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曙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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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結局·曙光（上）
姬崈循聲望向那個說話的女子。
從兜帽的縫隙裏看出去, 那人站在一片血霧氤氳之中，半邊隱沒在黑暗裏，半張則鋪滿了淩厲的鮮紅, 將那張臉上的陰影浮動照得分明, 且倨且冷，活像一尊玉面修羅。
他的視線緩緩從她的下顎滑上去, 直到睇於她的兩眼之間那雙朱砂痣上, 終於凝住了。
女子慢慢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於是，完整的面孔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那張臉的輪廓, 姬崈很熟悉, 哪怕已經過去千百年, 可是, 她畢竟曾在他的懷中長大。
如今, 她已經褪去了臉上圓潤的嬰兒肥, 那雙深紅寶石一樣剔透的瞳孔, 也變得幽深看不透。
那對紅痣, 還曾是他親手用靈力為他們點下，來昭示他們雙生聖子的高貴身份；也是他，親手將酣睡中的小女孩, 扔進了冰冷的無盡河底。
可是，她看著他, 臉上沒有恨，也沒有暢快, 只有無盡的平靜與淡漠。
姬崈的眼角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 他如今已經不再年輕了，看到明鵲的時候, 難免還是恍惚了一下。
他的反應沒有前世那麽大，或許是因為，他這時被太歲侵蝕得還不夠深，尚且保持著理性的神智。
“你竟然沒有死？”
“掌門派人調查荒闕，意圖栽贓的時候，就猜到了我還活著的可能性，不是嗎？”明鵲涼涼道。
“好，真是好。”姬崈不緊不慢地撫了幾下掌，“怪道你願意與他們一條心，原來是打定了主意，要回來報覆通天門。”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明鵲說，“若不是通天門貪欲太大，甚至要把手伸到荒闕的地盤，本尊根本沒興趣插手這些事。”
“是嗎？”他啞嗓輕笑一聲，“老夫倒是聽手底下的人說，你與儀蘇山謝氏這小子，情誼相當深重呢。”
他的目光帶著寒意射向明鵲身後的少年。
“你們總以為通天門之勢力有如天網，自詡恢恢，疏而不漏，實則接二連三，錯敗於我們這些你瞧不起的‘雛鳥’手下，很生氣吧？”
謝驚堂從明鵲身後站出來，表情譏諷：“我們總以為，掌門您還沈浸於當初姬期先輩在時，通天門的輝煌之中，不願承認如今的敗落。眼下看來，似乎這唯一的榮耀和輝煌，也是你們偽造出來的。”
“你好大的膽子——！”
謝驚堂最t後一句話仿佛終於戳中了姬崈心中的痛點，他低喝出聲，黑袍掩住的手倏然擡起，釋放住了一道極強的威壓，直取謝驚堂的咽喉。
鐺——
靈力與長劍相撞，發出尖銳的長嘯，謝驚堂將長劍橫於身前，勉力接下了這一擊，鮮紅的鳳凰圖騰在他額間若影若現，如火般赤色靈力從緊握劍柄的指節間隙中緩緩飄出，他小臂顫抖著，默默咽下了喉中泛上來的腥甜。
姬崈比他想象中，遠要強得多得多。
雲嬈拔劍出鞘，躡足點地，極靈巧地閃身繞到了姬崈身側，想趁他分心，攻下他另一只手。
“小心！”姬諺幾乎是瞬間就伸手想去拉她，但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在雲嬈長劍就要落下的那一刻，姬崈的黑袍之下忽然伸出了另外兩只手。那兩只手像是章魚的足肢一般，柔韌且可以無限伸長出去，疾速地朝雲嬈的心口沖來。
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雲嬈的身子忽然被一道靈氣化成的玄色鎖鏈給捆住，猛地拉了回去。
“不要貿然行動！”
雲嬈被姬諺拉回了身邊，頭一次見到他急紅了眼。
“他身體結構與常人有異，有整整四條手臂，近身偷襲是下下之策！無論如何，先從這個地宮中出去再說！”
“看到了這些東西，還想活著出去嗎？”姬崈冷聲譏嘲，“姬諺，你承老夫教導多年，什麽時候也變得這麽天真了？”
這個石門攏共就這麽大，兩個人並肩通過都嫌有些太狹窄，姬崈堵在門口，想要跑出去，確實是難如登天。
就在這說話的間隙裏，明鵲的骨鞭如閃電一般，淩厲地朝姬崈奔去，同他的手臂糾纏在一起，似長蛇游曳盤旋而上。
姬崈同時對付多個人，卻是絲毫不落下風，即使明鵲加入進來，也看不出多少吃力。可是，很快他就發現了一絲不對勁。
明鵲的鞭子似乎並不是為了同他夾纏才攻來，而是另有目的，等他終於意識到她的目的是什麽的時候，長鞭的鞭梢已經勾住了他的黑袍，“唰”地一聲，扯了半邊下來。
他一直遮在頭上的兜帽應聲而裂，完整的面容就此顯露出來——
姬崈的眉間，突出了一枚碩大的肉瘤，形如一只豎起的眼睛，除此之外，他的臉上也爬滿了四散的黑色裂紋，直直匯聚到那第三只眼上，堪稱詭異。
而他的腦袋上，也有大大小小不同的隆起，看樣子，與眉間那顆肉瘤大同小異。
他們知道，信奉太歲者，身體上會根據其自身願望產生各不相同的可怖變異。
該說姬崈是太想成為一介“手眼通天”的統治者好呢，還是該說他想模仿姬期結果用力太猛好呢？
趁姬崈尚且還在茫然驚怒之中，明鵲給謝驚堂遞去一個眼神，後者立即會意，將大量靈力匯聚到掌心之中。
然後，隨著“轟”一聲，點亮了他至今為止最亮的一團凰火。
他們終於直到，原來至粹至純的凰火，燃燒起來，當真是金色的，如同一團烈日，捧在掌心，將整個地宮都照得亮如白晝。
姬崈怕光——這是明鵲猜的。不只他，她猜，或許大半個通天門中，信奉了太歲的人都怕光，不然不會整天穿著一襲黑袍，蝸居在這個陰氣森森的小島上，活像是地底躲藏的老鼠。
果不其然，失去半邊黑袍庇護的姬崈一接觸到凰火燦若朝陽的光線，頓時就如吞了千百根針一樣，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姬諺趁他虛弱，順勢放出一道符文，將他暫時困在原地無法動彈，然後一聲令下：
“跑！”
四人於是奪門而出。
謝驚堂跑了兩步，忽然又折返回去，擡頭看向血池上頭那把劍，大聲道：“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出去？去外頭看看你後輩都幹了什麽好事！”
不過一個呼吸之後，長劍立刻發出了顫鳴聲。
姬期呆在這地宮中數千年，說得好聽是供奉，其實說白了就是禁錮，早就已經厭煩。
“豎子爾敢！”
姬崈被暫時困在原地，一時怒極，目眥欲裂，朝他大吼。
謝驚堂躍至半空中，一把將姬期的重劍摘了下來，抱到懷中，轉身朝姬崈啐了一口。
“呸！我有什麽不敢的！”
少年將這句話甩在身後，便如一只翠鳥，輕巧地飛掠過他身邊，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
“那個符咒困不住他多久的。”
姬諺的聲音於疾速奔襲中半數化在了風中，語氣沈甸甸地往下墜。
正如他所言，他們不過剛到半路，就聽見甬道後方已經傳來了追趕的聲響。
按理說通天門並不以武術制勝，所以體魄實在算不上好，像是姬崈這樣的老頭就更是不可能如此敏捷。
但如今他已經變異，可以說是今時不同往日了，眾人聽著他那兩條足肢拍打在墻壁上的聲音，都有些汗流浹背。
“你們看，這個石壁好像裂開了！”雲嬈餘光瞥到甬道石墻上逐漸開裂的紋路，“在往裏滲水啊！”
這座地宮顯然是修在水下的。也許是因為年代太久遠了，頗有點破破爛爛豆腐渣工程的意思，被怒極的姬崈使勁拍了幾下，立刻就裂開了。
“我有種這裏要淹了的預感。”
可是，姬期的靈體，包括謝氏那座神器“鍛白骨”還在下面啊！
也就在此時，突然有一個猜想，福至心靈般地出現在了謝驚堂的腦海中。
通天門想要拿到鍛白骨和系魂鈴，不會是為了覆活姬期吧？
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只是這個計劃隨著系魂鈴的丟失與姬期魂魄的殘缺，不得不推遲到了現在。
而眼下，姬期的最後一瓣魂魄從明鵲那裏歸回了原位，那麽，若是通天門真的從他身上將系魂鈴搶去了，一切不都水到渠成了嗎？！
通天門真是想回到巔峰想瘋了！
身後姬崈的腳步聲越發迫近了，石壁裂開的縫隙也越來越大，不少地方都開始有海水滲進來。
他們幾乎稱得上狼狽地奔出了地宮，一個接一個從洞口翻了出去，重新回到了掌門的廂房。
塔內多半早被敵人圍住，定是不能走了，明鵲環顧四周，最後出鞭一把將墻上的窗格擊碎了。
“走。”
她在後斷尾，在姬崈從地宮洞口出來的瞬間，一把從窗格中翻了出去。
不過將將才往下落了一會，她就被人猛然撈到了飛劍之上。
謝驚堂腰側的金鈴子正在瘋狂搖晃，少年緊皺的眉頭微微松開了一些。
“師尊他們要來了。”他說。
*
通天門上下陷入了大亂。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地傳來：先是地宮被闖，導致掌門不得不中斷太歲祭祀，親自去看，現在更是有人來報——
“地宮塌陷，老祖的靈體隨著地宮殘骸，一同沈入水下了！”
“混賬！”
祭壇之上端坐各方位的通天門長老皆是表情驚怒，危朔更是直接起身，怒道：
“掌門現在在哪兒？”
“五蘊塔內！掌門讓屬下趕快召集諸位長老過去！”
就在此時，又有一位通天門徒連滾帶爬地跑了過來：“危朔長老！宮外有人擂門，說是以劍回宗、昆侖墟為首的一行人，來接他們的弟子回去！”
接徒弟回去？當真是荒唐。
這不就是明晃晃地撕破了臉嗎？
......
