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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君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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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君絕

夢中雲煙散盡後, 眼前還是那座死牢,被鐵索符咒牢牢封印住的入魔之人卻不再是陸輕衣, 而是江雪鴻。

曾經高居雲端的青年面頰蒼白,白玉般的容顏好像隨時要破碎開來,一身白衣滿是臟汙,左胸不住往下滴血線,口中喃喃著:“別阻止我……讓我開啟劍冢……陸輕衣在下面……”

見此情景,雲衣再沒有前世欺辱於他的興致,那些破碎的詞句好像碎瓷片紮在心上, 她不自主撫上江雪鴻心口的疤痕。

夷則長老說, 百年前他曾瀕臨入魔, 這裏多半還是他的夢境。

愛讓這顆冰涼的心有了溫度,卻也讓他飽受摧折。這世間, 究竟是多情苦還是無情苦?

感受到夢中夢般的芳馥氣息, 江雪鴻勉力睜開眼辨認:“……陸輕衣?”

“是我。”

“不,你不是, ”江雪鴻癡惘道,“她在昆吾劍冢下面, 在等我放她出去。”

鐵索隨著掙紮發出淩亂急迫的響聲,雲衣重重掐住他的臉,大聲斥罵:“陸輕衣已經死了!”

“我是雲衣, 這裏是夢境, 你看清楚!”

江雪鴻呆怔著重覆:“雲衣……”

他再三咀嚼著這個名字, 良久才終於確認了什麽, 對她道:“你是雲衣。”

“陸輕衣死了, 雲衣也不要我了。”

赤色眼中求生的火焰快速熄滅,雲衣心頭升起莫名的慌亂:“你先抑制下入魔趨勢, 等緩解過來,我們便好好談一次。”

如果還有機會平心相對,她不置氣,也不否定他了,一定認真聽一次他深埋心底的想法。

江雪鴻順從著任她觸碰,輕問:“你愛我嗎?”

身處夢境,雲衣難得說了句真心話:“前世真詭莫辨,我又死過一回,現在很累,不想再談情說愛了。”

江雪鴻又問:“你不愛我,那你恨我嗎?”

雲衣一寸寸他撫過的臉頰:“從被你背叛到恢覆記憶之時,我一直恨你。到現在,我……”剩下的話突然哽在喉頭。

傷害過自己的人沒比自己過得好,便不再恨了嗎?

她默了默,道:“因為愛過,我不想與你為敵。因為傷過,我們也做不成盟友。”

若是說恨就能恨,該有多好。

江雪鴻並不能理解這番說辭,在他的理解中,不愛的反面,就是恨。哪怕他彌補了這麽多,她依舊恨著他。

碎不成形的道心再次裂出“劈啪”一聲,受困者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突然掙脫鎖鏈,狠狠咬在了雲衣頸側,反向汲取著她的血。

夢中世界的痛感依舊真實,雲衣還未喊出聲就被捂住了口,四肢也讓禁符固定住。暴雨沖襲殘花,毫無底線的施暴之後,江雪鴻掐著她的脖子,仍不覺盡興,血泉不斷湧濺在收緊的手指上。他反覆不停問:“你既然恨我,為什麽前世還要假裝愛我?為何今生還要勾引我?為何還要一而再再而三毀壞我的道心?”

既然不愛,那就去死。

這次侵略的力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殘忍,飽受摧折的身子在劇痛裏窒息,仿佛被拖入深海,眼前密密麻麻的黑點很快連成一片黑暗,感到來自現實世界的陣陣顛簸,雲衣猛地驚醒。

她還是穿著在昆吾劍冢那身輕薄舞裙,肩頭披了不知何處的氅衣,正被一個人背著疾奔。察覺她醒了,背著她的妄越急忙解釋:“事急從權,你別介意。”

“是上清道宗的長老讓我和秋娘去昆吾劍冢接應你的。”妄越氣喘籲籲道,“趁江雪鴻被迷仙引控制住,我們加速往青虹谷去。”

雲衣擡頭辨認了一圈周遭快速移動的景物,發現他們已經跑出道宗很遠,比上一次離開嘉洲時還要多行了些許,正處在在仙妖混雜的林間小路上。妄越已經用不了土遁術,可見這幾日消耗頗多。

被江雪鴻掐死的夢太過可怖,雲衣微啞著嗓子問:“現在是什麽日子了?”

