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曙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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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結局·曙光（下）
她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
那聲音其實並不大, 像是隔了很遠，但還是把她吵醒了。
她的世界裏已經太久沒有出現過聲音了，於是這幾句就顯得格外地響
這陣交談仿佛是絲線的一角, 被人一拉, 就帶出了越來越多不同的聲音——樹葉的簌簌聲，清脆的鳥叫聲, 還有風吹動窗戶的嘎吱聲——這讓她免不了生出一些睡覺被吵醒的不耐感。
她不喜歡睡覺的時候有人吵鬧, 在荒闕時，那些屬下只要看見她在休息，一個個都恨不得化成原型, 縮成指甲大小在地上蠕動, 就是生怕她撒起床氣, 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明鵲覺得很有必要起來看看是誰這麽不知死活。
一絲光線從她逐漸掀開的眼皮裏鉆了進來, 即使已經被床帳濾得柔和至極, 但還是刺得她猛閉了一下。待適應了一會, 她才慢慢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脖子轉了轉, 好痛，僵得像是落枕了。
她到底睡了多久？
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寢衣，淡紫色的, 袖角繡了一支紫藤，顏色花樣倒都是她喜歡的, 不過，她好像從來沒見過這身衣服。
這又是哪裏？
明鵲有些疑惑地撩開青色的紗帳, 下了床, 連鞋都沒找到，只能赤腳踩在微涼的地面上, 繞著這陌生的廂房走了一圈。
一間用竹子造起來的屋子，不大但也不小，除了主房之外，左右還有兩間耳房。
房中器物擺件倒是考究，房內的小圓桌上，放著糕點和茶水，旁邊放著一柄長劍。
她走到桌邊，拈起一塊隨口吃了，邊吃邊打量那柄劍，總覺得有些眼熟。
吃了半晌，才突然反應過來，她連這裏是什麽地方都不知道，居然敢這麽輕易地吃桌上的東西，真是一點警惕心都沒了！
於是，將吃了一半的糕點放回去，一擡頭，又看見了墻上掛著的一副丹青。
丹青上畫的是一個巧笑倩兮的女子。
女子長著一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
看紙張和墨色，這幅畫多半是在百來年之前畫的——百年之前，有人給她畫過丹青嗎？
明鵲就這樣頂著一頭的問號，走到了竹屋的窗邊，探身朝外看去。
入目的先是一架紫藤，在燦爛陽光之下開得正是荼靡，紫藤架下，擺著石桌石椅，旁邊站著不少個子矮矮的小孩，看衣服制式，多半是修仙門派的弟子。
那些小豆丁站成一圈，圍著最中心一個穿著翠色衣裳的人。那人仿佛是個少年模樣，且高且瘦，一頭墨發用一枚看上去有些舊了的銀色發扣高高豎成了個馬尾，垂在背後，被風吹得一晃一晃。
她意識到方才聽到的談話聲就是來自於他們，便凝神去聽。
只見那小豆丁裏一個個子稍高些的秀氣小男孩作為代表開口：
“然後呢？那個大怪物‘太歲’就被師父、師爹還有師叔師娘打敗了？”
少年：“師娘應該排在師叔前面。”
“好吧，師娘師叔。”小男孩說，“那然後呢？”
“然後...”少年頓了頓，語聲帶笑，“然後，你們該去練功了。”
小豆丁集體哀嚎：“啊——”
“雲淮。”少年對那嚎得最大聲的秀氣小男孩說，“你師父前幾日還跟我說，布置給你的劍法練得稀巴爛，如果下次檢查，還是這樣的話，她就要把你送到我這裏來，跟著我練兩個月。”
“啊！”叫雲淮的小男孩瞬間哭喪著臉噤了聲。
他師父雖然長了一張甜美可人、笑渦深深的桃花面，但訓起人來可真是毫不留情。
上次他惹師父生氣的時候，要不是溫柔的姬師爹在旁邊拉著哄著，雲淮感覺自己差點就被師父撕成二十八瓣了。
至於面前這位...他更是不想說了。
師父至少素日還挺好說話呢！謝師叔講話比師父難聽多了，尤其擅長陰陽怪氣，被他說一遭，感覺渾身都刺撓。
雲淮可不想被送到謝師叔手底下來，於是麻利道：“我現在就去練功了。”
他有模有樣地朝謝師叔一行禮便要跑，然而一擡頭，忽然看著後頭“咦”了一聲。
明鵲知道自己被那叫雲淮的小男孩發現了。不過她也壓根沒打算躲，十分囂張地翻身坐到了窗框上，就等著那少年回頭看她。
“怎麽了？”
少年疑惑地側過眼，往身後看去，翹起的眼睫於臉頰上拉出一道纖長的陰影。
怎麽還是這張臉，她想，幾百年了，居然一點都沒有變過，還是和她記憶裏一模一樣。
“......”
