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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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成魔
痛感漸漸停下, 江雪鴻緩緩睜眼，瞳眸鮮紅如火, 嗓音凜冽如冰：“你又騙我。”
無所謂了，他也在瞞她。過往的恩怨早就算不清，但既然他剛剛救了她，她應當要知道感激，必須留在他身邊。
左胸血洞駭人至極，雲衣正摸索著替他點穴止血，聽道這瘋癲口氣, 習慣性斥道：“你好好說話！”
頭頂, 陸沈檀居高臨下沖她伸手：“姐姐, 我來接你了。”
雲衣正為這一個兩個莫名其妙的臺詞疑惑不已，手腕忽而被江雪鴻緊緊攥住：“你想走, 除非我死了。”
刺骨的風吹掀起他的額發, 露出其下一顆完整的、深紅的魔印。雲衣瞳孔一縮：“江雪鴻，他在激你, 別信這些假話！”
不對勁，剛剛那道光到底是什麽？
江雪鴻腦海中只有她與陸沈檀擁抱交吻, 構陷於他的畫面：“陸輕衣，你算計我，以為能輕易走得了嗎？”
黑影流動不歇, 陸沈檀繼續傳音過來：“既然姐姐喜歡江雪鴻, 那徹底成魔的他, 姐姐可還喜歡嗎？”
隨著渾身浴血的青年腳底一踏, 無數冰花覆蓋了原本的陰影, 剎那之間冰封十裏。身外霜寒徹骨，體內的雲雨蠱也立刻躁動起來。
雲衣不自主貼了貼眼前人滿是臟汙的手臂, 口中還在勸著：“你冷靜點……”
她如此不經誘惑，江雪鴻露出輕視一笑，單手挾過她胸前，騰步躍至半空，如炫耀戰利品般對陸沈檀道：“看到了嗎？她愛我。”
陸沈檀配合著他的臆想，故作焦急道：“姐姐，快甩掉這個男奴，跟我走。”
事態愈發不對，雲衣奮力抵抗著情蠱，邊掙紮邊尖叫著問：“陸沈檀，你究竟對他做了什麽？”
視線被一只血淋淋的大掌攔住，江雪鴻狂躁著威脅：“不許看他。”
雲衣手腳並用抗拒：“他胡說八道，我沒說過要跟他走！你別信那些編出來的幻象！”
江雪鴻貼著她的後頸冷笑：“如果說謊話也會遭天譴，你已經死過無數遍了。”
聲音振聾發聵，雲衣重重一顫。
陸沈檀算計的確是導火索，但追其根由，他對她的不信任才是致命的問題。從發現破碎的同心結開始，他就根本沒信過她一句話，不然也不會造出那麽多捆妖繩來。
還沒想出對策，濕膩的手已經攀上領口。江雪鴻指節一屈，層疊的緞裙被扯散為無數布片，露出肩頭一大片雪白的肌膚。溫熱的舌苔舔舐在昨夜未消散的咬痕上：“你想要的，無非是肉|欲之歡。”
沿著香肩玉頸輾轉撕咬後，他毫無憐惜地扣住雲衣的下頜，逼她轉頭與自己親密又炙熱地對吻：“陸沈檀比我好？”
血水猛灌入喉管，江雪鴻近乎癡魔成瘋：“喜歡嗎？你不妨說說，他和我，哪個更讓你滿足？”
另一只手在嬌軀敏感處嫻熟抓撓，不住掐撫。眾目睽睽的戰場之上，他居然能做出如此下流行徑，雲衣只覺一陣厭憎：“你別碰我，惡心！”
話一出口，她便意識到字眼太過紮心。下一瞬，江雪鴻重重揉在她腰側，冷戾又陰鷙質問：“誰碰你不惡心？”
火辣辣的疼痛傳來，那處多半是已經青紫了。雲衣想要解釋，卻被他捂住了嘴，嗜血之辭一字一頓落下：“都殺光。”
