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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霧。
春末的晚間尚且還帶著刺骨的寒意, 從緊閉的窗縫中一點點蔓爬過來，如冰錐一樣毫不留情地鉆進身體，將呼吸都釀成了一口一口的涼氣。
可是, 握在手中的那只手, 卻比這樣料峭的春寒還要冷，他的視線順著女子沒有一點血色的指尖、細瘦的腕子、打滿了繃帶的身體一路而上, 最終定格在那張浸沒在昏暗月色中的臉上。
明鵲的手牽起來是什麽感覺呢？
他指腹帶著細微的顫動, 輕柔地撫過她的手背，一寸寸地摸過薄薄皮膚下嶙峋的骨節，摸過皮膚上細小的傷口, 然後, 再緩緩地從五指縫隙間鉆進去, 摸到經年歲月苦痛在她手心留下的繭。
謝驚堂明明牽過很多次這雙手, 但以往的每一次, 心中都被羞赧和緊張塞滿, 以至於從未如此細致地感受過它的纖細柔軟。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 自己對眼前這個人的了解實在太淺了, 淺到甚至無法詳盡描述出她瞳孔的顏色、手心的溫度，淺到明明該是袒露心聲、訴盡悔恨的時候，他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只能用眼睛一遍遍描摹過她臉頰消瘦下去的輪廓。
她好像瘦了一些。
很辛苦吧？
他突然有一種沖動，想要問她——明鵲, 一直在他身邊，照顧他這樣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很辛苦吧？
謝驚堂跪在床邊, 身子慢慢佝僂下去，用額心貼上了她的手掌, 假裝那是一個一廂情願的諒解的姿勢。
“明鵲。”
少年的聲音稱得上囁嚅，伴著喉間輕微的抽氣聲。他認認真真地叫她的名字，就像初見的時候那樣，還是稍稍矮她那麽一截，怯弱地抓住了她的手，就此開啟了他們這場不死不休的緣分。
“對不起...”他幾乎吐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用力地咬著每個字的尾音，“對不起。”
“我...我不知道...”他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什麽呢？
不知道明鵲為他做了那麽多；不知道她寧願冒死也要替他找來魂草；不知道她沈默又內斂的感情；還是不知道原來她一直都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默默地站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
在他心下暗自計算他們兩人之間的差距的時候，鼓足勇氣勸說自己試一試的時候，明鵲是不是也無數次地丈量過他們之間的天塹？
一個盤踞一方、惡名昭著的五毒魔尊，一個背負著血海深仇的仙家小公子；
一個孤身多年，習慣了寂寞，不懂什麽是愛上一個人；一個情竇初開，熱烈又莽撞，天真地以為只要喜歡就可以永遠在對方左右。
這麽不夠相配的身份，如果能一直在你左右的話，是不是已經很好？
對不起，我太貪心了。他想。
謝驚堂擡起頭，將明鵲的手合在雙掌間，一時間甚至分不清誰的體溫要更冷一些，他蜷曲的指尖慢慢舒展，膽怯地順著手掌根摸上去，摁上她的脈搏。
當感受到那一下下跳動微弱卻頑強地打在自己的指腹上時，他好像倏然卸下了全身的力氣，發白的唇邊扯出了一道微笑。
“我知道那兩個字是你撕下來的。”他說，“在羅家那次，那沓宣紙上的‘驚堂’兩個字，我知道是你撕下來帶走的。”
“你其實是在乎我的對吧？我在你那裏，其實不只是任務，誰會為一個“任務”做這麽多沒必要的事情呢？”
“你總說我別扭脾氣大，其實更別扭的是你才對。明明是喜歡，卻偷偷摸摸地不敢說，偏偏要我這樣一個不聰明的人來猜。我哪兒猜得過你啊，我當然想不明白了。”
少年用故作輕松的語調說完了這些話，卻並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眼前的人仍然緊閉著雙眼，似乎就此陷入了無止境的沈睡中。
謝驚堂忽然意識到，這個曾和他吵吵鬧鬧、不停拌嘴的人，也許從此以後再也不能回應他了。
於是他沈默下來，很久很久，才終於語調滯澀地艱難開口：“明鵲，我太笨了，我懂得太晚了。”
“我喜歡你，我不知道這份喜歡對你來說有那麽重，那麽艱難。”
“是我錯了，我不強求其他了。你再跟我說說話...哪怕是罵我也好，好不好？”
他不聰明，也不堅強，眼眶淺淺藏不住淚水，又笨拙不知世事。是明鵲把身陷泥潭的他拾起來，是她一直在他身邊陪著他，等他成長，失意的時候一直鼓勵他，哪怕方式常常不夠溫和。
回答他的只有沈默。
死一般的寂靜將黑夜無限拉長，仿佛天地都變得渺遠而去，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視線中的畫面漸漸模糊成團團黑暗，吞沒了光點。身體中那股不知來處的滾燙灼燒之感突然又從丹田處蔓延而起，漸漸燒到了全身。
少年的額間緩緩亮起了璀璨鮮紅的凰鳥圖騰，在這心智惘然的一霎那，失控的力量同淚水一樣失去了限制，肆意沖撞而出。
耳邊又響起了不斷的竊竊私語，各種各樣的聲線，各種各樣的語氣，反反覆覆，卻只有一句話。
“離開她吧。”
“離開她身邊。”
“你除了帶給她麻煩之外還會做什麽呢？你太弱了，還要她費盡心思保護你，三番兩次地害她深入險境，差點丟了性命。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
那聲音越來越大，振聾發聵，幾乎要沖破耳膜。
“她會變成現在這樣，謝驚堂，都是你的錯！”
.......