“好久不見。”明鵲坐在暖融融的陽光下，對他歪頭微笑，“謝驚堂。”
翠衣少年眼睛一動不動地粘在她身上，慢慢地站起身來，臉上的神情，似是不可置信。
“我的天哪，師娘醒了！”雲淮在後頭哇啦哇啦大叫，“師娘笑起來，真的和師叔的畫一樣啊t！”
他一邊大叫，一邊推謝驚堂的背：“快去呀師叔！師父說你念叨了師娘幾百年，現在怎麽不上去跟師娘說話？”
這小孩可真有意思。
明鵲不說話了，就看著那群孩子鬧他，朝他勾勾手，示意他過來。
謝驚堂木木地回望著他，那紫衣女子坐在窗框上，朝他擡起下巴嬌傲地笑，在某一個瞬間，忽然和記憶裏的畫面重疊。
唯一不同的是，今天是一個好天氣，照得人心也明媚，沒有辦法再去醞釀一些傷春悲秋，也沒有心情再去流淚了。
他朝她奔過去，就這麽幾步，仿佛輕描淡寫地把其中等待的幾百年都掠去，化成了一個緊緊的擁抱。
明鵲：“誒誒誒誒等等——”
“砰！”
謝驚堂像只小狗一樣沖過來抱她，力氣大得她根本擋不住，最後兩個人擁抱著雙雙栽下了窗框。
雲淮&小豆丁們起哄：“啊歐——！”
......
“不準備起來了嗎？”
自從摔下來之後，謝驚堂就這麽抱著她，一動不動，一度讓她懷疑這人是不是暈過去了。
如果不是感覺到了頸窩裏的濡濕的話。
“怎麽又哭了？”她無奈地笑，“這麽久沒見，還是一激動就哭啊。”
“我沒有。”他的聲音悶悶的，“誰告訴你我喜歡哭的？你不在的時候，我一次都沒有哭過。”
為什麽一看見你，就有流不完的眼淚？
“哦，這麽厲害。”她輕車熟路地哄他，“那我現在回來了，你可以隨便哭了。”
“......”他猛地撐起身子，垂著一雙微紅的鳳眼瞧她，“你剛剛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我說。”
明鵲雙手捧住他的臉，擡起臉，親了親他臉頰上的淚痕。
“我回來了，好久不見，謝驚堂。”
......
竹屋的門忽然被推開了。
寂靜的空氣裏忽然響起一聲“我X！”
“阿嬈...”姬諺捂住額頭，“都說了少說這些話，會教壞徒弟的！”
“不是，你們小情侶久別重逢、幹柴烈火我可以理解，但是也不能大病初愈就在地上這樣子吧！”
雲嬈沖過去拉開謝驚堂，和姬諺一起把明鵲從地上扶了起來。
被推在一邊沒有人管的謝驚堂：？
明鵲：“其實我真的沒有這麽虛弱...”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臉還是那張少女一樣的娃娃臉，她就是莫名其妙覺得雲嬈的臉上多了幾分苦口婆心的“母性”。
“補湯已經燉在鍋上幾個時辰了，等下就能喝。”姬諺說。
“我不是才剛醒嗎...”
