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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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小龍最後還是放棄了讓偶人來陪伴自己的想法。
一是想要偶人與她進行交流的話，仍然需要顧祁白在識海裏操縱靈氣。
倘若顧祁白彼時在忙的話，那麽偶人說到底還是一具偶人，沒有任何作用。
二是她換位思考了一下，假如做只自己的偶人讓顧祁白帶在身邊，她也覺得有哪裏怪怪的。
說不上到底奇怪在哪兒，總之，就是心裏不大舒坦。
也就不怪顧祁白在聽到她想讓他的偶人來陪她後，會有如此大的反應了。
小龍在儲物袋裏掏了又掏，最終選擇了另外一樣比偶人更加合適的寶貝。
千裏紙鶴。
鶴如其名，想要在短時間內穿梭千裏不在話下。
只可惜紙鶴本身重量太輕，無法承重，只能將要傳的話寫在紙鶴的身體上。
盡管如此，紙鶴依舊不失為一樣極好的傳話工具。
-
交流大會一共持續了半月，最後元仙宗以微弱的勝場優勢，再次奪得榜首。
據傳，青滇宗的人離開的時候，一個個臉都黑得不像話。
元仙宗的弟子們倒是覺得揚眉吐氣極了，恨不得將元仙宗再奪榜首的消息搞得天下皆知。
從路安安那裏得知這些的時候，小龍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反應平平。
上古秘境開啟在即，授課長老們都需要去準備秘境的相關事宜，小龍的課業自然相對輕松了許多，閑得沒什麽事可做。
只可惜自那晚以後，顧祁白就離開了。
東軒閣裏終日只剩下小龍一人，她閑得實在無聊，除了整日抱著話本，吃飯睡覺以外，餘下唯一可做的事便是通過紙鶴與顧祁白聊天。
不過小龍深知，顧祁白此次離開不是去游山玩水的，而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她擔心顧祁白的事情太多太忙，給他寫太多紙鶴送去的話，很有可能會打擾到他。
所以刻意減少了給顧祁白寫紙鶴的頻率。
然而顧祁白就像是會遠程讀心術，知道小龍在顧慮些什麽似的，給她送紙鶴倒是送得很勤。
寫在紙鶴上的內容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譬如今日王廚做的吃食是否合小龍胃口，小龍近來又讀了什麽新鮮話本，窗外聒噪的蟬鳴可有打擾到小龍的安眠
顧祁白不知疲倦地問著這些瑣碎的小事，小龍也不厭其煩地答。
她笑瞇瞇地坐在窗臺上，手裏捧著小小紙鶴，一雙玉足優哉游哉地晃。
像是借著紙鶴上遒勁有力的字跡，看到了一筆一劃寫下這些的顧祁白。
小龍甚至還專門煉了一個瓷罐用來裝紙鶴。
瓷罐小小一只，內裏卻大得別有洞天，且只認小龍的靈氣。
顧祁白每送來一只紙鶴，讀完上面的內容後，小龍便會鄭重地將紙鶴重新疊好，小心翼翼地裝進罐子裏。
像是在收集什麽世間不可多得的至寶。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重覆過著。
轉眼來到了半月後。
剛結束一堂術法課，出術法閣的時候，顧瓏的腦袋忽然一陣暈眩，險些踩空腳下階梯。
顧瓏心下陡然一驚，忙勉強穩住身形，同時掐指算了算日子。
不出所料，又是一月初四。
——她那怪毛病發作的日子。
匆匆與路安安道別後，顧瓏不敢在外面繼續久留，徑直先回了東軒閣。
思來想去，她最終決定去元仙宗的後山度過今晚。
總歸後山偏僻，平常不可能有弟子會去到那裏。
屆時她再布下一道掩人耳目的結界，更不用擔心她的真龍原型有可能會被人撞見。
敲定主意後，小龍帶上儲物袋便準備出門，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卻在此時清晰地傳進了她耳朵裏。
有人朝著東軒閣的方向來了。
小龍頓時皺了眉。
她在東軒閣住了少說也有兩月，期間來造訪過的客人用一只手就能數得清。
上一次來東軒閣的，還是受了元禎之命，來向她獻殷勤的元來。
自元來之後，東軒閣已許久沒有其他人踏足過了。
小龍用指尖用力掐了下虎口，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的同時，又警惕地透過窗戶看向院落。
未曾想這一望，望見了近來只出現在她夢裏過的人。
剛瞥見那抹高瘦頎長的身影時，小龍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亦或是自己現在的狀態已經糟糕透頂，以至於出現了幻覺。
她楞楞與推門而入的顧祁白對視。
顧祁白先是將小龍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
不知是小龍的錯覺還是怎麽，他似是松了口氣。
而後那雙狹長的桃花眼才向上彎起一個淺淡的弧度。
“怎麽，才半月不見，小龍就認不出我來了”
顧祁白偏了偏頭，用小龍再熟悉不過的散漫語調悠悠說道。
“真是叫人傷心。”
聞言，小龍下意識替自己辯解: “我當然認得祁白師兄。”
別說這不過才半月不見而已。
就算她和顧祁白一年，兩百年，上千年不見，她也一定能夠在第一眼就認出顧祁白來。
她有這樣的信心。
“只不過……”小龍咬了下唇瓣，尚在猶疑。
她仍覺得這是她的幻覺。
“祁白師兄不是說要忙麽，怎麽突然就回來了”
“我先前不是向小龍發過誓，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回來一次麽。”顧祁白輕笑著道。
“既還認得我，那看來就是小龍不歡迎我回來了”
見顧祁白越說越往離譜的方向去，小龍急了，癟嘴嗔道。
“祁白師兄慣會胡說!”
