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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鵲不是沒有料到眼下這個狀況。
通天門需要一個替死鬼, 而身為魔族的她無疑就是最好的人選。這樣不僅能將他們從膚山一事中摘幹凈，更可以達成更深層次的目的——重新引起修仙界與魔界之間的矛盾，可謂是一石二鳥。
現在看來, 上一世的她實在是太遲鈍, 通天門對魔界有所圖的心思早就顯露無疑，她卻一直沒有意識到, 直到人家打到了家門口才後知後覺, 才致使了前世那樣的悲劇。
見她並沒有因為身份被揭穿而露出驚慌的神色，危朔的聲音愈發冷了：“為了防止諸位覺得老朽是在刻意汙蔑，老朽特意叫人取來了檢驗魔氣的法器...”
“不必了。”明鵲打斷了他的話, 淡淡地提了提唇角, “本尊的確是魔。”
這句幹脆利落的承認顯然令一群弟子炸開了鍋, 周圍不斷有竊竊私語傳過來。
“天吶...魔族！還是魔尊！”
“我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五毒魔尊真人誒！他們不是說那是個面目醜惡、殺人如麻的女魔頭嗎？怎麽是個長得這麽漂亮的年輕女子啊？”
“還真別說, 我以前一直以為魔族都長得離了歪斜, 慘不忍睹呢...沒想到好像不是這麽回事兒...”
“話題跑偏了吧！重點難道不是在於, 我們昨晚被困在山裏都是她搞的鬼嗎！”
“是啊...居然是她？！完全沒看出來啊？真會裝...”
“住嘴！”公孫宜喝住了那名低聲竊竊的昆侖墟弟子, “我教你們的宗門規矩呢！昨夜鏖戰之時, 阿鵲前輩幫了你們多少，如今不過是聽了旁人一兩句說辭，就將那些統統忘了嗎？！”
場面頓時變得鴉雀無聲。危朔瞇了瞇眼, 似乎有些不悅：“...公孫姑娘這話聽著，似乎是對老朽不甚信服啊。”
“長老不要多想。”公孫宜手扶劍柄上, 對他微微一笑，“只是晚輩與阿鵲前輩早前有緣相識, 雖然沒有互相坦白身份, 但晚輩觀阿鵲前輩的為人秉性似乎並不像是會作出這等邪事的人，所以還希望長老能夠給出令人信服的證據。”
這番話一出來, 明鵲倒是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沒想到，不過是幾面之緣，這位公孫姑娘居然會主動出頭，替她說話。
危朔聽了這話，眉眼愈發陰沈：“那你的意思是，若是拿不出證據，你就要叛出修仙界，同魔族站在一處了嗎？”
“欸，長老，倒不必將事態誇張到這個份兒上吧。”李朝河打哈哈，“只是在昨晚抗陣時，明鵲姑娘也出了不少力、受了不少傷，如果是她一手策劃此事，何必做到這個地步呢？您不給出些證據來，我們想相信您也難啊。”
“就是啊！我們還懷疑是你們幹的呢！”寧茴從公孫宜身後探出個腦袋，大聲道，“鵲姐姐人可好了，可照顧我們了，她是魔族又怎麽樣，我不信她會幹出這樣的事情！”
方菱和陳詢也跟著點頭：“我也相信明鵲前輩的為人。”
“好了好了，你也別在這瞎扯淡了！就算你是通天門的長老，也沒有胡說八道的權利！”白止徽神色高傲地抱著胸，下巴擡得比危朔還要高，“要我們相信你，你拿出證據來啊！”
“......”
危朔顯然沒有預料到這個明鵲居然這麽得人心，更沒有預料到這群修仙界小輩似乎並不如他們的祖父輩那般，對通天門尊崇備至。
他撚著長須的動作一頓，輕籲一口氣道：“...好吧，既然如此，那就不得不把證據給你們看看了。”
“把她押上來。”
“她”是誰？
明鵲很快就知道了。
當那個身姿佝僂的魔族老嫗被通天門的人押上來，抖抖索索地跪在了他們面前的時候，她仿佛聽見了自己後槽牙嘎嘣一聲碎開的聲音。
通天門的人到底作了多周全的準備，連他們上山後會借住在這個老嫗家中的事情，都在他們的謀劃當中！
那老嫗似乎感受到了明鵲的怒氣，更是趴伏下了身子，瑟瑟發抖。
“...魔尊、魔尊殿下，是老婆子該死，老婆子嘴不嚴，將您的計劃透漏出去了！”她不住地磕著頭，聲音帶了哭腔，“可是，可是，這件事實在是風險太大了，老婆子家中還有兒女孫輩，我真的不想死啊.....”