“清安四年臘月三十,還有一個時辰過年關。”

雲衣點點頭,理智隨著體力恢覆,她的臉色驟然唰白:“不對!你快跑,別再管我!”

倘若剛剛那個夢來自入夢咒,那江雪鴻現在一定和她一樣,也是清醒的!

迷仙引入體,應當至少能確保他昏睡十幾日,逃跑時間論理是夠的,可為什麽那只針對仙族的藥引不僅會影響她,還讓他們都只昏睡了短短幾日?

妄越不解她的顧忌:“我怎麽可能丟下你……”

“立刻放開我!”聲音盡是驚怖。

她快凝丹了。

歲暮凜凜,冬雷震震,經歷過天罰,她比前世還要害怕天雷。

江雪鴻入魔,陸沈檀背叛,司鏡和戚浮歡遠在青虹谷,妄越則沒有代擋天雷的實力。

不,不要怕,前世無人相助都活下來了,今生匯聚了那麽多靈力,隨身帶著三件秘寶,肯定沒問題的。

話音剛落,身後狂風已席卷著千堆亂雪滔滔而下,黑沈濃霧很快湮滅了夜間視線,殘枝砸落林木歪斜,雲外隆隆聲不止,天地幾乎要在眨眼間掀翻過來。

隨著流光倏閃,前路被一個渾身都是封魔咒術的人影攔住,霜色衣袂同夢裏一樣盡頭泥濘水澤,男人的目光與劍光一樣赤紅:“衣衣,同我回去。”

整片地脈都是黑雲,她卻不在他身邊,他寧肯親手殺了這個女人,也絕不能再見到她奄奄一息倒在緋泊中的場景。

雲衣手上白銀戒指微熱,夷則長老滿是焦惶傳音道:“雲衣,寂塵突然蘇醒,從降魔陣逃出去了!我們正在趕過來,你一定保護好自己,別激怒他!”t

妄越也十分驚愕,只得先把雲衣放下。困境內毫無突圍的破綻,明明沒有任何把握,他還是硬著頭皮抽出佩刀,卻冷不防被人奪過武器。

擡眸只見雲衣已解開氅衣,持劍上前擋住了他:“我來對付江雪鴻,你快走。”

“說什麽胡話!”妄越堅決否定,“長老們都攔不住他,你凝丹在即,怎麽可能打得過這個癲公?”

雲衣不作理會,直接揚刀把他掀去一旁,提步對上攔路者。

江雪鴻隔著冷煙夜雪與她對望,平靜到極致的瞳眸裏沒有任何反光,泯滅盡一切生機。

他們是情人嗎?畢竟前世曾無數次像這般刀劍相向。

他們是仇人嗎?畢竟今生許過三拜、慕過白首,一個以愛為刃,一個因愛成魔。

這是他們第幾次相互欺騙呢?數不清了。因為這份無以名狀的百年糾葛,如花明艷的妖王變得猶豫不決,如雪皎潔的仙君變得自甘墮落,在對方心上留了一道無法痊愈的疤。

如果情仇和邪魔一樣,揮劍便能斬斷便好了。

片雪簌簌如墓地前的飛白,刀光劍影在煙塵裏頻繁撞擊、分離,不留任何餘地,比最原始的肉搏還要殘忍,他們全憑著對彼此超乎想象的熟悉,戰得難解難分,必須分出勝負才會停止。

雲衣強忍不適,全神貫註應對著江雪鴻,知道自己全憑實力拼不過他,但江雪鴻這幾日舍血供她凝丹,加上硬闖降魔陣已經損耗頗多,只需再消耗一段時間,等長老們趕來即可降住他。拖延之時,身側忽而閃入一道妖光,雲衣心跳驟墜:“妄越!”

呼喚的人被魔氣彈飛出去,倒木沖撞得筋骨折碎,妄越咳出一大口鮮血,卻還要往前爬著支援雲衣。一道黑紅劍光筆直落下,竟把那雙頑抗的手從腕口齊齊斬斷。

刃口精準無比,江雪鴻反而嘆了句:“歪了。”

雲衣想不到他會如此嗜血殘暴:“江雪鴻!”