然而，此時的明鵲四人，已經無暇去顧及另一邊的狀況了。
姬崈和他們的戰場，儼然已經轉到了空中。他們四人占據四個方位，將姬崈包圍在中間，俱是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
通天門講究“以意化物、以神禦敵”，更多時候，並非以蠻力制勝，而是通過訣術與符令來擾亂人的精神意識。
到了此番可以施展得開拳腳的地方，他們才真正領略到了通天門言靈術法之恐怖。
仿若古神般的低語呢喃從四方八面鋪天蓋地地降下，將他們包裹其中，活像倒扣碗中的螞蚱，被敲在碗壁上一聲聲巨響震得頭暈眼花。
不僅僅是頭暈眼花，更兼之陣陣靈力沖擊，如刀刃般割在皮膚上，順耳朵爬進五臟六腑之中，恍惚之中，竟像是要沁出血來。
“你怎麽了？”
姬諺扶住一邊臉色突然變得煞白的明鵲，眉頭皺起。
不同於習慣近身纏鬥的謝驚堂和雲嬈，更擅長遠攻的姬諺站在稍靠外的位置，給眾人提供咒術上的加持，順便負責保管從地宮帶出來的姬期佩劍。
是以，他第一時間註意到了明鵲的不對勁。
明鵲不作聲地搖了搖頭，想要再次回到戰局之中，卻被姬諺一把拉住，他掐住她的手腕，探上命脈的瞬間，臉色一變。
明鵲的脈像極其虛弱，真氣紊亂，t正在體內橫沖直撞，再加上外部言靈咒術的傷害，直將臟腑心脈撞得鮮血橫流，恍若刀絞。
“你之前受的傷沒有養好？！”他的尾音有些發抖，似是不可置信，“你不是同我們說，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嗎？”
在出發之前，他們幾個就反覆和明鵲確認過她的傷勢問題，也是明鵲信誓旦旦地說，自己已經沒有大礙。
可是，實際上，只有明鵲本人清楚，那次在重傷之下，透支靈力煉丹為謝驚堂保命的事情，對她的靈體損害到底有多大。
“噓。”她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在這樣的情況下，居然還笑得出來，“不這麽說，你們肯定不讓我來。”
“難不成，還真的讓他一個人跑到這裏找死？”
姬諺知道，這個“他”說得是誰；他也看得出來，明鵲豎起的手正在微微地發著抖——明鵲這樣能忍痛的人，居然痛得開始發抖！
他想用靈力替她療傷，卻被她將手推了回去。
“後面還有的是地方要用靈力呢，不用浪費在我這。”她挑挑唇角，“你還是多看著雲嬈吧，哥。”
現在這樣的情況下，輸進去的靈力之於她的傷勢，也不過就是泥牛入海罷了。
“你再堅持一下，雲嬈他們的師尊一行人馬上就到了。”
姬諺卻仿佛被她這一聲調笑一樣的“哥”叫得險些掉下淚來，但好歹是忍住了：“阿鵲，你再堅持一下。”
他的話音還沒待落下，明鵲又反手出了鞭，將姬崈意圖偷襲謝驚堂的一只手給打退了。
就是這麽一下，便叫她的唇邊沁出一道血絲來。
明鵲擡起袖子，不動聲色地擦去了。
謝驚堂出劍的動作已經有些吃力了。且看他遍體鱗傷，渾身狼狽，就能知道他和雲嬈絕對不是姬崈的對手，能堅持到現在已是極限。
就在此時，他腰側的金鈴子忽然再次瘋狂顫動起來，清脆的鈴音一時蓋過了四周的言靈低喃，不禁叫人為之一振。
兩道劍光倏爾從天而降，一道如天山寒雪，另一道如燦爛流光，直直地朝姬崈劈下。
雲嬈驚叫：“師尊！”
“退後！”
白崇肅高喝一聲，盤旋著靈光的黃符隨他手勢在八方立列開陣。
身後緊接著傳來了許多熟悉的聲音，好像有寧茴，陳詢，白止徽，公孫宜，好多好多，疊聲喊著“我們來了！”
當然，來的並不只是他們，還有通天門的一眾門徒與長老。
局面一時變得混亂了起來，但無路如何，四人總算是獲得了一絲喘息之機，能退到角落之中，稍作休整。
“聽說你們發現了關於通天門老祖的大秘密啊。”問逍遙被分配過來給他們緊急療傷，瞥向姬諺身後，“這不會是那位老祖的重劍吧？”
姬諺點點頭。
問逍遙一挑眉：“我從前游歷的時候，倒是聽過一個關於姬期的故事。不過據說是野史，但現在看來，好像也不怎麽野。”
他說，其實當初就有傳言說，姬期其實並不是飛升了，而是殉道而死。
從前的通天門，其實並不居於澹水流波。那時姬期正值盛年，通天門也處於輝煌之中。
也就是在這幾年左右，修仙界突然出現了一個神秘的存在，盤踞於渺無人煙的澹水流波之中，被戲稱為“舊神”。
據說這個神秘存在形如坐蛸，身有八帶，身軀如同百十座山峰一樣高，素日沈於無盡河底下，幾乎無人見過。
但見過的人，無一不成了瘋癲模樣，甚至形貌上都發生了可怖的異變。
這件事，流傳得並不廣，但不知怎的，就傳到姬期耳中，便引起了他的註意。他用星象、靈咒將此事參奏真正的神祇，並最終得到了指引——
“舊神不凈，盲目癡愚，於修仙界，百害無利，當殺無疑。”
於是，姬期就帶領整個通天門遷至澹水流波，目的，就是絞殺這個“舊神”。
“這場戰役兩敗俱傷，通天門死傷慘重，而姬期，更是在此戰中殉道，連靈體都未能完整留存下來。”
而舊神沒有死，就此消失了，甚至連一星半點的痕跡都未能留下。
見過舊神的人，死的死，瘋的瘋，修仙界的人本就不太相信此等傳聞，更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它存在過，而這張宏大的戰役，也就此隱沒在澹水流波沈沈的海霧中，不為眾人所知。
剩下的，只有人丁雕落的姬氏，他們守著他們老祖破碎的靈體，和他那把與“舊神”抗衡的重劍，定居在了澹水流波的長生島上，並對外宣稱，老祖姬期已經飛升。
這個謊言，就此成為了通天門在修仙界最後的輝煌，從此之後，失去了姬期的通天門一日一日敗落下去，再也不覆往日鼎盛的榮光。
故事剛說完，姬諺身後那柄重劍就猛地震了一下，散發出盈盈的紅光，仿佛在親口認證這個說法。
誰都沒想過，這像是被博眼球的說書人編出來的荒唐故事，居然是隱沒在歷史之中的真相。
問逍遙楞了一下，忽然瞪大眼睛湊近過去，半晌，有些結巴道：“這，這裏面...”