顧祁白沈默了下來。
小龍自己意識不到，但與她面對面站著的顧祁白卻能將她急轉直下的狀態看得一清二楚。
許是那晚的毛病覆發，此時小龍的額發已被滲出來的冷汗浸濕，白皙的臉頰兩端更是都泛起了異樣的潮紅。
她眼裏盡是霧蒙蒙的水色，仿佛下一秒，那水色便要化作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墜下來。
偏偏還要為了不讓他發覺到異常而強撐著。
顧祁白薄唇微抿，暫且放下逗龍的心思。
他徑直走到小龍面前，伸手將人攬進懷裏，同時在小龍的頭頂處落下輕柔一吻。
“方才都是逗小龍的。小龍說想我，我就回來了。”
清淡好聞的冷杉香頃刻間將小龍圍住，小龍下意識地回抱住顧祁白，鼻尖親昵地蹭了蹭男人堅實的胸膛。
她一雙美目染上困惑之色: “…我何時說我想祁白師兄了”
雖然這是不爭的事實，但她很確信，她從未這麽直白地將其寫進紙鶴裏過。
顧祁白說道: “小龍昨晚不是給我寫紙鶴，問我能不能去我房間裏睡麽”
小龍小小一只縮在顧祁白懷裏，混沌的思緒令她眨眼的動作都慢了半拍。
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
該怎麽說呢，其實與跟顧祁白分別的那兩百多年比起來，這裏短短的半月顯然不值一提。
但嘗到了與顧祁白日日待在一起的滋味後，再次分開的日子就顯得格外難熬了。
只是小龍此時難受得緊，平日都率真表達一切的她偏偏在這時生出了幾分逆反心理。
她皺皺鼻子，將整張臉都埋進顧祁白懷裏，悶聲道。
“……那我也只是問能不能去祁白師兄的房間裏待一晚，哪裏有想祁白師兄。”
剛說完，小龍又覺得這樣不好。
很不好。
非常不好。
她分明就是很想很想他的，她得讓顧祁白知道。
小龍正欲改口，忽然感覺到有一只大掌落在她的後腦勺處，很溫柔地揉了又揉。
而她所有焦躁不安的情緒，仿佛都在這一刻被輕而易舉地化解掉了。
“好罷，其實是我想小龍了。正好最近事情有了一定進展，便尋空回來一趟。”顧祁白面不改色地說道。
後半句話，顧祁白其實對小龍說了謊。
交流大會結束，各個宗門進入上古秘境的資格名額跟著確定了下來，緊鑼密鼓籌備的同時，正好也是魔界近段時間最忙的時候。
但顧祁白記得，上月的初四，小龍的狀態十分不好，那晚在山谷裏發生的一切他還歷歷在目。
那是小龍的秘密，他沒辦法從小龍口中套出更多細節，更無從得知小龍出現異常的原因。
不過小龍當時曾特意問過他一句，那日是否是初四。
於是顧祁白合理猜測，初四或許就是小龍病癥覆發的日子。
只是小龍是否每月初四都會如此，便無從知曉了。
為了以防萬一，顧祁白不顧魔界的反對，將一幹爛攤子暫時交於破烏，從魔界趕了回來。
也所幸他回來了。
懷裏的小龍似是很冷，瘦弱嬌小的身子一直在不住發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一只蝴蝶，從他懷裏悄然飛走了。
這次小龍狀態變差的速度似乎比上回快了不少。
顧祁白扣著小龍肩膀，眸中溫和笑意一點點淡了下去。
小龍約莫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很輕地皺了下眉: “我也想祁白師兄。”
“但。”她伸手推了推顧祁白。
非但沒將顧祁白推動分毫，還因這小小的一個舉動而耗光了自己的所有氣力。
“我…我今天在術法課上用了好多靈氣，現在好累，想要休息了。”
小龍抿抿唇角，很是費力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祁白師兄明早再來找我吧。”
瞧，小龍不僅不會掩藏自己的情緒，連撒謊的理由都不帶換一個的。
上月初四，小龍也是這樣，要他第二天再去找她。
顧祁白輕嘆一聲，縱容地替小龍將鬢角的碎發撩至耳後。
“那小龍好好休息，我就先回去了。”
話雖是這樣說著，人卻依舊站在原地，壓根沒動。
過了好一會兒，小龍悶悶的聲音才從懷裏飄出來: “祁白師兄，你走了嗎”
顧祁白“嗯”了聲，糊弄起人來，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 “早就走了。”
聞言，小龍徹底放下心來。
她放任自己闔上沈重的眼皮，留下一句輕若蚊蠅的咕噥。
“嗯…走了好，走了就好。”
-
顧祁白攔腰抱起已經失去了意識的小龍，將她平穩安置在了床榻上。
昏睡中的小龍似是格外缺乏安全感，宛如通透白玉的一雙手微微擡起，在半空中胡亂抓著。
直到顧祁白將自己的手遞過去，讓她握住，小龍緊皺著的眉心才稍微有所舒緩。
她固執地把顧祁白的手拉到胸前，同時整個身子蜷縮成一團，像是在藏什麽寶貝。
伏跪在榻前的顧祁白自然由著她去，空著的另一只手則釋放出自己的靈氣。
一回生，二回熟。
那些靈氣輕車熟路地沒進小龍的經脈裏，熟稔地纏上在裏胡亂流竄的白色氣流，像曾經做過無數次一般，予其溫柔的安撫。
做完這一切，顧祁白才伸手撩起小龍披散垂落著的長發。
果不其然，在小龍白皙細嫩的後頸處，與上次一模一樣的東西正嵌在小龍的後頸肉裏，閃爍著瑩白色的光。
這一次，顧祁白沒再急著觸碰那物。
他記得清楚，上次正是因為碰了它，他才被那道驟然變亮的白光卷進了小龍的記憶碎片裏。
顧祁白半瞇起眼，試圖透過那道晶亮亮的光，看清楚它的本質。
然而就在一兩息後，瑩白色的光突然膨脹變大，直至完全占據顧祁白的視野。