明鵲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手心，看著眼前明顯精神已經崩潰的老嫗，說不出一句話——她早該料到的，在那個晚上，這個老嫗就已經看著有些不正常了，她就不該放任此人離開的！
“好了，把她帶下去吧。”危朔一邊吩咐，一邊用眼風冷冷掃向眾人，“怎樣？這老嫗是五毒魔族，被我等在膚山附近的虞山上抓到之後，已經老老實實將魔族的詭計全盤托出。人證在此，魔尊殿下...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
他好整以暇地望向明鵲，似乎期待著她狼狽的反應，卻沒想到那紫衣女子卻只是淡淡地掀了掀眼皮，慢悠悠道：“哦，長老終於說完了，能讓我說兩句了？”
“那麽，本尊就來簡單說說吧。”
明鵲擡起腳，兩側的弟子下意識便讓開了一條路，讓她慢悠悠踱到了最前方。
“首先，膚山一事，同魔族沒有任何關系，那個老嫗早就被你們逼瘋了，是你們刻意安排，用以汙蔑。”
“汙蔑的原因，自然是因為，你們口中所謂‘弄出一座魔山，引誘好奇的仙門弟子進入，然後吞噬其□□與靈力’的，正是你們通天門自己。”
她擡起眼，眸光銳利：“但你們沒想到的是，陣法沒能將我們吞下。眼看事態控制不住，害怕被修仙界發現通天門‘監守自盜’，只得急匆匆出面，將所有的事情推到魔族的身上。”
“一派胡言！”危朔瞪大了眼睛，“通天門一脈乃修仙界最古老的家族姬氏！幾千年來為修仙界聆神諭、傳神旨，怎麽可能作出這種邪事！”
“是嗎？你們能夠保證，這座山同通天門沒有任何關系，你們在今日之前，從來沒有踏入過這座山嗎？”
明鵲的語速越來越快，甚至隱隱有了壓迫的意味，t兩人間毫不相讓的對峙讓周圍的氣氛都繃緊成一線，幾乎讓人不敢大聲呼吸。
“當然！”
聽到危朔緩緩吐出的這二字，明鵲默了默，突然垂下眼睛笑了起來。
“這樣啊。”她說，“回答得這麽斬釘截鐵，看來當真是問心無愧呢。”
“可是，如果通天門當真沒有來過這座山中，那...”
就在這時，一個嘶啞的聲音接上了明鵲的話：“那危朔長老不如給我們解釋一下，這是什麽。”
隨著話音的落下，一個踉踉蹌蹌的身影撥開了人群，慢慢朝明鵲和危朔的方向走了過來。他渾身是血，形容慘烈，步履更是不穩，連帶著他手中高舉著的那個東西，都在空中晃晃蕩蕩。
明鵲聽到這個聲音，猛然回過頭，在看清那人蒼白的臉色時，眼瞳不顯見地微微一縮：“你什麽時候醒的？你——”
還好嗎？
謝驚堂並沒有給明鵲說完這句話的機會，也許是因為還在賭氣，也許只是因為沒有力氣再多說一句話了，總之他只是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然後，站定在了她的身前。
大家的視線都被少年手中的那個東西吸引過去了。那是個飾品樣的物什，銀色長鏈下墜著一個半掌大的東西，在空中不住地打著轉。
一只獨眼形狀的吊墜。
這一霎那，在場幾乎所有人都是面色一變，原因無它，只因為面前的危朔長老胸前，正掛著一條同這條幾乎一模一樣的項鏈。
“通天門的圖騰，‘洞見之眼’，長老應該不會認不出吧？”少年慘白的唇一彎，露出個譏諷的笑來，“既然您說通天門從來沒有踏入過此山之中，那不如解釋一下，為何我們會在山中找到這條吊墜？”
情況因為這條吊墜的出現而迅速翻轉，危朔眼睛微瞇，勉強撐住了面上的鎮定，甕聲甕氣道：“你怎麽證明這是通天門的東西？整個雲泮十三洲，誰人不知洞見之眼是通天門圖騰？賊人明鵲意圖栽贓誣害通天門，自然會偽造好假證...”
可惜，他這番從容自若、居高臨下的樣子沒能保持多久，因為從他身側，突然響起了一個壓得低沈的青年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不，這就是通天門的東西。”
那用黑袍將臉掩得嚴嚴實實的青年上前一步，沒有給危朔反駁的機會，自顧自地繼續道：
“這是通天門徒的信物，每個吊墜的背面會刻有一個星宿與一個數字，代表的是這個吊墜持有者的身份。”
危朔顯然被這番突然的背刺給刺蒙了，而其餘人也被眼前這反轉反轉又反轉的情況弄的暈頭轉向——又是通天門，又是魔尊的，怎麽對峙到這步，還冒出來個內部人員反過來指證自己門派？
那黑袍青年卻沒有管眾人的反應，似乎是為了論證他這番話的真實性，他突然擡起手，掌上浮出一團盈盈的微光，與此同時，謝驚堂手上那條眼睛吊墜也跟著亮了起來，仿佛在同黑袍青年遙相呼應。
塵埃落定，鐵證如山。
雲嬈卻在此時突然驚喜地叫出了聲：“阿諺？！是你嗎！”
那黑袍青年的動作頓了頓，擡手將兜帽一扯，露出底下一張如玉俊秀的面孔來，他眉間神色含著點無奈，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望向雲嬈的眼神卻是一派脈脈，宛如一切盡在不言中。
“姬諺？！你怎麽會在這裏！”危朔瞪大了一雙渾濁的老眼，仿佛有些不敢置信，“你不是被掌門派人...”
“長老既然都可以站在這裏，本座為什麽不能出面？”姬諺溫和地笑了笑，“既然先前本座能頂替他人身份逃出去一次，自然也可以做到第二次。”
“姬諺！你可知道你做這些事意味著什麽嗎？！”危朔幾乎有些目眥欲裂了，“你這是背叛通天門！你身為少掌門，居然背叛通天門！”
話說到這一步，意思其實已經很明了了。“背叛”一詞一出，無疑是變相承認了姬諺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也就是說，明鵲先前同他們說的那些都是真的？膚山這一切，乃至千機崎城的“太歲”一事，全部都是通天門自導自演、一手策劃？
“你當真覺得，我看得上少掌門這個位置嗎？”
姬諺嗓音從容溫和，低著頭慢條斯理地將身上的黑袍解開，然後十分利落地擲到了腳下：“通天門這些年在幹什麽鏖糟事，你與我都是再清楚不過了。常言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掌門也多次說過我庸才不可教，那便在此分道揚鑣也好。”
“你說什麽？！”
“我說，我不幹了。姬諺自請離宗，從此以後，我便不再是通天門中人了。”
“......”危朔瞪著那面色淡然的青年，喉嚨像是破開了的風箱一樣，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好...好...你很好...”