明鵲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為什麽知道這t是個夢呢？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的侍女服飾，又擡起頭，看向不遠處那個在雪地中穿得一身青色錦襖打滾的團子，無奈地嘆了口氣。
也許是這口氣在這場茫茫大雪中嘆得還是太響了，那個雪團子忽然直起身，拍拍手，朝明鵲的這個方向轉頭望了過來。於是一高一矮的兩個人驀然對視而上，明鵲眨眨眼，瞧見了那雙形狀尚且有些稚圓的鳳眼中浮現了一絲清晰的好奇。
“你是新來的婢女嗎？我沒有見過你。”
雪團子一邊同她搭話，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她跑過來，因為穿得有些太過厚實而顯得動作笨拙，他這時的個子才將將到明鵲的胸前，要高高地昂起頭才能看到她的臉。
明鵲低著臉，看著孩子下巴上那粒小痣，微微恍了神，好半晌才點了點頭。
“你怎麽光點頭不說話？是啞巴嗎？”雪團子皺起眉，“不對！你會嘆氣呀。你會講話，為什麽不理我？”
年紀小小，人倒是口齒伶俐，驕縱得很。明鵲心下免不了生出些啼笑皆非來，扯了扯略顯臃腫的棉衣袖口，蹲下身同他平視，想了想道：“...奴婢陪您玩雪，您就別同奴婢計較了，好嗎？”
她生平頭一次這樣自稱，口氣顯得生疏，可是眼前的孩子顯然並沒有註意到這一點。
他聽了她的話，眼角眉梢揚起了抑制不住的喜意，可是面上偏偏還要別扭地強撐著鎮定，猶豫道：“真的？我才不稀罕。不過看你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應該沒玩過雪吧？我可以陪你玩一會。”
雖然這話並非是對“明鵲”說的，但倒也算誤打誤撞地說中了。明鵲久居的歧雀之地在她記憶中的確很少下雪，她也從來沒有幹過“玩雪”這樣的事情，這樣算下來，好像確確實實是第一次。
小小的少年用肉肉的指節費勁地拉住她的手，朝雪地中奔跑而去。
“你會堆雪人嗎？”
“...不會。”
“你好笨啊。這也不會，那也不會的。”小少年停下腳步，轉身叉起腰，皺了眉頭。
明鵲垂下鴉黑的睫羽，伸出手指，輕輕撫平了他皺起的眉心。
“不要老是皺眉，會長皺紋，很醜。”
小少年被說得一楞，隨即瞪大了眼睛，很震驚的模樣：“你怎麽敢摸我的臉？你僭越！整個府邸除了奶娘，還沒有下人敢碰我！”
僭越？
明鵲收回去的手頓在半空，心想，他大抵不知道，十幾年之後的他同她之間多得是更“僭越”的行徑——想到這，她沒忍住挑了挑唇角，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眼前盯著她的小少年突然渾身重重一顫，然後面皮忽然撐不住地漲紅起來。
“你你你笑什麽！”他結結巴巴地小聲嘟囔，“你你你...算了！本少爺不同你計較...看在你陪我玩長得又好看的份上...”
他越說到後面聲音越小，最後一句，幾乎都要低到地裏去，語氣是十足的羞赧。
看見她笑就會臉紅嗎？她想，有些東西當真是“三歲看到老”。
“算了！我們來打雪仗吧。”小少年岔開話題，跑遠兩步，一邊俯身抓起一把雪，反身朝她砸過來，“這個你總會吧？”
碩大的雪球猝不及防地飛過來，“砰”地砸在她的肩膀上，頃刻間便散成了白色的雪霧。明鵲學著他的樣子俯下身去抓雪，卻沒想到還沒來得及起身，第二個雪球就砸到了背上。
那力道並不重，雪球散開的瞬間，隨之傳過來的是那人稚氣又得意的笑聲。
他笑，你怎麽動作這麽慢，這麽笨呀，你果然不會打雪仗，你這樣要被打“死”的。
死。
這個字灌進她耳朵的瞬間，明鵲攏了攏沒有任何靈力波動縈繞的指節，淡淡然地直起身，將手中揉成一團的雪朝他扔了過去，堪堪飛擦過了他圓圓的臉頰。
“奴婢慢慢學，總能學會的。”
兩人你來我往，當真就在這場漫天的大雪裏打了許久的雪仗。
那孩子顯然很久很久沒有玩得這麽盡興了，神色中帶著壓不住的興奮和純粹的快樂。等到他終於氣喘籲籲地跌坐在雪地裏，明鵲才慢慢地從幾乎要沒踝的大雪裏蹭過去，坐在了他的身邊。
“你反應還挺快的，沒看上去那麽笨嘛。”小少爺抱著手哼哼，“我還以為你會‘死’呢。”
明鵲低頭看著他落滿了細雪的烏黑發頂，忽然道。
“你才多大，真的懂‘死’是什麽意思嗎？”
他擡起頭瞪了他一眼：“我雖然才十歲，但我又不是傻子！我說的‘死’是‘輸’的意思，笨蛋！”
孩子猶豫了一下，語氣漸漸帶上了不確定的猶疑：“不過，如果不是玩游戲的話，應該就是...離開了這個世界，活著的人再也見不到他了的意思吧？”
死就是“輸”嗎？好像也沒有說錯。對於某些人，某些事情來說，的確就是這樣。
死是“失去”嗎？是再也沒有辦法留住這個人，也沒有辦法留住時間，原本所擁有的如同掌間流沙從指隙瀉去，全都空空？
“奴婢也不知道。”
這是第一次，她意識到，或許她也不真正明白這個字的含義。哪怕她已經活了這麽久。
“你慢慢學，以後就會懂的。”
至少現在的你還有很多時間慢慢來，不是嗎？
小少年也許以為這就是一場普通的閑聊，於是不甚在意地朝面前這個容貌美麗，說話又十分奇怪的陌生婢女“哦”了一聲，緊接著又點點頭：“對，我以後肯定會懂的。我爹那麽厲害，他會教我的，他說我可聰明了。”
說起“爹”，他突然從雪地裏跳了起來。
“哇！完了完了！玩得忘記時間了！”他急吼吼道，“什麽時辰了？什麽時辰了？”
明鵲擡頭看了一眼天色：“大約快到午時了吧...怎麽了？”
“啊，那我該去用午膳了。過了午時我就該去給我爹交功課了。”小少年故作老成地搖搖頭，“哎，快樂的時光總是這麽短暫。”
明鵲被他這幅樣子逗笑了，率先站起身將他拉起來，再彎腰幫他拍去了衣擺上的雪。
“知道了，快去吧。”
“等等，你叫什麽名字？”
她想了想：“阿鵲。鵲鳥的鵲。”
“哦。”
他松開拉住她的手，踩著雪朝回廊的方向跑過去。跑到一半，又停下來，回過身，隔著細碎的落雪朝她喊：
“阿鵲，你好奇怪，不過...你還挺有意思的。你在這裏當職嗎？明日我還來找你玩。”
“...好。”
明鵲猶豫了一下，朝他點點頭。小少年仿佛是笑了，彎下身揀起一把雪，揉了揉朝她扔過來，然後扭頭就跑。
“明天見！”
“......”