待眼前重新歸於清明後，顧祁白周圍的環境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是鐵了心的不想讓他知道那玩意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了。
顧祁白輕挑了下眉，發出一聲無所謂的哂笑。
也罷。
總歸，他也不是非得知道不可。
左右環顧一圈，顧祁白很快意識到，這次記憶碎片將他卷入是的一個錯綜覆雜的山洞。
山洞的內部格外陰暗潮濕，泥濘的青苔隨處可見，鮮有光透進來，不知從何處滴落的水“啪嗒”濺在地面上，蕩起空靈絕響的回音。
顧祁白斂起眼眸，視線最後落在坐在山洞中央的小龍身上。
一個，臟兮兮的小龍。
顧祁白印象中的小龍，永遠都是一副幹凈無暇的模樣。
宛如天邊一輪皎潔的皓月，誰也不得染指。
就算是在上次的記憶碎片裏，那個不知名的地方，小小龍也有一雙那般疼愛她的爹娘。
即便沒有親眼見過，卻也能從他們與小小龍為數不多的交流中看出來，小小龍是他們捧在手心裏怕化了的明珠。
既然如此，那為什麽在這次的記憶碎片裏，小龍就變成了這幅模樣
——坐在石板中央的小龍比起小小龍來，五官身體已差不多長開，惟有眉眼間還帶著一絲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氣。
可穿在她身上的，不再是質地上佳，柔軟輕盈的白裙，而是一件破破爛爛，臟得快要看不清原本顏色的單衣。
她肩上還披著一件似是用某只魔獸的皮制成的鬥篷。
那鬥篷過大了些，也破舊，能將她瘦小的身子完全包裹在其中。
那雙琥珀色的漂亮瞳眸失去了往日明艷又靈動的色彩，常常用來綁發髻的水紅色發帶更是不知所蹤。
如瀑烏發不再紮成精致的雙髻，而是隨意又淩亂地垂散在腰間，讓人很容易就聯想到流落在街頭的那些小乞兒。
可，那些小乞兒或多或少都有伴。
小龍卻孤零零地一個人坐在這空曠靜謐的山洞裏，只有風與水滴落的回聲作陪。
顧祁白不願意認這是他的小龍。
但他同樣也清楚，每個記憶碎片都是從記憶主人的過往經歷中摘取出來的。
所以，在記憶碎片沒有呈現出來的那段時日裏，小龍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才使得她變成如今這幅模樣
顧祁白擡起手來，撫上左邊胸膛。
隔著單薄布料，顧祁白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那裏有一顆心臟正在緩慢地勻速跳動著。
然而顧祁白卻莫名覺得，似乎有什麽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將其無形地扼制住了，才使得他平生以來第一次，有些喘不過氣來。
顧祁白走到小龍身邊，輕聲喚了句: “小龍。”
少女卻像是聽不見也看不到似的，依舊用雙手抱著膝蓋，將自己蜷成一團，雙眼失焦地望著地面。
未經打理的烏發半遮住了她的眉眼，如果不是這具瘦削孱弱的身子仍在因呼吸而緩慢地起伏著，此時的小龍其實更像一樽了無生機的雕塑。
顧祁白想幫她將那幾縷礙眼的碎發別至耳後。
出人意料的是，修長幹凈的食指剛一觸碰上小龍灰撲撲的額頭，下一秒，就從少女的額心處穿了進去。
這便也就意味著，這次進入記憶碎片裏的顧祁白沒有實體。
同樣也代表了，他無法像在上個記憶碎片裏一樣，與小龍進行互動交談。
甚至，連顧祁白想要通過這種方式，給予與他身處在錯位時空，孤苦伶仃的小龍一點微不足道的安慰與陪伴都無法做到。
顧祁白一雙長眸微微狹起，眸底逐漸蒙上一層冷意。
手指在半空中停駐了許久，他無聲將其收回。
隨即在小龍身邊找了個位置與她相挨著坐下，才再度出聲問道。
“疼嗎”
方才顧祁白用餘光註意到了，那些被鬥篷遮掩住的地方，全是大大小小，結了痂的傷疤。
小龍自然聽不到顧祁白的問話，也無法給出任何回答。
顧祁白卻也渾不在意。
他只是自顧自地在心裏面想，肯定是疼的。
尤其，他的小龍還是那麽怕疼的一個姑娘。
這滿身的傷落在顧祁白眼裏，光是瞧著，他便覺得痛得慌。
哪哪都疼。
山洞裏幾乎照不進一絲光亮，洞口處也封有結界，無法得知外面時間的流逝。
顧祁白靜靜陪小龍坐了許久，興許是從日升坐到了月落，又或者是從夜深坐到了天明。
顧祁白不介意。
如果能夠陪小龍這樣一直坐下去，也是極好的。
他這樣心想。
忽然，一直埋著腦袋的小龍似是聽到了什麽動靜，倏地擡起了頭來。
她仿佛在這一瞬間被灌註了無數活力，搖晃著起身，並跌跌撞撞地朝山洞的入口處奔了過去。
不知是太過著急，還是保持了同樣一個姿勢太久太久，以至於腿腳都有些麻了。
總之，小龍將將跑到一半，腳下突然一個踉蹌，險些平地摔了一跤。
顧祁白眸色一凝，高瘦頎長的身影幾乎是瞬間消失在原地，閃身來到了小龍身邊，伸手想要扶住灰撲撲的少女。
但他忘了，在這個記憶碎片裏，他沒有實體。
手從小龍纖細的腕間穿過的一瞬間，另一只手搭了上來，穩穩將小龍給扶住了。
顧祁白一頓。
幾息後，他掀起長眸，對突然闖進的“不速之客”投去一道漠然又陰戾的目光。
奇怪的是，大概是記憶碎片刻意為之，顧祁白看不清那人的五官長相，也聽不見他的聲音。
只能看見小龍朝那人揚起了一個再粲然不過的笑臉，那雙方才還黯淡失色著的美麗眼瞳頓時亮起了綺麗的眸光。
她用極不正常的語速緩慢又艱澀地說道: “你，回，回…來…啦!”