“自你昏迷以來，阿諺每天都會燉一鍋，一開始是非常難喝的，不過經過幾百年的磨練之後，已是今時不同往日了，我打包票，可以說是非常美味。”雲嬈拍拍她，“鵲姐姐，你算是趕上好時候了。”
明鵲一楞，轉頭看姬諺。
他臉上沒什麽表情，只是笑。
“學來給你和雲嬈養身子的，你嘗嘗先，要是喜歡，哥以後每天都燉給你喝。”他說話時透露出很耀眼的人夫光芒，“你們先聊，我和雲嬈去看著火。”
他見到了妹妹，算是心滿意足，趕緊把雲嬈這個大電燈泡拉走，給謝驚堂和明鵲留空間。
兩人猝不及防地來了，打攪完煽情的氛圍，又猝不及防地走了，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徒留驚鵲二人相對而坐。
氣氛陷入了莫名的尷尬，謝驚堂看著她，難得地體會到了‘近鄉情怯’的心情，想說些什麽，最終嘴巴開開合合，還是閉上了。
明鵲率先打破了安靜：“現下...是雲天第幾年了？”、
話一出口，猛覺得有些熟悉，謝驚堂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想了想，又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調地說：
“魔尊是睡傻了嗎？是四萬五千年。”
話音落下，兩人相視而笑。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初見的時候。
只不過這一次，邪祟已除，眾生安好，你也還在我的身邊。
*
晚上，四人久違地坐在一起吃了一頓飯。
“太歲被一劍劈回了天外老家，也可能是死了，不管去了哪裏，總之應該不會再來了。通天門餘孽呢，自然是都就地處死了，姬期前輩助我們打敗太歲之後，就消散了，想來他在地宮中被困了那麽多年，這也是一種解脫吧。”
雲嬈急著說話，將口中的飯隨意嚼了嚼就囫圇一咽，最後被姬諺用筷子敲了腦袋。
“你當時在戰場上就昏啦！我們都快嚇死了。雖然謝師弟用系魂鈴保住了你的魂魄，不過我們都擔心你的靈體損傷太嚴重，承受不住你的魂魄。”
雲嬈說，他們緊趕慢趕地把她的靈體帶了回來，在路上想了好多法子，再造一具靈體呀，想法子修覆呀，甚至連擺脫鮫族把鍛白骨找回來都提了。
“當時謝師弟在路上根本不說話，就抱著你的靈體不松手，呆呆地坐在雲船甲板上，委實嚇人！我們都擔心他魘著了。”
後來回到宗裏，懷陽劍尊親自來看，甚至專門遞信到荒闕去，找來了明鵲的手下靡剎和靡苻對接情況。
魔族人看到他們的魔主這幅樣子，當時就急得不行，險些都要打起來了，結果最後一同探查才發現，明鵲的靈體居然自己修覆好了。
明鵲聽到這裏，若有所思：她的神思徹底消散之前，似乎聽到系統慶祝她任務成功，並頒發了一個獎勵，或許是那個獎勵起了效用，幫助她修覆了靈體。
無論如何，看到明鵲的靈體沒事，大家終究還是松了一口氣。
靡苻本來想把明鵲的身體帶回荒闕去將養，但是無奈謝驚堂抱著明鵲死不松手。
懷陽劍尊拗不過他，又生怕自己的小弟子真魘著了，只好同兩人打商量，保證劍回宗會照顧好明鵲，魔族也可以隨時派人來看，好說歹所，總算是把明鵲留了下來。
後來那一段時間，謝驚堂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和人說話，也不吃不喝，就日日夜夜守在明鵲床頭照顧她。
直到後來的某一天，問逍遙突然來拜訪懷陽劍尊，然後在劍尊的請求下，來見了謝驚堂。
姬諺說：“也不知道問逍遙同他說了什麽，也不過就在裏頭呆了一炷香，出來之後，驚堂就願意吃東西，也願意同人說話了，總算是振作了起來。”