“這裏面是姬期的魂魄。只不過是破碎的。”明鵲說，“包括他的靈體，也被他們搶來的謝氏秘寶修覆好，留存在了通天門的地宮中。不過，現在有可能已經沈到無盡河底去了。”
問逍遙：“你意思是說，現在姬期本人，和他的劍，都在這裏？”
四人俱是點點頭。
“那就好辦了啊！”問逍遙忽然一拍巴掌道。
“什麽？”
“你們不覺得，剛剛那個故事裏的‘舊神’，和你們所說的，通天門供奉的這個太歲很像嗎？”雲嬈也跟著一拍巴掌，“有沒有可能，他們其實是同一種東西，只是形態不同？”
重劍再次發出了長鳴，仿佛在表達對這個說法的讚許。
“這把劍既然斬過祂一次，就能斬第二次。”姬諺頓時了然，“或許它，就是我們制勝通天門的最後法寶。”
這樣一想，當真諷刺。
宗門老祖為斬殺舊神而死，他拼死護下來的後輩卻為了恢覆往日榮光，得到至高力量，選擇屈從這個“舊神”，甚至不惜殘害老祖一生都在牽掛的修仙界。
繼承下無數榮光又怎麽樣呢？修行之道，終究在最後被拋棄了。
最可怖的異變也許並非靈體上的改變，而是修行者的初心。
或許姬氏的人後來自己都忘了，姬期一開始創建通天門，是為了成為修仙界與神之間連接的橋。
——“聆神意、傳神旨，集萬物真意，供此間真神，我願以此身，捍修行大道，佑天下蒼生。”
即使為拯救蒼生而死的那一戰，最終無人能知，也沒關系。
......
“你好像不太好啊。”
問逍遙悄悄繞到明鵲身邊，臉上難得沒有嬉笑的表情。
“真氣紊亂，心脈出血，你現在運轉魔氣，和透支性命沒什麽區別啊。”
“還行，人至少還能站在這裏。”明鵲挑眉，輕描淡寫地答他，“倒是你，跟宗主們一個輩分，怎麽好意思和我們在一處躲懶？”
“魔尊大人都不急，我有什麽急的？”他笑著搖搖頭，“通天門這些人算什麽，妖魔鬼怪...還待粉墨登場呢。”
明鵲擡頭看了一眼愈發陰沈的天色。
“快了。”
她站起身來，再次握緊了手中的長鞭。
“明鵲。”問逍遙忽然在身後很認真地叫她。
她回頭露出疑惑的神色。
“你還想活的話，待會就別太拼命。我們都在這裏，不缺你一個。”他神色嚴肅，一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她，認真叮囑，“相識這麽久，沒有人想看到任何一個身邊人出事。”
她露出個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後聳聳肩：“我盡量。”
系統給她的任務說，要她拯救修仙界，這個拯救的意思，到底是要罪魁禍首由她親手弒去，還是目的達成即可，她也並不十分清楚，
如果任務完成不了，她也逃不過一個死字，甚至於這一世他們所做的努力也全都白費。
至少這一世，謝驚堂活下來了，不是嗎？這就夠了。
就在這時，她的思緒被一陣瘋魔的笑聲打斷了。他們擡頭望過去，發現那是被眾人圍住的姬崈發出的。
他此時已經儼然是一副癲狂之態，原本莊嚴豎起的發冠已經歪斜，整個人披頭散發、衣衫淩亂，配上變異的肢體，更顯得詭異恐怖至極。
在爭鬥過程中，也有不少弟子被他殺死，其中一部分已經過了金丹期，就被他殘忍地破開了腹肚，挖出金丹生吞了下去。
他唇邊猶帶著淋漓的血跡，邊t笑邊嘆：“你們以為這樣就能打敗老夫嗎？你們太天真了！”一句一句，逐漸變成了怒吼，“你們根本不清楚，神賜下的力量又多麽強大！”
最後一句，嘶啞的聲音幾乎要撕開整個天空：
“......太歲諸神...賜吾福澤，賜吾神力！......姬氏覆蘇，手眼通天！”
就在這句話破空的瞬間，整個長生島忽然劇烈地震顫了起來，天空更陰，陰得幾乎要滴下墨來，空氣之中，逐漸被一種詭異的腥甜的氣味塞滿。
一個龐大的東西，漸漸從迷蒙的海霧瘴氣中，顯出渾圓的輪廓來。
祂緩慢地近了、近了，直到他們終於能夠模糊看清那個龐然大物大致的模樣。
一個白膩肥厚的肉球。
那個肉球大約有百丈還要高，渾身泛著如白玉油脂一樣的細膩光澤，以一種似蠕動又似滾動一樣的方式，從無盡河中悄悄嶄頭露角，再慢慢朝他們的方向移動過來，一點一點，遮蔽了僅剩的天光。
再近一些，看得更加清楚了，所有人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那肉球之上，赫然掛著許多不同面目的腦袋與肢體，有的半身露在外面，有的只剩一截胳膊，還有的，僅僅就是一個腦袋。
除了露出的地方之外，其他融進了肉球之中的部分，好像都被融成了與祂一體的肉泥，遠遠看去，那些掛在上面的肢體活像是那光滑肉球上長出的肉芽、病瘤一般。
明鵲在裏面發現了幾張熟悉的魔族面孔。
她果然沒猜錯，那些失蹤的屍體，全都被這個“太歲”給吸收了，相比，唐儒真也正在這個肉球之中，化為了邪神的養料。
一霎那，喉中倏然湧上一股血腥味，不知道是被惡心的還是氣的。
她瞥了一眼身側的謝驚堂，少年的臉色算不得好，在先前與姬崈打鬥時，身上已經落下了不少傷，現在又見到這麽個怪東西，心情估計沈重得可以。
謝驚堂察覺到明鵲的視線，回看過來，很敏銳地捕捉到明鵲臉上的一絲虛弱。
他挪到她身邊，悄悄抓住她的手，這雙手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涼，這讓他心中莫名生出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你受傷了？”
他緊張地朝她身上看，卻並沒有看到很明顯的傷口，倒是明鵲回握的時候，碰到他手背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讓他忍不住嘶了一聲。
“沒事。”她硬生生將一口血吞回肚子裏，沖他搖搖頭。
真的沒事嗎？
他還沒來得及問出這句話，那久久沒有動靜的太歲忽然動了。
從天際之外，飄來一陣渺遠的歌聲，那歌聲是聽不懂的呢喃，撐滿了四周如死一般的寂靜，聽見那歌的人，忍不住就要將視線朝太歲的方向投過去，好像不由自主地被祂吸引，粘住了眼睛。
愈看，視線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再次模糊，神思漸漸變得迷蒙起來，再然後，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腳...
整個戰場中的空氣都好像被抽空了，沒有聲音，沒有呼吸，沒辦法說話，也沒辦法思考了，只有那渺遠歌聲，回蕩在腦海中。
天界之外的世界，就是這樣嗎？
“嗤！”
忽然有一個昆侖墟的弟子，拔出佩劍，將劍直直地插進了身側同伴的心口。
溫熱的血瞬間噴濺，他的同伴大睜著眼睛直直倒下去，臉上表情卻是平靜愉悅的，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的痛苦，而那個殺人弟子的臉頰濺了上血，似乎終於得到了一剎那的清醒。
他看著眼前的倒下的人——那是他在派中最投契的朋友——發出了一聲尖叫。
這聲慘痛的尖叫恍然間喚回了所有人的神思，謝驚堂猛地搖搖頭，驚覺自己竟然已經快把劍駕到了明鵲的脖子上，而另一只手臂尚存一絲神思般，正拼命壓住這只握劍的手。
明鵲仍站在原地，沒什麽動作，可是仔細看去，才發現她為了保持清醒，只能用雙掌緊緊握住骨鞭，因為太用力，乃至於整個手掌都皮開肉綻地鍥了進去。
這難得的清醒不過是一瞬，很快，她感到視線又要再次模糊下去。
他們終於知道了太歲力量的恐怖，能在無聲無息中控制人的精神意識，讓被控制者自相殘殺，沒有絲毫反抗之力。
身後有人輕輕地扯了她的衣角。明鵲狠狠地捏了一下骨鞭，尖利龍骨穿破血肉，與她指骨相撞，劇烈的疼痛得以讓她控制自己的身體扭過頭去。
是姬諺。
他額上的青筋猛烈地跳動著，掛滿了汗水，想說的話，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口中蹦出來：
“姬期前輩，方才用魂魄傳靈予我...說如果有劇烈的外物刺激...或許可以...短暫脫離開這種狀態...”