鋪天蓋地的雪霧再一次在她的眼前炸開，她站在原地，視線隔著這片蒼茫的朦朧的霧，靜靜地落在那孩子熱得紅撲撲的笑靨上。
明天嗎？
她也好想一睜眼就到了他口中的“明天——尚且還可以無憂無慮的明天。可是，過了好久好久，等雪霧終於落盡，她等到的，卻是十八歲的謝驚堂那張神色蒼然的臉。
和八年前一樣的大雪天，他身後華麗的回廊狼狽倒塌，成了斷壁殘垣，他如同抽條的孤高瘦竹，立在一片狼藉裏，明明是一樣的青色衣裳，一樣的黑發淺瞳，臉上的天真和歡愉卻已經全然消磨殆盡，不覆從前。
兩人隔著大雪遠遠對視而上，少年的瞳孔有一瞬間的緊縮，不過只是霎那，又被死灰一樣的黑暗給吞沒了。
他好像不記得她是誰了，又或許，當下並不是一個適合故人相認的節點，於是兩人只好默契地裝作不相識。
謝驚堂朝明鵲的方向走過來，經過她身邊的時候，稍稍頓住了腳步。
她聽到他說：“跑吧。再不跑會被他們殺了的，傻子。”
“那你呢？”
“我？”他勉強挑起了唇角，“...我要去找我的家人了。”
他要去的方向，是謝府大門的方向，安全的最後一道防線，也是他家人陳屍的地方。
“他們不是叫你躲起來嗎？”
“躲或者不躲，有什麽區別？對面是通天門，無非是早死或者晚死的區別，既然如此，不如和我爹娘死在一起。”
說完，他繞過了她的身側，踏腳朝前走去。
不。
不會死的，她想。
帶他去那裏，他們本應該“初遇”t的地方——東南方向二進的那間廂房！
“不...別去。”她反應過來，回身追趕上去，“別去！”
可是，不知是風太疾迅，還是雪地難行，又或者是他實在走得太快，她無論怎麽追，怎麽伸出手，都碰不到他的背影。
寒風混著冰碴像刀一樣割在臉上，直剮出一道道深深的血痕。她一口氣咽下半口冷風，卻步步沒有停過，只是不停地對他重覆著：
“謝驚堂，你不會死的。”
“別去那裏。”
“我會保護你的，你不會死的！”
她喊著他的名字，朝他奔過去，腳步越邁越大，直到終於一個踉蹌，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別走——”
“謝驚堂！”
......
他的手被抓住了。
少年將將邁出的腳步頓在了原地，嗡鳴不斷的耳中，終於灌進了那一聲微弱的呼喚。
“別走...”
他的手指抽搐了一下，心腑之中的火焰已然燒到了眼前，成了赤紅一片，女子的聲音卻像一片伶仃的冰涼的雪，輕柔地落在眉心上，凍結住了所有難耐的幻覺。
腦海裏那麽多嘈雜的聲音瞬間停住，五感好像已經徹底封閉，他只能感覺到身後人細長瘦削的指尖在他掌心無意識地勾劃，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牽住了他的指節。
即使再艱難，也沒有想過松開手。
謝驚堂猛地回過頭去，看見昏暗浮動的月色裏，明鵲劇烈震顫的纖長睫羽，然後，一點一點，像破繭的蝴蝶一樣舒展開來，露出兩枚蘊滿了淚意的鮮紅瞳孔。
就是在這個瞬間，少年聽到了自己的心重重落地的聲音。
他看著她，突然有些想不通，他怎麽舍得離開她？
他怎麽舍得？
她沈默了很久，最後艱難地牽起唇角，嘶啞開口：“謝驚堂？”
眼前的人像是石化在了原地，直勾勾地看著她，不動也不說話。
“......”
哎。
明鵲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勉力勾了勾他的手。謝驚堂踉蹌了兩步，順從地蹲回了床邊，將臉湊到她的面前，模樣呆呆的，乖得不得了，叫人的心裏沒辦法不生出一些憐愛。
她擡起手，憐惜地摸了摸他的臉頰：“...這麽久不見，怎麽好像又變傻了？”
真的是好久了。明明只是不知日夜的七天，意識浸沒在黑暗中，倒像是過去了整整一萬年。你的臉在我眼裏變得好像有點陌生了，可是仔細看過去，明明還是一樣的眉眼輪廓呀，只要看一眼，眼淚就止不住地流。
剛剛辛苦地忍了那麽久的眼淚。
他將臉頰貼在她的手心中，感受到冰涼與滾燙的觸碰，明鵲眼底的那個影子就在這一剎那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先是抿著嘴，像是強忍著，到最後慢慢低下頭去，終於化成了輕聲的啜泣。
室外風聲呼嘯，兇猛地拍打窗欞，幾度瀟瀟欲雨，最終化成了跪在床邊的少年臉頰邊交錯蜿蜒的淚痕，一點一滴地順著下顎落在兩人交握的手心，兩濕袖襟。
她伸出胳膊，溫柔地摟住了他的腦袋，手指垂在背上，一下一下，輕輕地拍著他的背脊。
她叫他，驚堂，謝驚堂。語調之中包含著不熟稔的愧疚與憐惜。她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想到剛剛相識的時候，爭鋒相對的兩個人也許沒有想過，他們會在未來的某一個夜晚互相向對方說出“對不起”，不是那種幹了壞事被抓住了的“對不起”，也不是不服氣的、被迫的“對不起”，而是真正地，覺得自己虧欠了對方，辜負了對方的真心而說出的“對不起”。
明鵲沒有想過會有這麽一天，世界上突然出現了一個掛念她的人，能讓她毫不猶豫地說出“讓你擔心了”這樣的話，就像她也沒有想過會有這麽一天，她終於能夠確信，自己真的對眼前這個少年產生了可以稱之為“喜歡”的感情。
想到這裏，她有些尷尬地幹咳了一聲：“那個...”
“那個”之後是長久的沈默，說起話來向來毒舌的魔尊大人抿抿唇，少見地覺得自己有些笨嘴拙舌。
謝驚堂等了半天沒等到下文，用袖子抹了一把臉，茫然擡頭：“怎麽了？是有哪裏不舒服嗎？”他慌慌張張地站起來，轉過身就要往門外走，“我，我去叫師姐......”
"不是。"
卻聽斬釘截鐵的一聲否認，他的手再次被榻上那女子拉住了，只是這一次拉得十分堅定，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她手心中一層薄涼的汗水。
“我是想說。”明鵲半撐著身子，心中籲了一口氣，眼睛盯著那少年背後簌簌晃動的馬尾，慢吞吞道，“...我喜歡你。”
話音落下，室內再次陷入了一片寂靜。
額，是這麽說的嗎...