上揚的尾音與喜出望外的神色無一不在彰顯著，那人的出現令小龍有多麽高興。
——就像是，小龍每次從房間裏跑出來迎接他的時候，都會表現出來的那樣。
顧祁白的眸底漸漸覆上一層寒霜。
他仍保持著伸手去扶小龍的姿勢沒變，小龍卻已經在那人的攙扶下直起了身來。
不知那人說了什麽，小龍抿起唇角，赧然地笑了笑。
她眉眼彎彎，擺出顧祁白再熟悉不過的驕矜表情: “就要…接…你。”
那人許是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即從懷裏拿出一顆小又晶亮的光球，是日月精華。
小龍雙手將其接了過去，小心翼翼的模樣像是捧著什麽世間僅有的珍寶。
顧祁白漠然地看著這一切，深邃的眸底無波無瀾。
心裏卻在想。
這麽丁點大的日月精華有什麽用
等從記憶碎片裏出去了，他能給小龍更大更好的。
那人擡手替小龍攏了攏快要滑落肩頭的獸皮鬥篷。
顧祁白眼裏浮上幾分不加掩飾的譏誚之色。
這麽破爛的鬥篷又有什麽用
他給小龍買了那麽多件好看又舒適的衣裙，每一件小龍都很喜歡。
那人牽著小龍的手，回到小龍方才待過的石板上坐下，仔細地替她理了理略微有些淩亂的烏發。
顧祁白舌尖輕抵了抵上顎，眼中那抹譏誚的意味更重。
又如何呢
他也牽過小龍。不僅牽過，還抱過，親過，更給小龍梳過好看的發髻。
可。
雖是這樣想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卻依然在顧祁白心裏紮了根，並且像瘋了一般開始發芽生長。
如果告訴顧祁白什麽是“喜歡”的那位年輕男子此時在旁邊的話，他一定也會告訴顧祁白。
這種情緒，名曰“妒”。
顧祁白長身鶴立地站在那裏，因為沒有實體，高大的身影立在空曠又陰暗的山洞裏，更顯得形單影只。
宛若一只游蕩在山洞裏的孤鬼。
他的五官都隱沒在昏暗的陰翳下，沈默地，近乎病態地，視線緊緊追著小龍與那人，一刻也沒有移開過。
他看著那人撩起小龍的單衣，修長帶傷的食指沿繞著小龍的傷疤邊緣輕撫，高大的身軀彎了下去，看上去像是幫小龍呼了呼傷口。
他看著小龍窩在那人懷裏，乖巧地垂著腦袋任那人輕揉，同時還主動蹭了蹭那人的掌心。
還看著小龍變回了那副蛇不是蛇，蜥蜴不是蜥蜴的模樣，依戀地將那人的手指抱進了懷裏。
顧祁白一動不動，面無表情地看著小龍與那人做著同樣和他做過的一切。
一直到那人離開，堅固的結界將山洞再度封上，小龍又坐回到了山洞中央那塊冰涼的石板上。
她重新將自己抱作一團，琥珀色的漂亮瞳眸一點點失去焦距。
月亮熄滅了光。
顧祁白一言不發地垂眸看了小龍一會兒，然後同之前一樣，若無其事地坐到了小龍身邊，和她聊著明知道不會有任何回應的天。
如此周而覆始。
連顧祁白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這個記憶碎片裏待了多久。
或許只有短短幾天時日，也可能是半月，一年。
直到那道刺眼的白光再度占據顧祁白的視野，將他從記憶碎片裏驅趕了出來。
錯綜覆雜的山洞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小龍幹凈整潔的房間。
昏睡中的小龍穿著顧祁白買給她的漂亮衣裙，手還緊緊抓著顧祁白的，一刻也不曾松開。
就像是在記憶碎片裏時，她曾牢牢握著那人的手時那樣。
看著這一幕，顧祁白的腦海裏卻鬼使神差地浮現出了記憶碎片裏那人骨節分明，與他有著七八分相像的手。
以及那人與他差不多身量的身形。
與此同時，顧祁白也想起一些曾經被他刻意忽略的往事。
譬如為什麽小龍從見到他第一面開始，就對他那麽熱情，那麽依賴。
甚至不管他的真面目如何，便口口聲聲說要同他一邊。
又比如他其實一直清楚，小龍有一套自己的行事標準。
在看過劉生的記憶之後，他以為小龍的準則是他。
只因平時的小龍除了好吃的以外，什麽都不在乎，就像是一具了無生機的空殼。
只有在事關他的時候，諸如高興，生氣一類的情緒才將她一點點填充滿，乃至整個人都鮮活起來。
可在今晚之後，顧祁白不確定了。
不，更準確地說，應該是確定了另外一種可能性。
小龍的行事準則或許從來都不是他，而是她記憶裏的那個人。
用小龍近來的新喜好——話本子裏的話來講，是她的白月光。
俗話說得好，愛屋及烏。
所以，連帶著與那人相像的人，也能得到小龍的垂憐，成為她的行事準則。
倘若放在之前，他剛和小龍認識的時候，知道自己被這麽明晃晃地當做了替身，顧祁白絕無可能讓那人活著。
然而現在。
窗外，艷陽高照。
屋內，顧祁白用未被小龍握住的那只手緩慢撫過小龍柔軟的面頰，淡淡笑了。
小龍每每望向他時，興許是在透過他，尋找她記憶裏那人的影子又如何他不介意。
被小龍當做了那人的替身又如何他也不介意。
和小龍牽手過，抱過，甚至有可能與她接過吻又如何他仍舊不介意。
總歸，現在陪伴在小龍身邊的人是他，而不是她記憶裏的那人。
知道什麽叫做過去式嗎那人就是小龍的過去式。
他才是小龍的現在，與未來。
至於小龍記憶裏的那人，就讓他接著在某個不知名的犄角旮旯裏待著去吧。
啊，這樣說倒也不對。
或許那人早就已經死了。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顧祁白徐徐勾起唇角，昳麗的五官更顯妖冶。
嗯，死了更好。
死了最好。
這樣，月亮就永遠都只會是他一個人的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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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龍最後還是放棄了讓偶人來陪伴自己的想法。