雲嬈好奇：“所以，問逍遙前輩到底和你說了什麽？”
謝驚堂本來一直在旁邊默默地偷看明鵲然後扒飯，眼見話題突然指向他，頓時有些茫然。
想了想，他道：“問前輩和我說，如果明鵲有一天突然醒來，你是希望她看到你這樣一副頹廢的鬼樣子，還是讓她看到，即使她不在，你也一直都在努力地過好生活？”
“他說，明鵲絕對是後面一種，所以，她也絕不會喜歡前一種人。感情的意義並非在於‘我失去你後就無法獨活’，而是‘因為你在我的記憶裏，只要想起你，無論多麽困難，我都有勇氣活下去’。”
——“沒有她你也可以過得很好，可是，這不代表她不重要。”
從此以後，謝驚堂就逐漸開始恢覆正常的生活，練劍、上課，甚至在後面幾次的武會與問道大典上都拿下了不錯的成績。
隨著鬥轉星移，數十個春秋接連過去，劍回宗來了一批又一批的新弟子，懷陽劍尊的三個親傳也接連出師。
李朝河收了幾個愛自由的小徒弟，日日跑到外頭游離，一走經常便是幾年不回來；
雲嬈也有了她自己的第一個親傳，就是早上那個叫雲淮的小男孩；
而謝驚堂，則以自己還學藝不精，且要照顧明鵲分身無術的理由暫時婉拒了收徒一事，不過他身為師叔，有時會幫忙帶帶雲淮，順便知道一下內門的小弟子們。
“哦，忘記跟你說了。”雲嬈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許羞澀，“我和阿諺前幾年已經正式成婚了，不過也沒有大辦，就在劍回宗簡單辦的儀式，請了我父母親和師尊來當見證。”
所以...雖然雲嬈還叫她鵲姐姐，但理論上，明鵲現在得管雲嬈叫嫂嫂？
明鵲：昏迷醒來輩分亂套，世界天翻地覆！！！
不過對於兩人的感情，她也是早有預料，遂消化良好。
慢著。明鵲突然想到了什麽，神色一僵：
“那你那個叫雲淮的小徒弟不會是...”
姬諺楞了一下，隨後立刻意識到了明鵲想說t什麽，搶先答道：“不是，那孩子是我們在山下撿的，連自己名字也不清楚，就知道有個‘淮’字，帶回來後卻發現天資很不錯，雲嬈覺得有緣分，就收為了親傳。”
“我不喜歡小孩子的，有雲淮一個已經夠我受的了。”雲嬈聳聳肩，“所以應該不會有生養的計劃了。反正阿諺也不在乎，隨我高興最重要。”
聽雲嬈這麽說，明鵲突然生了想逗逗謝驚堂的心思。
她肘他一下：“那你喜歡麽？”
謝驚堂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看到姑娘白胳膊都會臉紅的毛頭小子了，他很淡定：“喜歡什麽？”
“小孩子啊。”
“不喜歡，但我喜歡你。”他擱下筷子，認真地看她，“如果你喜歡孩子的話，成婚之後我會努力。”
成、成婚？！
真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明鵲在與謝驚堂的言語交鋒中匆匆敗下陣來。
她帶著微妙的緊張和不好意思，偏頭躲開了少年灼灼的目光，也因此沒有看清楚，少年強撐的淡定表情下，鮮紅如血一樣的耳朵。
......
飯是在謝驚堂這裏吃的，吃完，雲嬈和姬諺就告辭了。
臨走前，雲嬈還給她拋來了一個很暧昧的眼神，她當時還沒懂那個眼神是什麽意思，不過現在她懂了。
她和謝驚堂並肩看著眼前的唯一一張床，雙雙沈默。
床是夠大的，完全容得下兩個人，但是先前明鵲昏迷，需要謝驚堂貼身照顧便罷了，現在...
“我去耳房睡。”謝驚堂主動說。
耳房裏只有一個供小憩的美人榻，也不是給人晚上睡覺用的。
明鵲拉住欲走的少年：“算了吧，又不是沒睡在一起過。”
謝驚堂揉揉鼻子，眼神微飄：“嗯...”