明鵲半晌沒聽到謝驚堂應聲，心裏不免有些沒底，腦中努力回想著前幾日短暫蘇醒時，和雲嬈閑聊所得到的“諄諄教誨”：
——“總之，姐姐你就甭管三七二十一了，你上去就跟他說‘我喜歡你’，知道不？那種磨磨唧唧，你拉扯一下，我推拒一下的，你肯定也不喜歡，對吧？”
——“總之，彼此喜歡多麽不容易啊！愛！就要大聲說出來！”
是這樣說的啊，難道是自己記錯了？難道說這句話之前還有什麽前置條件？
她困惑地撓撓臉，正準備再說點什麽找補一下的時候，眼前僵立原地的人卻突然動了。
少年像個呆笨的木偶一樣，一頓、一頓地把脖子轉過來，直到明鵲對上那雙瞪得圓溜溜的鳳眼。他淺色的瞳孔緊縮著，裏面尚且還有沒淌盡的水光，在月光下，粼粼蕩漾，顯得動人。
他說：“你說什麽？”
那側臥在榻上的女子只穿著一襲淡薄的素色，卸下了各種各樣繁雜的銀飾，漆黑的墨發如同流瀑一般瀉於肩背之上，又蔓過了枕席，白與黑的對比如此強烈，讓她看上去像個雪月凝成的妖精。
她的臉也是素白色，那是與從前任何一次都不同的，溫柔而毫無防備的美麗。
明鵲長長的睫羽不解地翕動了幾下，微微歪過臉，用很輕但是很堅定的聲音重覆了一遍：“我說，我好像喜歡上你了。”
說完，她就擡頭望著他，平靜地等待著他的回答。很奇怪的，她心中沒有什麽緊張的情緒，反而是更加好奇謝驚堂會有怎樣的反應。
雲嬈可是和她打過賭呢。
他會高興，會說“你總算眼光正常了”嗎？還是像雲嬈猜的那樣，會委屈，會說“你怎麽才說這句話啊”，然後泣不成聲？
她回想著記憶裏一幕幕，驕傲的、嬌氣的謝驚堂，永遠熱烈的、無畏的謝驚堂。
可是，她想象的每一種情景都沒有發生。
那個少年只是木木地在原地站了一會，然後幹笑了一聲：“你是不是病傻了？還是被通天門奪舍了？”
明鵲：？
怎麽是這個反應？
她有些疑惑地皺起眉：“我看上去像是很喜歡胡說八道的人嗎？”
謝驚堂卻似乎並沒有聽完她的話的打算，他的眼神游移地飄忽了兩下，抽出被她抓住的手，結結巴巴道：“我，我還是去找師姐來看看你吧。”
他扔下這句話，轉身逃也似地朝大門走去，她叫了他一聲，他也好像沒聽到一般，步履不停。
終於，在他的手扶上門閂的瞬間，他的耳中灌進了明鵲微冷的聲線：
“謝驚堂，這些話我就只說這麽一次。”
他推門的動作驀然頓住了。
“你總說你想要一個答案，哪怕不是你想聽到的也好，我總不知道怎麽回應，所以拖了很久。直到這次無意落入瀕死之境，我才終於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我想我應該給你一個回答。
“也許這個回答是你想要聽到的，也許不是，但我希望這件事情能在今晚，在這裏，說清楚。”
少年的身影不動，好半晌，踉踉蹌蹌地轉過身來，明鵲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能依稀辨出那個瘦長的輪廓倚靠著門，慢慢地滑坐了下去。
黑暗中，傳來他囁嚅的聲音。
“真的嗎？”
她甚至不知道他在問哪句話是不是真的，卻還是毫不猶豫地回答了：“真的。”
沈重的兩聲呼吸之後，他再次開口：“我配不上你。明鵲，我還不夠格...”
“我還不夠格讓你喜歡。”
這句話幾乎讓明鵲楞住了。
他說什麽？
那個自矜自傲，整天臭屁得要死的謝驚堂，居然t對她說“我不夠格”。
“自謝氏變故之後，我離開家族庇佑，才發現自己並沒有自己想象裏那麽天資絕倫。人外有人，有很多人比我聰穎，還要比我努力。
“明鵲，我也是才知道我原來是自尊心這麽脆弱的一個人，總是愛哭，很多生活中瑣碎的事情我都不懂，棘手的狀況我也沒有辦法妥善處理。我有很多缺點，卻總是因為面子嘴硬地強撐著，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在你的身邊，只會拖你的後腿。”
少年心裏的話此刻終於像開閘的洪水一樣放了出來，他蹲坐在角落裏，聲音那麽小，把自己藏得深深的傷疤和自卑一道道扒開給她看。
“我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不想承認自己實在太差，所以總是逃避這個事實。是這一次的事情才終於讓我意識到這個問題我遲早要面對。”他聲音頓了一下，好像在自嘲，又好像在哽咽，“不然，遲早有一天你會被我害死的。”
“......”
倒也不至於那麽嚴重吧。
這小子是不是在小看她？她好歹也是個魔尊吧，還能讓他給害死了？
明鵲有點想笑，可是笑著笑著，卻又感覺到心裏有一塊地方軟軟地發起酸來。她總以為世上人對待感情再熱烈執著也不過謝驚堂這樣了，可原來到頭來還是所有人都一樣，愛到最後，剩下的是膽怯，是猶猶豫豫，想觸碰又縮回的手*。
她忍著痛撐起身子，下了榻，悄悄地走到了謝驚堂的面前，看見少年抱膝坐在黑暗中，頭埋在雙臂間，尚且無知無覺，於是伸出手，輕輕地放在了他柔軟的發頂上。
“錯了。”她搖搖頭，“喜歡一個人就應該接受他的全部，喜歡他的所有，包括他的脆弱，他的眼淚，他的庸俗，他的缺點錯誤，他的自卑敏感，他的任何樣子。”
“我見過很多強者，其中不乏青年才俊，你可能現下的確有很多地方不如他們，可是那又怎麽樣？這樣的你才是無可取代的謝驚堂，而且你也一直在成長，這就夠了。”
“這個世界並不需要拼命變得完美才會有人在乎你。什麽是完美呢？我是墮仙，三界之中臭名昭著，花了很久才走到現在的位置，我不是天才，亦遠遠稱不上完美，你不是也不在乎嗎？”
“最重要的只有你本身，謝驚堂，是你就可以了，不是怎麽樣的你。況且，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來，不是嗎？”
她本想對夢中的小謝驚堂說的這句話，最終卻落到了長大後的謝驚堂的耳朵裏。
明鵲彎下腰，捧起他的臉，那個孩子於雪霧背後模糊的容色與面前這個少年重重疊疊，兩人額角相貼之時，方才恍然，原來命運拐過了一個又一個曲折的節點，分分合合，又在最後，回到了最初。
三界太多波雲詭譎了，很多時候生死只在一瞬，我不奢求什麽山盟海誓，長廂廝守了，只要能一直陪在你身邊走下去，已經是最好。
所以，以後還要一起走下去嗎？
謝驚堂擡頭對上她的眼睛，睫羽顫抖了幾下，最後張開雙臂，將女子瘦削的身子擁進了懷中。
他低下頭，將臉埋進她的頸間，感受到明鵲柔軟的發絲擦過濕潤的側臉，
......
