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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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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

前世第一次離別後的重逢, 雲衣以為隔了許久,江雪鴻卻知道, 中間也只不過三年。

懷柔九十五年的如溪澗曾有過一個暴雨傾盆的盛夏,天有異象,觸目都是滾滾劫雲,比平常夏日毫無征兆的雷雨還要駭人無數倍。熱鬧城鎮都無一戶出門,荒山野林內便更無人跡。

白衣沒有沾染分毫水痕,少年道君趕在最後一道九天玄雷降臨之前將其攔下,收劍垂眸看著雨中自己找了整整三年的女賊, 靜漠的眼底沒有任何情緒。

記憶中明艷活潑的少女奄奄一息躺在血水之中, 額頭眼角、鼻腔唇沿不住流淌下汩汩緋紅細泉, 身上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膚,丹田內凝結成的妖丹閃爍著虛弱的光澤。

這三年, 江雪鴻每月都自請一次雷鞭, 日積月累層層加倍,誓要將這個沒有廉恥之心的虛偽騙子繩之以法。

此時此刻, 滿懷執念的少年緩慢上前,警惕盯著她。吃一塹長一智, 他再也不會見了傷者就將其帶入道宗,眼前所見,焉知不是一出苦肉計?

捆妖繩在手中握了半晌, 少女四肢都是慘不忍睹的創面, 根本沒有適合綁縛之處, 手指尖繞著的無色鈴也染了殺業。靈府感應不到寄雪劍靈的氣息, 想必的確是被她徹底融合了。江雪鴻視線微偏, 無意掃過眼前人胸口半裸露的t私密部位,如被燙傷般迅速別過眼。

偏偏, 腦海裏卻浮現出離別那日,少女扯落百花裙,熱情洋溢握著他的手去觸碰自己的細嫩雪膚,酥媚入骨問:“鴻哥哥,我漂亮嗎?”

江雪鴻唯恐再想下去會壞了道心,急忙念動清心咒。即將觸碰到染血的陰陽雙鈴前,半昏迷的少女忽而皺緊眉頭,極為痛苦呻|吟一聲。少年不知為何不願讓她看到自己,立刻借助隱息訣閃至一旁的密林中。

天雷已停,山中依舊被陰雲暴雨籠蓋,孤立無援的妖族少女許久才被凍醒過來,卻根本無法動彈。她從黃昏躺至夜暮,終於調動近乎折斷的手腳,一點點往山上爬。

在上清道宗時,衣衣幾乎足不沾地,總是輕飄飄的,好像一團雲絮似的,現在卻連呼吸都如此艱難。

來自秘寶的鈴聲淹沒於雨聲中,急雨在傷痕累累的脊背腰身濺出一線白弧。衣衣掙紮半晌,江雪鴻卻只邁出了幾步,推測著她行進的方向,愈發覺得不對勁。

匍匐的身體在草地留下歪斜的軌跡,不僅毫無方向感,居然還在往荊棘叢生處挪。

江雪鴻沒有情絲,見此情景也說不上是什麽感受。他只知道,按照道宗律令,盜取秘寶就應該到懲罰。他不現在現身把她抓走,已經仁至義盡,怎麽能再幫她呢?

她走那日,有什麽東西好像也一起隨著秘寶消失了,必須同她討回來,不然江寂塵這一生都不會完整了。

可少女移動得實在是太慢,比挨過雷鞭的自己還要狼狽。眼看血水沖刷成一片牡丹流泉,饒是上清道宗最有定力的少年弟子,也不由急躁起來。在握著無色鈴的手觸碰到荊棘叢前,江雪鴻拈起瞬移符,將她傳送到了不遠處的一座破廟前。

又犯戒了,回去須多領一道雷鞭。他在心中默記。

或許是雨勢太大,或許是意識迷離,景物瞬移居然沒有被衣衣發現絲毫異樣,她就這樣稀裏糊塗闖進了掛著模糊不清“巫娥廟”三字的廢棄之地。

破廟四面漏風,只能勉強擋住一部分雨水,正中供奉的石像早已風化,空蕩蕩的香爐邊只有四只殘破不堪的旃檀木偶。

江雪鴻原本想的是,等她在這裏恢覆一陣,融合了妖丹,把自己收拾穿戴齊整,他再現身將其捉拿歸案。

然而,命懸一線的通緝犯卻毫不作為,只有身子因冷痛難捱而不住發抖。江雪鴻從那粗重的吐息聽出,她明明是醒著的,但就這樣一動不動。

妖族凝丹後應該盡快培護新丹,收斂妖氣鞏固根基,因為萬一遇到不軌之徒,可能會被剖腹奪丹。

異樣不止這一處,其他妖族凝丹往往會選在風水極佳、靈力充沛處,好好保護自己。江雪鴻闖入這荒郊野外的雷劫中心前,卻沒看到周圍有任何避雷法陣,她是已經精疲力盡,還是沒來得及提前準備?又或是,凝丹的年歲太小,根本不知道這些常識?