“方才吃飯的時候，不還說什麽‘成婚’麽？”明鵲語氣調笑，“都想著‘成婚’了，卻不敢躺在一張床上，是什麽道理？”
謝驚堂說不過她，最後被明鵲一把拉到了床上。
青帳落下，她吹熄了床頭的燭火，鉆進了被窩。
微涼的夜風從半掩的窗隙裏溜進來，柔柔地鉆進帳中，借著月光，她依稀能看見謝驚堂大睜的眼睛，好像沒有絲毫困意。
他突然叫她：“明鵲。”
“嗯？”
“明鵲。”
“嗯，怎麽了？”
他不回答，過了半晌，又叫了她一聲：“明鵲。”
她明白了，他也許就是想叫她的名字。
夜色中，他的視線朝她轉過來。
“睡著的話，你會消失嗎？”
明鵲又“嗯”了一聲，主動伸出手，扣住他的五指。
“天亮之前，我會回來的。”
明天，我一定還在你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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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
那聲音其實並不大, 像是隔了很遠，但還是把她吵醒了。
她的世界裏已經太久沒有出現過聲音了，於是這幾句就顯得格外地響
這陣交談仿佛是絲線的一角, 被人一拉, 就帶出了越來越多不同的聲音——樹葉的簌簌聲，清脆的鳥叫聲, 還有風吹動窗戶的嘎吱聲——這讓她免不了生出一些睡覺被吵醒的不耐感。
她不喜歡睡覺的時候有人吵鬧, 在荒闕時，那些屬下只要看見她在休息，一個個都恨不得化成原型, 縮成指甲大小在地上蠕動, 就是生怕她撒起床氣, 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明鵲覺得很有必要起來看看是誰這麽不知死活。
一絲光線從她逐漸掀開的眼皮裏鉆了進來, 即使已經被床帳濾得柔和至極, 但還是刺得她猛閉了一下。待適應了一會, 她才慢慢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脖子轉了轉, 好痛，僵得像是落枕了。
她到底睡了多久？
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寢衣，淡紫色的, 袖角繡了一支紫藤，顏色花樣倒都是她喜歡的, 不過，她好像從來沒見過這身衣服。
這又是哪裏？
明鵲有些疑惑地撩開青色的紗帳, 下了床, 連鞋都沒找到，只能赤腳踩在微涼的地面上, 繞著這陌生的廂房走了一圈。
一間用竹子造起來的屋子，不大但也不小，除了主房之外，左右還有兩間耳房。
房中器物擺件倒是考究，房內的小圓桌上，放著糕點和茶水，旁邊放著一柄長劍。
她走到桌邊，拈起一塊隨口吃了，邊吃邊打量那柄劍，總覺得有些眼熟。
吃了半晌，才突然反應過來，她連這裏是什麽地方都不知道，居然敢這麽輕易地吃桌上的東西，真是一點警惕心都沒了！
於是，將吃了一半的糕點放回去，一擡頭，又看見了墻上掛著的一副丹青。
丹青上畫的是一個巧笑倩兮的女子。
女子長著一張和她一模一樣的臉。
看紙張和墨色，這幅畫多半是在百來年之前畫的——百年之前，有人給她畫過丹青嗎？
明鵲就這樣頂著一頭的問號，走到了竹屋的窗邊，探身朝外看去。
入目的先是一架紫藤，在燦爛陽光之下開得正是荼靡，紫藤架下，擺著石桌石椅，旁邊站著不少個子矮矮的小孩，看衣服制式，多半是修仙門派的弟子。
那些小豆丁站成一圈，圍著最中心一個穿著翠色衣裳的人。那人仿佛是個少年模樣，且高且瘦，一頭墨發用一枚看上去有些舊了的銀色發扣高高豎成了個馬尾，垂在背後，被風吹得一晃一晃。
她意識到方才聽到的談話聲就是來自於他們，便凝神去聽。
只見那小豆丁裏一個個子稍高些的秀氣小男孩作為代表開口：
“然後呢？那個大怪物‘太歲’就被師父、師爹還有師叔師娘打敗了？”
少年：“師娘應該排在師叔前面。”
“好吧，師娘師叔。”小男孩說，“那然後呢？”
“然後...”少年頓了頓，語聲帶笑，“然後，你們該去練功了。”
小豆丁集體哀嚎：“啊——”
“雲淮。”少年對那嚎得最大聲的秀氣小男孩說，“你師父前幾日還跟我說，布置給你的劍法練得稀巴爛，如果下次檢查，還是這樣的話，她就要把你送到我這裏來，跟著我練兩個月。”
“啊！”叫雲淮的小男孩瞬間哭喪著臉噤了聲。
他師父雖然長了一張甜美可人、笑渦深深的桃花面，但訓起人來可真是毫不留情。
上次他惹師父生氣的時候，要不是溫柔的姬師爹在旁邊拉著哄著，雲淮感覺自己差點就被師父撕成二十八瓣了。
至於面前這位...他更是不想說了。
師父至少素日還挺好說話呢！謝師叔講話比師父難聽多了，尤其擅長陰陽怪氣，被他說一遭，感覺渾身都刺撓。
雲淮可不想被送到謝師叔手底下來，於是麻利道：“我現在就去練功了。”
他有模有樣地朝謝師叔一行禮便要跑，然而一擡頭，忽然看著後頭“咦”了一聲。
明鵲知道自己被那叫雲淮的小男孩發現了。不過她也壓根沒打算躲，十分囂張地翻身坐到了窗框上，就等著那少年回頭看她。
“怎麽了？”
少年疑惑地側過眼，往身後看去，翹起的眼睫於臉頰上拉出一道纖長的陰影。
怎麽還是這張臉，她想，幾百年了，居然一點都沒有變過，還是和她記憶裏一模一樣。
“......”
