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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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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恨

大塊噫風, 撼不動心頭的積灰。兩百年前也曾有過一個分外寒冷的冬季,距離陸輕衣封魔釘入體的七七四十九日只剩最後七日。

辛謠走後的這個夜晚, 死牢忽而潛入了一個陌生人。男子不知如何避開了守衛,用竊取來的鑰匙打開牢門,兇光閃爍的眼睛掃視起十字架上吊綁的女人。

鐵索符咒纏繞著紅裙而上,勾勒出窄窄的腰肢,胸前十二枚冰釘上的猩痕都已凝固,陸輕衣雙臂平伸,素手在鐵環禁錮下自然下垂。黑發更襯托出失血臉頰的白皙, 垂落的長睫遮住赤紅的眼眸, 似乎已因傷勢過重昏迷。

男子舔了舔幹裂的嘴唇, 明知那魔印的恐怖,還是鋌而走險上前扯動困縛魔女的繩索, 故作關心喚:“陸山主, 陸山主?”

如果敢哼一聲,就用鐵錘敲碎她的腦袋。

女子全無回應, 脖頸反而順著鎖鏈扯動的慣性往側一偏,愈發顯得虛弱無力, 全無戒備。男子緊張看了許久,終於丟下了懷裏的鐵錘。

他是凡人,不會驚動仙族陣法, 便迅速按照暮水聖女的吩咐揭下符紙, 打開鐐銬, 將死囚放了下來。

辛謠給他的命令是:“隨你折騰, 但天明江雪鴻回來之前, 一定要殺了她。”

男子自詡正義想:不是貪戀美色或乘人之危,只是為了報覆陸輕衣殺了他的親人而已。何況對待魔女, 本就該狠狠淩虐。

地牢昏暗,無相燈的淡白燭火卻更襯得那張面龐的瑰麗,如此殘暴之輩,寂塵道君居然還想保她的命?絕對不可以。

闖入者的手觸碰到陸輕衣的襟口,指尖明明染了臟膩血點,反而花香四溢。男子意蕩神馳,正要往下探索,身子驟然被橫空而出的一道劍意掀翻出去,重重摔到墻上,骨節斷裂,痛叫不止。

禍不單行,沾血的手指上剎那染起無數焰火,順著皮膚焚燒蔓延,紅紫紛飛若灼灼牡丹,狂叫聲還沒消散,肉|體凡胎就已被炸得四分五裂,焦枯的屍塊啪嗒啪嗒濺落下來。

燈影勾勒出江雪鴻半明半昧的臉色,他凝著地上裝睡的人,晦暗問:“為何不反抗?”

陸輕衣功力散了大半,全身都在疼,索性躺著一動不動。她對鼻尖環繞的臟腑腥臭全無反應,更沒有對當著他的面殺人有任何遮掩之意,如飲瓊漿般將殘魂吸入體內——辛謠送上門來的祭品,不用白不用。

她轉過臉,用少女般的嬌嗔口吻道:“反抗也不對,不反抗也不對,江道君,你很不講道理欸。”

江雪鴻一言不發走近,蹲下,垂眸。陸輕衣閃爍著眸子,繼續挑釁道:“好看嗎?江道君也想碰碰我?”

媚骨帶傲,美艷絕倫,仿佛一朵妖嬈艷麗的罌粟花,殘破美感中帶著蠱惑人心的神秘力量。

江雪鴻只輕輕攏上陸輕衣半解的衣衫,順道收繳了她用血凝成的全部暗器,但也沒有把她鎖回刑架上。做完這一切,他不顧死牢滿是臟汙,端端正正坐在牢外,盤膝入定,大有準備親自守到最後一日的意思。

往後的兩百年裏,江寂塵曾無數次想過,如果當時能再絕情一點,把她綁回去,用最殘忍最極端的封妖術封印死了,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後面的事?

地下囚室不見天日,但天外下起的凍雨卻能將寒意傳入此間,冰水滲入更加陰惻難捱。雨聲似乎還伴著隱約暗雷,驚擾了熟睡的陸輕衣。她翻了個身,突然夢囈起來,身體也因受到驚嚇而顫抖:“別過來,你們別過來……”

夢裏,她似乎還是那個任人欺辱的妖族少女。本以為救自己於水火之中的師尊會庇護於她,卻不想落入了更大的陷阱。

“陸禮,你別動我……”

彼時的無相燈雖然功德之力不足,但也能驅散不少夢魘,按理說,她是不可能再有噩夢的。明知是戲,明知其中可能有陷阱,可那尖利的哭腔猶如利刃鍘在心上,重傷在身t的男人還是忍不住再次靠近,輕手輕腳扶她:“陸輕衣,醒醒。”

陸輕衣演技逼真,好像真的剛從噩夢裏驚醒過來:“……江雪鴻?”

