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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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多日, 他第一次推開了屋中緊閉的窗格。
同陽光一起闖進來的，是柔和的紫藤香。謝驚堂恍然想起來，當下似乎正是紫藤的花期, 一簇簇一團團堆在窗前, 被風一吹就如雲搖曳，他有些茫然地盯著那團如雲的紫色看了一會, 大腦才開始遲緩地轉動起來。
自從人皮山上離開之後, 到今日重見陽光，似乎已經過去整整七日了。
在謝驚堂斷斷續續的記憶中，他在覲見師尊時因為傷勢過重昏死過去, 被一行人帶回了劍回宗, 其中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 他並不知曉, 只知道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屋中的床上, 而身上那種燥熱難耐、真氣紊亂的感覺也完全消失了。
師尊令他在屋中不得見光, 修養七日後再去覲見, 算算日子, 應當就是此日。
謝驚堂推門往外走，在接觸到陽光與風息的那一刻居然覺得有些無所適從。宗門之內靜悄悄的，也許是因為這場修仙界突如其來的巨大變故, 路上見到的每個人面色都免不了凝重。
德暉堂中坐著的不止懷陽劍尊，還有雲嬈、李朝河、和姬諺。三人方才明顯是正在聊些什麽, 被他突然的到來給打斷了，於是都直勾勾地朝站在門口的他看過來, 不知是不是錯覺, 他在姬諺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怨懟和懊惱。
在看到這個人員配置的時候，謝驚堂腦中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個他並不想再過多提及的名字。他閉了閉眼, 無暇去揣摩姬諺眼中的那種情緒是從何而起，只是朝上首躬身一作揖，恭敬道：“師尊。”
“不用多禮。看著恢覆得不錯，比先前的臉色好太多了。”懷陽劍尊溫聲道，“都是自己人，自己找地方坐下吧。”
謝驚堂卻並沒有著急坐下，而是又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先前受通天門蠱惑，不慎走火入魔，多謝師尊為徒弟調理內息，若不是師尊，也許驚堂當場就要斃命。”
少年低著頭，所以並沒有看到此話一出的瞬間，堂中幾個人莫名覆雜的臉色，空氣突然安靜下來，好半晌，懷陽劍尊才慢悠悠地道：“既然說到此事，我倒是有些話要問問你。”
“師尊請講。”
“你身上那枚鎮魂丹，是從哪裏來的？”懷陽劍尊的聲音中有些困惑，“當時情況緊急，多虧了那枚丹藥先壓制住了你的魂魄，本尊才得以及時為你紓解真氣打通筋脈。
“鎮魂丹極其難得，且不說需要清氣丹這種昆侖山脈一帶獨有的珍稀丹藥作底，裏頭必須的一味‘魂草’更是極其難尋。雖然看得出這枚丹藥是用大量靈力匆忙融制而成，少了好些次要的輔助材料，但同你身上那枚系魂鈴相互作用，倒是勉強夠用了...”
說到“系魂鈴”的時候，懷陽劍尊的聲音難免有些感慨，顯然是已經知道了謝驚堂的真實身份。可是臺下彎著腰的謝公子本人，卻是因為他的一席話開始頭腦一片空白——
鎮魂丹？
他聽說過這種丹藥，除了煉丹材料難尋，煉制更是需要花費大量的精力，更遑論懷陽劍尊口中那一枚似乎是用靈力短時間強行融成的，煉丹者付出的代價只會成倍地增加，甚至可能會反噬到自身。
清氣丹...好熟悉的名字。
他有些茫然地皺起眉頭，還有些混沌的腦子費力轉動起來，思索著在哪裏聽到過這個東西。
昆侖山脈...昆侖墟...陳詢？
少年的瞳孔驟然一縮，仿佛一下子被打通了關竅，所有想不通的事情都莫名其妙地湊到了一起，將答案捧到他面前，幾乎就要呼之欲出。
“驚堂？驚堂！”
李朝河打斷了他的怔楞，眉宇間的神色有些猶疑：“師尊在等你回話。”
“......”
是誰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為他弄來了這樣一枚救命的丹藥呢？
少年擡起頭，感到自己的下唇在微微地顫抖，喉嚨緊成了一線，連發聲都顯得艱難，艱難到他根本吐不出那個名字。
有人替他回答了。
“是舍妹明鵲。”姬諺的聲音很平靜，“或許晚輩應該換個稱呼您才能想起來，就是那位傳說中殺人如麻的五毒魔尊。”
......
