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隔三秋

關燈
隔三秋

雁過不留聲, 風過不留痕。時節經冬入春,三年光陰悄然而過, 西北三洲的局勢也變了幾變。

上清道宗繼掌門殞落後首席入魔,那位清絕無雙的寂塵道君暫時被鎮壓在暮水白塔之下,道天宮正位也暫時空缺。好在宗內法度周全,不至於立刻垮臺。現下門派內務主要由幾位長老和大弟子出面調停,若涉及對外大事,則會修書一封寄去遠在青虹谷的道君夫人處協商共議。

清霜堂這邊,堂主白一羽將印信交由子侄, 暫代道宗鎮守昆吾劍冢, 由七小姐白胭協助兩邊通信。三年前, 仙盟尊主共同處理了六公子白謙的罪案,冤假錯漏逐一查明, 白母呂曼吟因包庇被休, 其族氏也貶為庶人,但因缺少道門功法輔助, 因白謙而死的亡魂還需持續渡化。

妖界如今同樣動蕩不安。相比對白謙的追罪,眾妖更關心的是另一樁翻案:據仙盟查明, 兩百年前那個禍亂乾坤的女魔頭陸輕衣,居然是冤死的。金底赤字的詔文雖然不能讓信服,但也惹得人心惶惶, 對那未知的邪靈充滿恐懼。

兩樁冤案讓仙門威望受損, 趁此機會, 原先處處忍讓的繼任山主突然發難, 陸沈檀以為陸輕衣報仇雪恨為由, 直接對外稱王,順便封了上清道宗前掌門夫人辛謠為後, 狠狠打了江氏的臉面。一個蟄伏了兩百年的實力,一個對仙門極其熟谙,二人配合加上落稽山主戰派的協助,率領陰兵侵占了無數仙族領土,更揚言要一統北疆。

這種局勢下,道君夫人雖是妖修,上清道宗與清霜堂還是同意了與之再次結為同盟,以宋氏商會所在的青虹谷為核心,嘉洲尋常閣為樞紐,共同對付陸沈檀。

近日,正面交鋒已轉為暗中鬥法,陸沈檀派後宮那些替身寵妃頻繁假扮“道君夫人”四處搗亂,惹了不少麻煩。雲衣凝丹後隱約又有突破預兆,便趁著在如溪澗休養時,找起陸沈檀的破綻。

日影跨過窗欞,曲折投射在烏發鬢雲之上,梳妝鏡裏倒映的不是女子的盈盈眉目,而是覆面青年的側影。

司鏡守在藥爐邊,司空見慣又無可奈何道:“閉關還能把自己弄傷了,要不我還是再派個人給你使喚吧。”

手腕繃帶絲毫不影響雲衣描眉的動作,聽他這般說,立刻道:“我這兒有妄越和秋娘,用不著,你好好照顧浮歡姐姐。”

她只是運劍用力過猛造成了一些小傷,戚浮歡前日帶軍與陰兵交戰,背上劃了一條大口子,那才是慘不忍睹。

說來也夠奇葩,重逢將近四年了,戚浮歡居然一直不知道雲衣和宋鑒,就是陸輕衣和司鏡。司鏡樂在其中,她只得配合演戲,對外都是以寂塵道君夫人自稱,暫時還沒有公布前世身份。

司鏡還在碎碎念著:“內傷沒十天半月好不了,妄越和秋娘都有其他任務,你多多少少需要個人照顧起居。”

雲衣換了只手描眉:“那你把桑落還我。”

她聲音太大,司鏡慌忙回頭看了一眼床榻上熟睡的女子,低聲道:“把桑落給你,浮歡醒來不得打死我?”

自從得知桑落是戚沈照的轉世,戚浮歡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從尋常閣把小雪狼提到了自己身邊,押著她每天騎驢跨馬、頭腦風暴,硬要把大哥喚醒才肯罷休。奈何她不通道門術法,至今也沒能成功。

雲衣好氣又好笑:“等知道你騙了她四年,再說死不死的話吧。”

對此,司鏡早就準備了說辭,冠冕堂皇道:“不是不告訴她,而是時機未到,這時候抖出你是陸輕衣,妖界的人未必會信,仙界那兒的結盟怕是要先毀了。”

雲衣擱下螺黛,拿起口脂:“桑落不能來,那你派碧素陪我吧。”

司鏡搖搖頭:“她剛剛接了個大差事,也抽不開身。”

他隔著鏡面看著對面疑惑的神情,解釋道:“前世落稽山典刑署由陸沈檀總領,想必造了不少冤案,如果能找到根據翻盤,對陸沈檀的聲望肯定能造成打擊。”

雲衣新畫的長眉緩緩皺起:“兩百年前的冤案還能留下什麽痕跡?”