一是想要偶人與她進行交流的話，仍然需要顧祁白在識海裏操縱靈氣。
倘若顧祁白彼時在忙的話，那麽偶人說到底還是一具偶人，沒有任何作用。
二是她換位思考了一下，假如做只自己的偶人讓顧祁白帶在身邊，她也覺得有哪裏怪怪的。
說不上到底奇怪在哪兒，總之，就是心裏不大舒坦。
也就不怪顧祁白在聽到她想讓他的偶人來陪她後，會有如此大的反應了。
小龍在儲物袋裏掏了又掏，最終選擇了另外一樣比偶人更加合適的寶貝。
千裏紙鶴。
鶴如其名，想要在短時間內穿梭千裏不在話下。
只可惜紙鶴本身重量太輕，無法承重，只能將要傳的話寫在紙鶴的身體上。
盡管如此，紙鶴依舊不失為一樣極好的傳話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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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流大會一共持續了半月，最後元仙宗以微弱的勝場優勢，再次奪得榜首。
據傳，青滇宗的人離開的時候，一個個臉都黑得不像話。
元仙宗的弟子們倒是覺得揚眉吐氣極了，恨不得將元仙宗再奪榜首的消息搞得天下皆知。
從路安安那裏得知這些的時候，小龍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反應平平。
上古秘境開啟在即，授課長老們都需要去準備秘境的相關事宜，小龍的課業自然相對輕松了許多，閑得沒什麽事可做。
只可惜自那晚以後，顧祁白就離開了。
東軒閣裏終日只剩下小龍一人，她閑得實在無聊，除了整日抱著話本，吃飯睡覺以外，餘下唯一可做的事便是通過紙鶴與顧祁白聊天。
不過小龍深知，顧祁白此次離開不是去游山玩水的，而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她擔心顧祁白的事情太多太忙，給他寫太多紙鶴送去的話，很有可能會打擾到他。
所以刻意減少了給顧祁白寫紙鶴的頻率。
然而顧祁白就像是會遠程讀心術，知道小龍在顧慮些什麽似的，給她送紙鶴倒是送得很勤。
寫在紙鶴上的內容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譬如今日王廚做的吃食是否合小龍胃口，小龍近來又讀了什麽新鮮話本，窗外聒噪的蟬鳴可有打擾到小龍的安眠
顧祁白不知疲倦地問著這些瑣碎的小事，小龍也不厭其煩地答。
她笑瞇瞇地坐在窗臺上，手裏捧著小小紙鶴，一雙玉足優哉游哉地晃。
像是借著紙鶴上遒勁有力的字跡，看到了一筆一劃寫下這些的顧祁白。
小龍甚至還專門煉了一個瓷罐用來裝紙鶴。
瓷罐小小一只，內裏卻大得別有洞天，且只認小龍的靈氣。
顧祁白每送來一只紙鶴，讀完上面的內容後，小龍便會鄭重地將紙鶴重新疊好，小心翼翼地裝進罐子裏。
像是在收集什麽世間不可多得的至寶。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重覆過著。
轉眼來到了半月後。
剛結束一堂術法課，出術法閣的時候，顧瓏的腦袋忽然一陣暈眩，險些踩空腳下階梯。
顧瓏心下陡然一驚，忙勉強穩住身形，同時掐指算了算日子。
不出所料，又是一月初四。
——她那怪毛病發作的日子。
匆匆與路安安道別後，顧瓏不敢在外面繼續久留，徑直先回了東軒閣。
思來想去，她最終決定去元仙宗的後山度過今晚。
總歸後山偏僻，平常不可能有弟子會去到那裏。
屆時她再布下一道掩人耳目的結界，更不用擔心她的真龍原型有可能會被人撞見。
敲定主意後，小龍帶上儲物袋便準備出門，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卻在此時清晰地傳進了她耳朵裏。
有人朝著東軒閣的方向來了。
小龍頓時皺了眉。
她在東軒閣住了少說也有兩月，期間來造訪過的客人用一只手就能數得清。
上一次來東軒閣的，還是受了元禎之命，來向她獻殷勤的元來。
自元來之後，東軒閣已許久沒有其他人踏足過了。
小龍用指尖用力掐了下虎口，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的同時，又警惕地透過窗戶看向院落。
未曾想這一望，望見了近來只出現在她夢裏過的人。
剛瞥見那抹高瘦頎長的身影時，小龍還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了。
亦或是自己現在的狀態已經糟糕透頂，以至於出現了幻覺。
她楞楞與推門而入的顧祁白對視。
顧祁白先是將小龍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
不知是小龍的錯覺還是怎麽，他似是松了口氣。
而後那雙狹長的桃花眼才向上彎起一個淺淡的弧度。
“怎麽，才半月不見，小龍就認不出我來了”
顧祁白偏了偏頭，用小龍再熟悉不過的散漫語調悠悠說道。
“真是叫人傷心。”
聞言，小龍下意識替自己辯解: “我當然認得祁白師兄。”
別說這不過才半月不見而已。
就算她和顧祁白一年，兩百年，上千年不見，她也一定能夠在第一眼就認出顧祁白來。
她有這樣的信心。
“只不過……”小龍咬了下唇瓣，尚在猶疑。
她仍覺得這是她的幻覺。
“祁白師兄不是說要忙麽，怎麽突然就回來了”
“我先前不是向小龍發過誓，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回來一次麽。”顧祁白輕笑著道。
“既還認得我，那看來就是小龍不歡迎我回來了”
見顧祁白越說越往離譜的方向去，小龍急了，癟嘴嗔道。
“祁白師兄慣會胡說!”