眼看瘋魔的人又凝聚起一道殺訣,雲衣毫不猶豫擋住妄越:“他有什麽錯?你斷他雙手都不夠,還要害人性命?”

“碰了你,就是錯。”江雪鴻語氣極冷極淡,只有喚她時才流露出一絲病態的柔情,“衣衣,別硬抗,學乖一點,同我回去。”

含笑的眼中沒有一絲笑意:“讓我殺了他,你只需脫了這身衣裙,把被臟東西碰過的地方擦幹凈,整片北疆都送給你。只要你用美人計哄得夫君身心俱悅,想要全天下,我也給你捧來。”

意態盡是淩駕萬人之上的傲慢,雲衣胸膛起伏不停,強迫自己冷靜:他被邪魔操縱了,這些行為都不是出於本意,就像前世的陸輕衣一樣。

困頓之際,垂在腰側的手恰好摸到了一枚青玉匣——還好,妄越替她把這個捎上了。

二人又快速過了幾招,雲衣正思量如何近他的身,困住視線的黑霧突然被人從外劃開一線缺口,江雪鴻側身閃避,脖頸前卻橫過一柄長刀。

他收了笑意:“把刀放下,衣衣。”

白刃依舊抵在咽喉,江雪鴻有些恍惚地打量眼前人,頓了頓,將赤紅的寄雪劍遞了過去,眼中殺意不減,語氣反而縱容道:“就算想殺我,也要用我的劍。”

雲衣看著他不住滴血的眼角,握刀的手不住發顫。

無淚的人只能流血,但就算明白他的苦衷,她也不可能與江雪鴻站在同一立場。

場面僵持下來,秋娘帶著碧素等人闖入此間,妄越身子半殘反而得意起來:“本事大又怎樣,想不到我們人多還團結一心吧?”

碧素火速替他接上雙手,秋娘冷靜談判道:“江道君已是強弩之末,與其兩敗俱傷,不如雙方各退一步。”

“放肆!”江雪鴻毫不在意脖頸前的刀刃,散出威壓,“誰允許爾等下民質疑本尊?”

他一定要玉石俱焚。

頭頂灰墨色的凍雲隨時要坍塌下來,倘若江雪鴻就地入魔,他們一個也別想活著離開。雲衣咬牙半晌,回頭道:“你們都走!”

妄越皺眉:“我們走了,你呢?你身上都是酷刑,萬一這個道貌岸然之輩再對你百般折磨怎麽辦!”

雲衣不合時宜臉上一紅:什麽酷刑?他指的難道是那些繩印吻痕?!

他這般說,江雪鴻迅速震碎刀鋒,神色也更加陰鷙:“你看過她?”

更濃稠的黑霧從青年周身溢出,察覺他要挖人眼睛,雲衣以身阻攔,不管不管道:“我以落稽山故主陸輕衣的身份命令你們,全部都滾!”

陸輕衣。

秋水眼眸好像要燒成兩簇火焰,看著身前至柔則剛的女子,妄越縮顫不止,難以想象她就是兩百年前那個殺人無數的女魔頭本人。

天雷將落未落,意識到場面失控,秋娘比他先冷靜下來,和碧素扯起妄越,留下傳訊信號迅速撤出十裏之外。

無關之人終於離開,雲衣放棄抵抗凝丹前的痛熱,渾身發軟,被江雪鴻抱入懷中。江雪鴻也沒剩多少力氣,在殺意驅使下,只虛虛握住著她細瘦的頸:“我愛你。”

哪怕你不愛我,哪怕你已經放棄我。

哪怕你根本不信,這就是無情之人的愛。

懷抱和死亡一樣冰冷,雲衣像被一團雪抱著。取封魔釘和掐脖子的動作都極其緩慢,完全不避著對方,到這種時候,他們似還在較量,究竟誰對誰更狠。

雲衣哄著他道:“你配合長老們封印軀殼,我陪著你。”

江雪鴻用血嗓含混反問:“你覺得我會信嗎?”