五毒魔尊。
他突然想起來，就在明鵲塞給他那枚丹藥的時候，他也是這麽叫她的。
一個那樣生疏的稱呼。
他站在德暉堂前的一大片桃李樹下，擡頭看著眼前交映的一片粉白色，神色恍惚地擠出了喉嚨裏最後一口熱氣。
那個時候明鵲在想什麽呢？
他不知道，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知道，因為他突然發覺，自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她了。
她走了嗎？真的不管他了嗎？
這一刻，謝驚堂突然想起了那個荒唐的“任務”。
“...你想明白了？”
雲嬈的聲音。
謝驚堂沒有回答，只是任紛紛的花瓣落在自己的面頰上，仿佛入了定。可是雲嬈似乎也並不是在等他的回答，她走到他身旁，從袖中抽出一封信，遞到了他的手中。
“這是陳詢前幾日寄過來的信，特地囑咐了要親自交到你的手上。”雲嬈垂下眼，輕聲道，“既然你醒了，那就看看吧。”
“如果你看完了，想好了，就來找我。”
她離開前說：“這個世界上或許有很多事情讓人覺得後悔，但是驚堂，作為你的師姐，我不想看到這種事發生在你的身上。”
聽著少女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直到終於聽不見了，謝驚堂才終於站在滿地的落花之中，用顫抖的手打開了那封短箋。
......
【劍回宗謝驚堂親啟：
展信佳。
我知道也許你看到這句問候的時候，會覺得有些奇怪，因為我知道，在你心裏，我一直都是個並不討人喜歡的競爭對手。
相信謝公子應當看得出來，我對驚鵲，不，明鵲前輩有些並不成熟的愛慕之心。但我也看得出來，明鵲前輩心中並沒有一絲一毫偏向我的意思。
在這段短暫相處的日子裏，以我淺薄見解，也能看得出她是個看上去冷漠但實際上頗具耐心的人，用人界的話來說，也許叫‘刀子嘴豆腐心’，樂於照顧後輩，之於自己要做的事更有堅定眼光，不會分出一絲一毫其他的註意力給別的、不重要的人和事。我知道，我在她心裏，也許就屬於這樣一個類別。
可是，謝公子，你不是。有些事情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也許你有些迷惘，但在我這個“旁人”的眼中，她對你的在乎和偏袒都顯得太過明顯和刺眼。
陳詢自知資格不夠去多做糾纏，羞恥之心更不敢讓我此等行事，師妹同我說，也許成全也是一種很珍貴的感情，我想大抵是這樣，明鵲前輩七竅玲瓏，一定會有所體察。既然如此，我幾番猶豫，還是決定寫這一封信來同你解釋一下。
那枚鎮魂丹中用到的清氣丹，是她向我臨時求去，作為交換，她本承諾答應我一件事，不過我只討了一個擁抱。
丹藥是我心甘情願所給，擁抱是我能想到的，同這段感情最體面的告別，並非代表明鵲前輩對我有什麽特殊的感情，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我也承諾過，從今之後，我會將她視為普通前輩相處，希望謝公子不要誤會。
我知道，那枚丹藥她是為你討的，甚至於，她在山t崩前夕，還為你犯險去采了魂草。在山中大陣被破之後，她第一時間就去找了你，透支靈力為你止住了血，我想，當時你處在昏迷之中也許不清楚，而明鵲前輩應當也不會同你多說，既如此，便只好由我多嘴提一句。
她很在乎你，所以，希望你身體安康，是不希望前輩的心血白費。
此外，我隱隱感覺到她靈力外洩嚴重，也許心腑已經受傷極深，務必多多註意。
望一切順利。
昆侖墟陳詢親筆。】
......
“......”
——‘在山中大陣被破之後，她第一時間就去找了你，透支靈力為你止住了血。’
——‘鎮魂丹極其難得，裏頭必須的一味‘魂草’更是極其難尋......’
——‘她在山崩前夕，還為你犯險去采了魂草。’
——‘這枚丹藥是用大量靈力匆忙融制而成，強行融丹，煉丹者付出的代價只會成倍地增加，甚至可能會反噬到自身。’
“......”