“你們...也都好得很！身為仙家子弟，居然公然頂撞通天門，跟魔族廝混在一塊...你們好得很啊！”
“公然頂撞？”謝驚堂突然嗤笑出聲，“你們是不是把如今的通天門看得太高了？如今，可不是姬氏一手遮天的日子了，通天門獨斷專行做的那些虧心事，遲早有一天會反蝕到你們自己身上！”
他說這話似乎並不只是指膚山之事，吐出字字句句尾音都咬的極重，眸光陰沈卻又透出詭異的光亮，仿佛已經難以壓制住心底的怒火。
明鵲瞧見他黑發掩映下，滾燙鮮紅得似乎要滴出血的側臉，心中閃過了一絲極其不妙的預感。
她上前一步，正想要去看一看他的眉心來驗證自己心中的想法，卻沒想到對面的危朔突然發難了。
謝驚堂的那番話似乎成為了點燃無邊怒火的引線，危朔突然扯著嘶啞的嗓子放聲大笑起來，笑得整個瘦削幹癟的身子都在微微地顫抖，就是這陣顫抖，突然讓眾人捕捉到了他飄忽晃動的黑袍下透露出來的一線詭異的場景。
他的整個胸口乃至腹部的皮膚好像全部都變成了透明的，清晰地透露出其下的五臟六腑與鮮紅血管，瞧著令人惡心至極。
危朔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秘密已被眾人察覺，可是眼中卻閃過了毫不在意的神色，他連同其餘三個沈默的通天門徒慢慢騰懸到了空中，帶著一種極其傲慢的睥睨姿態，居高臨下地、輕飄飄地扔下了一句：
“罷了，死了幹凈...也好。”
話音落下，他雙手擡起，以極快的速度結了一個印，眾人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見到四周倏然出現了六條靈力聚成的、盤繞著濃重黑煞之氣的巨型鎖鏈，直沖而上，於天穹高懸處匯結，隱隱形成了困宥之勢。
“他要幹什麽？！”
“幹什麽？”李朝河的手扶上了腰間長劍，輕笑一聲，“自然是...殺人滅口。”
天地間再次被濃郁的黑色掩蓋，危朔的身影淹沒其中，漸漸看不見了。腳下的地面突然開始劇烈震動起來，緊接著，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開始逐漸瓦解，山崩地裂、高樹傾倒，塵土漫天之中，他們想運功自衛，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丹田處的無力。
這個陣把他們的靈力鎖住了！
眾人幾次三番地嘗試之後，終於絕望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只能狼狽地以體術去抵抗。可是沒有靈力的幾個普通人，哪裏抵抗得過陣法，不消多時，已經有人喪氣地垂下了頭，嘆息道：“這要怎麽辦？豈不是只能等死！”
李朝河提劍劈開從山上滾下的碎石子兒，還是那副從容的樣子：“別灰心呀，且看呢，峰回路轉的事，不是比比皆是麽？”
問逍遙笑呵呵地瞥了他一眼：“棋下得不錯。”
“哪裏哪裏。”李朝河搖搖頭，“趾高氣揚之人難免眼神疏忽，叫人鉆了空子，棋差一著也是難免的。”
就在眾人反應各異之時，明鵲除了出鞭處理一些飛襲過來的碎石，餘光幾乎是緊緊黏在謝驚堂的身上。
看著那少年冰冷的神色和愈來愈亮、愈來愈紅的眼睛，她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謝驚堂本就因走火入魔而真氣紊亂，又被通天門一激，當真能夠壓制住這股力量，撐到出山嗎？
“他狀態不對，再這樣下去，可能撐不到出去了。”
林織娘的聲音突然出現在了耳邊。她沒有再繼續編織東西了，只是抱著胸站在一旁，神色戲謔地看著那個翠衣少年。
明鵲註意到她的下半身已經逐漸開始變得透明，眉頭微蹙：“你t還好嗎？”
林織娘不甚在意地搖了搖頭：“比起關心我這個‘鬼’，你不如先想想辦法壓制住那小子的血脈異動。”
明鵲楞了楞，難得有些無措地抿起了唇角：“以我所知，能壓制住血脈異動的東西不多，鬼界的魂草算一樣，可是魂草本就是難尋之物...”
“不。”林織娘打斷了她的話，“你要的東西，近在咫尺。”
“你忘記了嗎？這座山本就是一座棲滿了魂魄的肉山。就在此山山巔之上，就有一株魂草。不過...”
頓了頓，她的唇角勾起了一個興味的笑容：“這座‘山’馬上就要崩塌了，而你，現在幾乎使不出靈力，如果你當真選擇登上山巔替他去尋來魂草，極有可能面臨的是什麽，你應該也清楚。”
可能會面臨什麽？
自然是死。
若是沒能在山崩之前找到魂草並成功出山，她不僅救不了謝驚堂，還會把自己的命賠在這裏。
“是冒死登山去尋魂草，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這裏，抓住活下來的最大機會，魔尊大人，我很好奇你會怎麽選？”她說，“畢竟，你也可以賭，他能自己壓制下心魔，不是嗎？”
明鵲靜靜地瞧著林織娘戲謔的神色，突然放下了手中的長鞭，飛沙走石劃過她的面頰，無情地留下一道道利落的血痕。
她沈默了幾息，垂下眼：“為什麽會把這件事情告訴我？”
“這座‘山’馬上就要消失了，那我自然也要消失了。‘鬼’之將死，其言也善。”林織娘微笑，“...還有，我看得出來，你其實很在乎他，所以，我也很好奇，事到如今，你到底看清了自己的心嗎，明鵲？”
你到底看清了自己的心嗎，明鵲。
就是在這一霎那，她站在狂風之中，雲嬈先前的那番話毫無預兆地跳入了她的腦海裏。
——“喜歡一個人，會願意替他受苦，寧願將自己置於危險也要保證他的平安，甚至願意舍棄自己的自由...換取他的自由。”
他的平安、他的自由，你願意為此，賭上自己的性命嗎？
眼前巍峨的山體寸寸崩塌，她的視線空茫地攀附其上，慢慢地，移向了山頂的位置。
明鵲，或許你的心底已經有了答案。
“......”