“死”對於每個人來說又算什麽呢？
滿盤皆輸，還是失去一切？
她想，不，其實什麽都不是，她不怕。
明鵲聽著謝驚堂胸膛中回蕩的一聲聲心跳，將手臂緩上他腰間，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只要這一生，沒有後悔，盡興就好。
“好。”
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不要別人口中的相配了，我要在你的左右。
之死矢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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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霧。
春末的晚間尚且還帶著刺骨的寒意, 從緊閉的窗縫中一點點蔓爬過來，如冰錐一樣毫不留情地鉆進身體，將呼吸都釀成了一口一口的涼氣。
可是, 握在手中的那只手, 卻比這樣料峭的春寒還要冷，他的視線順著女子沒有一點血色的指尖、細瘦的腕子、打滿了繃帶的身體一路而上, 最終定格在那張浸沒在昏暗月色中的臉上。
明鵲的手牽起來是什麽感覺呢？
他指腹帶著細微的顫動, 輕柔地撫過她的手背，一寸寸地摸過薄薄皮膚下嶙峋的骨節，摸過皮膚上細小的傷口, 然後, 再緩緩地從五指縫隙間鉆進去, 摸到經年歲月苦痛在她手心留下的繭。
謝驚堂明明牽過很多次這雙手, 但以往的每一次, 心中都被羞赧和緊張塞滿, 以至於從未如此細致地感受過它的纖細柔軟。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 自己對眼前這個人的了解實在太淺了, 淺到甚至無法詳盡描述出她瞳孔的顏色、手心的溫度，淺到明明該是袒露心聲、訴盡悔恨的時候，他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只能用眼睛一遍遍描摹過她臉頰消瘦下去的輪廓。
她好像瘦了一些。
很辛苦吧？
他突然有一種沖動，想要問她——明鵲, 一直在他身邊，照顧他這樣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很辛苦吧？
謝驚堂跪在床邊, 身子慢慢佝僂下去，用額心貼上了她的手掌, 假裝那是一個一廂情願的諒解的姿勢。
“明鵲。”
少年的聲音稱得上囁嚅，伴著喉間輕微的抽氣聲。他認認真真地叫她的名字，就像初見的時候那樣，還是稍稍矮她那麽一截，怯弱地抓住了她的手，就此開啟了他們這場不死不休的緣分。
“對不起...”他幾乎吐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用力地咬著每個字的尾音，“對不起。”
“我...我不知道...”他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什麽呢？
不知道明鵲為他做了那麽多；不知道她寧願冒死也要替他找來魂草；不知道她沈默又內斂的感情；還是不知道原來她一直都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默默地站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
在他心下暗自計算他們兩人之間的差距的時候，鼓足勇氣勸說自己試一試的時候，明鵲是不是也無數次地丈量過他們之間的天塹？
一個盤踞一方、惡名昭著的五毒魔尊，一個背負著血海深仇的仙家小公子；
一個孤身多年，習慣了寂寞，不懂什麽是愛上一個人；一個情竇初開，熱烈又莽撞，天真地以為只要喜歡就可以永遠在對方左右。
這麽不夠相配的身份，如果能一直在你左右的話，是不是已經很好？
對不起，我太貪心了。他想。
謝驚堂擡起頭，將明鵲的手合在雙掌間，一時間甚至分不清誰的體溫要更冷一些，他蜷曲的指尖慢慢舒展，膽怯地順著手掌根摸上去，摁上她的脈搏。
當感受到那一下下跳動微弱卻頑強地打在自己的指腹上時，他好像倏然卸下了全身的力氣，發白的唇邊扯出了一道微笑。
“我知道那兩個字是你撕下來的。”他說，“在羅家那次，那沓宣紙上的‘驚堂’兩個字，我知道是你撕下來帶走的。”
“你其實是在乎我的對吧？我在你那裏，其實不只是任務，誰會為一個“任務”做這麽多沒必要的事情呢？”
“你總說我別扭脾氣大，其實更別扭的是你才對。明明是喜歡，卻偷偷摸摸地不敢說，偏偏要我這樣一個不聰明的人來猜。我哪兒猜得過你啊，我當然想不明白了。”
少年用故作輕松的語調說完了這些話，卻並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眼前的人仍然緊閉著雙眼，似乎就此陷入了無止境的沈睡中。
謝驚堂忽然意識到，這個曾和他吵吵鬧鬧、不停拌嘴的人，也許從此以後再也不能回應他了。
於是他沈默下來，很久很久，才終於語調滯澀地艱難開口：“明鵲，我太笨了，我懂得太晚了。”
“我喜歡你，我不知道這份喜歡對你來說有那麽重，那麽艱難。”
“是我錯了，我不強求其他了。你再跟我說說話...哪怕是罵我也好，好不好？”
他不聰明，也不堅強，眼眶淺淺藏不住淚水，又笨拙不知世事。是明鵲把身陷泥潭的他拾起來，是她一直在他身邊陪著他，等他成長，失意的時候一直鼓勵他，哪怕方式常常不夠溫和。
回答他的只有沈默。
死一般的寂靜將黑夜無限拉長，仿佛天地都變得渺遠而去，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視線中的畫面漸漸模糊成團團黑暗，吞沒了光點。身體中那股不知來處的滾燙灼燒之感突然又從丹田處蔓延而起，漸漸燒到了全身。
少年的額間緩緩亮起了璀璨鮮紅的凰鳥圖騰，在這心智惘然的一霎那，失控的力量同淚水一樣失去了限制，肆意沖撞而出。
耳邊又響起了不斷的竊竊私語，各種各樣的聲線，各種各樣的語氣，反反覆覆，卻只有一句話。
“離開她吧。”
“離開她身邊。”
“你除了帶給她麻煩之外還會做什麽呢？你太弱了，還要她費盡心思保護你，三番兩次地害她深入險境，差點丟了性命。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
那聲音越來越大，振聾發聵，幾乎要沖破耳膜。
“她會變成現在這樣，謝驚堂，都是你的錯！”
.......