顧祁白沈默了下來。
小龍自己意識不到，但與她面對面站著的顧祁白卻能將她急轉直下的狀態看得一清二楚。
許是那晚的毛病覆發，此時小龍的額發已被滲出來的冷汗浸濕，白皙的臉頰兩端更是都泛起了異樣的潮紅。
她眼裏盡是霧蒙蒙的水色，仿佛下一秒，那水色便要化作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墜下來。
偏偏還要為了不讓他發覺到異常而強撐著。
顧祁白薄唇微抿，暫且放下逗龍的心思。
他徑直走到小龍面前，伸手將人攬進懷裏，同時在小龍的頭頂處落下輕柔一吻。
“方才都是逗小龍的。小龍說想我，我就回來了。”
清淡好聞的冷杉香頃刻間將小龍圍住，小龍下意識地回抱住顧祁白，鼻尖親昵地蹭了蹭男人堅實的胸膛。
她一雙美目染上困惑之色: “…我何時說我想祁白師兄了”
雖然這是不爭的事實，但她很確信，她從未這麽直白地將其寫進紙鶴裏過。
顧祁白說道: “小龍昨晚不是給我寫紙鶴，問我能不能去我房間裏睡麽”
小龍小小一只縮在顧祁白懷裏，混沌的思緒令她眨眼的動作都慢了半拍。
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
該怎麽說呢，其實與跟顧祁白分別的那兩百多年比起來，這裏短短的半月顯然不值一提。
但嘗到了與顧祁白日日待在一起的滋味後，再次分開的日子就顯得格外難熬了。
只是小龍此時難受得緊，平日都率真表達一切的她偏偏在這時生出了幾分逆反心理。
她皺皺鼻子，將整張臉都埋進顧祁白懷裏，悶聲道。
“……那我也只是問能不能去祁白師兄的房間裏待一晚，哪裏有想祁白師兄。”
剛說完，小龍又覺得這樣不好。
很不好。
非常不好。
她分明就是很想很想他的，她得讓顧祁白知道。
小龍正欲改口，忽然感覺到有一只大掌落在她的後腦勺處，很溫柔地揉了又揉。
而她所有焦躁不安的情緒，仿佛都在這一刻被輕而易舉地化解掉了。
“好罷，其實是我想小龍了。正好最近事情有了一定進展，便尋空回來一趟。”顧祁白面不改色地說道。
後半句話，顧祁白其實對小龍說了謊。
交流大會結束，各個宗門進入上古秘境的資格名額跟著確定了下來，緊鑼密鼓籌備的同時，正好也是魔界近段時間最忙的時候。
但顧祁白記得，上月的初四，小龍的狀態十分不好，那晚在山谷裏發生的一切他還歷歷在目。
那是小龍的秘密，他沒辦法從小龍口中套出更多細節，更無從得知小龍出現異常的原因。
不過小龍當時曾特意問過他一句，那日是否是初四。
於是顧祁白合理猜測，初四或許就是小龍病癥覆發的日子。
只是小龍是否每月初四都會如此，便無從知曉了。
為了以防萬一，顧祁白不顧魔界的反對，將一幹爛攤子暫時交於破烏，從魔界趕了回來。
也所幸他回來了。
懷裏的小龍似是很冷，瘦弱嬌小的身子一直在不住發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一只蝴蝶，從他懷裏悄然飛走了。
這次小龍狀態變差的速度似乎比上回快了不少。
顧祁白扣著小龍肩膀，眸中溫和笑意一點點淡了下去。
小龍約莫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很輕地皺了下眉: “我也想祁白師兄。”
“但。”她伸手推了推顧祁白。
非但沒將顧祁白推動分毫，還因這小小的一個舉動而耗光了自己的所有氣力。
“我…我今天在術法課上用了好多靈氣，現在好累，想要休息了。”
小龍抿抿唇角，很是費力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祁白師兄明早再來找我吧。”
瞧，小龍不僅不會掩藏自己的情緒，連撒謊的理由都不帶換一個的。
上月初四，小龍也是這樣，要他第二天再去找她。
顧祁白輕嘆一聲，縱容地替小龍將鬢角的碎發撩至耳後。
“那小龍好好休息，我就先回去了。”
話雖是這樣說著，人卻依舊站在原地，壓根沒動。
過了好一會兒，小龍悶悶的聲音才從懷裏飄出來: “祁白師兄，你走了嗎”
顧祁白“嗯”了聲，糊弄起人來，連眼睛都不帶眨一下: “早就走了。”
聞言，小龍徹底放下心來。
她放任自己闔上沈重的眼皮，留下一句輕若蚊蠅的咕噥。
“嗯…走了好，走了就好。”
-
顧祁白攔腰抱起已經失去了意識的小龍，將她平穩安置在了床榻上。
昏睡中的小龍似是格外缺乏安全感，宛如通透白玉的一雙手微微擡起，在半空中胡亂抓著。
直到顧祁白將自己的手遞過去，讓她握住，小龍緊皺著的眉心才稍微有所舒緩。
她固執地把顧祁白的手拉到胸前，同時整個身子蜷縮成一團，像是在藏什麽寶貝。
伏跪在榻前的顧祁白自然由著她去，空著的另一只手則釋放出自己的靈氣。
一回生，二回熟。
那些靈氣輕車熟路地沒進小龍的經脈裏，熟稔地纏上在裏胡亂流竄的白色氣流，像曾經做過無數次一般，予其溫柔的安撫。
做完這一切，顧祁白才伸手撩起小龍披散垂落著的長發。
果不其然，在小龍白皙細嫩的後頸處，與上次一模一樣的東西正嵌在小龍的後頸肉裏，閃爍著瑩白色的光。
這一次，顧祁白沒再急著觸碰那物。
他記得清楚，上次正是因為碰了它，他才被那道驟然變亮的白光卷進了小龍的記憶碎片裏。
顧祁白半瞇起眼，試圖透過那道晶亮亮的光，看清楚它的本質。
然而就在一兩息後，瑩白色的光突然膨脹變大，直至完全占據顧祁白的視野。
