舊停在此地。一番折騰下來,遠遠落在身後的小跟班已趕了上來,看到眼前的荊棘叢,眼神也微變了幾許。

雲衣只當是身高和步長出了問題,對與自己當年差不多身量的傀儡少年吩咐道:“你按照我的吩咐走一遍這條路。”

她的要求極其苛刻,不僅讓傀儡閉眼,更命令他匍匐在地,一點點爬著攀登。青布衣衫滿是臟汙,少年反而毫無怨言,雖然觸覺不夠敏感,卻極其認真體味著這種行路方式,像在努力與真人一樣感同身受。

十道天雷數罷,雲衣跟著傀儡,第三次停在同一個地方。她看著隔著一裏遠的破廟,心中凝起巨大的疑團:偏差不大也就罷了,怎麽會隔得這麽遠呢?

按照這種行進方式,她幾乎t不可能成功摸黑繞過荊棘叢,爬進廟中的。倘若荊棘刺入丹田,匆忙凝成的脆弱妖丹恐怕即刻就會被搗碎,甚至危及性命。是她的記憶出了差錯,還是另有緣故?

雲衣百思不得其解,暫時擱下疑惑,拖著狼狽不堪的傀儡踏入破廟。

破廟經歷了火燒,初到如溪澗時,她已經將此地覆原並重新搜檢過一遍,除了一只殘破的沈檀木雕再無收獲。據秋娘調查,此廟應是巫族未衰敗時由妖族自發營建,按照當時的習俗,除了正中的石雕巫妖像,還會在香爐邊對稱放置四只一模一樣的人偶,日積月累,沈香與旃檀香也沁入了木偶之中。

當時的陸沈檀只是沒有實體的影妖,見她重傷到此,便借助木偶化形,操縱著極不協調的身體,為她包紮。

按照香爐周邊的痕跡推測,四只人偶都有存在過的痕跡,陸沈檀借過一只作為身體,為什麽這裏也只剩下一只?巫娥廟偏僻,人偶風化速度相似,覆滅妖族之物更算不上不貴重,剩餘兩只總不會是被人偷了。

雲衣前世今生都極不擅長腦力空想,自上次存疑後便苦修道門法術,近日終於掌握了水月鏡天的時間回溯之力。她取出無相燈,又從貼身衣袋中取出一張黃底赤字的符紙,夾在兩指之間,借助鎮魂珠中的仙力念動咒訣。

古往今來的冬秋夏春倒流而上,積灰慢慢變薄,風化痕跡也逐漸淡去,破廟內始終只有晨昏變化,一年,十年,百年……不知溯洄至哪個節點時,空蕩廟宇內驟然閃過一道突兀異樣的白光。雲衣敏銳將畫面暫停,稍加推演便知,這段影像出現於兩百年前,那時候陸輕衣應該已經死了才對。

廟宇四面充滿焚燒後的黑痕,石像下的香爐邊依舊只剩一只傀儡。

夜色黢黑冰冷,金殘玉碎的古燈被托在一只沒有血色的手中,昏暗的燈火照亮一張幽冥黑煞般溫冷莫辨的臉,長眉冷鬢,霜劍白衣,勾玉發帶叮咚作響,渾像夜半時分索命的幽魂。

隔著半步之距對上那副容顏的瞬間,雲衣如遭雷劈。

江雪鴻為什麽會來這裏?!

幻象中的青年周身氣質比這無人之境還要冷僻,眼中亦沒有一絲光澤,十步之地盡為冰封死寂。過往的江雪鴻與現世的雲衣咫尺相對,卻完全看不到眼前人,他排開數道禁符,將腕血引入破碎的無相燈。黑霧讓視線更加昏暗,無數鬼魅隨著召喚現身,其中卻沒有一絲半縷是他所求,細細搜尋一圈後便悄然離開。

雲衣這些日子被迫鉆習了不少道門功法,看那手勢便知他使的是招魂秘術。血跡斑駁的燈盞中寫滿陸輕衣的生辰八字,雲衣的心臟也好像被碎玻璃紮過似的,隱隱泛痛。

前世結仇無數,她身死後人人快意,在自己手下飽受折辱的江雪鴻竟是唯一一個希望她回來的人。

用了那麽多禁術,怎麽可能不被心魔侵染?

今日來這裏本想是找陸沈檀的破綻,卻意想不到“遇到”了江雪鴻。更大的問題在於,他為什麽會知道陸輕衣曾經來過這裏?

雲衣定了定神,還想再往前追溯,凝起的溯洄咒訣卻突然斷裂開來。幻象消失,無相燈倏而黯淡,重新撚訣也無法再將其喚醒。她懊惱不已,只當是功夫不夠純熟,卻沒註意身後傀儡袖底縈繞的一縷靈流。

清寒的風吹入破廟,江雪鴻冷眼看著她窺探往事,心潮時湧時沈。

如溪澗的事,就像元虛道骨的事一樣,他不想讓她知道。且不論他當時待她沒有分毫憐惜,他更不想雲衣將對陸沈檀那份知恩圖報的心思轉移回來。他要她對江雪鴻的偏袒,同自己一樣,沒有因由,全心全意。

做不到,就別再欺騙不通人情的他,免得他將那份愧疚之情誤會成愛意。

如溪澗的陸沈檀沒能讓她心軟,落稽山的陸沈檀卻能與她長依長伴,是不是只要傀儡中的靈魂不是江雪鴻,她都可以輕易卸下心防?

怨意浮起的一瞬間,江雪鴻立刻抑制住了繼續深想的念頭——入魔不是他的道,要看,要觀,要思,要學。

給她自由,也給自己時間。

仙魔兩無解,既然強求不得,那他也試著跟著她走一條陌生的道路吧。這是他為理解她而跨出的,只屬於自己的路。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