明鵲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為什麽知道這t是個夢呢？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的侍女服飾，又擡起頭，看向不遠處那個在雪地中穿得一身青色錦襖打滾的團子，無奈地嘆了口氣。
也許是這口氣在這場茫茫大雪中嘆得還是太響了，那個雪團子忽然直起身，拍拍手，朝明鵲的這個方向轉頭望了過來。於是一高一矮的兩個人驀然對視而上，明鵲眨眨眼，瞧見了那雙形狀尚且有些稚圓的鳳眼中浮現了一絲清晰的好奇。
“你是新來的婢女嗎？我沒有見過你。”
雪團子一邊同她搭話，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她跑過來，因為穿得有些太過厚實而顯得動作笨拙，他這時的個子才將將到明鵲的胸前，要高高地昂起頭才能看到她的臉。
明鵲低著臉，看著孩子下巴上那粒小痣，微微恍了神，好半晌才點了點頭。
“你怎麽光點頭不說話？是啞巴嗎？”雪團子皺起眉，“不對！你會嘆氣呀。你會講話，為什麽不理我？”
年紀小小，人倒是口齒伶俐，驕縱得很。明鵲心下免不了生出些啼笑皆非來，扯了扯略顯臃腫的棉衣袖口，蹲下身同他平視，想了想道：“...奴婢陪您玩雪，您就別同奴婢計較了，好嗎？”
她生平頭一次這樣自稱，口氣顯得生疏，可是眼前的孩子顯然並沒有註意到這一點。
他聽了她的話，眼角眉梢揚起了抑制不住的喜意，可是面上偏偏還要別扭地強撐著鎮定，猶豫道：“真的？我才不稀罕。不過看你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應該沒玩過雪吧？我可以陪你玩一會。”
雖然這話並非是對“明鵲”說的，但倒也算誤打誤撞地說中了。明鵲久居的歧雀之地在她記憶中的確很少下雪，她也從來沒有幹過“玩雪”這樣的事情，這樣算下來，好像確確實實是第一次。
小小的少年用肉肉的指節費勁地拉住她的手，朝雪地中奔跑而去。
“你會堆雪人嗎？”
“...不會。”
“你好笨啊。這也不會，那也不會的。”小少年停下腳步，轉身叉起腰，皺了眉頭。
明鵲垂下鴉黑的睫羽，伸出手指，輕輕撫平了他皺起的眉心。
“不要老是皺眉，會長皺紋，很醜。”
小少年被說得一楞，隨即瞪大了眼睛，很震驚的模樣：“你怎麽敢摸我的臉？你僭越！整個府邸除了奶娘，還沒有下人敢碰我！”
僭越？
明鵲收回去的手頓在半空，心想，他大抵不知道，十幾年之後的他同她之間多得是更“僭越”的行徑——想到這，她沒忍住挑了挑唇角，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眼前盯著她的小少年突然渾身重重一顫，然後面皮忽然撐不住地漲紅起來。
“你你你笑什麽！”他結結巴巴地小聲嘟囔，“你你你...算了！本少爺不同你計較...看在你陪我玩長得又好看的份上...”
他越說到後面聲音越小，最後一句，幾乎都要低到地裏去，語氣是十足的羞赧。
看見她笑就會臉紅嗎？她想，有些東西當真是“三歲看到老”。
“算了！我們來打雪仗吧。”小少年岔開話題，跑遠兩步，一邊俯身抓起一把雪，反身朝她砸過來，“這個你總會吧？”
碩大的雪球猝不及防地飛過來，“砰”地砸在她的肩膀上，頃刻間便散成了白色的雪霧。明鵲學著他的樣子俯下身去抓雪，卻沒想到還沒來得及起身，第二個雪球就砸到了背上。
那力道並不重，雪球散開的瞬間，隨之傳過來的是那人稚氣又得意的笑聲。
他笑，你怎麽動作這麽慢，這麽笨呀，你果然不會打雪仗，你這樣要被打“死”的。
死。
這個字灌進她耳朵的瞬間，明鵲攏了攏沒有任何靈力波動縈繞的指節，淡淡然地直起身，將手中揉成一團的雪朝他扔了過去，堪堪飛擦過了他圓圓的臉頰。
“奴婢慢慢學，總能學會的。”
兩人你來我往，當真就在這場漫天的大雪裏打了許久的雪仗。
那孩子顯然很久很久沒有玩得這麽盡興了，神色中帶著壓不住的興奮和純粹的快樂。等到他終於氣喘籲籲地跌坐在雪地裏，明鵲才慢慢地從幾乎要沒踝的大雪裏蹭過去，坐在了他的身邊。
“你反應還挺快的，沒看上去那麽笨嘛。”小少爺抱著手哼哼，“我還以為你會‘死’呢。”
明鵲低頭看著他落滿了細雪的烏黑發頂，忽然道。
“你才多大，真的懂‘死’是什麽意思嗎？”
他擡起頭瞪了他一眼：“我雖然才十歲，但我又不是傻子！我說的‘死’是‘輸’的意思，笨蛋！”
孩子猶豫了一下，語氣漸漸帶上了不確定的猶疑：“不過，如果不是玩游戲的話，應該就是...離開了這個世界，活著的人再也見不到他了的意思吧？”
死就是“輸”嗎？好像也沒有說錯。對於某些人，某些事情來說，的確就是這樣。
死是“失去”嗎？是再也沒有辦法留住這個人，也沒有辦法留住時間，原本所擁有的如同掌間流沙從指隙瀉去，全都空空？
“奴婢也不知道。”
這是第一次，她意識到，或許她也不真正明白這個字的含義。哪怕她已經活了這麽久。
“你慢慢學，以後就會懂的。”
至少現在的你還有很多時間慢慢來，不是嗎？
小少年也許以為這就是一場普通的閑聊，於是不甚在意地朝面前這個容貌美麗，說話又十分奇怪的陌生婢女“哦”了一聲，緊接著又點點頭：“對，我以後肯定會懂的。我爹那麽厲害，他會教我的，他說我可聰明了。”
說起“爹”，他突然從雪地裏跳了起來。
“哇！完了完了！玩得忘記時間了！”他急吼吼道，“什麽時辰了？什麽時辰了？”
明鵲擡頭看了一眼天色：“大約快到午時了吧...怎麽了？”
“啊，那我該去用午膳了。過了午時我就該去給我爹交功課了。”小少年故作老成地搖搖頭，“哎，快樂的時光總是這麽短暫。”
明鵲被他這幅樣子逗笑了，率先站起身將他拉起來，再彎腰幫他拍去了衣擺上的雪。
“知道了，快去吧。”
“等等，你叫什麽名字？”
她想了想：“阿鵲。鵲鳥的鵲。”
“哦。”
他松開拉住她的手，踩著雪朝回廊的方向跑過去。跑到一半，又停下來，回過身，隔著細碎的落雪朝她喊：
“阿鵲，你好奇怪，不過...你還挺有意思的。你在這裏當職嗎？明日我還來找你玩。”
“...好。”
明鵲猶豫了一下，朝他點點頭。小少年仿佛是笑了，彎下身揀起一把雪，揉了揉朝她扔過來，然後扭頭就跑。
“明天見！”
“......”