她擡起手背，擦去了臉上的血痕，露出了一個很淺很淺的笑容。
“我知道了，謝謝。”
謝什麽，為什麽而謝，明鵲沒有說。只不過一個眨眼，她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那令人心顫的永夜之中，那一挽紫藤色的衣袂追在她身後，翩躚而去，被狂風獵獵卷起，帶著義無反顧的決絕。
也就在此時，前方身姿挺拔的翠衣少年突然感到心口出現了一瞬尖銳的疼痛，仿佛一潑冰水，暫時澆熄了他身中燃起的大火，恢覆了剎那的模糊的清明。
不知為何，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轉過身，望向身後那座將頃的高山，視線逡巡過去，卻沒有找到他想找的那個人。
“明...”
謝驚堂張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幹啞得不成樣子，幾乎已經說不出話。他的腦中突然響起了一個低沈的聲音，對他說：
“為什麽要找她呢？她根本就不在乎你啊...她把你當成任務、當成不得不敷衍的累贅，你這樣在乎她，她會分哪怕一個眼神、一點憐憫給你嗎？她的心裏只有她自己...”
“不要...再想她了...”
少年緊緊攥住的手輕微地顫抖起來，也許是因為脊背上大片灼腐的疼痛，也許是因為狂風卷了碎沙迷了眼，謝驚堂的眼中，突然慢慢浮出了一層很淺的淚光。
炙熱的火焰再次侵占了意識，他的視線前金紅交織模糊成一片，忽然間，一聲驚詫的呼喊蓋過了天崩地裂的絕望聲響，穿透了雲霄，灌進了他的耳朵：
“師尊！”
下一秒，一聲接一聲的呼喊交疊著響了起來
謝驚堂猛然擡起頭，只見仿若無邊的永夜之中，忽然透出了一線天光，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大霧之中，逐漸現出幾個挺拔得令人心安的身影，磅礴的靈力相互銜結，仿若成了一柄破開此牢的長劍，朝這困宥之局劈砍而下。
這次的天光帶來的，是真的希望。
“我在來之前，提前同師尊商量過了，讓他於暗中時刻留意此處的情況。”李朝河笑著拍拍身邊雲嬈的肩膀，“說過了，峰回路轉柳暗花明，要相信師兄嘛。”
在眾人此起彼伏的呼喊與喜極而泣之聲中，謝驚堂再次僵硬地轉過頭，放眼朝身後望去。
他依然沒有找到他想找的人。
......
雲嬈剛從廢墟裏頭灰頭土臉地爬出來，就被人一把抓住了胳膊。
她猛地擡起頭，看見了謝驚堂那張紅得有些不正常的臉。少年的額發亂糟糟的，一身更是狼狽不堪，可是他卻顧不上分毫，只是一疊聲地問：
“你看見她了嗎？”
“她？”雲嬈的大腦顯然還處於停止思考的狀態，滿臉茫然道，“誰？”
少年的臉色扭曲了一下：“明鵲。出山之前我沒看見她，你看見她了嗎？”
“...鵲姐姐？”雲嬈茫然地環視了一圈，最終視線定格在少年身後的遠處，神色突然出現了幾分微妙的尷尬，“額...她，不是就在那裏嗎？”
“什...”
謝驚堂的身子僵了一下，連話都沒說完，也顧不上牽扯到背後大片的傷口，猛地回過身去。
“...麽？”
映入眼簾的，是一藍一紫，挨得極近的兩個身影。
他苦尋不得的那個姑娘，此時正踉蹌地扶著陳詢的手臂，幾乎半個身子都跌倚在他的懷裏，卻依然擡著頭，口中不住地對他說著什麽。
她的臉上是難得的懇切，謝驚堂知道她的眼睛一定放得很柔，因為陳詢此刻的神色充滿了不忍與動搖，乃至於扶著她的手都微微地顫抖著。
然後，陳詢從懷中掏出了什麽，交到了她的手裏；然後，他張開手臂，猶豫著將明鵲整個身體克制地納入了懷中。
“......”
“啪”。
謝驚堂聽見自己的身體裏發出了很輕很輕的一聲脆響。
他恍惚地回過臉，腦中混混沌沌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只能感覺到背後的傷口忽然生出了一陣陣無比尖銳的疼痛，滾燙灼熱得幾乎洞穿了整個胸膛。
那是為她留下的傷口。
可是，當他為她擔心的時候，她卻第一時間走向了另一個人，依偎在另一個人的懷中，真如他先前所想，一個眼神都沒有分給過他。
霎那間千百種覆雜滋味湧上心頭，他甚至有種沖動，想湊上去抓住她的肩膀質問她的想法，問問她，你到底有沒有心？
也許他是應該那麽幹的，畢竟他是謝驚堂啊。
雲嬈蹙起眉頭，有些擔心地輕聲叫了他一句：“謝師弟...”