“好久不見。”明鵲坐在暖融融的陽光下，對他歪頭微笑，“謝驚堂。”
翠衣少年眼睛一動不動地粘在她身上，慢慢地站起身來，臉上的神情，似是不可置信。
“我的天哪，師娘醒了！”雲淮在後頭哇啦哇啦大叫，“師娘笑起來，真的和師叔的畫一樣啊t！”
他一邊大叫，一邊推謝驚堂的背：“快去呀師叔！師父說你念叨了師娘幾百年，現在怎麽不上去跟師娘說話？”
這小孩可真有意思。
明鵲不說話了，就看著那群孩子鬧他，朝他勾勾手，示意他過來。
謝驚堂木木地回望著他，那紫衣女子坐在窗框上，朝他擡起下巴嬌傲地笑，在某一個瞬間，忽然和記憶裏的畫面重疊。
唯一不同的是，今天是一個好天氣，照得人心也明媚，沒有辦法再去醞釀一些傷春悲秋，也沒有心情再去流淚了。
他朝她奔過去，就這麽幾步，仿佛輕描淡寫地把其中等待的幾百年都掠去，化成了一個緊緊的擁抱。
明鵲：“誒誒誒誒等等——”
“砰！”
謝驚堂像只小狗一樣沖過來抱她，力氣大得她根本擋不住，最後兩個人擁抱著雙雙栽下了窗框。
雲淮&小豆丁們起哄：“啊歐——！”
......
“不準備起來了嗎？”
自從摔下來之後，謝驚堂就這麽抱著她，一動不動，一度讓她懷疑這人是不是暈過去了。
如果不是感覺到了頸窩裏的濡濕的話。
“怎麽又哭了？”她無奈地笑，“這麽久沒見，還是一激動就哭啊。”
“我沒有。”他的聲音悶悶的，“誰告訴你我喜歡哭的？你不在的時候，我一次都沒有哭過。”
為什麽一看見你，就有流不完的眼淚？
“哦，這麽厲害。”她輕車熟路地哄他，“那我現在回來了，你可以隨便哭了。”
“......”他猛地撐起身子，垂著一雙微紅的鳳眼瞧她，“你剛剛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我說。”
明鵲雙手捧住他的臉，擡起臉，親了親他臉頰上的淚痕。
“我回來了，好久不見，謝驚堂。”
......
竹屋的門忽然被推開了。
寂靜的空氣裏忽然響起一聲“我X！”
“阿嬈...”姬諺捂住額頭，“都說了少說這些話，會教壞徒弟的！”
“不是，你們小情侶久別重逢、幹柴烈火我可以理解，但是也不能大病初愈就在地上這樣子吧！”
雲嬈沖過去拉開謝驚堂，和姬諺一起把明鵲從地上扶了起來。
被推在一邊沒有人管的謝驚堂：？
明鵲：“其實我真的沒有這麽虛弱...”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臉還是那張少女一樣的娃娃臉，她就是莫名其妙覺得雲嬈的臉上多了幾分苦口婆心的“母性”。
“補湯已經燉在鍋上幾個時辰了，等下就能喝。”姬諺說。
“我不是才剛醒嗎...”