生死一線,雲衣反而輕松起來:“想殺我,不信我,還愛我,你的愛真是狗屁不通。”

江雪鴻也學著她的口氣:“是啊,狗屁不通。”

摸索出第一枚封魔釘時,第一道雷光在頭頂劃過,雲衣近乎本能瑟縮,擡起的手瞬間垂了下去。

明知慢半步就會輸,她還是無法走出這份恐懼。

前世最痛苦的那一刻,她渾身的骨頭都已經碎了,碎骨紮進肉裏,喉管間溢滿腥甜,連呼救聲都無法發出。不,根本不會有人救她。

眨眼之後,閃電貫穿黑霧而下,根本分不清究竟來自她凝丹,還是他入魔。就在這電光火石的瞬息,強弩之末的男人突然來了力氣,重重扯住雲衣的後頸,幾乎是用砸的方式,把她壓在了身下,二合一的天雷盡數劈在了一人脊背上。

雲衣難以置信:“江雪鴻!”

江雪鴻趔趄了一下,重新在她身前撐起手臂,俯瞰她道:“只有我能殺你。”

哪怕是天道,也決不允許逾越過江寂塵,觸碰她分毫。

第二道重雷緊跟而下,雲衣推不動他,邊發抖邊叱罵:“滾開!你沒資格替我擋!”

“我是你的夫君,除了我,沒有人有資格。”

“那你現在也沒這個能力!”

這話幾乎等於是承認了他的資格,江雪鴻嗆出一口血,不由笑出聲來:“還敢打賭嗎?”

他貼近雲衣的耳側,用仿佛置氣對擂的口吻道:“這次不賭情愛,就賭我有這個能力。”

比天雷更快到來的是胸口尖銳的刺痛。

“你沒有!”雲衣恨極了這沒有贏家的賭約,反手就將三枚封魔釘打在了江雪鴻身上。

天樞,中府,關元,巨闕,中極,京門,日月,期門,章門,中脘,石門,膻中[1]。這十二經絡,不僅前世他親手讓陸輕衣飽嘗了四十九日苦楚,又在今生與雲衣相處的無數日日夜夜裏不知撫過多少次,如今哪怕閉著眼,她都能精準無誤錐進去。

江雪鴻吃痛出聲,眼中燃起輕狂少年般的勝負欲,重重咬在她耳垂上。

心臟隨著大地一起狂震,丹田難受至極,雲衣又氣又痛又急又惱,再次推入三枚封魔釘。

太初玄雷與九天乾雷交替持續著劈落,江雪鴻幾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皮膚上雷紋遍布,唇角卻還掛著瘋魔的微笑弧度:“專註些,這遭若輸了,你把自己賠給我。”

狂狼之辭說罷,他低頭便把她吻住。先鎖住下唇,而後進攻入舌尖,強勢與退讓結合,不僅亦步亦趨,甚至青出於藍。這番效仿之舉無異於公開挑釁,雲衣愈發憤恨,反口咬住他。

驚雷響徹天地,像流星利箭刺穿亂雲,絕殺電鳴驚動北疆,方圓十裏生息盡毀,眼前只剩下一片炫目的白。

又是三枚封魔釘入體,唇槍舌戰告一段落,雲衣漸漸察覺些許異樣。

江雪鴻t周身經絡關節,為何會有如此深刻的傷痕?偏偏還都落在封魔釘錐下的位置。再退一步,他的道心明明的確還有一線,為什麽會提前引來天雷?就算代擋渡劫天雷翻倍,以無相燈內的功德推算,攻擊力絕不可能這般劇烈,他先前到底做了什麽罪無可恕之事,才招來一身連天道都容不下的殺業?

疑點太多,根本來不及細思或追問。十七道天雷之後,歲暮的雪都被蒸騰成了雨,空中陰雲沒有消散分毫,似乎在暗示接下來更加猛烈的罪罰。

不知是白光太過脹眼,還是暴雨打濕眉睫的緣故,本就明澈如清水的眼睛陡然汪洋恣肆起來,雲衣握著最後三枚封魔釘,顫聲道:“你滾,你滾,我不賭了……”

江雪鴻依舊制約著她:“你當年下註也沒問過我的意願。”說著竟扯開了她的衣襟。

這種時候怎麽可能有撩撥風月的興致,雲衣終於識別出他的激將法:“瘋子,你個瘋子……”剩餘三枚冰釘甩畢,她直接徒手錘打起他,隨著妖丹在丹田內凝結,力道變得異常大。

江雪鴻不知頂了多少雷,脊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哪怕心口挨痛,哪怕經絡釘滿封魔釘,身體卻紋絲不動,視線只專註在懷中人的頸間上。