雲寒霜冷，星隕如雨，無數快如薄刃的禁符在半空四散，將黑影全部沖碎，濺落地面的墨色裏反而生出無數陰兵。江雪鴻腳底踏邪陣，手中持仙劍，見物即斬一片亂殺。一串轟然爆鳴之後，劍鋒筆直貫穿陸沈檀的胸膛，將那分影碎剮淩遲，全部絞碎。他卻還不覺盡興，從高處俯瞰鬼市，毀滅之意不斷滋長蔓延。
雲衣背後盡染血跡，道心毀裂的脆響不斷傳來，天空也逐漸凝聚起暴風雨降臨前的陰雲——她最怕聽雷聲。
江雪鴻發過天道誓，一旦他的道心徹底破碎，八十一道九天乾雷會立刻降下。雲衣抖得仿若篩糠，戰意正酣的男人卻置若罔聞。
快跑，不然天雷劈下來，會死的。
這兩個人都瘋了，司鏡走了，戚浮歡走了，尋常閣的大家都走了，她身邊沒有任何人了，沒有人能救她的。
逃，立刻逃，不要回頭！
江雪鴻淩空縱劍寫劃著絕殺大陣，挾著雲衣的手臂稍有放松，竟被她趁機掙脫了桎梏。只見雲衣拈起一道瞬移符，即刻往人煙最稀疏處疾馳而奔。淩亂的步伐暗示著她受到了極為嚴重的驚嚇，被殺意淹沒的男人終於稍稍清醒。
她在江雪鴻面前一向逞能示威、逢場作戲，如今他竟也成了她要逃離的對象。
見他入魔趨勢戛然而止，邪靈急忙吼叫道：“前世陸輕衣的選擇從來都是陸沈檀，你憑什麽覺得這一世的雲衣就會選你？以為壓制下魔魘就能與她繼續相伴？事到如今，她可答應了你會留下？”
“趁現在墮魔吧！守著那害人害己的正道有什麽用？不如把那些陰暗之心都告訴她，說出你的情，放縱你的欲，好好想想你究竟愛不愛她？”
江雪鴻從前不信邪靈之語，可這一次，他認同了。
斷絕人倫之情，便不應該被任何思慮影響，他的確能按著道義所訓，有條不紊處理好所有事，只除了雲衣。陸沈檀不過施了一道雕蟲小技，就讓他堅守兩百年的心魔防線潰不成堤。失態至此，只因為她在身邊。
“鴻哥哥喜歡我嗎？”
“江道君愛上我了嗎？”
“江雪鴻，你愛我嗎？”
江寂塵不是沈湎淫|色之輩，卻會為她誘騙，為她留宿，為她一擲千金。
為什麽執念？為什麽不許她走？為什麽苦等她兩百年？為什麽每每為她心痛徹夜？為什麽任何人都能輕易刺激到他？為什麽只要遇到有關她的一切他就全無冷靜？
當所有基於理智的答案都是否定時，就只剩下唯一一種源自感情的可能。
不是病，怎麽會有藥呢？
哪怕沒有情絲，哪怕感受不到，哪怕明知他不配，哪怕明知她憎惡，哪怕明知說出那個字會道心盡毀萬劫不覆，冷心冷性的人還是不可避免陷落在這道情關。
她口中是真是假又如何，她心中是愛是恨又如何？他的衣衣，前世被惡徒欺負了，被陸沈檀騙走了，被邪靈蠱惑了，這一世絕不能再讓他們得逞。
拘了她，藏起來。
*
雲衣一路狂奔向未知的迷途，好像她依舊是那個竊取秘寶的女賊，弒殺師尊的逆徒，越獄而出的魔女。陰兵能夠激發人心最深處的恐懼，雲衣明知如此，卻還是不可避免被它們影響。
黑氣不斷往她手腳纏繞，無數人影圍攏阻撓，耳邊一會兒是：“姐姐，跟我回落稽山吧。”
一會兒是：“陸輕衣，跟我回上清道宗。”
回去？回哪兒去？連來路都沒有的她，還有地方可以回去嗎？
雲衣沖破霧障，不管不顧把三件秘寶一齊祭出：“滾！”
這個人不是陸沈檀，那個人也不是江雪鴻，她不該招惹、不該相信任何人，都是因為她，t他們才變成了那種可怖的模樣。
再往前跑，她又聽到陸禮的誇讚：“輕衣，你是我最傾心栽培的弟子。”
還有白謙的瘆笑：“阿雲，我這麽喜愛你，怎麽會害你呢？”
覬覦她的人層出不窮，她拼盡了全力，也不過是在他們掌心之中徒勞掙紮。