“嗯,我在。”

陸輕衣用迷茫的神情在他胸膛緩緩摸索,看似在尋找依靠,實則卻在搜尋一處破綻。令她意外的是,江雪鴻居然已經有了不少傷,掌心觸感坑窪不平,血腥氣蓋都蓋不住。取個忘川水而已,至於費這麽大力氣?

無所謂,他重傷也是好事。

“江雪鴻,我好痛。”五分真實的痛感,她出口就成了十分,“我知錯了,不反抗也不逃跑了,你幫我把封魔釘解開吧。”

最後七日的確是最疼的時候,江雪鴻感同身受,如玉的手撫上她額心魔印,不知在說給她還是在說給自己:“封魔釘須釘滿七七四十九日。”

觸碰滿含珍重,眼底卻仿佛鍍了一層藍霜,毫無軟和之意。陸輕衣一顆心早已冷透,臉上反而更加溫柔脆弱:“那你親親我。”

說是親,表情卻在暗示不加掩飾的渴望,江雪鴻讀出那一層荒唐的意思,眉峰微攏:“你還有傷。”

陸輕衣又往他心口靠了靠,扯動江雪鴻肩頭的發帶不依不饒:“我們都小心一點。”

“我想要,想要,現在就要。”

絲絲軟音傳到胸腔就成了刺,江雪鴻卻仿佛恢覆了剛到落稽山的態度,堅決不從。

達成目的,連虛與委蛇都不願了嗎?

陸輕衣心有謀劃,怎麽可能輕易放棄:“鴻哥哥,你再離我近一點……鴻哥哥,親親我吧。”

哄求了他不知多久,溫軟觸感終於降臨,卻落在了鬢角。陸輕衣極度不滿:“不夠,還是疼。”

“鴻哥哥。鴻哥哥。鴻哥哥。”

任憑她如何矯揉造作,軟磨硬泡,依舊沒能夠撼動江雪鴻的決意。青年只抱了她一夜,待天明雷散後就又坐回了原位。第二夜,第三夜……時間仿佛也被封魔釘釘住了一般,一吐一吸度日如年。

陸輕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哀切的呻|吟不絕如縷,在窄室內上演一場反覆拉鋸的鏖戰。這七日,江雪鴻不再四處走動據理力爭,為她的罪責加以辯護,但也不敢再往牢房裏看一眼,生怕一念之差,就當真要受降於她,拔了那錐心剝膚的封魔釘。他背倚著鐵欄桿,緊緊握著手中劍,好像要在此坐到天荒地老。掌心攥出血痕,因為只有痛感才能提醒他,別忘了心中的道。

變故發生在第七夜。時值隆冬,天道卻仿佛也感應到了此間的冤屈,又降下一場暴雨驚雷。陸輕衣痛苦地縮起身體。血水模糊的手想要觸碰那些融入骨血的封魔釘,卻輕而易舉被結界彈開,解脫不能,求生或求死都不能。指甲在玄鐵地面不斷抓撓,留下慘白的痕跡,竟將十指都掀翻了過來。

她撕心裂肺地喚:“戚伯父,戚伯母,救救我!”

心底卻清楚,為她奪位立下累累功勳的戚老將軍夫婦早就死在西泱關外。

“沈照哥哥,浮歡姐姐,阿鏡,別丟下我……”

她追憶起無數至親之人,有的死了,有的走了。

“沈檀,沈檀,沈檀……”

口中最後只剩下一個少年的名字。

江雪鴻再忍不住,不管不顧跨入監牢,把無依無靠的女子輕緩又急迫擁入懷中:“陸輕衣,你還有我。”

直到在昆吾劍冢與她最後一次相見,江寂塵才醒悟,他這一步心軟,落入了何等深不見底的淵藪,鑄下了何等不可挽回的大錯。

此間,陸輕衣眼簾微掀,滿是血色的淚滴嘩啦啦滾落:“你親親我,求你!”