“比如...大雨、大風、雷聲...然後，此時用他的劍...或許可以...”
或許可以謀得一絲生機。
碎魂傳靈，是違背天道之事，跟死人覆活說話的詭異程度基本無異，是以，若是真傳靈成功，這捧碎魂即將面臨的就是消散。
他用這麽大的代價所傳遞出來的訊息，也許真的就是唯一破解之法。
大雨...上哪去找一場大雨來澆醒他們？
她木然地盯著姬諺，有一個想法逐漸在她腦海裏成型。
這一刻，大抵是雙生子之間的心意互通，姬諺猛然意識到了她要做什麽。
三界有傳言，荒闕魔主明鵲，“怒引天雷暴雨，一鞭百魔伏死”，若拼盡全力催動魔氣，魔蛟骨鞭則必定興起天雷暴雨。
“不...不行...”他瞪大了眼睛，“不行...”
再大肆引動魔氣，她的心脈絕對承受不住，無力回天！
明鵲大抵是猜到了他要說些什麽，提前把頭轉了回去，背影像個還在叛逆期的小孩。
姬諺就在這個時候很不合時宜地想到，他竟然從來沒有見過妹妹少年叛逆的樣子。
分別時，還是懵懂孩童，再相遇，她已經完全長大。
他明明才找到她沒多久啊。
為什麽會這樣呢？
明鵲不是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問逍遙的話依然歷歷在耳，可是現在，如果她不這樣做，死的就是這裏的所有人。
她不想要這一世做的所有一切全部都白費，最重要的是...
她不想他死。
明鵲最後看了一眼身側的翠衣少年，這最後一眼，居然是在餘光裏偷偷看的。
收回視線的剎那，她反手握緊了鞭身，橫流的鮮血順著鞭上嶙峋的紋路不斷淌下，直到沾滿了每個骨節。
消失許久的系統警告聲驟然在她腦中響了起來：
“警告——警告——系統警告——宿主您的機體狀態不...”
明鵲頭一次命令系統：“閉嘴。”
系統閉嘴了。
淡紫色的光芒從她的身周慢慢透了出來，逐漸越來越深，越來越濃。
她手中的玄色長鞭忽然脫手而去，被魔氣催使，懸於空中，如一條真正的蛟龍一般，繞她身側，盤旋游曳，發出尖銳的鳴嘯。
魔氣與玄骨蛟龍彼此纏繞，越飛越高，她反手拈訣，將真氣匯於指尖，倏然，沖天而上！
烏雲密布之中，如回應般放出天雷三聲，仿若警鐘長鳴，振聾發聵。
隨之落下的，是稀稀落落的雨滴，眨眼間，就變成了傾盆暴雨，落在身上，朔風卷過，寒涼刺骨。
戰場上終於此起彼伏地響起腳步聲與說話聲，像是終於從一場迷離的幻境中掙脫，俱有種冷汗橫流之感。
“......”
謝驚堂的意識驟然被這場雨澆醒了。
眼前的場景被淋漓雨幕分割成了大塊的琉璃，其中唯一清晰的，是明鵲印在他眼底佝僂的身影。
一大口血從她的口中噴了出來，她踉蹌地晃了晃身子，一步、兩步，終於慢慢地、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幾乎是飛撲過去，將她的身子接住。
頭一次，明鵲這麽順從地躺在他的懷中，面若蒼紙，滿身冷汗。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像胸口破了個大洞，呼吸不上來一般，每呼出一口氣，就吐出一口血，混著面上的雨滴，順雪白的脖頸流淌下來，染濕了衣襟。
腦中的警告聲一句疊一句，如同浪潮一樣湧上來，陣得耳朵嗡嗡發麻：
“警告——宿主機體狀態嚴重不穩定！警告——宿主機體狀態嚴重不穩定！”
謝驚堂瞳孔震顫，看著她的臉，感覺到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像是碎開了，輕微的“劈啪”一聲，然後碎片將五臟六腑戳得生疼。
少年此生在許多事上都十分遲鈍，難得聰敏了一次，卻希望這難得的一次預感不要成真。
“我替你療傷..t.沒事的，馬上就沒事了。”他擡手運起靈力，“阿鵲，不會有事的。”
明鵲卻猛地抓住了他的手。那交握的兩只手，都是傷痕累累、血汙交錯，卻握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緊、都要用力。
“你聽我說...”
雨水於她死白的面孔上橫斜，從山根淌進眼睛，再從眼眶流出來，讓人分不清那到底是水還是淚。散亂的發絲粘在那張臉上，黑的越黑，白的越白，她的瞳孔卻像是兩丸至臻寶石，亮得叫人心慌。
“我把我的魔丹給你。”她盡可能念清楚每一個字，“然後，用姬期的劍殺了祂，他會幫你的。”
他表情木木的，渾身顫抖起來，才知道原來人崩潰到了極致，眼睛是發幹的，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我不要你的魔丹！”他說，“會有其他的辦法的，你再堅持一下，等太歲死了，一定有其他的辦法救你。”
魔丹裏存有一個魔族畢生的力量，只要離體，則魂魄無所守，必死無疑。
“我的靈體損壞太重...存不住我的魂魄了...”明鵲用指節留戀地撫了撫他的臉頰，“魂魄散去，魔丹就沒有用了...”
“不如，留給你。”
少年俯下身去湊近了她，近到明鵲聞到了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梨花香，他翠色衣裳上掖著兩條玉白的衣襟，此時已經盡數被她臉上的血跡染紅。
為什麽會這樣呢？不該是這樣啊。
這小半生他或許得到良多，可是細細數來，命運贈予給他未必是如他所願，可他不想失去的，卻一次又一次離開了他。
他想起相識不久時，千機崎城的那個晚上，她把那根龍筋掛到他的脖子上，然後說：
——“人生就是這樣的，仆困，不動，才懂得不能有常合而有常離。”
那時他把臉埋在她的頸中，如今時光流轉，角色對調，那個他曾以為永遠不會倒下的人，就靠在他的頸邊，一口一口地嘔著血，像要把心腑都嘔出，先是烏黑，再是鮮紅，一片一片，沾濕了衣裳。
可即使如此，她還是對他說：“聽話。”
吞下我的魔丹，讓我成為你的一部分吧，再拿起那柄劍，替我報仇。
“...我知道了。”
他的神情倏然平靜了下來，伸手摸向衣襟，將一直掛在脖子上的龍筋取下，那制成長命鎖模樣的系魂鈴就墜在下頭，丁零丁零地響。
明鵲眼中的血絲已經根根崩裂，湧成一片，直將天地都染成了紅色，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了。
少年再次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
那顆魔丹，就順著一口血，渡進了他的口中。
分開時，聽到他輕聲的呢喃。
“我不會讓你死的。”
話音落下，隨著一聲脆響，系魂鈴在他掌心化為了齏粉，無數燦金光點從中飄出，包裹住了明鵲的身體。
嗯。
身體逐漸失去了動彈的能力，她終於釋懷地笑起來，像是借著最後回光返照的力氣，動了動嘴唇，很低很低地說了一句什麽。
謝驚堂湊近去聽，聽到她說的是：
“謝驚堂，你眼淚掉我臉上了。”
......
......
......
“叮——系統提示：恭喜宿主，攻略對象好感值100，信任值100，故事進度100%，結局完成度100%。”
“達成結局：TE；
達成成就【真愛】；
達成成就【救贖】；
達成隱藏成就【紅線】；
完成支線劇情【謝氏之謎】；
......”