妖王之爭,雖然實力很重要,但威望同樣t必不可少,不然最近陸沈檀也不會致力於敗壞她的名聲。司鏡畢竟剛起勢,很難撼動陸沈檀經營兩百年的仁君之譽。

司鏡顯然已有謀劃,扇著藥爐道:“痕跡不在身外,而在人心之中。典刑署曾經的左使如今在青虹谷養老,他有個剛成年的兒子,最近正為婚配之事忙碌著。”

塗抹的口脂歪出唇沿,雲衣眉梢狂抖:“你讓碧素去勾引他兒子?”

“美人計也是三十六計之一,碧素聰明又清醒,只談婚不論嫁,肯定不會吃虧。”

雲衣沒聽出其中指桑罵槐之意:“確定管用嗎?”

司鏡回答得有理有據:“那當然,當初要不是你用身子哄得江寂塵乖乖進降魔陣,怎麽可能活著逃來我這兒?”

他不由倏笑:“都瘋成那樣了還舍不得殺你,果然是情關難闖。”

提起當年那狼狽模樣,雲衣一陣不適:“說是派人,結果一個人可派的人都沒有,耍我有意思?”

“人的確沒有,”司鏡慢慢悠悠掀開藥爐,“但前陣暮水給上清道宗進貢了一只西南產的木傀儡,昨日夷則長老轉交給了我,你只需滴入一滴元血就可操縱。”

雲衣重新修飾唇上胭脂:“暮水給的東西靠譜嗎?”

“比你撿的野妖靠譜。”司鏡意有所指,“這次可不能再養虎為患了,實在不行,你走之前直接把它燒了。”

曾經的心腹,現在的心腹大患。

雲衣想到被自己養歪的陸沈檀就頭疼,忍不住與他互戳脊梁骨:“你千思萬慮斬草除根的一面,浮歡姐姐可曉得?”

“外敵當前,還是給彼此留些臉面吧。”司鏡將湯藥盛入瓷碗,扇著熱氣轉移話題,“我還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麽事?”

“典刑署右使當年為防止陸沈檀兔死狗烹,辭官後還留了一份覆制卷宗在手上。他隱姓埋名躲在如溪澗附近,我已探得其住宅具體方位,你想辦法把那卷宗偷出來給我。”

雲衣不大樂意幹這種提心吊膽的事:“你倆光明磊落殺敵,就我偷雞摸狗?”

“又不是偷人。”司鏡揶揄道,“本來也想用美人計來著,但你心志不堅,還是少惹麻煩比較好。”

道君夫人魅力四射,仙妖兩邊的事務本就處理不完,居然還混了不少情書進來。最尷尬的是,雲衣忙裏偷閑時竟主動應了幾份邀約,消息不脛而走,連上清道宗雪崖頂上的雲色都染了幾分春日的綠意。

哪怕被趕到了偏僻的如溪澗,雲衣依舊不覺得哪兒有問題:“我是自由人,怎麽連出去玩幾天都不行了?”

司鏡用毫無無起伏的嗓音道:“知道了,有夫君的自由人。”

傳音斷去之前,他將木傀儡和竊密地圖一並甩去。對面,雲衣也不忙著接下,反而先對著恢覆正常的鏡子修飾起妝容。

自由只是暫時的,可不得抓緊時間玩個盡興?想到她那鎮在暮水白塔下的墮仙夫君,雲衣額角狂跳不止。

降魔陣只能禁錮身體而不能禁錮元神,據說慎微、慎初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暮水誦《忘情訣》,不管怎樣,江雪鴻耳濡目染了三年,現在應該清醒不少了吧?