可是，多少話多少情緒湧到喉邊，燒穿了喉嚨，流幹了眼淚，最後都只是搖搖頭，化成了一句——
“算了。”
算了。
算了吧。
也許他不應該太強求她，也許真的是他錯了，也許人生真的就是這樣，難道難相稱，難言無可托，所愛紛紛求不得。
也許...
就在這一刻，混混沌沌裏，一只手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
“謝驚堂。”
壓得低啞的女聲，吐出的每個字都像鍥進齒間，念他的名字，念得那樣艱難。
身後的人沒有給他回答和反應的機會，而是用一種大得出奇的力道將他的身子掰了過來，然後，將一枚爬滿了奇異斑紋的深紫色丹藥塞進了他的手心。
“吃掉這個，然後...”明鵲的話沒能說下去，她的視線觸及少年唇邊緩緩淌下的那一縷金紅色血液，整個瞳孔都不可抑制地顫動起來，“...你還好嗎？”
她擡起手，想幫他擦去那縷血漬，那少年的臉卻猛地偏過去，躲開了她的動作。
“不用，多謝魔尊殿下了。”謝驚堂的聲線是從來沒有過的冰冷，“晚輩是死是活，跟您都沒有關系。”
他說完這句話，卻沒有得到任何回答。明鵲只是楞楞地看著他，手尷尬地懸停在半空中，似乎不知道何去何從。
他想把那顆丹藥塞還給她，明鵲卻忽然後退了一大步，搖了搖頭。
她看著他的眼含滿了澹沲的水光，那麽溫柔，溫柔到這一霎那，他幾乎有了一股想沖上去抓住她的手，問她“你真的不管我了嗎”的沖動。
可是，他沒有能夠，他只是看著面前這個紫衣女子用一種充滿了覆雜和眷念的眼神再次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t決絕地轉過了身。
這算什麽呢？
訣別的禮物，還是，愧疚的補償？
謝驚堂低下頭，怔忪地看著手心中靜靜躺著的這枚丹藥。身後有個青衣師兄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喚他：“謝師弟，謝師弟！宗主召你過去！”
他方才恍神，擡起頭望過去，明鵲的身影卻已經徹底消失在了視線中。
那師兄還在不住喚他：“謝師弟，謝師弟？”
“嗯，我知道了。”他轉向那個師兄，扯起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我現在就過去。”
......
雲嬈在山谷另一側的瀑邊找到了失蹤的明鵲。
那個在她記憶裏始終挺拔孤傲、仿佛永遠不會倒下的身影，此時正佝僂著脊背，跪在瀑布邊，大口大口地吐著血。黑紅的顏色仿佛要染盡整片潔凈的水面，讓人幾乎難以想象那樣削薄纖瘦的身體怎麽能吐出這麽多血。
“鵲姐姐！”
少女尖叫了一聲，朝那片冰涼刺骨的水霧裏頭奔過去，一把接住了那女子倒下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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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鵲不是沒有料到眼下這個狀況。
通天門需要一個替死鬼, 而身為魔族的她無疑就是最好的人選。這樣不僅能將他們從膚山一事中摘幹凈，更可以達成更深層次的目的——重新引起修仙界與魔界之間的矛盾，可謂是一石二鳥。
現在看來, 上一世的她實在是太遲鈍, 通天門對魔界有所圖的心思早就顯露無疑，她卻一直沒有意識到, 直到人家打到了家門口才後知後覺, 才致使了前世那樣的悲劇。
見她並沒有因為身份被揭穿而露出驚慌的神色，危朔的聲音愈發冷了：“為了防止諸位覺得老朽是在刻意汙蔑，老朽特意叫人取來了檢驗魔氣的法器...”
“不必了。”明鵲打斷了他的話, 淡淡地提了提唇角, “本尊的確是魔。”
這句幹脆利落的承認顯然令一群弟子炸開了鍋, 周圍不斷有竊竊私語傳過來。
“天吶...魔族！還是魔尊！”
“我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五毒魔尊真人誒！他們不是說那是個面目醜惡、殺人如麻的女魔頭嗎？怎麽是個長得這麽漂亮的年輕女子啊？”
“還真別說, 我以前一直以為魔族都長得離了歪斜, 慘不忍睹呢...沒想到好像不是這麽回事兒...”
“話題跑偏了吧！重點難道不是在於, 我們昨晚被困在山裏都是她搞的鬼嗎！”
“是啊...居然是她？！完全沒看出來啊？真會裝...”
“住嘴！”公孫宜喝住了那名低聲竊竊的昆侖墟弟子, “我教你們的宗門規矩呢！昨夜鏖戰之時, 阿鵲前輩幫了你們多少，如今不過是聽了旁人一兩句說辭，就將那些統統忘了嗎？！”
場面頓時變得鴉雀無聲。危朔瞇了瞇眼, 似乎有些不悅：“...公孫姑娘這話聽著，似乎是對老朽不甚信服啊。”
“長老不要多想。”公孫宜手扶劍柄上, 對他微微一笑，“只是晚輩與阿鵲前輩早前有緣相識, 雖然沒有互相坦白身份, 但晚輩觀阿鵲前輩的為人秉性似乎並不像是會作出這等邪事的人，所以還希望長老能夠給出令人信服的證據。”
這番話一出來, 明鵲倒是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沒想到，不過是幾面之緣，這位公孫姑娘居然會主動出頭，替她說話。
危朔聽了這話，眉眼愈發陰沈：“那你的意思是，若是拿不出證據，你就要叛出修仙界，同魔族站在一處了嗎？”
“欸，長老，倒不必將事態誇張到這個份兒上吧。”李朝河打哈哈，“只是在昨晚抗陣時，明鵲姑娘也出了不少力、受了不少傷，如果是她一手策劃此事，何必做到這個地步呢？您不給出些證據來，我們想相信您也難啊。”
“就是啊！我們還懷疑是你們幹的呢！”寧茴從公孫宜身後探出個腦袋，大聲道，“鵲姐姐人可好了，可照顧我們了，她是魔族又怎麽樣，我不信她會幹出這樣的事情！”
方菱和陳詢也跟著點頭：“我也相信明鵲前輩的為人。”
“好了好了，你也別在這瞎扯淡了！就算你是通天門的長老，也沒有胡說八道的權利！”白止徽神色高傲地抱著胸，下巴擡得比危朔還要高，“要我們相信你，你拿出證據來啊！”
“......”