待眼前重新歸於清明後，顧祁白周圍的環境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是鐵了心的不想讓他知道那玩意究竟是個什麽東西了。
顧祁白輕挑了下眉，發出一聲無所謂的哂笑。
也罷。
總歸，他也不是非得知道不可。
左右環顧一圈，顧祁白很快意識到，這次記憶碎片將他卷入是的一個錯綜覆雜的山洞。
山洞的內部格外陰暗潮濕，泥濘的青苔隨處可見，鮮有光透進來，不知從何處滴落的水“啪嗒”濺在地面上，蕩起空靈絕響的回音。
顧祁白斂起眼眸，視線最後落在坐在山洞中央的小龍身上。
一個，臟兮兮的小龍。
顧祁白印象中的小龍，永遠都是一副幹凈無暇的模樣。
宛如天邊一輪皎潔的皓月，誰也不得染指。
就算是在上次的記憶碎片裏，那個不知名的地方，小小龍也有一雙那般疼愛她的爹娘。
即便沒有親眼見過，卻也能從他們與小小龍為數不多的交流中看出來，小小龍是他們捧在手心裏怕化了的明珠。
既然如此，那為什麽在這次的記憶碎片裏，小龍就變成了這幅模樣
——坐在石板中央的小龍比起小小龍來，五官身體已差不多長開，惟有眉眼間還帶著一絲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氣。
可穿在她身上的，不再是質地上佳，柔軟輕盈的白裙，而是一件破破爛爛，臟得快要看不清原本顏色的單衣。
她肩上還披著一件似是用某只魔獸的皮制成的鬥篷。
那鬥篷過大了些，也破舊，能將她瘦小的身子完全包裹在其中。
那雙琥珀色的漂亮瞳眸失去了往日明艷又靈動的色彩，常常用來綁發髻的水紅色發帶更是不知所蹤。
如瀑烏發不再紮成精致的雙髻，而是隨意又淩亂地垂散在腰間，讓人很容易就聯想到流落在街頭的那些小乞兒。
可，那些小乞兒或多或少都有伴。
小龍卻孤零零地一個人坐在這空曠靜謐的山洞裏，只有風與水滴落的回聲作陪。
顧祁白不願意認這是他的小龍。
但他同樣也清楚，每個記憶碎片都是從記憶主人的過往經歷中摘取出來的。
所以，在記憶碎片沒有呈現出來的那段時日裏，小龍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才使得她變成如今這幅模樣
顧祁白擡起手來，撫上左邊胸膛。
隔著單薄布料，顧祁白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那裏有一顆心臟正在緩慢地勻速跳動著。
然而顧祁白卻莫名覺得，似乎有什麽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將其無形地扼制住了，才使得他平生以來第一次，有些喘不過氣來。
顧祁白走到小龍身邊，輕聲喚了句: “小龍。”
少女卻像是聽不見也看不到似的，依舊用雙手抱著膝蓋，將自己蜷成一團，雙眼失焦地望著地面。
未經打理的烏發半遮住了她的眉眼，如果不是這具瘦削孱弱的身子仍在因呼吸而緩慢地起伏著，此時的小龍其實更像一樽了無生機的雕塑。
顧祁白想幫她將那幾縷礙眼的碎發別至耳後。
出人意料的是，修長幹凈的食指剛一觸碰上小龍灰撲撲的額頭，下一秒，就從少女的額心處穿了進去。
這便也就意味著，這次進入記憶碎片裏的顧祁白沒有實體。
同樣也代表了，他無法像在上個記憶碎片裏一樣，與小龍進行互動交談。
甚至，連顧祁白想要通過這種方式，給予與他身處在錯位時空，孤苦伶仃的小龍一點微不足道的安慰與陪伴都無法做到。
顧祁白一雙長眸微微狹起，眸底逐漸蒙上一層冷意。
手指在半空中停駐了許久，他無聲將其收回。
隨即在小龍身邊找了個位置與她相挨著坐下，才再度出聲問道。
“疼嗎”
方才顧祁白用餘光註意到了，那些被鬥篷遮掩住的地方，全是大大小小，結了痂的傷疤。
小龍自然聽不到顧祁白的問話，也無法給出任何回答。
顧祁白卻也渾不在意。
他只是自顧自地在心裏面想，肯定是疼的。
尤其，他的小龍還是那麽怕疼的一個姑娘。
這滿身的傷落在顧祁白眼裏，光是瞧著，他便覺得痛得慌。
哪哪都疼。
山洞裏幾乎照不進一絲光亮，洞口處也封有結界，無法得知外面時間的流逝。
顧祁白靜靜陪小龍坐了許久，興許是從日升坐到了月落，又或者是從夜深坐到了天明。
顧祁白不介意。
如果能夠陪小龍這樣一直坐下去，也是極好的。
他這樣心想。
忽然，一直埋著腦袋的小龍似是聽到了什麽動靜，倏地擡起了頭來。
她仿佛在這一瞬間被灌註了無數活力，搖晃著起身，並跌跌撞撞地朝山洞的入口處奔了過去。
不知是太過著急，還是保持了同樣一個姿勢太久太久，以至於腿腳都有些麻了。
總之，小龍將將跑到一半，腳下突然一個踉蹌，險些平地摔了一跤。
顧祁白眸色一凝，高瘦頎長的身影幾乎是瞬間消失在原地，閃身來到了小龍身邊，伸手想要扶住灰撲撲的少女。
但他忘了，在這個記憶碎片裏，他沒有實體。
手從小龍纖細的腕間穿過的一瞬間，另一只手搭了上來，穩穩將小龍給扶住了。
顧祁白一頓。
幾息後，他掀起長眸，對突然闖進的“不速之客”投去一道漠然又陰戾的目光。
奇怪的是，大概是記憶碎片刻意為之，顧祁白看不清那人的五官長相，也聽不見他的聲音。
只能看見小龍朝那人揚起了一個再粲然不過的笑臉，那雙方才還黯淡失色著的美麗眼瞳頓時亮起了綺麗的眸光。
她用極不正常的語速緩慢又艱澀地說道: “你，回，回…來…啦!”