“恭喜您，完美完成了任務一與任務二！”
“系統即將為您發放最終獎勵——【大型創可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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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崈循聲望向那個說話的女子。
從兜帽的縫隙裏看出去, 那人站在一片血霧氤氳之中，半邊隱沒在黑暗裏，半張則鋪滿了淩厲的鮮紅, 將那張臉上的陰影浮動照得分明, 且倨且冷，活像一尊玉面修羅。
他的視線緩緩從她的下顎滑上去, 直到睇於她的兩眼之間那雙朱砂痣上, 終於凝住了。
女子慢慢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於是，完整的面孔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那張臉的輪廓, 姬崈很熟悉, 哪怕已經過去千百年, 可是, 她畢竟曾在他的懷中長大。
如今, 她已經褪去了臉上圓潤的嬰兒肥, 那雙深紅寶石一樣剔透的瞳孔, 也變得幽深看不透。
那對紅痣, 還曾是他親手用靈力為他們點下，來昭示他們雙生聖子的高貴身份；也是他，親手將酣睡中的小女孩, 扔進了冰冷的無盡河底。
可是，她看著他, 臉上沒有恨，也沒有暢快, 只有無盡的平靜與淡漠。
姬崈的眼角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 他如今已經不再年輕了，看到明鵲的時候, 難免還是恍惚了一下。
他的反應沒有前世那麽大，或許是因為，他這時被太歲侵蝕得還不夠深，尚且保持著理性的神智。
“你竟然沒有死？”
“掌門派人調查荒闕，意圖栽贓的時候，就猜到了我還活著的可能性，不是嗎？”明鵲涼涼道。
“好，真是好。”姬崈不緊不慢地撫了幾下掌，“怪道你願意與他們一條心，原來是打定了主意，要回來報覆通天門。”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明鵲說，“若不是通天門貪欲太大，甚至要把手伸到荒闕的地盤，本尊根本沒興趣插手這些事。”
“是嗎？”他啞嗓輕笑一聲，“老夫倒是聽手底下的人說，你與儀蘇山謝氏這小子，情誼相當深重呢。”
他的目光帶著寒意射向明鵲身後的少年。
“你們總以為通天門之勢力有如天網，自詡恢恢，疏而不漏，實則接二連三，錯敗於我們這些你瞧不起的‘雛鳥’手下，很生氣吧？”
謝驚堂從明鵲身後站出來，表情譏諷：“我們總以為，掌門您還沈浸於當初姬期先輩在時，通天門的輝煌之中，不願承認如今的敗落。眼下看來，似乎這唯一的榮耀和輝煌，也是你們偽造出來的。”
“你好大的膽子——！”
謝驚堂最t後一句話仿佛終於戳中了姬崈心中的痛點，他低喝出聲，黑袍掩住的手倏然擡起，釋放住了一道極強的威壓，直取謝驚堂的咽喉。
鐺——
靈力與長劍相撞，發出尖銳的長嘯，謝驚堂將長劍橫於身前，勉力接下了這一擊，鮮紅的鳳凰圖騰在他額間若影若現，如火般赤色靈力從緊握劍柄的指節間隙中緩緩飄出，他小臂顫抖著，默默咽下了喉中泛上來的腥甜。
姬崈比他想象中，遠要強得多得多。
雲嬈拔劍出鞘，躡足點地，極靈巧地閃身繞到了姬崈身側，想趁他分心，攻下他另一只手。
“小心！”姬諺幾乎是瞬間就伸手想去拉她，但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在雲嬈長劍就要落下的那一刻，姬崈的黑袍之下忽然伸出了另外兩只手。那兩只手像是章魚的足肢一般，柔韌且可以無限伸長出去，疾速地朝雲嬈的心口沖來。
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雲嬈的身子忽然被一道靈氣化成的玄色鎖鏈給捆住，猛地拉了回去。
“不要貿然行動！”
雲嬈被姬諺拉回了身邊，頭一次見到他急紅了眼。
“他身體結構與常人有異，有整整四條手臂，近身偷襲是下下之策！無論如何，先從這個地宮中出去再說！”
“看到了這些東西，還想活著出去嗎？”姬崈冷聲譏嘲，“姬諺，你承老夫教導多年，什麽時候也變得這麽天真了？”
這個石門攏共就這麽大，兩個人並肩通過都嫌有些太狹窄，姬崈堵在門口，想要跑出去，確實是難如登天。
就在這說話的間隙裏，明鵲的骨鞭如閃電一般，淩厲地朝姬崈奔去，同他的手臂糾纏在一起，似長蛇游曳盤旋而上。
姬崈同時對付多個人，卻是絲毫不落下風，即使明鵲加入進來，也看不出多少吃力。可是，很快他就發現了一絲不對勁。
明鵲的鞭子似乎並不是為了同他夾纏才攻來，而是另有目的，等他終於意識到她的目的是什麽的時候，長鞭的鞭梢已經勾住了他的黑袍，“唰”地一聲，扯了半邊下來。
他一直遮在頭上的兜帽應聲而裂，完整的面容就此顯露出來——
姬崈的眉間，突出了一枚碩大的肉瘤，形如一只豎起的眼睛，除此之外，他的臉上也爬滿了四散的黑色裂紋，直直匯聚到那第三只眼上，堪稱詭異。
而他的腦袋上，也有大大小小不同的隆起，看樣子，與眉間那顆肉瘤大同小異。
他們知道，信奉太歲者，身體上會根據其自身願望產生各不相同的可怖變異。
該說姬崈是太想成為一介“手眼通天”的統治者好呢，還是該說他想模仿姬期結果用力太猛好呢？
趁姬崈尚且還在茫然驚怒之中，明鵲給謝驚堂遞去一個眼神，後者立即會意，將大量靈力匯聚到掌心之中。
然後，隨著“轟”一聲，點亮了他至今為止最亮的一團凰火。
他們終於直到，原來至粹至純的凰火，燃燒起來，當真是金色的，如同一團烈日，捧在掌心，將整個地宮都照得亮如白晝。
姬崈怕光——這是明鵲猜的。不只他，她猜，或許大半個通天門中，信奉了太歲的人都怕光，不然不會整天穿著一襲黑袍，蝸居在這個陰氣森森的小島上，活像是地底躲藏的老鼠。
果不其然，失去半邊黑袍庇護的姬崈一接觸到凰火燦若朝陽的光線，頓時就如吞了千百根針一樣，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姬諺趁他虛弱，順勢放出一道符文，將他暫時困在原地無法動彈，然後一聲令下：
“跑！”
四人於是奪門而出。
謝驚堂跑了兩步，忽然又折返回去，擡頭看向血池上頭那把劍，大聲道：“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出去？去外頭看看你後輩都幹了什麽好事！”
不過一個呼吸之後，長劍立刻發出了顫鳴聲。
姬期呆在這地宮中數千年，說得好聽是供奉，其實說白了就是禁錮，早就已經厭煩。
“豎子爾敢！”
姬崈被暫時困在原地，一時怒極，目眥欲裂，朝他大吼。
謝驚堂躍至半空中，一把將姬期的重劍摘了下來，抱到懷中，轉身朝姬崈啐了一口。
“呸！我有什麽不敢的！”
少年將這句話甩在身後，便如一只翠鳥，輕巧地飛掠過他身邊，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
“那個符咒困不住他多久的。”
姬諺的聲音於疾速奔襲中半數化在了風中，語氣沈甸甸地往下墜。
正如他所言，他們不過剛到半路，就聽見甬道後方已經傳來了追趕的聲響。
按理說通天門並不以武術制勝，所以體魄實在算不上好，像是姬崈這樣的老頭就更是不可能如此敏捷。
但如今他已經變異，可以說是今時不同往日了，眾人聽著他那兩條足肢拍打在墻壁上的聲音，都有些汗流浹背。
“你們看，這個石壁好像裂開了！”雲嬈餘光瞥到甬道石墻上逐漸開裂的紋路，“在往裏滲水啊！”
這座地宮顯然是修在水下的。也許是因為年代太久遠了，頗有點破破爛爛豆腐渣工程的意思，被怒極的姬崈使勁拍了幾下，立刻就裂開了。
“我有種這裏要淹了的預感。”
可是，姬期的靈體，包括謝氏那座神器“鍛白骨”還在下面啊！
也就在此時，突然有一個猜想，福至心靈般地出現在了謝驚堂的腦海中。
通天門想要拿到鍛白骨和系魂鈴，不會是為了覆活姬期吧？
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只是這個計劃隨著系魂鈴的丟失與姬期魂魄的殘缺，不得不推遲到了現在。
而眼下，姬期的最後一瓣魂魄從明鵲那裏歸回了原位，那麽，若是通天門真的從他身上將系魂鈴搶去了，一切不都水到渠成了嗎？！
通天門真是想回到巔峰想瘋了！
身後姬崈的腳步聲越發迫近了，石壁裂開的縫隙也越來越大，不少地方都開始有海水滲進來。
他們幾乎稱得上狼狽地奔出了地宮，一個接一個從洞口翻了出去，重新回到了掌門的廂房。
塔內多半早被敵人圍住，定是不能走了，明鵲環顧四周，最後出鞭一把將墻上的窗格擊碎了。
“走。”
她在後斷尾，在姬崈從地宮洞口出來的瞬間，一把從窗格中翻了出去。
不過將將才往下落了一會，她就被人猛然撈到了飛劍之上。
謝驚堂腰側的金鈴子正在瘋狂搖晃，少年緊皺的眉頭微微松開了一些。
“師尊他們要來了。”他說。
*
通天門上下陷入了大亂。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地傳來：先是地宮被闖，導致掌門不得不中斷太歲祭祀，親自去看，現在更是有人來報——
“地宮塌陷，老祖的靈體隨著地宮殘骸，一同沈入水下了！”
“混賬！”
祭壇之上端坐各方位的通天門長老皆是表情驚怒，危朔更是直接起身，怒道：
“掌門現在在哪兒？”
“五蘊塔內！掌門讓屬下趕快召集諸位長老過去！”
就在此時，又有一位通天門徒連滾帶爬地跑了過來：“危朔長老！宮外有人擂門，說是以劍回宗、昆侖墟為首的一行人，來接他們的弟子回去！”
接徒弟回去？當真是荒唐。
這不就是明晃晃地撕破了臉嗎？
......