活人橫沖直撞闖入鬼門關，魑魅魍魎紛紛湊近，其中有一去不歸的戚沈照：“等我從西泱關回來，有句話要告訴你。”
也有一錯殞命的明空：“我喜歡陸山主，心甘情願侍奉於您。”
愛慕她的人因她而死，她自以為冤屈難辯，實則罪無可恕。
山道難行，時而寥廓悠長，時而迫遽回合。身後人鬼莫測的腳步不停，雲衣越聽越頭皮發麻，憑著直覺橫沖直撞，一心想著跑出這片時空了才好。裙擺繡鞋染了臟汙，發髻也散落了大半，腳底一空卻沒有摔倒，而是直接撞進了一團黑氣。
前世蠱惑她以身祭陣的魔魘再次困住她，引誘道：“是不是很怨恨，很無力？來，讓我與你合而為一吧，讓你擁有無窮的力量，無人再能欺辱於你。”
沒用的，墮魔也沒用的。雲衣捂住耳朵摸黑往前，雙腿早已失去了知覺，只憑借本能一部接著一步交替。視線內又闖入大片大片的紅色，不是血跡，而是如血的彼岸花，一座古銹斑駁的深井現於眼前。
看著不遠處的輪回井，她忽而找到了解脫之法。
前世今生早就剪不斷理還亂了，不如跳入輪回井，忘卻一切煩惱貪嗔。下一世她不要做花妖了，要變成一朵真正的花，只為自己盛放一次。
她急迫著上去，前進的路卻猝然被一道落入此間的血影擋住。劍刃被陰氣染成黑色，浸透血水的白衣幾乎要與彼岸花融為一體，胸口的窟窿呼呼透著風，瞳孔燃盡赤焰。不像個活人，像個怨鬼，與她一樣飽受掙紮的怨鬼。
“讓我走！”唯一的解脫之路被阻撓，雲衣近乎是在尖叫。
江雪鴻只近乎癡傻地呆望著眼前絕美又絕望的人。
不許走。他在心裏想。
執念與心魔和情蠱無關，只與一人有關。無論用什麽手段，必須留住她。
鬼怪四散奔逃，兩柄劍快速交錯過幾招，無相燈墜落在地，無色鈴斷成兩截，藏有無極引的鎮魂珠也滾散開來。數不清的細鏈從虛空中探出，好像蛛網游絲般朝少女席卷而去，層層繞繞纏裹結束，明明用的是封妖仙法，四周卻都是魔氣。雲衣渾身癱軟，被跪綁在地上。
“讓我走讓我走！你有什麽資格管我！”
就憑他是她拜過天地、許過相守的夫君。男人又想。
越是掙紮反抗，繩束便越收得越緊。繡鞋甩出數尺遠，蹬踢的雙腿逐漸並攏，手臂反疊縛於身後，胸膛被迫向前挺直，金銀鎖鏈深深嵌入皮膚，鈴鎖聲聲不歇。
如救贖，如深淵。
濃黑無邊的暗煙裏，只有一雙紅瞳在不斷靠近，本該不染片塵的手全是泥濘，把長劍重重插進皸裂的地面。江雪鴻單膝彎曲跪在她身前，眼神不像在看俘虜，好像是鎩羽而歸的英雄在跪拜發誓效忠一生的尊主。
他想對她說的，不是“多謝”或“抱歉”，不是“別騙我”“別離開我”，更不只是“我很想你”“我想要你”。
道心破碎的脆聲如聞裂帛，猩色淹沒識海這一刻，江寂塵走了三百年的道，徹底毀了。
勝利在望，邪靈興奮催促：“殺了她！殺了她，你就徹底解脫了！”
江雪鴻周身的血幾乎都快流盡，眼角熱泉亦分不清是血還是淚，艱難伸出的手沒有去掐那細瘦的脖頸，而是輕輕擡起雲衣不斷顫抖的下頜。血指染唇，感受到真實的觸感，冷峻的臉上綻開笑影，笑影如漣漪般漸次放大，像是終於把畢生夙願握在手中。
正道不是他的道，但邪道，也不是。
昏睡訣落在眉心，雲衣眼前頓時朦朧起來，只見一對微彎的薄唇緩緩分合。音色還是那般清冷寡淡，只因重傷變得更低啞了些。江雪鴻低下頭，用這極輕極淡的音色，迷惘又癡狂、熱烈而哀慟地道出一句毫無邏輯、滿是鄭重、震耳欲聾的：
“不許走，我愛你。”
原來，愛是地下火，你是夢中身。[1]
枯吻落下時，雲衣已經意識渙散到沒有知覺，軟綿綿栽進了他血水黏稠的懷抱。