梳妝完畢,雲衣終於取過玩偶大小的傀儡。可巧不巧,這只傀儡是檀木雕的。沈檀香撲入鼻間,雲衣現在對這味道有點膈應。

若只追究外因,江雪鴻和陸沈檀心理扭曲,都怪惹上了陸輕衣。沖突難免有誤傷,想到落稽山的分裂現狀,雲衣不禁又為前世引狼入室一陣扼腕。

她按照司鏡的傳授,將密咒混合著元血點進傀儡,眼前它在房間內變成沒有性別特征的少年大小。血咒需要融合一兩個時辰,雲衣被那香熏得陣陣不爽,索性拿著巫族舞譜出門。

日子過得真快,轉眼便到了清安八年的初春,昨夜才下過春雨,現在已然放晴。

這三載春秋好像與前世的兩百年一樣倏忽而過,可她與江雪鴻從重逢到訣別的短短一年,卻遭遇了太多太多的波瀾,幾乎要消耗盡畢生的愛恨悲歡。

雲衣前日在院裏午睡淋了雨,夜裏便有些著涼,幸而凝丹後身體強健了不少,不會有太大影響。她在樹蔭下打開古卷,暗了暗手上纏繞繃帶處——挺好的,也不疼了。

她一直不太註意照顧自己,仔細計較起來,前世今生過得最舒服的日子就是在上清道宗的時候。江雪鴻精通陰陽易數,前世一開始是衣衣纏著他算陰晴雨雪,後來去了落稽山,則是他自己算出雷雨主動留下。

這一世陰差陽錯成了夫妻,江雪鴻心思更細,擦窗除雪都不用她勞神,每個要變天的午後都會提醒從幾時幾刻到幾時幾刻有雨,一柄柄不知被她丟去哪裏的傘也總會按時回到門邊。當然,這些貼心之舉僅限於瘋病加重之前那半年。

春愁惱人,雲衣靠在躺椅上,邊看書邊胡思亂想,無聲嘆了口氣。

總要慢慢習慣一個人的。

三年前分手那日,她萬萬想不到,自己最終竟是借助道君夫人的身份斡旋仙妖雙方,也不知道等江雪鴻痊愈出來,會是什麽心情。

她對陸沈檀的愧疚來自於長輩教壞了晚輩,對江雪鴻的愧疚則有些說不清道不明。

鑠骨針無解,江雪鴻忘了她,無非變回最初不近人情的模樣,總比瘋瘋癲癲到處捅人好太多。既然做不了天真純粹的衣衣和記憶全失的雲衣,就別再禍害那個人。他不認識她也無妨,反正和離書早就寫好放在道君府了。

巫族這卷上古舞譜她已翻了不下十遍,近日與秋娘、碧素等人一同破譯後才發現,這古舞不僅可以獨跳,眾人齊舞時甚至能夠引來通神之力,巫族也因此招致覆族之禍。

生奧的舞步極其難記,雲衣循著秋娘點撥的思路看了許久,百無聊賴打了個哈欠。趁著四下無人,把古卷搭在臉上,上下眼皮黏在一處,躲懶睡了過去。

少女的呼吸漸漸均勻,此刻小院內外的動態之物,除了墻頭悄然暗移的日影,便只有室內檀木傀儡周身流轉的光華。

木偶逐漸變為人形,幻化出淡漠的眼,涼薄的唇,及腰的發,清瘦的身。少年外貌與活軀無異,甚至比常人還要精致些許,完全不像平常傀儡。只因這木芯中,除了雲衣的元血,還有另一個人本不該在此的出竅元神。

窗內光線昏暗,從傀儡的位置,只能遠遠看到窗外佳人酣眠的背影。一折裙角拖在嫩芽初生的草地上,衣如桃花,發如青雲,半明半昧的樹蔭勾勒出一段綽約身軀,相比三年前更清瘦了一些,顯然是又沒把自己關照好,此刻竟還睡在風口上。

這枚元神不是第一次進入傀儡,但依舊無法立即掌握身體的主動權,只能先借著傀儡木身不夠清晰的視覺呆呆看著。

一去三春,他們每次離別都久遠難捱,重逢又都乏善可陳。可只需咫尺天涯的一眼,就足以銷盡千裏歧途,慰卻百年風塵。

江雪鴻就這樣隔著十幾步地,無喜無悲望著她,用這副沒有心臟的臨時軀殼無聲道:衣衣,我很想你。

很想學著愛你。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