想掐死她。

不,還是把她掐暈過去,囚禁起來吧。

不,其實她只用陪著他就好,若聽話一些,他也不是不能容她自由一二。

不,他此時此刻,只想護她平安而已。前世他來晚了,今生總算趕得及時。

滿是創痕的手握過雲衣腕脈,江雪鴻口中吟訣召喚無相燈,竟還在用自己的血幫助她加速凝丹。他這般不要命,雲衣又踢又打,一意孤行的男人卻根本不還手。

雷光照徹深崖幽谷。

山崖碎石砸落下來,他們被氣震推跌進枯木間的罅隙,木刺深紮入肉,江雪鴻仍死死扛著雷暴,口中亂念仙訣魔訣,將未流盡的血盡數引入無相燈。

凝丹不容任何閃失,關鍵之時,他卻被雲衣排開的氣浪推了出去,眼前白光和心頭慌亂一同閃過:“雲衣!”

閃電精準劈在少女身上,靈氣凝固成妖丹,沒有造成任何傷痕,掙紮爬起的男人卻再次跌落下來。恰在此時,天外透出帶有上清道宗篆文的明光,以江雪鴻為中心,畫地為牢,形成一個法陣。

雲衣也被擊向自己的天雷嚇得不輕,跌坐在地,察覺沒有痛感時才終於回過神。她呆望著陷在降魔陣中的浴血之人,又低頭看向自己發燙的手背——那裏是一枚與平安符一模一樣的禁咒。

他又神不知鬼不覺對她身子做了什麽?

還能做什麽?無非是替她擋災罷了。原來,哪怕他對她用了殺招,也都會反噬給自己。

血符使用後隨即消散,殘痕也被傾盆大雨沖刷得一幹二凈。想到江雪鴻一邊抵抗魔魘侵襲一邊還要為她做如此深遠的謀劃,雲衣眼角發酸。她不願讓任何人看到自己落淚的模樣,丟下江雪鴻和剛剛趕來的道宗長老,撚訣轉頭便跑。

江雪鴻的無情曾經讓她百般痛苦,而她的愛恨反噬到江雪鴻身上,也讓這個人落得滿身泥汙血腥。

封魔釘很疼,血很臟,現在,他和前世的自己一樣疼,一樣臟,但她並沒有覺得揚眉吐氣。時過境遷,何必要因為一個無情人的絕情而怨恨至今?

這一世的雲衣和江雪鴻並沒有深仇大恨。

十二枚封魔釘也已經還上,從現在起,她不想恨江雪鴻了。

*

哪怕退出雷陣中心十裏,空氣裏依舊充斥滿焦枯之氣,二十道太初玄雷外,還不知混雜了多少道九天乾雷。妄越的雙手雖然及時接上,卻全無知覺,為暴雨驚雷怔愕之時,黑霧深處現出一個飛快移近的人影。

不可一世的女子從未有過如此狼狽的模樣,聲嘶力竭的驚叫淹沒在霹靂亂響裏:“走!快帶我走!”

秋娘扶住雲衣,妄越看著她仿佛剛血池爬出來的模樣,呆呆問:“陸……你把江雪鴻殺了?”

話還未說完,另一個血人也闖入此間,衣衫與血肉黏著,周身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慘不忍睹的傷口被封魔冰釘凍住,降魔陣根本阻擋不住他。江雪鴻只用意志操縱滿是魔染的仙劍,一步步看似極緩慢,卻始終不曾被甩開。

聽著那重若千鈞又偏執入骨的聲音,雲衣幾乎要瘋了。完整的妖丹在體內凝成,她卻痛苦捂住臉,好像再回頭看一眼,就要被裹挾入深淵:“別追了,算我求你!沒有意義的!”