鋪天蓋地的雪霧再一次在她的眼前炸開，她站在原地，視線隔著這片蒼茫的朦朧的霧，靜靜地落在那孩子熱得紅撲撲的笑靨上。
明天嗎？
她也好想一睜眼就到了他口中的“明天——尚且還可以無憂無慮的明天。可是，過了好久好久，等雪霧終於落盡，她等到的，卻是十八歲的謝驚堂那張神色蒼然的臉。
和八年前一樣的大雪天，他身後華麗的回廊狼狽倒塌，成了斷壁殘垣，他如同抽條的孤高瘦竹，立在一片狼藉裏，明明是一樣的青色衣裳，一樣的黑發淺瞳，臉上的天真和歡愉卻已經全然消磨殆盡，不覆從前。
兩人隔著大雪遠遠對視而上，少年的瞳孔有一瞬間的緊縮，不過只是霎那，又被死灰一樣的黑暗給吞沒了。
他好像不記得她是誰了，又或許，當下並不是一個適合故人相認的節點，於是兩人只好默契地裝作不相識。
謝驚堂朝明鵲的方向走過來，經過她身邊的時候，稍稍頓住了腳步。
她聽到他說：“跑吧。再不跑會被他們殺了的，傻子。”
“那你呢？”
“我？”他勉強挑起了唇角，“...我要去找我的家人了。”
他要去的方向，是謝府大門的方向，安全的最後一道防線，也是他家人陳屍的地方。
“他們不是叫你躲起來嗎？”
“躲或者不躲，有什麽區別？對面是通天門，無非是早死或者晚死的區別，既然如此，不如和我爹娘死在一起。”
說完，他繞過了她的身側，踏腳朝前走去。
不。
不會死的，她想。
帶他去那裏，他們本應該“初遇”t的地方——東南方向二進的那間廂房！
“不...別去。”她反應過來，回身追趕上去，“別去！”
可是，不知是風太疾迅，還是雪地難行，又或者是他實在走得太快，她無論怎麽追，怎麽伸出手，都碰不到他的背影。
寒風混著冰碴像刀一樣割在臉上，直剮出一道道深深的血痕。她一口氣咽下半口冷風，卻步步沒有停過，只是不停地對他重覆著：
“謝驚堂，你不會死的。”
“別去那裏。”
“我會保護你的，你不會死的！”
她喊著他的名字，朝他奔過去，腳步越邁越大，直到終於一個踉蹌，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別走——”
“謝驚堂！”
......
他的手被抓住了。
少年將將邁出的腳步頓在了原地，嗡鳴不斷的耳中，終於灌進了那一聲微弱的呼喚。
“別走...”
他的手指抽搐了一下，心腑之中的火焰已然燒到了眼前，成了赤紅一片，女子的聲音卻像一片伶仃的冰涼的雪，輕柔地落在眉心上，凍結住了所有難耐的幻覺。
腦海裏那麽多嘈雜的聲音瞬間停住，五感好像已經徹底封閉，他只能感覺到身後人細長瘦削的指尖在他掌心無意識地勾劃，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牽住了他的指節。
即使再艱難，也沒有想過松開手。
謝驚堂猛地回過頭去，看見昏暗浮動的月色裏，明鵲劇烈震顫的纖長睫羽，然後，一點一點，像破繭的蝴蝶一樣舒展開來，露出兩枚蘊滿了淚意的鮮紅瞳孔。
就是在這個瞬間，少年聽到了自己的心重重落地的聲音。
他看著她，突然有些想不通，他怎麽舍得離開她？
他怎麽舍得？
她沈默了很久，最後艱難地牽起唇角，嘶啞開口：“謝驚堂？”
眼前的人像是石化在了原地，直勾勾地看著她，不動也不說話。
“......”
哎。
明鵲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勉力勾了勾他的手。謝驚堂踉蹌了兩步，順從地蹲回了床邊，將臉湊到她的面前，模樣呆呆的，乖得不得了，叫人的心裏沒辦法不生出一些憐愛。
她擡起手，憐惜地摸了摸他的臉頰：“...這麽久不見，怎麽好像又變傻了？”
真的是好久了。明明只是不知日夜的七天，意識浸沒在黑暗中，倒像是過去了整整一萬年。你的臉在我眼裏變得好像有點陌生了，可是仔細看過去，明明還是一樣的眉眼輪廓呀，只要看一眼，眼淚就止不住地流。
剛剛辛苦地忍了那麽久的眼淚。
他將臉頰貼在她的手心中，感受到冰涼與滾燙的觸碰，明鵲眼底的那個影子就在這一剎那劇烈地顫抖起來。他先是抿著嘴，像是強忍著，到最後慢慢低下頭去，終於化成了輕聲的啜泣。
室外風聲呼嘯，兇猛地拍打窗欞，幾度瀟瀟欲雨，最終化成了跪在床邊的少年臉頰邊交錯蜿蜒的淚痕，一點一滴地順著下顎落在兩人交握的手心，兩濕袖襟。
她伸出胳膊，溫柔地摟住了他的腦袋，手指垂在背上，一下一下，輕輕地拍著他的背脊。
她叫他，驚堂，謝驚堂。語調之中包含著不熟稔的愧疚與憐惜。她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想到剛剛相識的時候，爭鋒相對的兩個人也許沒有想過，他們會在未來的某一個夜晚互相向對方說出“對不起”，不是那種幹了壞事被抓住了的“對不起”，也不是不服氣的、被迫的“對不起”，而是真正地，覺得自己虧欠了對方，辜負了對方的真心而說出的“對不起”。
明鵲沒有想過會有這麽一天，世界上突然出現了一個掛念她的人，能讓她毫不猶豫地說出“讓你擔心了”這樣的話，就像她也沒有想過會有這麽一天，她終於能夠確信，自己真的對眼前這個少年產生了可以稱之為“喜歡”的感情。
想到這裏，她有些尷尬地幹咳了一聲：“那個...”
“那個”之後是長久的沈默，說起話來向來毒舌的魔尊大人抿抿唇，少見地覺得自己有些笨嘴拙舌。
謝驚堂等了半天沒等到下文，用袖子抹了一把臉，茫然擡頭：“怎麽了？是有哪裏不舒服嗎？”他慌慌張張地站起來，轉過身就要往門外走，“我，我去叫師姐......”
"不是。"
卻聽斬釘截鐵的一聲否認，他的手再次被榻上那女子拉住了，只是這一次拉得十分堅定，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她手心中一層薄涼的汗水。
“我是想說。”明鵲半撐著身子，心中籲了一口氣，眼睛盯著那少年背後簌簌晃動的馬尾，慢吞吞道，“...我喜歡你。”
話音落下，室內再次陷入了一片寂靜。
額，是這麽說的嗎...