危朔顯然沒有預料到這個明鵲居然這麽得人心，更沒有預料到這群修仙界小輩似乎並不如他們的祖父輩那般，對通天門尊崇備至。
他撚著長須的動作一頓，輕籲一口氣道：“...好吧，既然如此，那就不得不把證據給你們看看了。”
“把她押上來。”
“她”是誰？
明鵲很快就知道了。
當那個身姿佝僂的魔族老嫗被通天門的人押上來，抖抖索索地跪在了他們面前的時候，她仿佛聽見了自己後槽牙嘎嘣一聲碎開的聲音。
通天門的人到底作了多周全的準備，連他們上山後會借住在這個老嫗家中的事情，都在他們的謀劃當中！
那老嫗似乎感受到了明鵲的怒氣，更是趴伏下了身子，瑟瑟發抖。
“...魔尊、魔尊殿下，是老婆子該死，老婆子嘴不嚴，將您的計劃透漏出去了！”她不住地磕著頭，聲音帶了哭腔，“可是，可是，這件事實在是風險太大了，老婆子家中還有兒女孫輩，我真的不想死啊.....”
明鵲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手心，看著眼前明顯精神已經崩潰的老嫗，說不出一句話——她早該料到的，在那個晚上，這個老嫗就已經看著有些不正常了，她就不該放任此人離開的！
“好了，把她帶下去吧。”危朔一邊吩咐，一邊用眼風冷冷掃向眾人，“怎樣？這老嫗是五毒魔族，被我等在膚山附近的虞山上抓到之後，已經老老實實將魔族的詭計全盤托出。人證在此，魔尊殿下...還有什麽想說的嗎？”
“......”
他好整以暇地望向明鵲，似乎期待著她狼狽的反應，卻沒想到那紫衣女子卻只是淡淡地掀了掀眼皮，慢悠悠道：“哦，長老終於說完了，能讓我說兩句了？”
“那麽，本尊就來簡單說說吧。”
明鵲擡起腳，兩側的弟子下意識便讓開了一條路，讓她慢悠悠踱到了最前方。
“首先，膚山一事，同魔族沒有任何關系，那個老嫗早就被你們逼瘋了，是你們刻意安排，用以汙蔑。”
“汙蔑的原因，自然是因為，你們口中所謂‘弄出一座魔山，引誘好奇的仙門弟子進入，然後吞噬其□□與靈力’的，正是你們通天門自己。”
她擡起眼，眸光銳利：“但你們沒想到的是，陣法沒能將我們吞下。眼看事態控制不住，害怕被修仙界發現通天門‘監守自盜’，只得急匆匆出面，將所有的事情推到魔族的身上。”
“一派胡言！”危朔瞪大了眼睛，“通天門一脈乃修仙界最古老的家族姬氏！幾千年來為修仙界聆神諭、傳神旨，怎麽可能作出這種邪事！”
“是嗎？你們能夠保證，這座山同通天門沒有任何關系，你們在今日之前，從來沒有踏入過這座山嗎？”
明鵲的語速越來越快，甚至隱隱有了壓迫的意味，t兩人間毫不相讓的對峙讓周圍的氣氛都繃緊成一線，幾乎讓人不敢大聲呼吸。
“當然！”
聽到危朔緩緩吐出的這二字，明鵲默了默，突然垂下眼睛笑了起來。
“這樣啊。”她說，“回答得這麽斬釘截鐵，看來當真是問心無愧呢。”
“可是，如果通天門當真沒有來過這座山中，那...”
就在這時，一個嘶啞的聲音接上了明鵲的話：“那危朔長老不如給我們解釋一下，這是什麽。”
隨著話音的落下，一個踉踉蹌蹌的身影撥開了人群，慢慢朝明鵲和危朔的方向走了過來。他渾身是血，形容慘烈，步履更是不穩，連帶著他手中高舉著的那個東西，都在空中晃晃蕩蕩。
明鵲聽到這個聲音，猛然回過頭，在看清那人蒼白的臉色時，眼瞳不顯見地微微一縮：“你什麽時候醒的？你——”
還好嗎？
謝驚堂並沒有給明鵲說完這句話的機會，也許是因為還在賭氣，也許只是因為沒有力氣再多說一句話了，總之他只是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然後，站定在了她的身前。
大家的視線都被少年手中的那個東西吸引過去了。那是個飾品樣的物什，銀色長鏈下墜著一個半掌大的東西，在空中不住地打著轉。
一只獨眼形狀的吊墜。
這一霎那，在場幾乎所有人都是面色一變，原因無它，只因為面前的危朔長老胸前，正掛著一條同這條幾乎一模一樣的項鏈。
“通天門的圖騰，‘洞見之眼’，長老應該不會認不出吧？”少年慘白的唇一彎，露出個譏諷的笑來，“既然您說通天門從來沒有踏入過此山之中，那不如解釋一下，為何我們會在山中找到這條吊墜？”
情況因為這條吊墜的出現而迅速翻轉，危朔眼睛微瞇，勉強撐住了面上的鎮定，甕聲甕氣道：“你怎麽證明這是通天門的東西？整個雲泮十三洲，誰人不知洞見之眼是通天門圖騰？賊人明鵲意圖栽贓誣害通天門，自然會偽造好假證...”