邪劍靈,西泱關,封魔釘樁樁件件都怪不得江雪鴻,陸輕衣已死,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既知緣淺,何必情深?江雪鴻要的她給不起,她留下只會加重他的執念,必須走。

秋娘護著雲衣往後退,碧素等人也紛紛攔住來人。江雪鴻身後,上清道宗諸位長老也已抵達,有的呼喚他清醒過來,有的則只快速念動封魔禁咒。

天雷隨著寄雪劍被控制而停下,無數金印打在身上,江雪鴻眼中始終只有一個人,見她渾然不看自己,驀地一慌,仿佛是個被母親拋棄的孩子:“衣衣,不願賭也要服輸。”

妖力亂散,溫熱的血和冰冷的雨都遍染花香,紅灼花蕊漸次綻放,他們中間好像隔著一條忘川河。

雲衣抱著陌生人哽咽許久,終於重新直起身子,緩緩回頭。

青玉匣內,還有一枚鑠骨針。

如果沒有心魔和情蠱,江雪鴻不會變得這樣極端。若能將一切消除,他是不是就能變回那個無欲無情的人?

不知是源自痛感的本能,還是降魔術法喚回了幾分理智,又或者只是雲衣的回頭的動作點燃了幾分涼薄的希望,江雪鴻倏而溫柔起來:“衣衣。”

他自詡劍掃六合,滴血不染,殊不知愛流成海,情塵為岳。這一程山海,是他闖不過的情關。

江雪鴻目迎著雲衣走近:“殺了我,不然我還會去找你。”

大雨,冷夜,離別,一切都像極了前世最後的夜晚。

雲衣無言看著他。雨水沖刷不盡塵泥,江雪鴻兩條胳膊都斷了,腿約莫也傷得不輕,胸前滿是封魔釘結成的冰花,脊背恐怕也已經不成人樣吧,黑藍的發緊貼在慘白的頰,銀冠玉帶都破碎不成樣子,只有一雙眼一如既往地赤艷。

這紅瞳魔印,是他捧出的一顆血淋淋的真心。知道他曾對她有過一份偏狹的愛戀,也足夠了。

雲衣催引無極引,替他粗略修覆好衣衫發帶和幾處明顯的傷口,沒有表情道:“我若只是雲衣,便好了。”

陸輕衣經歷了太多不平事,在心上壘砌起萬丈高墻,江雪鴻似暖還涼、連自己都無法說清道明的愛意,怎能夠救贖她?

“這一次,換我說‘抱歉’。”隨著雲衣卷袖擡腕,一枚尖利閃爍的銀針刺入江雪鴻眉心,覆蓋掉他眉心魔印的同時,也講有關自己的記憶盡數抹去。

江雪鴻已經無力再反抗,似乎也沒認出這枚鑠骨針,只當雲衣終於決意殺他,無比順從低下頭。

雷火停止後,雨水重新凝結為冰雪,雲衣仰面望著為她墜落凡塵的謫仙人,忍不住又擡起左手,替他擦幹臉上的泥點。

這個一閃即逝的動作瞬間令她明白,她對這個人所演的戲是假,但情卻不假。[2]

在這種時候直面內心,雲衣眼底不由含了笑影:“我發現,一直恨一個人,就像一直愛一個人一樣,一樣的難。”

銀針徹底沒入眉間,她雙手捧過青年臉頰,用平生未有的鄭重口吻道:“江雪鴻,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我身上沒有你的道。”

當著仙妖眾人的面,她踮腳碰上男人蒼白的唇:“你放過我,我也放過你。”

吻別,是比死陣還要無所遁逃的絕殺。

感受到雙唇觸感,江雪鴻眼睫一顫,卻已經不能再深入或推拒,任由訣別之吻送罷,被半扶著送入連通暮水聖泉的傳送陣。

雲衣依次取下白無憂的戒指,腰間兩束同心結和數不清的符紙,全部放入他貼身暗袋。眼見細指撫上辮上鎮魂珠,一旁的夷則長老忍不住開口:“以防秘寶遭到魔染,你都先拿著吧,若寂塵痊愈,自會同你討的。”

秘寶的確是放在與江雪鴻有元神契的她這裏最安全,雲衣想了想,點頭應下。

往事隨著雪霧散入十裏煙波,t松手的動作代替了“再見”二字,雲衣與秋娘等人一同離開,最後又回望了一眼那寥落如星的人。

細想來,她好像從沒看過他離開的身影,每次永遠都是她先走。記得少年時,無論晴雨,江雪鴻每日都會站在道宗山門前等她,隔著仙雲薄暮遠遠望過去,好像一座白玉雕塑。

做回那個獨立絕頂的皓白霜雪、無暇皎月吧。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

寂塵道君入魔的消息傳遍天下,北疆元老齊聚暮水,念誦聲從正月初一持續到十五,將無數封印咒打入聖泉。白塔居高臨下鎮壓泉眼,十二龍頭化作巨龍蟠繞不歇,與封魔釘相互配合,玄鐵鐐銬將入魔之人徹底封鎖住。