一念，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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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胸血洞駭人至極，雲衣正摸索著替他點穴止血，聽道這瘋癲口氣, 習慣性斥道：“你好好說話！”
頭頂, 陸沈檀居高臨下沖她伸手：“姐姐, 我來接你了。”
雲衣正為這一個兩個莫名其妙的臺詞疑惑不已，手腕忽而被江雪鴻緊緊攥住：“你想走, 除非我死了。”
刺骨的風吹掀起他的額發, 露出其下一顆完整的、深紅的魔印。雲衣瞳孔一縮：“江雪鴻，他在激你, 別信這些假話！”
不對勁，剛剛那道光到底是什麽？
江雪鴻腦海中只有她與陸沈檀擁抱交吻, 構陷於他的畫面：“陸輕衣，你算計我，以為能輕易走得了嗎？”
黑影流動不歇, 陸沈檀繼續傳音過來：“既然姐姐喜歡江雪鴻, 那徹底成魔的他, 姐姐可還喜歡嗎？”
隨著渾身浴血的青年腳底一踏, 無數冰花覆蓋了原本的陰影, 剎那之間冰封十裏。身外霜寒徹骨，體內的雲雨蠱也立刻躁動起來。
雲衣不自主貼了貼眼前人滿是臟汙的手臂, 口中還在勸著：“你冷靜點……”
她如此不經誘惑，江雪鴻露出輕視一笑，單手挾過她胸前，騰步躍至半空，如炫耀戰利品般對陸沈檀道：“看到了嗎？她愛我。”
陸沈檀配合著他的臆想，故作焦急道：“姐姐，快甩掉這個男奴，跟我走。”
事態愈發不對，雲衣奮力抵抗著情蠱，邊掙紮邊尖叫著問：“陸沈檀，你究竟對他做了什麽？”
視線被一只血淋淋的大掌攔住，江雪鴻狂躁著威脅：“不許看他。”
雲衣手腳並用抗拒：“他胡說八道，我沒說過要跟他走！你別信那些編出來的幻象！”
江雪鴻貼著她的後頸冷笑：“如果說謊話也會遭天譴，你已經死過無數遍了。”
聲音振聾發聵，雲衣重重一顫。
陸沈檀算計的確是導火索，但追其根由，他對她的不信任才是致命的問題。從發現破碎的同心結開始，他就根本沒信過她一句話，不然也不會造出那麽多捆妖繩來。
還沒想出對策，濕膩的手已經攀上領口。江雪鴻指節一屈，層疊的緞裙被扯散為無數布片，露出肩頭一大片雪白的肌膚。溫熱的舌苔舔舐在昨夜未消散的咬痕上：“你想要的，無非是肉|欲之歡。”
沿著香肩玉頸輾轉撕咬後，他毫無憐惜地扣住雲衣的下頜，逼她轉頭與自己親密又炙熱地對吻：“陸沈檀比我好？”
血水猛灌入喉管，江雪鴻近乎癡魔成瘋：“喜歡嗎？你不妨說說，他和我，哪個更讓你滿足？”
另一只手在嬌軀敏感處嫻熟抓撓，不住掐撫。眾目睽睽的戰場之上，他居然能做出如此下流行徑，雲衣只覺一陣厭憎：“你別碰我，惡心！”
話一出口，她便意識到字眼太過紮心。下一瞬，江雪鴻重重揉在她腰側，冷戾又陰鷙質問：“誰碰你不惡心？”
火辣辣的疼痛傳來，那處多半是已經青紫了。雲衣想要解釋，卻被他捂住了嘴，嗜血之辭一字一頓落下：“都殺光。”
雲寒霜冷，星隕如雨，無數快如薄刃的禁符在半空四散，將黑影全部沖碎，濺落地面的墨色裏反而生出無數陰兵。江雪鴻腳底踏邪陣，手中持仙劍，見物即斬一片亂殺。一串轟然爆鳴之後，劍鋒筆直貫穿陸沈檀的胸膛，將那分影碎剮淩遲，全部絞碎。他卻還不覺盡興，從高處俯瞰鬼市，毀滅之意不斷滋長蔓延。