“江雪鴻!江雪鴻!江雪鴻!”

她熾烈又癡狂念著他的名字,終於如願以償得到了一個苦澀的、帶著仙元的吻。

十年相伴,他們甚至能夠通過吐息的輕重緩急感知彼此的心緒。陸輕衣已經扯松衣襟,江雪鴻卻不願繼續深入,見她稍稍安定下來,從懷中取出一只瓷瓶遞去:“明日帶你去暮水。”

瓷瓶被捂了七日,內外都是一片溫燙,陸輕衣問:“這是什麽?”

“忘川水。”

“你要我忘?”陸輕衣難以置信擡眸,“可我愛你,不想忘了你。”

她不顧渾身劇痛扯住他:“我忘了,就不會再愛你了。”

江雪鴻只道:“我會陪著你。”

忘了吧,他不想再看見她如此煎熬的模樣了。

陸輕衣心中冷笑,早已決意要毀掉所有傷害於她的人:斷情絕愛是吧?她偏要把那個字撬出來。

慘不忍睹的手擱進青年掌心,十片纖長的指甲盡數折斷,她卻好像毫無知覺,沖眼前人嬌憐著問:“江雪鴻,你愛我嗎?”

這話出口,她好似抓住了一線希冀的天光,眼中光華剎那驚心炫目起來,一字一句刻入神魂:

“你說愛我,我就不覺得疼了。”

“你說愛我,我就不會再殺人了。”

“你說愛我,我就再也不找旁人了。”

“你說愛我,我就喝下忘川水,永遠留在你身邊。”

一生一世的虛假許諾正中眉心,每一個海市蜃樓般的空想都是他無比希冀的。江雪鴻完全沒有察覺到體內悄然種下的雲雨蠱,只拼命想要卻又不敢用力抱她,瞳眸震縮不止:“陸輕衣,我……”

他如孩童學語般,試著發出“愛”字的半個音節,心口卻驟然傳來被利刃穿透的涼意,極冷之後,滾燙的血泉簌簌而出,仿佛聽見有什麽炸碎了一角。

那時他還不知,這聲音是道心破碎的第一聲脆響,蠱毒攻入原本毫無破綻的心,讓那道傷口在未來兩百年中反覆撕裂、不斷擴大、持續潰爛,不僅始終不曾痊愈,甚至日日嚴重起來。

打斷他們的是暮水聖泉被汙的急報。後來的江雪鴻從不為沒識破出那聲東擊西之計而懊喪,卻為臨走之前沒有多給無相燈加一道封印而無休止地後悔自責——他只顧著用聖泉水幫陸輕衣驅魔,卻從沒想過,那個每每為求生奮力掙紮的女子,竟已存了死志。

忘川水打翻在地,青年口中朦朧不清的“愛”字也變成了一句“等我”。陸輕衣看著他匆忙而去的背影,眼中依戀轉為厭惡,暗自唾棄不止: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愛,可真無聊。

腳步聲消失那一刻,她輕而易舉掐滅江雪鴻留下的護身訣,從口中吐出他的仙元,不費吹灰之力將無相燈牢牢掌握在手中。

隨著燈盞滅去,絲絲縷縷的黑氣在她眼前凝聚成團。邪靈引導著她與世永訣:“來吧,讓我給你無窮的力量。”

陸輕衣一步步走進陰惻之中,心口漸漸浮現一道巨大的魔印,與牡丹妖紋纏繞在一起,絢麗如末日前降臨的煙火。立命成契,以身為祭,這次無論能否攻破昆吾劍冢,她都會魂飛魄散。

七七四十九日的子夜鐘聲敲響前,紅瞳中驟然噴薄出無數巖漿,陸輕衣以自爆元身為代價,將封魔釘沖出體外。粘黏血肉的冰釘碎片還未來得及落地,便被刀光全部震碎。

膩水染花腥,三件仙器同時轉成魔器,秘寶盡數變為深沈的血色。三千陰兵隨著召喚破土而出,她一步踏出一片烈焰,火光與搖曳的紅裙融為一體,毫無阻滯攻破無數明槍暗箭,化身一只狂舞飛揚的蝶俯瞰眾生,阻即斬,見即殺。灰燼與白雪在絕色的眼裏沈澱為至死無休的深切怨憎,滿是嗜血光澤的紅唇對著虛空分合了三下:

“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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