然而，此時的明鵲四人，已經無暇去顧及另一邊的狀況了。
姬崈和他們的戰場，儼然已經轉到了空中。他們四人占據四個方位，將姬崈包圍在中間，俱是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
通天門講究“以意化物、以神禦敵”，更多時候，並非以蠻力制勝，而是通過訣術與符令來擾亂人的精神意識。
到了此番可以施展得開拳腳的地方，他們才真正領略到了通天門言靈術法之恐怖。
仿若古神般的低語呢喃從四方八面鋪天蓋地地降下，將他們包裹其中，活像倒扣碗中的螞蚱，被敲在碗壁上一聲聲巨響震得頭暈眼花。
不僅僅是頭暈眼花，更兼之陣陣靈力沖擊，如刀刃般割在皮膚上，順耳朵爬進五臟六腑之中，恍惚之中，竟像是要沁出血來。
“你怎麽了？”
姬諺扶住一邊臉色突然變得煞白的明鵲，眉頭皺起。
不同於習慣近身纏鬥的謝驚堂和雲嬈，更擅長遠攻的姬諺站在稍靠外的位置，給眾人提供咒術上的加持，順便負責保管從地宮帶出來的姬期佩劍。
是以，他第一時間註意到了明鵲的不對勁。
明鵲不作聲地搖了搖頭，想要再次回到戰局之中，卻被姬諺一把拉住，他掐住她的手腕，探上命脈的瞬間，臉色一變。
明鵲的脈像極其虛弱，真氣紊亂，t正在體內橫沖直撞，再加上外部言靈咒術的傷害，直將臟腑心脈撞得鮮血橫流，恍若刀絞。
“你之前受的傷沒有養好？！”他的尾音有些發抖，似是不可置信，“你不是同我們說，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嗎？”
在出發之前，他們幾個就反覆和明鵲確認過她的傷勢問題，也是明鵲信誓旦旦地說，自己已經沒有大礙。
可是，實際上，只有明鵲本人清楚，那次在重傷之下，透支靈力煉丹為謝驚堂保命的事情，對她的靈體損害到底有多大。
“噓。”她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在這樣的情況下，居然還笑得出來，“不這麽說，你們肯定不讓我來。”
“難不成，還真的讓他一個人跑到這裏找死？”
姬諺知道，這個“他”說得是誰；他也看得出來，明鵲豎起的手正在微微地發著抖——明鵲這樣能忍痛的人，居然痛得開始發抖！
他想用靈力替她療傷，卻被她將手推了回去。
“後面還有的是地方要用靈力呢，不用浪費在我這。”她挑挑唇角，“你還是多看著雲嬈吧，哥。”
現在這樣的情況下，輸進去的靈力之於她的傷勢，也不過就是泥牛入海罷了。
“你再堅持一下，雲嬈他們的師尊一行人馬上就到了。”
姬諺卻仿佛被她這一聲調笑一樣的“哥”叫得險些掉下淚來，但好歹是忍住了：“阿鵲，你再堅持一下。”
他的話音還沒待落下，明鵲又反手出了鞭，將姬崈意圖偷襲謝驚堂的一只手給打退了。
就是這麽一下，便叫她的唇邊沁出一道血絲來。
明鵲擡起袖子，不動聲色地擦去了。
謝驚堂出劍的動作已經有些吃力了。且看他遍體鱗傷，渾身狼狽，就能知道他和雲嬈絕對不是姬崈的對手，能堅持到現在已是極限。
就在此時，他腰側的金鈴子忽然再次瘋狂顫動起來，清脆的鈴音一時蓋過了四周的言靈低喃，不禁叫人為之一振。
兩道劍光倏爾從天而降，一道如天山寒雪，另一道如燦爛流光，直直地朝姬崈劈下。
雲嬈驚叫：“師尊！”
“退後！”
白崇肅高喝一聲，盤旋著靈光的黃符隨他手勢在八方立列開陣。
身後緊接著傳來了許多熟悉的聲音，好像有寧茴，陳詢，白止徽，公孫宜，好多好多，疊聲喊著“我們來了！”
當然，來的並不只是他們，還有通天門的一眾門徒與長老。
局面一時變得混亂了起來，但無路如何，四人總算是獲得了一絲喘息之機，能退到角落之中，稍作休整。
“聽說你們發現了關於通天門老祖的大秘密啊。”問逍遙被分配過來給他們緊急療傷，瞥向姬諺身後，“這不會是那位老祖的重劍吧？”
姬諺點點頭。
問逍遙一挑眉：“我從前游歷的時候，倒是聽過一個關於姬期的故事。不過據說是野史，但現在看來，好像也不怎麽野。”
他說，其實當初就有傳言說，姬期其實並不是飛升了，而是殉道而死。
從前的通天門，其實並不居於澹水流波。那時姬期正值盛年，通天門也處於輝煌之中。
也就是在這幾年左右，修仙界突然出現了一個神秘的存在，盤踞於渺無人煙的澹水流波之中，被戲稱為“舊神”。
據說這個神秘存在形如坐蛸，身有八帶，身軀如同百十座山峰一樣高，素日沈於無盡河底下，幾乎無人見過。
但見過的人，無一不成了瘋癲模樣，甚至形貌上都發生了可怖的異變。
這件事，流傳得並不廣，但不知怎的，就傳到姬期耳中，便引起了他的註意。他用星象、靈咒將此事參奏真正的神祇，並最終得到了指引——
“舊神不凈，盲目癡愚，於修仙界，百害無利，當殺無疑。”
於是，姬期就帶領整個通天門遷至澹水流波，目的，就是絞殺這個“舊神”。
“這場戰役兩敗俱傷，通天門死傷慘重，而姬期，更是在此戰中殉道，連靈體都未能完整留存下來。”
而舊神沒有死，就此消失了，甚至連一星半點的痕跡都未能留下。
見過舊神的人，死的死，瘋的瘋，修仙界的人本就不太相信此等傳聞，更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它存在過，而這張宏大的戰役，也就此隱沒在澹水流波沈沈的海霧中，不為眾人所知。
剩下的，只有人丁雕落的姬氏，他們守著他們老祖破碎的靈體，和他那把與“舊神”抗衡的重劍，定居在了澹水流波的長生島上，並對外宣稱，老祖姬期已經飛升。
這個謊言，就此成為了通天門在修仙界最後的輝煌，從此之後，失去了姬期的通天門一日一日敗落下去，再也不覆往日鼎盛的榮光。
故事剛說完，姬諺身後那柄重劍就猛地震了一下，散發出盈盈的紅光，仿佛在親口認證這個說法。
誰都沒想過，這像是被博眼球的說書人編出來的荒唐故事，居然是隱沒在歷史之中的真相。
問逍遙楞了一下，忽然瞪大眼睛湊近過去，半晌，有些結巴道：“這，這裏面...”