奪劍靈,竊秘寶,造殺業,樁樁件件都會雷劫讓提前,這是她活該找的。

血還在淌,流至墻角洇化為灼艷的紅牡丹。衣衣顯然根本不想管那顆暴露在外的妖丹,不成形的手撐起快要散架的身子,居然百無聊賴盤玩起無色鈴,傷口撕裂得更多,像在找死一樣。

查出幕後主使前,她怎麽能死?

江雪鴻反覆擡步又放下,急躁之感愈發強烈。少年自幼循矩守法,獨為這個人頻繁犯戒,糾結半晌,還是不想再用真身碰那個騙了自己元陽的妖女。他環顧片刻,念動元神出竅之術,融入一只檀木人偶中。

此舉不乏危險,他的身子由元虛道骨鑄成,自帶療傷之力。但元神卻與平常仙族無異,一旦暴露在外的元神受傷,很難痊愈。

廟宇已經毀壞殆盡,古木卻還能散發出濃郁的旃檀香,經由仙元的滋養愈發濃郁。木偶變成不及束發之年的少年模樣,江雪鴻適應了良久,終於不太嫻熟操縱這副身子,拿著乾坤袋,試著走近少女。

預想的那些與她相互鬥法、反反覆覆較量追逐戰的計劃全都失效,現在至少要先確保她活著,然後再押回上清道宗。

傀儡的步伐異常沈重,聽到那逐漸靠近的腳步,衣衣冷笑一聲,轉過臉,嘶啞又刻薄道:“這座深山一月也不見得有人進來,你又是什麽時候盯上我的?”

江雪鴻修為不足,暫時無法操縱傀儡開口說話,何況他也不想喚她的假名,繼續上前。

距離越來越近,少女的態度卻沒有絲毫轉變,染了殺業的無色鈴在手中叮當作響:“你有什麽目的?剖妖丹?還是來抓我的?我傷成這樣,難不成你還有心思要我?哦不,你們這些下三濫的人渣一向喜歡淩虐。”

認錯人了?

江雪鴻聽不懂這話中的含義,直到察覺眼前人毫無反光的瞳孔,不由微怔。

天雷太過劇烈,竟連她一雙眼睛都毀了。

他還沒思量清楚,卻見少女已將手中唯一的武器丟開,扯住黏合著皮肉的殘破衣衫,重重扯露襟口:“沒必要費盡心機哄騙我,想做什麽便直接來。”

這是江雪鴻從未見過的衣衣。

在他面前,她臉上從來都掛著無憂無慮的明媚微笑,狡黠敏捷無人能敵,哪怕到處惹是生非,也不會有任何顧慮。

可眼前這個虛弱淒厲,充滿攻擊性卻不斷顫抖的少女,簡直像個處在窮途末路,不得已化身厲鬼的絕望孤魂。

她真的是衣衣嗎?

不是衣衣嗎?

重傷在身,視線受阻,聽到未知的腳步,她的第一反應不是求助或躲避,而是挑釁,可見早已對來人的目的提前作出了預判。

她究竟經歷過什麽,才會有這樣的警惕之心?

新傷疊著舊傷的胸膛暴露眼前,凝丹後,她的身段更顯窈窕。江雪鴻在她身邊蹲下,從乾坤袋取了金創膏,輕輕碰上少女肩頭,將那黏在傷口上的發絲撇去身後。

腥汙抹上指尖,少年道君素來愛潔,可眼看那血點化作紅灼的花瓣,竟沒覺得過分汙濁。木偶鈍感很好,聞不到花香也感受不到絲毫軟和,也免得他再被她蠱惑。

觸碰帶著粗糲質感,衣衣唇邊浮起一抹諷笑:敢動她一下,就把他吸幹。

還沒幻出血刃,“好色之輩”卻已收回了手。沈檀香與藥香混合彌漫,察覺對方的療傷之意,她立刻抗拒起來:“滾,別假裝好心!”

隨著掙紮,斷骨紮進皮肉,又是一陣排山倒海的疼。衣衣傷得太重,根本沒有反抗能力,黏著的衣衫被這個目的不明的陌生人逐次褪去,舉止粗暴,卻沒有冒犯之意。她憤怨至極,召喚血刃襲向對方,不僅沒有逼退來人,自己反而因為消耗過多,在痛感刺激下再無力氣起身。

天氣惡劣,如溪澗又人跡罕至。凡人不會靠近妖異,仙神更不會自降身份管顧妖邪,同類則大多沒安好心,這個人究竟想做什麽?