可惜，他這番從容自若、居高臨下的樣子沒能保持多久，因為從他身側，突然響起了一個壓得低沈的青年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不，這就是通天門的東西。”
那用黑袍將臉掩得嚴嚴實實的青年上前一步，沒有給危朔反駁的機會，自顧自地繼續道：
“這是通天門徒的信物，每個吊墜的背面會刻有一個星宿與一個數字，代表的是這個吊墜持有者的身份。”
危朔顯然被這番突然的背刺給刺蒙了，而其餘人也被眼前這反轉反轉又反轉的情況弄的暈頭轉向——又是通天門，又是魔尊的，怎麽對峙到這步，還冒出來個內部人員反過來指證自己門派？
那黑袍青年卻沒有管眾人的反應，似乎是為了論證他這番話的真實性，他突然擡起手，掌上浮出一團盈盈的微光，與此同時，謝驚堂手上那條眼睛吊墜也跟著亮了起來，仿佛在同黑袍青年遙相呼應。
塵埃落定，鐵證如山。
雲嬈卻在此時突然驚喜地叫出了聲：“阿諺？！是你嗎！”
那黑袍青年的動作頓了頓，擡手將兜帽一扯，露出底下一張如玉俊秀的面孔來，他眉間神色含著點無奈，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望向雲嬈的眼神卻是一派脈脈，宛如一切盡在不言中。
“姬諺？！你怎麽會在這裏！”危朔瞪大了一雙渾濁的老眼，仿佛有些不敢置信，“你不是被掌門派人...”
“長老既然都可以站在這裏，本座為什麽不能出面？”姬諺溫和地笑了笑，“既然先前本座能頂替他人身份逃出去一次，自然也可以做到第二次。”
“姬諺！你可知道你做這些事意味著什麽嗎？！”危朔幾乎有些目眥欲裂了，“你這是背叛通天門！你身為少掌門，居然背叛通天門！”
話說到這一步，意思其實已經很明了了。“背叛”一詞一出，無疑是變相承認了姬諺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
也就是說，明鵲先前同他們說的那些都是真的？膚山這一切，乃至千機崎城的“太歲”一事，全部都是通天門自導自演、一手策劃？
“你當真覺得，我看得上少掌門這個位置嗎？”
姬諺嗓音從容溫和，低著頭慢條斯理地將身上的黑袍解開，然後十分利落地擲到了腳下：“通天門這些年在幹什麽鏖糟事，你與我都是再清楚不過了。常言道，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掌門也多次說過我庸才不可教，那便在此分道揚鑣也好。”
“你說什麽？！”
“我說，我不幹了。姬諺自請離宗，從此以後，我便不再是通天門中人了。”
“......”危朔瞪著那面色淡然的青年，喉嚨像是破開了的風箱一樣，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好...好...你很好...”
“你們...也都好得很！身為仙家子弟，居然公然頂撞通天門，跟魔族廝混在一塊...你們好得很啊！”
“公然頂撞？”謝驚堂突然嗤笑出聲，“你們是不是把如今的通天門看得太高了？如今，可不是姬氏一手遮天的日子了，通天門獨斷專行做的那些虧心事，遲早有一天會反蝕到你們自己身上！”
他說這話似乎並不只是指膚山之事，吐出字字句句尾音都咬的極重，眸光陰沈卻又透出詭異的光亮，仿佛已經難以壓制住心底的怒火。
明鵲瞧見他黑發掩映下，滾燙鮮紅得似乎要滴出血的側臉，心中閃過了一絲極其不妙的預感。
她上前一步，正想要去看一看他的眉心來驗證自己心中的想法，卻沒想到對面的危朔突然發難了。
謝驚堂的那番話似乎成為了點燃無邊怒火的引線，危朔突然扯著嘶啞的嗓子放聲大笑起來，笑得整個瘦削幹癟的身子都在微微地顫抖，就是這陣顫抖，突然讓眾人捕捉到了他飄忽晃動的黑袍下透露出來的一線詭異的場景。
他的整個胸口乃至腹部的皮膚好像全部都變成了透明的，清晰地透露出其下的五臟六腑與鮮紅血管，瞧著令人惡心至極。
危朔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秘密已被眾人察覺，可是眼中卻閃過了毫不在意的神色，他連同其餘三個沈默的通天門徒慢慢騰懸到了空中，帶著一種極其傲慢的睥睨姿態，居高臨下地、輕飄飄地扔下了一句：
“罷了，死了幹凈...也好。”
話音落下，他雙手擡起，以極快的速度結了一個印，眾人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見到四周倏然出現了六條靈力聚成的、盤繞著濃重黑煞之氣的巨型鎖鏈，直沖而上，於天穹高懸處匯結，隱隱形成了困宥之勢。
“他要幹什麽？！”
“幹什麽？”李朝河的手扶上了腰間長劍，輕笑一聲，“自然是...殺人滅口。”
天地間再次被濃郁的黑色掩蓋，危朔的身影淹沒其中，漸漸看不見了。腳下的地面突然開始劇烈震動起來，緊接著，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開始逐漸瓦解，山崩地裂、高樹傾倒，塵土漫天之中，他們想運功自衛，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丹田處的無力。