“這裏面是姬期的魂魄。只不過是破碎的。”明鵲說，“包括他的靈體，也被他們搶來的謝氏秘寶修覆好，留存在了通天門的地宮中。不過，現在有可能已經沈到無盡河底去了。”
問逍遙：“你意思是說，現在姬期本人，和他的劍，都在這裏？”
四人俱是點點頭。
“那就好辦了啊！”問逍遙忽然一拍巴掌道。
“什麽？”
“你們不覺得，剛剛那個故事裏的‘舊神’，和你們所說的，通天門供奉的這個太歲很像嗎？”雲嬈也跟著一拍巴掌，“有沒有可能，他們其實是同一種東西，只是形態不同？”
重劍再次發出了長鳴，仿佛在表達對這個說法的讚許。
“這把劍既然斬過祂一次，就能斬第二次。”姬諺頓時了然，“或許它，就是我們制勝通天門的最後法寶。”
這樣一想，當真諷刺。
宗門老祖為斬殺舊神而死，他拼死護下來的後輩卻為了恢覆往日榮光，得到至高力量，選擇屈從這個“舊神”，甚至不惜殘害老祖一生都在牽掛的修仙界。
繼承下無數榮光又怎麽樣呢？修行之道，終究在最後被拋棄了。
最可怖的異變也許並非靈體上的改變，而是修行者的初心。
或許姬氏的人後來自己都忘了，姬期一開始創建通天門，是為了成為修仙界與神之間連接的橋。
——“聆神意、傳神旨，集萬物真意，供此間真神，我願以此身，捍修行大道，佑天下蒼生。”
即使為拯救蒼生而死的那一戰，最終無人能知，也沒關系。
......
“你好像不太好啊。”
問逍遙悄悄繞到明鵲身邊，臉上難得沒有嬉笑的表情。
“真氣紊亂，心脈出血，你現在運轉魔氣，和透支性命沒什麽區別啊。”
“還行，人至少還能站在這裏。”明鵲挑眉，輕描淡寫地答他，“倒是你，跟宗主們一個輩分，怎麽好意思和我們在一處躲懶？”
“魔尊大人都不急，我有什麽急的？”他笑著搖搖頭，“通天門這些人算什麽，妖魔鬼怪...還待粉墨登場呢。”
明鵲擡頭看了一眼愈發陰沈的天色。
“快了。”
她站起身來，再次握緊了手中的長鞭。
“明鵲。”問逍遙忽然在身後很認真地叫她。
她回頭露出疑惑的神色。
“你還想活的話，待會就別太拼命。我們都在這裏，不缺你一個。”他神色嚴肅，一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她，認真叮囑，“相識這麽久，沒有人想看到任何一個身邊人出事。”
她露出個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後聳聳肩：“我盡量。”
系統給她的任務說，要她拯救修仙界，這個拯救的意思，到底是要罪魁禍首由她親手弒去，還是目的達成即可，她也並不十分清楚，
如果任務完成不了，她也逃不過一個死字，甚至於這一世他們所做的努力也全都白費。
至少這一世，謝驚堂活下來了，不是嗎？這就夠了。
就在這時，她的思緒被一陣瘋魔的笑聲打斷了。他們擡頭望過去，發現那是被眾人圍住的姬崈發出的。
他此時已經儼然是一副癲狂之態，原本莊嚴豎起的發冠已經歪斜，整個人披頭散發、衣衫淩亂，配上變異的肢體，更顯得詭異恐怖至極。
在爭鬥過程中，也有不少弟子被他殺死，其中一部分已經過了金丹期，就被他殘忍地破開了腹肚，挖出金丹生吞了下去。
他唇邊猶帶著淋漓的血跡，邊t笑邊嘆：“你們以為這樣就能打敗老夫嗎？你們太天真了！”一句一句，逐漸變成了怒吼，“你們根本不清楚，神賜下的力量又多麽強大！”
最後一句，嘶啞的聲音幾乎要撕開整個天空：
“......太歲諸神...賜吾福澤，賜吾神力！......姬氏覆蘇，手眼通天！”
就在這句話破空的瞬間，整個長生島忽然劇烈地震顫了起來，天空更陰，陰得幾乎要滴下墨來，空氣之中，逐漸被一種詭異的腥甜的氣味塞滿。
一個龐大的東西，漸漸從迷蒙的海霧瘴氣中，顯出渾圓的輪廓來。
祂緩慢地近了、近了，直到他們終於能夠模糊看清那個龐然大物大致的模樣。
一個白膩肥厚的肉球。
那個肉球大約有百丈還要高，渾身泛著如白玉油脂一樣的細膩光澤，以一種似蠕動又似滾動一樣的方式，從無盡河中悄悄嶄頭露角，再慢慢朝他們的方向移動過來，一點一點，遮蔽了僅剩的天光。
再近一些，看得更加清楚了，所有人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那肉球之上，赫然掛著許多不同面目的腦袋與肢體，有的半身露在外面，有的只剩一截胳膊，還有的，僅僅就是一個腦袋。
除了露出的地方之外，其他融進了肉球之中的部分，好像都被融成了與祂一體的肉泥，遠遠看去，那些掛在上面的肢體活像是那光滑肉球上長出的肉芽、病瘤一般。
明鵲在裏面發現了幾張熟悉的魔族面孔。
她果然沒猜錯，那些失蹤的屍體，全都被這個“太歲”給吸收了，相比，唐儒真也正在這個肉球之中，化為了邪神的養料。
一霎那，喉中倏然湧上一股血腥味，不知道是被惡心的還是氣的。
她瞥了一眼身側的謝驚堂，少年的臉色算不得好，在先前與姬崈打鬥時，身上已經落下了不少傷，現在又見到這麽個怪東西，心情估計沈重得可以。
謝驚堂察覺到明鵲的視線，回看過來，很敏銳地捕捉到明鵲臉上的一絲虛弱。
他挪到她身邊，悄悄抓住她的手，這雙手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涼，這讓他心中莫名生出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你受傷了？”
他緊張地朝她身上看，卻並沒有看到很明顯的傷口，倒是明鵲回握的時候，碰到他手背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讓他忍不住嘶了一聲。
“沒事。”她硬生生將一口血吞回肚子裏，沖他搖搖頭。
真的沒事嗎？
他還沒來得及問出這句話，那久久沒有動靜的太歲忽然動了。
從天際之外，飄來一陣渺遠的歌聲，那歌聲是聽不懂的呢喃，撐滿了四周如死一般的寂靜，聽見那歌的人，忍不住就要將視線朝太歲的方向投過去，好像不由自主地被祂吸引，粘住了眼睛。
愈看，視線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再次模糊，神思漸漸變得迷蒙起來，再然後，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腳...
整個戰場中的空氣都好像被抽空了，沒有聲音，沒有呼吸，沒辦法說話，也沒辦法思考了，只有那渺遠歌聲，回蕩在腦海中。
天界之外的世界，就是這樣嗎？
“嗤！”
忽然有一個昆侖墟的弟子，拔出佩劍，將劍直直地插進了身側同伴的心口。
溫熱的血瞬間噴濺，他的同伴大睜著眼睛直直倒下去，臉上表情卻是平靜愉悅的，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的痛苦，而那個殺人弟子的臉頰濺了上血，似乎終於得到了一剎那的清醒。
他看著眼前的倒下的人——那是他在派中最投契的朋友——發出了一聲尖叫。
這聲慘痛的尖叫恍然間喚回了所有人的神思，謝驚堂猛地搖搖頭，驚覺自己竟然已經快把劍駕到了明鵲的脖子上，而另一只手臂尚存一絲神思般，正拼命壓住這只握劍的手。
明鵲仍站在原地，沒什麽動作，可是仔細看去，才發現她為了保持清醒，只能用雙掌緊緊握住骨鞭，因為太用力，乃至於整個手掌都皮開肉綻地鍥了進去。
這難得的清醒不過是一瞬，很快，她感到視線又要再次模糊下去。
他們終於知道了太歲力量的恐怖，能在無聲無息中控制人的精神意識，讓被控制者自相殘殺，沒有絲毫反抗之力。
身後有人輕輕地扯了她的衣角。明鵲狠狠地捏了一下骨鞭，尖利龍骨穿破血肉，與她指骨相撞，劇烈的疼痛得以讓她控制自己的身體扭過頭去。
是姬諺。
他額上的青筋猛烈地跳動著，掛滿了汗水，想說的話，只能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口中蹦出來：
“姬期前輩，方才用魂魄傳靈予我...說如果有劇烈的外物刺激...或許可以...短暫脫離開這種狀態...”