“別管我,你走……”字字都是厭惡,可在發顫尾音襯托下,反而令人心生憐惜。

任是江雪鴻再細心,平生第一次操縱著一具笨拙的木偶之身,包紮成果也十分勉強。何況他也再不想寬容她一分一毫,只如對待刀俎魚肉般,勉強保著她的命。

衣衫濕透碎盡,他從乾坤袋取了自己的外袍給少女披上。衣衣意識幾乎渙散,仍不屈道:“再碰,我殺了你……”

三年前的涼亭雨夜,她嬌滴伏在他耳邊,說的分明是:“你多碰碰我。”

花妖擅蠱,木偶之身沒有嗅覺觸覺,只需起身轉頭不看不聽,就可以徹底排除蠱術的影響。

門外冷風夾雜著悶雷,密集的雨點倒影在無情人眼底,攪動一輪不知如何形容的微漣。

替罪徒療傷,又犯一戒,但江雪鴻並不愧悔。

既然他看到的“衣衣”都是假扮,那就趁著她眼盲無援,好好看看這個人真正的模樣,了解前因後果,才好定罪量刑。

道與律,能夠幫他作出最公正的裁判。

*

狂風轉輕,盛夏逆轉成了初春。

夕陽沈落時分,雲衣睜眼恰看到一個笨拙替自己披著外衣的少年。氣質平和,雙眼低垂,身上帶與夢中人相仿的檀香。

睡醒的一瞬間不設防備,她唇瓣輕分:“……沈檀?”

二字出口,一站一臥的兩個人同時僵住。

雲衣率先冷靜下來,有些懊惱地扶額起身:“你就是屋裏那個傀儡?”

他不答,雲衣披上外衣,又問:“你有名字嗎?”

這話又不知刺激到了哪個敏銳點,對方轉身就往回走。

“站t住!”雲衣難以理解這個剛有意識就違逆主人的傀儡,簡直和當初乖乖巧巧的陸沈檀毫無相似性。

見他渾然未理,雲衣只得一把扯住人,威脅道:“再不聽話就燒了你!”

少年居然硬生生甩開了她。

……司鏡不是說傀儡最聽話的嗎?

都說物似主人型,或許是自己的脾氣影響了他,雲衣只得耐心道:“我是你的主人雲衣,現在冠了個李姓在這兒修養。”

傀儡不懂人情世故,她也懶得解釋自己現在的覆雜身份,直接報了真名:“回頭有人問起來,就報我的名字,至於你……”

她俯瞰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少年,呆若木雞,好像比那時候的陸沈檀還要笨上些許,冷淡古木般的皮囊中偏偏帶了一絲孤鶴一樣的高貴:“……李雲鶴,就叫這個名字吧。”

話一出口,纖細的眉峰又抖了抖,似乎為總是想起某些故人而對自己不爽。這次不讓他開口說話了,省得又多一個便宜弟弟,用完保準燒了他。

她把當初與妄越聯絡用的木牌綴在少年腰間,吩咐道:“你在院子裏轉幾圈適應身子,順便把地掃了。”

正要進屋,衣角忽被人牽住,低頭只見輕薄的布片捏在兩指之間——傀儡身極難操縱,這孩子居然如此靈活,難道是因為她的妖力太強了?

說來也怪,不知是不是因為被江雪鴻補太過了,她凝丹不過短短三年就要突破一境,前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修煉百年才終於算個大妖。

“能動就幹活去。”雲衣對新任小跟班掀了個白眼,回屋點燈,開窗通風,似要把裏頭的沈檀木香都清掃出去。

笤帚拂過初生的春草,屋外的清掃聲與屋內翻書聲同頻同律,小院只有三間房,住在左右側的妄越和秋娘都還未歸,正屋只有雲衣一人。

江雪鴻依著“主人”的吩咐,將小院打理得一塵不染。屋後不遠就是少年重逢的那座山,他看著窗內女子執筆閱卷的側影,比起三百年前毫無生機的模樣,實在好太多了。

聽到屋外聲音停下,雲衣擡頭道:“掃完了?進來替我研墨吧。”