“自你昏迷以來，阿諺每天都會燉一鍋，一開始是非常難喝的，不過經過幾百年的磨練之後，已是今時不同往日了，我打包票，可以說是非常美味。”雲嬈拍拍她，“鵲姐姐，你算是趕上好時候了。”
明鵲一楞，轉頭看姬諺。
他臉上沒什麽表情，只是笑。
“學來給你和雲嬈養身子的，你嘗嘗先，要是喜歡，哥以後每天都燉給你喝。”他說話時透露出很耀眼的人夫光芒，“你們先聊，我和雲嬈去看著火。”
他見到了妹妹，算是心滿意足，趕緊把雲嬈這個大電燈泡拉走，給謝驚堂和明鵲留空間。
兩人猝不及防地來了，打攪完煽情的氛圍，又猝不及防地走了，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徒留驚鵲二人相對而坐。
氣氛陷入了莫名的尷尬，謝驚堂看著她，難得地體會到了‘近鄉情怯’的心情，想說些什麽，最終嘴巴開開合合，還是閉上了。
明鵲率先打破了安靜：“現下...是雲天第幾年了？”、
話一出口，猛覺得有些熟悉，謝驚堂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麽，想了想，又清了清嗓子，拿腔拿調地說：
“魔尊是睡傻了嗎？是四萬五千年。”
話音落下，兩人相視而笑。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初見的時候。
只不過這一次，邪祟已除，眾生安好，你也還在我的身邊。
*
晚上，四人久違地坐在一起吃了一頓飯。
“太歲被一劍劈回了天外老家，也可能是死了，不管去了哪裏，總之應該不會再來了。通天門餘孽呢，自然是都就地處死了，姬期前輩助我們打敗太歲之後，就消散了，想來他在地宮中被困了那麽多年，這也是一種解脫吧。”
雲嬈急著說話，將口中的飯隨意嚼了嚼就囫圇一咽，最後被姬諺用筷子敲了腦袋。
“你當時在戰場上就昏啦！我們都快嚇死了。雖然謝師弟用系魂鈴保住了你的魂魄，不過我們都擔心你的靈體損傷太嚴重，承受不住你的魂魄。”
雲嬈說，他們緊趕慢趕地把她的靈體帶了回來，在路上想了好多法子，再造一具靈體呀，想法子修覆呀，甚至連擺脫鮫族把鍛白骨找回來都提了。
“當時謝師弟在路上根本不說話，就抱著你的靈體不松手，呆呆地坐在雲船甲板上，委實嚇人！我們都擔心他魘著了。”
後來回到宗裏，懷陽劍尊親自來看，甚至專門遞信到荒闕去，找來了明鵲的手下靡剎和靡苻對接情況。
魔族人看到他們的魔主這幅樣子，當時就急得不行，險些都要打起來了，結果最後一同探查才發現，明鵲的靈體居然自己修覆好了。
明鵲聽到這裏，若有所思：她的神思徹底消散之前，似乎聽到系統慶祝她任務成功，並頒發了一個獎勵，或許是那個獎勵起了效用，幫助她修覆了靈體。
無論如何，看到明鵲的靈體沒事，大家終究還是松了一口氣。
靡苻本來想把明鵲的身體帶回荒闕去將養，但是無奈謝驚堂抱著明鵲死不松手。
懷陽劍尊拗不過他，又生怕自己的小弟子真魘著了，只好同兩人打商量，保證劍回宗會照顧好明鵲，魔族也可以隨時派人來看，好說歹所，總算是把明鵲留了下來。
後來那一段時間，謝驚堂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和人說話，也不吃不喝，就日日夜夜守在明鵲床頭照顧她。
直到後來的某一天，問逍遙突然來拜訪懷陽劍尊，然後在劍尊的請求下，來見了謝驚堂。
姬諺說：“也不知道問逍遙同他說了什麽，也不過就在裏頭呆了一炷香，出來之後，驚堂就願意吃東西，也願意同人說話了，總算是振作了起來。”
雲嬈好奇：“所以，問逍遙前輩到底和你說了什麽？”
謝驚堂本來一直在旁邊默默地偷看明鵲然後扒飯，眼見話題突然指向他，頓時有些茫然。
想了想，他道：“問前輩和我說，如果明鵲有一天突然醒來，你是希望她看到你這樣一副頹廢的鬼樣子，還是讓她看到，即使她不在，你也一直都在努力地過好生活？”