上揚的尾音與喜出望外的神色無一不在彰顯著，那人的出現令小龍有多麽高興。
——就像是，小龍每次從房間裏跑出來迎接他的時候，都會表現出來的那樣。
顧祁白的眸底漸漸覆上一層寒霜。
他仍保持著伸手去扶小龍的姿勢沒變，小龍卻已經在那人的攙扶下直起了身來。
不知那人說了什麽，小龍抿起唇角，赧然地笑了笑。
她眉眼彎彎，擺出顧祁白再熟悉不過的驕矜表情: “就要…接…你。”
那人許是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即從懷裏拿出一顆小又晶亮的光球，是日月精華。
小龍雙手將其接了過去，小心翼翼的模樣像是捧著什麽世間僅有的珍寶。
顧祁白漠然地看著這一切，深邃的眸底無波無瀾。
心裏卻在想。
這麽丁點大的日月精華有什麽用
等從記憶碎片裏出去了，他能給小龍更大更好的。
那人擡手替小龍攏了攏快要滑落肩頭的獸皮鬥篷。
顧祁白眼裏浮上幾分不加掩飾的譏誚之色。
這麽破爛的鬥篷又有什麽用
他給小龍買了那麽多件好看又舒適的衣裙，每一件小龍都很喜歡。
那人牽著小龍的手，回到小龍方才待過的石板上坐下，仔細地替她理了理略微有些淩亂的烏發。
顧祁白舌尖輕抵了抵上顎，眼中那抹譏誚的意味更重。
又如何呢
他也牽過小龍。不僅牽過，還抱過，親過，更給小龍梳過好看的發髻。
可。
雖是這樣想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卻依然在顧祁白心裏紮了根，並且像瘋了一般開始發芽生長。
如果告訴顧祁白什麽是“喜歡”的那位年輕男子此時在旁邊的話，他一定也會告訴顧祁白。
這種情緒，名曰“妒”。
顧祁白長身鶴立地站在那裏，因為沒有實體，高大的身影立在空曠又陰暗的山洞裏，更顯得形單影只。
宛若一只游蕩在山洞裏的孤鬼。
他的五官都隱沒在昏暗的陰翳下，沈默地，近乎病態地，視線緊緊追著小龍與那人，一刻也沒有移開過。
他看著那人撩起小龍的單衣，修長帶傷的食指沿繞著小龍的傷疤邊緣輕撫，高大的身軀彎了下去，看上去像是幫小龍呼了呼傷口。
他看著小龍窩在那人懷裏，乖巧地垂著腦袋任那人輕揉，同時還主動蹭了蹭那人的掌心。
還看著小龍變回了那副蛇不是蛇，蜥蜴不是蜥蜴的模樣，依戀地將那人的手指抱進了懷裏。
顧祁白一動不動，面無表情地看著小龍與那人做著同樣和他做過的一切。
一直到那人離開，堅固的結界將山洞再度封上，小龍又坐回到了山洞中央那塊冰涼的石板上。
她重新將自己抱作一團，琥珀色的漂亮瞳眸一點點失去焦距。
月亮熄滅了光。
顧祁白一言不發地垂眸看了小龍一會兒，然後同之前一樣，若無其事地坐到了小龍身邊，和她聊著明知道不會有任何回應的天。
如此周而覆始。
連顧祁白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這個記憶碎片裏待了多久。
或許只有短短幾天時日，也可能是半月，一年。
直到那道刺眼的白光再度占據顧祁白的視野，將他從記憶碎片裏驅趕了出來。
錯綜覆雜的山洞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小龍幹凈整潔的房間。
昏睡中的小龍穿著顧祁白買給她的漂亮衣裙，手還緊緊抓著顧祁白的，一刻也不曾松開。
就像是在記憶碎片裏時，她曾牢牢握著那人的手時那樣。
看著這一幕，顧祁白的腦海裏卻鬼使神差地浮現出了記憶碎片裏那人骨節分明，與他有著七八分相像的手。
以及那人與他差不多身量的身形。
與此同時，顧祁白也想起一些曾經被他刻意忽略的往事。
譬如為什麽小龍從見到他第一面開始，就對他那麽熱情，那麽依賴。
甚至不管他的真面目如何，便口口聲聲說要同他一邊。
又比如他其實一直清楚，小龍有一套自己的行事標準。
在看過劉生的記憶之後，他以為小龍的準則是他。
只因平時的小龍除了好吃的以外，什麽都不在乎，就像是一具了無生機的空殼。
只有在事關他的時候，諸如高興，生氣一類的情緒才將她一點點填充滿，乃至整個人都鮮活起來。
可在今晚之後，顧祁白不確定了。
不，更準確地說，應該是確定了另外一種可能性。
小龍的行事準則或許從來都不是他，而是她記憶裏的那個人。
用小龍近來的新喜好——話本子裏的話來講，是她的白月光。
俗話說得好，愛屋及烏。
所以，連帶著與那人相像的人，也能得到小龍的垂憐，成為她的行事準則。
倘若放在之前，他剛和小龍認識的時候，知道自己被這麽明晃晃地當做了替身，顧祁白絕無可能讓那人活著。
然而現在。
窗外，艷陽高照。
屋內，顧祁白用未被小龍握住的那只手緩慢撫過小龍柔軟的面頰，淡淡笑了。
小龍每每望向他時，興許是在透過他，尋找她記憶裏那人的影子又如何他不介意。
被小龍當做了那人的替身又如何他也不介意。
和小龍牽手過，抱過，甚至有可能與她接過吻又如何他仍舊不介意。
總歸，現在陪伴在小龍身邊的人是他，而不是她記憶裏的那人。
知道什麽叫做過去式嗎那人就是小龍的過去式。
他才是小龍的現在，與未來。
至於小龍記憶裏的那人，就讓他接著在某個不知名的犄角旮旯裏待著去吧。
啊，這樣說倒也不對。
或許那人早就已經死了。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顧祁白徐徐勾起唇角，昳麗的五官更顯妖冶。
嗯，死了更好。
死了最好。
這樣，月亮就永遠都只會是他一個人的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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