得她呼喚,江雪鴻為那句“沈檀”引發的郁結稍散,迫不及待進門,主動替她關上窗戶,點了碳火,倒好茶水,確保每件瑣事都全無遺漏,才終於小心翼翼落座。

見他並沒有看上去那麽呆板,雲衣也舒暢不少。才批完一本卷宗,另一本已勤快展在一旁,難怪男人們總想要紅袖添香,有小跟班的感覺真不錯。

從前在落稽山,她雖然權勢煊赫,卻沒眼下過得舒坦。身邊無人覺得無聊,有人又唯恐洩露機密,陸沈檀太沒分寸感,江雪鴻則太界限分明,總不令人盡興。

雲衣自顧自想著,有幫手在身邊,閱卷速度都比平常快了不少,江雪鴻也在無言觀察她。

雖然魔魘還未除盡,但傀儡不會被她身上的花馥影響,只要不盯著那副蠱惑人心的容顏太久,便不會激起心底的惡念。他逐次掃過眼前淩亂無序的卷冊,其中既有妖修秘法,也有關於巫族的紛雜線索,更多的則是仙妖兩界需要道君夫人裁奪的各種冗事。

看著雲衣在信箋上落下篆有“寂塵”二字的印信,江雪鴻眸色不經意帶了一絲軟和。

她還念著這份婚契,還沒有拋下他。他們都是活在現世的人,有責任,有義務,有未遂之願,亦有牽掛之人。這三年有勞於她,如今他已神智清醒,不會讓她再辛苦下去了。

雲衣見他主動將書冊分類,擱筆端茶解釋道:“沒必要收拾,上清道宗我只過問大事,青虹谷那邊也沒什麽問題,專心對付落稽山就好。眼下要做的一是在附近取一份卷宗,二來我還想找找陸沈檀的破綻。”

口不能言的少年動作不停,待將一切收拾好,才回身在木牌慢慢寫:既已有上清道宗和青虹谷為根基,為何還要爭落稽山的權柄?

嚴謹的習慣,端正的字跡,老成的口氣讓雲衣恍惚了一瞬,她看著燈前青衣少年的容顏,忽然覺得這個傀儡身上除了自己的氣息之外,無心無情的冷漠樣居然和江雪鴻有幾分神似。

簡直像是……他倆的娃。

念頭一起,茶水驟然嗆進了喉嚨,雲衣重重咳嗽起來。

墻上人影晃動不停,直接上去替她拍背似不妥,何況傀儡的力道又沒輕沒重,江雪鴻糾結間,雲衣已自己理順了氣:“秋娘外出探路,妄越還在忙著挖地道,他們這幾日約莫都不回來,我這兒沒事了,你先去外頭挑一間屋子歇著吧。”

趕人之意太過鮮明,江雪鴻問:為何不能歇在這裏?

前世,陸沈檀就是日日跟著她養歪的,雲衣可不想再禍害下一個傀儡,拍了拍整理完的書冊,威脅道:“我睡得晚,你若耗光了靈力,我可不會給你補。”

傀儡不動。

連執拗的脾氣都和那人一模一樣,雲衣眼角頻抽,再不想看他一眼,繼續閱卷。又不知過了多久,她翻開一本公文,表情忽而變得饒有興致,落款後便丟到一旁。

這番神色不同往常,江雪鴻趁她不註意,悄然將那本公文抽出。打開內頁卻不是普通的白宣,而是帶有某種寄寓的花色箋紙,竟是青虹谷內某位妖族的賞花邀帖,落款居然用朱筆寫了一個娟秀的“可”字。

江雪鴻不動聲色合上“公文”——看來,他的妻子這三年也不盡是舍己奉公了。

白紙黑字令人昏昏欲睡,眼見更漏也到了亥時一刻,雲衣立刻打烊。她打著哈欠起身,在小跟班的配合下梳洗後躺到床上。視線掃過腳榻,雲衣毫無軟和道:“你既然不想睡那兩間屋子,那就在門外守夜吧。”

說著還在床外凝了一道結界,叮囑道:“別離我太近,不然燒了你。”

對身負自己元血的傀儡處處疏離,對假公濟私的邀帖反而分外殷勤,江雪鴻稍有舒緩的心又堵上了。

他依次收拾好筆硯,撿起被甩在地上的衣物,熄燈前,雲衣側臥著道:“你不是問我為什麽要爭落稽山嗎?”

兩點燭火在海棠紅的眼底婉轉搖曳:“因為我要當妖王。”

金芒熠熠,幾乎要把這具木身灼傷。

這是她恣情舞蹈時才會有的眼神,是她不會對江寂塵展露的眼神,是他想要理解、想要留住的眼神。

雲衣呼吸平穩那一刻,江雪鴻就著傀儡不甚分明的視線,迅速將那些混入公文的情書邀帖全部翻檢出來,全部丟進了墻角火盆裏。

火星濺落在木制傀儡的手背,附著其中的元神也感到絲絲灼痛,江雪鴻反而毫不避退。

前世的如溪澗,他在雨中看了她那麽久,冷夜雷鳴,他居然都不曾召喚一道火符替她暖著身子。但就算江寂塵追悔萬般,也要由他自己逐一償還,旁人沒有機會。

絕不會再有第二個乘虛而入的陸沈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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