水下沒有光亮,耳畔也聽不見任何聲音,連記憶都如同浸了水一般。

他曾與一個人,在這片池水爭執,擁抱,纏鬥,對吻。

霜月白,牡丹紅。江雪鴻記得自己頰上水珠落在少女鼻尖的瞬間,記得心口疤痕被人撫過的禁忌觸感,記得唇齒纏綿之時水霧蒸騰的白煙,卻忘了她的姓名。

那個人,是他的愛欲,妄念,情之所鐘,求而不得。

她……是誰?

鑠骨針深入顱骨,讓他迷蒙恍惚,無法繼續思考,只能感知到掌心元神契的溫度越來越淡,他與她的距離正變得越來越遠。

黑暗從水底漫上來,快要把他淹沒了。兩百年前就是這樣,像看著風吹花落而無可奈何,他一點一點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泯滅有關她的記憶,就是泯滅江雪鴻。

江雪鴻不顧任何動作都會引發手腕鎖鏈上的電擊,指甲化為類似妖族的尖銳利刃,重重刺入自己眉心。刀鋒削骨的沈悶鈍響後,那支鑠骨針竟硬生生被他摳出,眉心魔印重現。

血絲融化在深水裏,深藍的眼也沁了紅絲。

回不去的,他的道已經毀了,再不可能變回認識她之前的那個自己了。不在乎責任,不權衡利弊,既然本就是惡人,何必繼續自欺欺人?

泯恩仇?棄愛恨?不可能。

他與她骨血相融,憑什麽要忘?

蚍蜉撼巨樹,蜉蝣渡滄海。是她讓他看清自己的清冷外表之下的卑劣真心,惡鬼窟也好,修羅場也好,地獄道也好,他非要與她同路。

渡化咒文沒有起到分毫效果,反而讓執念更加鏤骨銘心。魔紅不斷沖擊向水面之上,可偏偏,記憶中那張臉還在模糊。

漸漸地,他連女子的歌喉舞姿都記不起來了。泰山崩於眼前不改其色的男人剎那慌亂不止,不顧與鐵索和封魔釘繼續抵抗,匆忙翻檢起周身。

鉆銀戒,同心結,藍發帶,白綾帕……他獨自在水下翻檢許久,終於摸索出取出被那人舍棄的牡丹元身。血玉已經破碎無用,艷紅的花枝也將敗未敗。

江雪鴻把舊物反反覆覆摩挲許久,依舊無法想起那些被抹去的記憶,沈溺卻無舟,極渴卻無水,最後竟直接陰郁又暴躁將那血玉碎片吞服了下去。

碎玉冰冷鋒利,不斷劃破手指、唇角、舌苔,口腔鼻腔都染上一片猩甜,好像原始野獸茹毛飲血。如果有人看到這一場面,肯定會驚愕於這樣憐惜草木的人,竟還有像餓犬般,啖花貪蕊一面。

唯有將血化墨,才能勾勒出那個比血還要濃艷的人。

想起赩熾色雲錦天衣上隨著步伐舒展的鎏金刺繡,想起她常梳的流雲發髻間綴著的牡丹華簪,想起細瘦小手末端那鋒利撓人的胭紅長指甲,想起那海棠瞳、小山眉,想起那吐如貫珠、字字分明的伶俐皓齒……那人微笑時,眼梢總是往上掃,窄尖收緊的下頜更讓天生美艷的容顏帶了一分狠勁,清晰又鮮活。

陸輕衣。雲衣。衣衣。

沒有人能讓他忘。

做完這一切,江雪鴻精疲力盡仰臥下來,任由身體下沈入冰湖,眉心滴血不止,封魔釘的寒意侵入肌骨,血玉碎片劃破五臟六腑,他卻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快意舒暢。

或許,人終將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終生[3]。他性格執拗,只會一條道走到黑,一生就只想專心做一件事,專心愛一個人。

既然他的道不在仙,不在魔,那就如她所說,去紅塵裏尋。

去紅塵,討回自己贏下的賭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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