——‘她的心腑已經受傷極深，請務必...多多註意。’
原來是這樣嗎？
怪不得，姬諺看著他是那樣的眼神，他們是不是都是一清二楚的旁觀者，是不是都能看得出來明鵲對他其實很在乎，明鵲並沒有不管他。她只是不會說，不會將自己做過的事一一列出來佐證自己的真心，以此邀功請賞。
可是，他不知道嗎？真的不知道嗎？
不。他知道的，很早就知道了。早在螣蛇陣中，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那場荒唐的噩夢中，他見到少年時受盡苦楚也一聲不吭的明鵲時就知道了。
她是個笨嘴拙舌的人，再怕也不會說，再痛也強忍著。她想不明白自己的感情，是因為從來沒被人愛過，可是她的心比她的腦子要明白得早，所以，即使想不明白，說不清楚，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去做了這些事。
他想聽她承認這份感情，卻始終沒意識到，她所做的一切，其實已經遠遠要比一句“我喜歡你”要重得多得多。
她只是不會說而已啊！
信箋打了個旋飄落在地，而翠衣少年已經毫不猶豫地扭頭朝著雲嬈的居所飛身而去。
雲嬈說，想明白了就去找她——她會有辦法嗎？會給他後悔的機會嗎？
“師姐！”
少年推開了弟子居的門，卻驀然撞進了一片黑暗之中。
屋內門窗緊閉，漏不進一點光線，靜悄悄裏仔細聽去，唯有一點點似乎即將消失的、微弱的呼吸聲。
他的面前有一張榻，榻邊垂著一只手，死氣沈沈，顯得枯幹，明明沒有任何光線，他依然還是認出了那只過分蒼白細瘦的手到底屬於誰。
那是謝驚堂第一次看到這個人如此軟弱、仿佛瀕死的樣子。
“阿鵲...”
他在床邊跪坐而下，顫抖著握住了那只沒有任何血色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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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人皮山上離開之後, 到今日重見陽光，似乎已經過去整整七日了。
在謝驚堂斷斷續續的記憶中，他在覲見師尊時因為傷勢過重昏死過去, 被一行人帶回了劍回宗, 其中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 他並不知曉, 只知道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了屋中的床上, 而身上那種燥熱難耐、真氣紊亂的感覺也完全消失了。
師尊令他在屋中不得見光, 修養七日後再去覲見, 算算日子, 應當就是此日。
謝驚堂推門往外走，在接觸到陽光與風息的那一刻居然覺得有些無所適從。宗門之內靜悄悄的，也許是因為這場修仙界突如其來的巨大變故, 路上見到的每個人面色都免不了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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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到這個人員配置的時候，謝驚堂腦中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個他並不想再過多提及的名字。他閉了閉眼, 無暇去揣摩姬諺眼中的那種情緒是從何而起，只是朝上首躬身一作揖，恭敬道：“師尊。”
“不用多禮。看著恢覆得不錯，比先前的臉色好太多了。”懷陽劍尊溫聲道，“都是自己人，自己找地方坐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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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請講。”
“你身上那枚鎮魂丹，是從哪裏來的？”懷陽劍尊的聲音中有些困惑，“當時情況緊急，多虧了那枚丹藥先壓制住了你的魂魄，本尊才得以及時為你紓解真氣打通筋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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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系魂鈴”的時候，懷陽劍尊的聲音難免有些感慨，顯然是已經知道了謝驚堂的真實身份。可是臺下彎著腰的謝公子本人，卻是因為他的一席話開始頭腦一片空白——
鎮魂丹？
他聽說過這種丹藥，除了煉丹材料難尋，煉制更是需要花費大量的精力，更遑論懷陽劍尊口中那一枚似乎是用靈力短時間強行融成的，煉丹者付出的代價只會成倍地增加，甚至可能會反噬到自身。
清氣丹...好熟悉的名字。
他有些茫然地皺起眉頭，還有些混沌的腦子費力轉動起來，思索著在哪裏聽到過這個東西。
昆侖山脈...昆侖墟...陳詢？
少年的瞳孔驟然一縮，仿佛一下子被打通了關竅，所有想不通的事情都莫名其妙地湊到了一起，將答案捧到他面前，幾乎就要呼之欲出。
“驚堂？驚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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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誰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為他弄來了這樣一枚救命的丹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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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替他回答了。
“是舍妹明鵲。”姬諺的聲音很平靜，“或許晚輩應該換個稱呼您才能想起來，就是那位傳說中殺人如麻的五毒魔尊。”
......