“他說，明鵲絕對是後面一種，所以，她也絕不會喜歡前一種人。感情的意義並非在於‘我失去你後就無法獨活’，而是‘因為你在我的記憶裏，只要想起你，無論多麽困難，我都有勇氣活下去’。”
——“沒有她你也可以過得很好，可是，這不代表她不重要。”
從此以後，謝驚堂就逐漸開始恢覆正常的生活，練劍、上課，甚至在後面幾次的武會與問道大典上都拿下了不錯的成績。
隨著鬥轉星移，數十個春秋接連過去，劍回宗來了一批又一批的新弟子，懷陽劍尊的三個親傳也接連出師。
李朝河收了幾個愛自由的小徒弟，日日跑到外頭游離，一走經常便是幾年不回來；
雲嬈也有了她自己的第一個親傳，就是早上那個叫雲淮的小男孩；
而謝驚堂，則以自己還學藝不精，且要照顧明鵲分身無術的理由暫時婉拒了收徒一事，不過他身為師叔，有時會幫忙帶帶雲淮，順便知道一下內門的小弟子們。
“哦，忘記跟你說了。”雲嬈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許羞澀，“我和阿諺前幾年已經正式成婚了，不過也沒有大辦，就在劍回宗簡單辦的儀式，請了我父母親和師尊來當見證。”
所以...雖然雲嬈還叫她鵲姐姐，但理論上，明鵲現在得管雲嬈叫嫂嫂？
明鵲：昏迷醒來輩分亂套，世界天翻地覆！！！
不過對於兩人的感情，她也是早有預料，遂消化良好。
慢著。明鵲突然想到了什麽，神色一僵：
“那你那個叫雲淮的小徒弟不會是...”
姬諺楞了一下，隨後立刻意識到了明鵲想說t什麽，搶先答道：“不是，那孩子是我們在山下撿的，連自己名字也不清楚，就知道有個‘淮’字，帶回來後卻發現天資很不錯，雲嬈覺得有緣分，就收為了親傳。”
“我不喜歡小孩子的，有雲淮一個已經夠我受的了。”雲嬈聳聳肩，“所以應該不會有生養的計劃了。反正阿諺也不在乎，隨我高興最重要。”
聽雲嬈這麽說，明鵲突然生了想逗逗謝驚堂的心思。
她肘他一下：“那你喜歡麽？”
謝驚堂已經不是從前那個看到姑娘白胳膊都會臉紅的毛頭小子了，他很淡定：“喜歡什麽？”
“小孩子啊。”
“不喜歡，但我喜歡你。”他擱下筷子，認真地看她，“如果你喜歡孩子的話，成婚之後我會努力。”
成、成婚？！
真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明鵲在與謝驚堂的言語交鋒中匆匆敗下陣來。
她帶著微妙的緊張和不好意思，偏頭躲開了少年灼灼的目光，也因此沒有看清楚，少年強撐的淡定表情下，鮮紅如血一樣的耳朵。
......
飯是在謝驚堂這裏吃的，吃完，雲嬈和姬諺就告辭了。
臨走前，雲嬈還給她拋來了一個很暧昧的眼神，她當時還沒懂那個眼神是什麽意思，不過現在她懂了。
她和謝驚堂並肩看著眼前的唯一一張床，雙雙沈默。
床是夠大的，完全容得下兩個人，但是先前明鵲昏迷，需要謝驚堂貼身照顧便罷了，現在...
“我去耳房睡。”謝驚堂主動說。
耳房裏只有一個供小憩的美人榻，也不是給人晚上睡覺用的。
明鵲拉住欲走的少年：“算了吧，又不是沒睡在一起過。”
謝驚堂揉揉鼻子，眼神微飄：“嗯...”
“方才吃飯的時候，不還說什麽‘成婚’麽？”明鵲語氣調笑，“都想著‘成婚’了，卻不敢躺在一張床上，是什麽道理？”
謝驚堂說不過她，最後被明鵲一把拉到了床上。
青帳落下，她吹熄了床頭的燭火，鉆進了被窩。
微涼的夜風從半掩的窗隙裏溜進來，柔柔地鉆進帳中，借著月光，她依稀能看見謝驚堂大睜的眼睛，好像沒有絲毫困意。
他突然叫她：“明鵲。”
“嗯？”
“明鵲。”
“嗯，怎麽了？”
他不回答，過了半晌，又叫了她一聲：“明鵲。”
她明白了，他也許就是想叫她的名字。
夜色中，他的視線朝她轉過來。
“睡著的話，你會消失嗎？”
明鵲又“嗯”了一聲，主動伸出手，扣住他的五指。
“天亮之前，我會回來的。”
明天，我一定還在你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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