明鵲半晌沒聽到謝驚堂應聲，心裏不免有些沒底，腦中努力回想著前幾日短暫蘇醒時，和雲嬈閑聊所得到的“諄諄教誨”：
——“總之，姐姐你就甭管三七二十一了，你上去就跟他說‘我喜歡你’，知道不？那種磨磨唧唧，你拉扯一下，我推拒一下的，你肯定也不喜歡，對吧？”
——“總之，彼此喜歡多麽不容易啊！愛！就要大聲說出來！”
是這樣說的啊，難道是自己記錯了？難道說這句話之前還有什麽前置條件？
她困惑地撓撓臉，正準備再說點什麽找補一下的時候，眼前僵立原地的人卻突然動了。
少年像個呆笨的木偶一樣，一頓、一頓地把脖子轉過來，直到明鵲對上那雙瞪得圓溜溜的鳳眼。他淺色的瞳孔緊縮著，裏面尚且還有沒淌盡的水光，在月光下，粼粼蕩漾，顯得動人。
他說：“你說什麽？”
那側臥在榻上的女子只穿著一襲淡薄的素色，卸下了各種各樣繁雜的銀飾，漆黑的墨發如同流瀑一般瀉於肩背之上，又蔓過了枕席，白與黑的對比如此強烈，讓她看上去像個雪月凝成的妖精。
她的臉也是素白色，那是與從前任何一次都不同的，溫柔而毫無防備的美麗。
明鵲長長的睫羽不解地翕動了幾下，微微歪過臉，用很輕但是很堅定的聲音重覆了一遍：“我說，我好像喜歡上你了。”
說完，她就擡頭望著他，平靜地等待著他的回答。很奇怪的，她心中沒有什麽緊張的情緒，反而是更加好奇謝驚堂會有怎樣的反應。
雲嬈可是和她打過賭呢。
他會高興，會說“你總算眼光正常了”嗎？還是像雲嬈猜的那樣，會委屈，會說“你怎麽才說這句話啊”，然後泣不成聲？
她回想著記憶裏一幕幕，驕傲的、嬌氣的謝驚堂，永遠熱烈的、無畏的謝驚堂。
可是，她想象的每一種情景都沒有發生。
那個少年只是木木地在原地站了一會，然後幹笑了一聲：“你是不是病傻了？還是被通天門奪舍了？”
明鵲：？
怎麽是這個反應？
她有些疑惑地皺起眉：“我看上去像是很喜歡胡說八道的人嗎？”
謝驚堂卻似乎並沒有聽完她的話的打算，他的眼神游移地飄忽了兩下，抽出被她抓住的手，結結巴巴道：“我，我還是去找師姐來看看你吧。”
他扔下這句話，轉身逃也似地朝大門走去，她叫了他一聲，他也好像沒聽到一般，步履不停。
終於，在他的手扶上門閂的瞬間，他的耳中灌進了明鵲微冷的聲線：
“謝驚堂，這些話我就只說這麽一次。”
他推門的動作驀然頓住了。
“你總說你想要一個答案，哪怕不是你想聽到的也好，我總不知道怎麽回應，所以拖了很久。直到這次無意落入瀕死之境，我才終於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我想我應該給你一個回答。
“也許這個回答是你想要聽到的，也許不是，但我希望這件事情能在今晚，在這裏，說清楚。”
少年的身影不動，好半晌，踉踉蹌蹌地轉過身來，明鵲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能依稀辨出那個瘦長的輪廓倚靠著門，慢慢地滑坐了下去。
黑暗中，傳來他囁嚅的聲音。
“真的嗎？”
她甚至不知道他在問哪句話是不是真的，卻還是毫不猶豫地回答了：“真的。”
沈重的兩聲呼吸之後，他再次開口：“我配不上你。明鵲，我還不夠格...”
“我還不夠格讓你喜歡。”
這句話幾乎讓明鵲楞住了。
他說什麽？
那個自矜自傲，整天臭屁得要死的謝驚堂，居然t對她說“我不夠格”。
“自謝氏變故之後，我離開家族庇佑，才發現自己並沒有自己想象裏那麽天資絕倫。人外有人，有很多人比我聰穎，還要比我努力。
“明鵲，我也是才知道我原來是自尊心這麽脆弱的一個人，總是愛哭，很多生活中瑣碎的事情我都不懂，棘手的狀況我也沒有辦法妥善處理。我有很多缺點，卻總是因為面子嘴硬地強撐著，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在你的身邊，只會拖你的後腿。”
少年心裏的話此刻終於像開閘的洪水一樣放了出來，他蹲坐在角落裏，聲音那麽小，把自己藏得深深的傷疤和自卑一道道扒開給她看。
“我第一次喜歡上一個人，不想承認自己實在太差，所以總是逃避這個事實。是這一次的事情才終於讓我意識到這個問題我遲早要面對。”他聲音頓了一下，好像在自嘲，又好像在哽咽，“不然，遲早有一天你會被我害死的。”
“......”
倒也不至於那麽嚴重吧。
這小子是不是在小看她？她好歹也是個魔尊吧，還能讓他給害死了？
明鵲有點想笑，可是笑著笑著，卻又感覺到心裏有一塊地方軟軟地發起酸來。她總以為世上人對待感情再熱烈執著也不過謝驚堂這樣了，可原來到頭來還是所有人都一樣，愛到最後，剩下的是膽怯，是猶猶豫豫，想觸碰又縮回的手*。
她忍著痛撐起身子，下了榻，悄悄地走到了謝驚堂的面前，看見少年抱膝坐在黑暗中，頭埋在雙臂間，尚且無知無覺，於是伸出手，輕輕地放在了他柔軟的發頂上。
“錯了。”她搖搖頭，“喜歡一個人就應該接受他的全部，喜歡他的所有，包括他的脆弱，他的眼淚，他的庸俗，他的缺點錯誤，他的自卑敏感，他的任何樣子。”
“我見過很多強者，其中不乏青年才俊，你可能現下的確有很多地方不如他們，可是那又怎麽樣？這樣的你才是無可取代的謝驚堂，而且你也一直在成長，這就夠了。”
“這個世界並不需要拼命變得完美才會有人在乎你。什麽是完美呢？我是墮仙，三界之中臭名昭著，花了很久才走到現在的位置，我不是天才，亦遠遠稱不上完美，你不是也不在乎嗎？”
“最重要的只有你本身，謝驚堂，是你就可以了，不是怎麽樣的你。況且，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來，不是嗎？”
她本想對夢中的小謝驚堂說的這句話，最終卻落到了長大後的謝驚堂的耳朵裏。
明鵲彎下腰，捧起他的臉，那個孩子於雪霧背後模糊的容色與面前這個少年重重疊疊，兩人額角相貼之時，方才恍然，原來命運拐過了一個又一個曲折的節點，分分合合，又在最後，回到了最初。
三界太多波雲詭譎了，很多時候生死只在一瞬，我不奢求什麽山盟海誓，長廂廝守了，只要能一直陪在你身邊走下去，已經是最好。
所以，以後還要一起走下去嗎？
謝驚堂擡頭對上她的眼睛，睫羽顫抖了幾下，最後張開雙臂，將女子瘦削的身子擁進了懷中。
他低下頭，將臉埋進她的頸間，感受到明鵲柔軟的發絲擦過濕潤的側臉，
......
“死”對於每個人來說又算什麽呢？
滿盤皆輸，還是失去一切？
她想，不，其實什麽都不是，她不怕。
明鵲聽著謝驚堂胸膛中回蕩的一聲聲心跳，將手臂緩上他腰間，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只要這一生，沒有後悔，盡興就好。
“好。”
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不要別人口中的相配了，我要在你的左右。
之死矢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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