“比如...大雨、大風、雷聲...然後，此時用他的劍...或許可以...”
或許可以謀得一絲生機。
碎魂傳靈，是違背天道之事，跟死人覆活說話的詭異程度基本無異，是以，若是真傳靈成功，這捧碎魂即將面臨的就是消散。
他用這麽大的代價所傳遞出來的訊息，也許真的就是唯一破解之法。
大雨...上哪去找一場大雨來澆醒他們？
她木然地盯著姬諺，有一個想法逐漸在她腦海裏成型。
這一刻，大抵是雙生子之間的心意互通，姬諺猛然意識到了她要做什麽。
三界有傳言，荒闕魔主明鵲，“怒引天雷暴雨，一鞭百魔伏死”，若拼盡全力催動魔氣，魔蛟骨鞭則必定興起天雷暴雨。
“不...不行...”他瞪大了眼睛，“不行...”
再大肆引動魔氣，她的心脈絕對承受不住，無力回天！
明鵲大抵是猜到了他要說些什麽，提前把頭轉了回去，背影像個還在叛逆期的小孩。
姬諺就在這個時候很不合時宜地想到，他竟然從來沒有見過妹妹少年叛逆的樣子。
分別時，還是懵懂孩童，再相遇，她已經完全長大。
他明明才找到她沒多久啊。
為什麽會這樣呢？
明鵲不是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問逍遙的話依然歷歷在耳，可是現在，如果她不這樣做，死的就是這裏的所有人。
她不想要這一世做的所有一切全部都白費，最重要的是...
她不想他死。
明鵲最後看了一眼身側的翠衣少年，這最後一眼，居然是在餘光裏偷偷看的。
收回視線的剎那，她反手握緊了鞭身，橫流的鮮血順著鞭上嶙峋的紋路不斷淌下，直到沾滿了每個骨節。
消失許久的系統警告聲驟然在她腦中響了起來：
“警告——警告——系統警告——宿主您的機體狀態不...”
明鵲頭一次命令系統：“閉嘴。”
系統閉嘴了。
淡紫色的光芒從她的身周慢慢透了出來，逐漸越來越深，越來越濃。
她手中的玄色長鞭忽然脫手而去，被魔氣催使，懸於空中，如一條真正的蛟龍一般，繞她身側，盤旋游曳，發出尖銳的鳴嘯。
魔氣與玄骨蛟龍彼此纏繞，越飛越高，她反手拈訣，將真氣匯於指尖，倏然，沖天而上！
烏雲密布之中，如回應般放出天雷三聲，仿若警鐘長鳴，振聾發聵。
隨之落下的，是稀稀落落的雨滴，眨眼間，就變成了傾盆暴雨，落在身上，朔風卷過，寒涼刺骨。
戰場上終於此起彼伏地響起腳步聲與說話聲，像是終於從一場迷離的幻境中掙脫，俱有種冷汗橫流之感。
“......”
謝驚堂的意識驟然被這場雨澆醒了。
眼前的場景被淋漓雨幕分割成了大塊的琉璃，其中唯一清晰的，是明鵲印在他眼底佝僂的身影。
一大口血從她的口中噴了出來，她踉蹌地晃了晃身子，一步、兩步，終於慢慢地、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幾乎是飛撲過去，將她的身子接住。
頭一次，明鵲這麽順從地躺在他的懷中，面若蒼紙，滿身冷汗。
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像胸口破了個大洞，呼吸不上來一般，每呼出一口氣，就吐出一口血，混著面上的雨滴，順雪白的脖頸流淌下來，染濕了衣襟。
腦中的警告聲一句疊一句，如同浪潮一樣湧上來，陣得耳朵嗡嗡發麻：
“警告——宿主機體狀態嚴重不穩定！警告——宿主機體狀態嚴重不穩定！”
謝驚堂瞳孔震顫，看著她的臉，感覺到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像是碎開了，輕微的“劈啪”一聲，然後碎片將五臟六腑戳得生疼。
少年此生在許多事上都十分遲鈍，難得聰敏了一次，卻希望這難得的一次預感不要成真。
“我替你療傷..t.沒事的，馬上就沒事了。”他擡手運起靈力，“阿鵲，不會有事的。”
明鵲卻猛地抓住了他的手。那交握的兩只手，都是傷痕累累、血汙交錯，卻握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緊、都要用力。
“你聽我說...”
雨水於她死白的面孔上橫斜，從山根淌進眼睛，再從眼眶流出來，讓人分不清那到底是水還是淚。散亂的發絲粘在那張臉上，黑的越黑，白的越白，她的瞳孔卻像是兩丸至臻寶石，亮得叫人心慌。
“我把我的魔丹給你。”她盡可能念清楚每一個字，“然後，用姬期的劍殺了祂，他會幫你的。”
他表情木木的，渾身顫抖起來，才知道原來人崩潰到了極致，眼睛是發幹的，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我不要你的魔丹！”他說，“會有其他的辦法的，你再堅持一下，等太歲死了，一定有其他的辦法救你。”
魔丹裏存有一個魔族畢生的力量，只要離體，則魂魄無所守，必死無疑。
“我的靈體損壞太重...存不住我的魂魄了...”明鵲用指節留戀地撫了撫他的臉頰，“魂魄散去，魔丹就沒有用了...”
“不如，留給你。”
少年俯下身去湊近了她，近到明鵲聞到了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梨花香，他翠色衣裳上掖著兩條玉白的衣襟，此時已經盡數被她臉上的血跡染紅。
為什麽會這樣呢？不該是這樣啊。
這小半生他或許得到良多，可是細細數來，命運贈予給他未必是如他所願，可他不想失去的，卻一次又一次離開了他。
他想起相識不久時，千機崎城的那個晚上，她把那根龍筋掛到他的脖子上，然後說：
——“人生就是這樣的，仆困，不動，才懂得不能有常合而有常離。”
那時他把臉埋在她的頸中，如今時光流轉，角色對調，那個他曾以為永遠不會倒下的人，就靠在他的頸邊，一口一口地嘔著血，像要把心腑都嘔出，先是烏黑，再是鮮紅，一片一片，沾濕了衣裳。
可即使如此，她還是對他說：“聽話。”
吞下我的魔丹，讓我成為你的一部分吧，再拿起那柄劍，替我報仇。
“...我知道了。”
他的神情倏然平靜了下來，伸手摸向衣襟，將一直掛在脖子上的龍筋取下，那制成長命鎖模樣的系魂鈴就墜在下頭，丁零丁零地響。
明鵲眼中的血絲已經根根崩裂，湧成一片，直將天地都染成了紅色，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了。
少年再次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
那顆魔丹，就順著一口血，渡進了他的口中。
分開時，聽到他輕聲的呢喃。
“我不會讓你死的。”
話音落下，隨著一聲脆響，系魂鈴在他掌心化為了齏粉，無數燦金光點從中飄出，包裹住了明鵲的身體。
嗯。
身體逐漸失去了動彈的能力，她終於釋懷地笑起來，像是借著最後回光返照的力氣，動了動嘴唇，很低很低地說了一句什麽。
謝驚堂湊近去聽，聽到她說的是：
“謝驚堂，你眼淚掉我臉上了。”
......
......
......
“叮——系統提示：恭喜宿主，攻略對象好感值100，信任值100，故事進度100%，結局完成度100%。”
“達成結局：TE；
達成成就【真愛】；
達成成就【救贖】；
達成隱藏成就【紅線】；
完成支線劇情【謝氏之謎】；
......”
“恭喜您，完美完成了任務一與任務二！”
“系統即將為您發放最終獎勵——【大型創可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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