雲衣背後盡染血跡，道心毀裂的脆響不斷傳來，天空也逐漸凝聚起暴風雨降臨前的陰雲——她最怕聽雷聲。
江雪鴻發過天道誓，一旦他的道心徹底破碎，八十一道九天乾雷會立刻降下。雲衣抖得仿若篩糠，戰意正酣的男人卻置若罔聞。
快跑，不然天雷劈下來，會死的。
這兩個人都瘋了，司鏡走了，戚浮歡走了，尋常閣的大家都走了，她身邊沒有任何人了，沒有人能救她的。
逃，立刻逃，不要回頭！
江雪鴻淩空縱劍寫劃著絕殺大陣，挾著雲衣的手臂稍有放松，竟被她趁機掙脫了桎梏。只見雲衣拈起一道瞬移符，即刻往人煙最稀疏處疾馳而奔。淩亂的步伐暗示著她受到了極為嚴重的驚嚇，被殺意淹沒的男人終於稍稍清醒。
她在江雪鴻面前一向逞能示威、逢場作戲，如今他竟也成了她要逃離的對象。
見他入魔趨勢戛然而止，邪靈急忙吼叫道：“前世陸輕衣的選擇從來都是陸沈檀，你憑什麽覺得這一世的雲衣就會選你？以為壓制下魔魘就能與她繼續相伴？事到如今，她可答應了你會留下？”
“趁現在墮魔吧！守著那害人害己的正道有什麽用？不如把那些陰暗之心都告訴她，說出你的情，放縱你的欲，好好想想你究竟愛不愛她？”
江雪鴻從前不信邪靈之語，可這一次，他認同了。
斷絕人倫之情，便不應該被任何思慮影響，他的確能按著道義所訓，有條不紊處理好所有事，只除了雲衣。陸沈檀不過施了一道雕蟲小技，就讓他堅守兩百年的心魔防線潰不成堤。失態至此，只因為她在身邊。
“鴻哥哥喜歡我嗎？”
“江道君愛上我了嗎？”
“江雪鴻，你愛我嗎？”
江寂塵不是沈湎淫|色之輩，卻會為她誘騙，為她留宿，為她一擲千金。
為什麽執念？為什麽不許她走？為什麽苦等她兩百年？為什麽每每為她心痛徹夜？為什麽任何人都能輕易刺激到他？為什麽只要遇到有關她的一切他就全無冷靜？
當所有基於理智的答案都是否定時，就只剩下唯一一種源自感情的可能。
不是病，怎麽會有藥呢？
哪怕沒有情絲，哪怕感受不到，哪怕明知他不配，哪怕明知她憎惡，哪怕明知說出那個字會道心盡毀萬劫不覆，冷心冷性的人還是不可避免陷落在這道情關。
她口中是真是假又如何，她心中是愛是恨又如何？他的衣衣，前世被惡徒欺負了，被陸沈檀騙走了，被邪靈蠱惑了，這一世絕不能再讓他們得逞。
拘了她，藏起來。
*
雲衣一路狂奔向未知的迷途，好像她依舊是那個竊取秘寶的女賊，弒殺師尊的逆徒，越獄而出的魔女。陰兵能夠激發人心最深處的恐懼，雲衣明知如此，卻還是不可避免被它們影響。
黑氣不斷往她手腳纏繞，無數人影圍攏阻撓，耳邊一會兒是：“姐姐，跟我回落稽山吧。”
一會兒是：“陸輕衣，跟我回上清道宗。”
回去？回哪兒去？連來路都沒有的她，還有地方可以回去嗎？
雲衣沖破霧障，不管不顧把三件秘寶一齊祭出：“滾！”
這個人不是陸沈檀，那個人也不是江雪鴻，她不該招惹、不該相信任何人，都是因為她，t他們才變成了那種可怖的模樣。
再往前跑，她又聽到陸禮的誇讚：“輕衣，你是我最傾心栽培的弟子。”
還有白謙的瘆笑：“阿雲，我這麽喜愛你，怎麽會害你呢？”
覬覦她的人層出不窮，她拼盡了全力，也不過是在他們掌心之中徒勞掙紮。
活人橫沖直撞闖入鬼門關，魑魅魍魎紛紛湊近，其中有一去不歸的戚沈照：“等我從西泱關回來，有句話要告訴你。”
也有一錯殞命的明空：“我喜歡陸山主，心甘情願侍奉於您。”
愛慕她的人因她而死，她自以為冤屈難辯，實則罪無可恕。