五毒魔尊。
他突然想起來，就在明鵲塞給他那枚丹藥的時候，他也是這麽叫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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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德暉堂前的一大片桃李樹下，擡頭看著眼前交映的一片粉白色，神色恍惚地擠出了喉嚨裏最後一口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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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謝公子應當看得出來，我對驚鵲，不，明鵲前輩有些並不成熟的愛慕之心。但我也看得出來，明鵲前輩心中並沒有一絲一毫偏向我的意思。
在這段短暫相處的日子裏，以我淺薄見解，也能看得出她是個看上去冷漠但實際上頗具耐心的人，用人界的話來說，也許叫‘刀子嘴豆腐心’，樂於照顧後輩，之於自己要做的事更有堅定眼光，不會分出一絲一毫其他的註意力給別的、不重要的人和事。我知道，我在她心裏，也許就屬於這樣一個類別。
可是，謝公子，你不是。有些事情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也許你有些迷惘，但在我這個“旁人”的眼中，她對你的在乎和偏袒都顯得太過明顯和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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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枚鎮魂丹中用到的清氣丹，是她向我臨時求去，作為交換，她本承諾答應我一件事，不過我只討了一個擁抱。
丹藥是我心甘情願所給，擁抱是我能想到的，同這段感情最體面的告別，並非代表明鵲前輩對我有什麽特殊的感情，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我也承諾過，從今之後，我會將她視為普通前輩相處，希望謝公子不要誤會。
我知道，那枚丹藥她是為你討的，甚至於，她在山t崩前夕，還為你犯險去采了魂草。在山中大陣被破之後，她第一時間就去找了你，透支靈力為你止住了血，我想，當時你處在昏迷之中也許不清楚，而明鵲前輩應當也不會同你多說，既如此，便只好由我多嘴提一句。
她很在乎你，所以，希望你身體安康，是不希望前輩的心血白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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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山崩前夕，還為你犯險去采了魂草。’
——‘這枚丹藥是用大量靈力匆忙融制而成，強行融丹，煉丹者付出的代價只會成倍地增加，甚至可能會反噬到自身。’
“......”
——‘她的心腑已經受傷極深，請務必...多多註意。’
原來是這樣嗎？
怪不得，姬諺看著他是那樣的眼神，他們是不是都是一清二楚的旁觀者，是不是都能看得出來明鵲對他其實很在乎，明鵲並沒有不管他。她只是不會說，不會將自己做過的事一一列出來佐證自己的真心，以此邀功請賞。
可是，他不知道嗎？真的不知道嗎？
不。他知道的，很早就知道了。早在螣蛇陣中，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那場荒唐的噩夢中，他見到少年時受盡苦楚也一聲不吭的明鵲時就知道了。
她是個笨嘴拙舌的人，再怕也不會說，再痛也強忍著。她想不明白自己的感情，是因為從來沒被人愛過，可是她的心比她的腦子要明白得早，所以，即使想不明白，說不清楚，她還是義無反顧地去做了這些事。
他想聽她承認這份感情，卻始終沒意識到，她所做的一切，其實已經遠遠要比一句“我喜歡你”要重得多得多。
她只是不會說而已啊！
信箋打了個旋飄落在地，而翠衣少年已經毫不猶豫地扭頭朝著雲嬈的居所飛身而去。
雲嬈說，想明白了就去找她——她會有辦法嗎？會給他後悔的機會嗎？
“師姐！”
少年推開了弟子居的門，卻驀然撞進了一片黑暗之中。
屋內門窗緊閉，漏不進一點光線，靜悄悄裏仔細聽去，唯有一點點似乎即將消失的、微弱的呼吸聲。
他的面前有一張榻，榻邊垂著一只手，死氣沈沈，顯得枯幹，明明沒有任何光線，他依然還是認出了那只過分蒼白細瘦的手到底屬於誰。
那是謝驚堂第一次看到這個人如此軟弱、仿佛瀕死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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