山道難行，時而寥廓悠長，時而迫遽回合。身後人鬼莫測的腳步不停，雲衣越聽越頭皮發麻，憑著直覺橫沖直撞，一心想著跑出這片時空了才好。裙擺繡鞋染了臟汙，發髻也散落了大半，腳底一空卻沒有摔倒，而是直接撞進了一團黑氣。
前世蠱惑她以身祭陣的魔魘再次困住她，引誘道：“是不是很怨恨，很無力？來，讓我與你合而為一吧，讓你擁有無窮的力量，無人再能欺辱於你。”
沒用的，墮魔也沒用的。雲衣捂住耳朵摸黑往前，雙腿早已失去了知覺，只憑借本能一部接著一步交替。視線內又闖入大片大片的紅色，不是血跡，而是如血的彼岸花，一座古銹斑駁的深井現於眼前。
看著不遠處的輪回井，她忽而找到了解脫之法。
前世今生早就剪不斷理還亂了，不如跳入輪回井，忘卻一切煩惱貪嗔。下一世她不要做花妖了，要變成一朵真正的花，只為自己盛放一次。
她急迫著上去，前進的路卻猝然被一道落入此間的血影擋住。劍刃被陰氣染成黑色，浸透血水的白衣幾乎要與彼岸花融為一體，胸口的窟窿呼呼透著風，瞳孔燃盡赤焰。不像個活人，像個怨鬼，與她一樣飽受掙紮的怨鬼。
“讓我走！”唯一的解脫之路被阻撓，雲衣近乎是在尖叫。
江雪鴻只近乎癡傻地呆望著眼前絕美又絕望的人。
不許走。他在心裏想。
執念與心魔和情蠱無關，只與一人有關。無論用什麽手段，必須留住她。
鬼怪四散奔逃，兩柄劍快速交錯過幾招，無相燈墜落在地，無色鈴斷成兩截，藏有無極引的鎮魂珠也滾散開來。數不清的細鏈從虛空中探出，好像蛛網游絲般朝少女席卷而去，層層繞繞纏裹結束，明明用的是封妖仙法，四周卻都是魔氣。雲衣渾身癱軟，被跪綁在地上。
“讓我走讓我走！你有什麽資格管我！”
就憑他是她拜過天地、許過相守的夫君。男人又想。
越是掙紮反抗，繩束便越收得越緊。繡鞋甩出數尺遠，蹬踢的雙腿逐漸並攏，手臂反疊縛於身後，胸膛被迫向前挺直，金銀鎖鏈深深嵌入皮膚，鈴鎖聲聲不歇。
如救贖，如深淵。
濃黑無邊的暗煙裏，只有一雙紅瞳在不斷靠近，本該不染片塵的手全是泥濘，把長劍重重插進皸裂的地面。江雪鴻單膝彎曲跪在她身前，眼神不像在看俘虜，好像是鎩羽而歸的英雄在跪拜發誓效忠一生的尊主。
他想對她說的，不是“多謝”或“抱歉”，不是“別騙我”“別離開我”，更不只是“我很想你”“我想要你”。
道心破碎的脆聲如聞裂帛，猩色淹沒識海這一刻，江寂塵走了三百年的道，徹底毀了。
勝利在望，邪靈興奮催促：“殺了她！殺了她，你就徹底解脫了！”
江雪鴻周身的血幾乎都快流盡，眼角熱泉亦分不清是血還是淚，艱難伸出的手沒有去掐那細瘦的脖頸，而是輕輕擡起雲衣不斷顫抖的下頜。血指染唇，感受到真實的觸感，冷峻的臉上綻開笑影，笑影如漣漪般漸次放大，像是終於把畢生夙願握在手中。
正道不是他的道，但邪道，也不是。
昏睡訣落在眉心，雲衣眼前頓時朦朧起來，只見一對微彎的薄唇緩緩分合。音色還是那般清冷寡淡，只因重傷變得更低啞了些。江雪鴻低下頭，用這極輕極淡的音色，迷惘又癡狂、熱烈而哀慟地道出一句毫無邏輯、滿是鄭重、震耳欲聾的：
“不許走，我愛你。”
原來，愛是地下火，你是夢中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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