這個陣把他們的靈力鎖住了！
眾人幾次三番地嘗試之後，終於絕望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只能狼狽地以體術去抵抗。可是沒有靈力的幾個普通人，哪裏抵抗得過陣法，不消多時，已經有人喪氣地垂下了頭，嘆息道：“這要怎麽辦？豈不是只能等死！”
李朝河提劍劈開從山上滾下的碎石子兒，還是那副從容的樣子：“別灰心呀，且看呢，峰回路轉的事，不是比比皆是麽？”
問逍遙笑呵呵地瞥了他一眼：“棋下得不錯。”
“哪裏哪裏。”李朝河搖搖頭，“趾高氣揚之人難免眼神疏忽，叫人鉆了空子，棋差一著也是難免的。”
就在眾人反應各異之時，明鵲除了出鞭處理一些飛襲過來的碎石，餘光幾乎是緊緊黏在謝驚堂的身上。
看著那少年冰冷的神色和愈來愈亮、愈來愈紅的眼睛，她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謝驚堂本就因走火入魔而真氣紊亂，又被通天門一激，當真能夠壓制住這股力量，撐到出山嗎？
“他狀態不對，再這樣下去，可能撐不到出去了。”
林織娘的聲音突然出現在了耳邊。她沒有再繼續編織東西了，只是抱著胸站在一旁，神色戲謔地看著那個翠衣少年。
明鵲註意到她的下半身已經逐漸開始變得透明，眉頭微蹙：“你t還好嗎？”
林織娘不甚在意地搖了搖頭：“比起關心我這個‘鬼’，你不如先想想辦法壓制住那小子的血脈異動。”
明鵲楞了楞，難得有些無措地抿起了唇角：“以我所知，能壓制住血脈異動的東西不多，鬼界的魂草算一樣，可是魂草本就是難尋之物...”
“不。”林織娘打斷了她的話，“你要的東西，近在咫尺。”
“你忘記了嗎？這座山本就是一座棲滿了魂魄的肉山。就在此山山巔之上，就有一株魂草。不過...”
頓了頓，她的唇角勾起了一個興味的笑容：“這座‘山’馬上就要崩塌了，而你，現在幾乎使不出靈力，如果你當真選擇登上山巔替他去尋來魂草，極有可能面臨的是什麽，你應該也清楚。”
可能會面臨什麽？
自然是死。
若是沒能在山崩之前找到魂草並成功出山，她不僅救不了謝驚堂，還會把自己的命賠在這裏。
“是冒死登山去尋魂草，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這裏，抓住活下來的最大機會，魔尊大人，我很好奇你會怎麽選？”她說，“畢竟，你也可以賭，他能自己壓制下心魔，不是嗎？”
明鵲靜靜地瞧著林織娘戲謔的神色，突然放下了手中的長鞭，飛沙走石劃過她的面頰，無情地留下一道道利落的血痕。
她沈默了幾息，垂下眼：“為什麽會把這件事情告訴我？”
“這座‘山’馬上就要消失了，那我自然也要消失了。‘鬼’之將死，其言也善。”林織娘微笑，“...還有，我看得出來，你其實很在乎他，所以，我也很好奇，事到如今，你到底看清了自己的心嗎，明鵲？”
你到底看清了自己的心嗎，明鵲。
就是在這一霎那，她站在狂風之中，雲嬈先前的那番話毫無預兆地跳入了她的腦海裏。
——“喜歡一個人，會願意替他受苦，寧願將自己置於危險也要保證他的平安，甚至願意舍棄自己的自由...換取他的自由。”
他的平安、他的自由，你願意為此，賭上自己的性命嗎？
眼前巍峨的山體寸寸崩塌，她的視線空茫地攀附其上，慢慢地，移向了山頂的位置。
明鵲，或許你的心底已經有了答案。
“......”
她擡起手背，擦去了臉上的血痕，露出了一個很淺很淺的笑容。
“我知道了，謝謝。”
謝什麽，為什麽而謝，明鵲沒有說。只不過一個眨眼，她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那令人心顫的永夜之中，那一挽紫藤色的衣袂追在她身後，翩躚而去，被狂風獵獵卷起，帶著義無反顧的決絕。
也就在此時，前方身姿挺拔的翠衣少年突然感到心口出現了一瞬尖銳的疼痛，仿佛一潑冰水，暫時澆熄了他身中燃起的大火，恢覆了剎那的模糊的清明。
不知為何，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轉過身，望向身後那座將頃的高山，視線逡巡過去，卻沒有找到他想找的那個人。
“明...”
謝驚堂張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幹啞得不成樣子，幾乎已經說不出話。他的腦中突然響起了一個低沈的聲音，對他說：
“為什麽要找她呢？她根本就不在乎你啊...她把你當成任務、當成不得不敷衍的累贅，你這樣在乎她，她會分哪怕一個眼神、一點憐憫給你嗎？她的心裏只有她自己...”
“不要...再想她了...”
少年緊緊攥住的手輕微地顫抖起來，也許是因為脊背上大片灼腐的疼痛，也許是因為狂風卷了碎沙迷了眼，謝驚堂的眼中，突然慢慢浮出了一層很淺的淚光。
炙熱的火焰再次侵占了意識，他的視線前金紅交織模糊成一片，忽然間，一聲驚詫的呼喊蓋過了天崩地裂的絕望聲響，穿透了雲霄，灌進了他的耳朵：
“師尊！”
下一秒，一聲接一聲的呼喊交疊著響了起來
謝驚堂猛然擡起頭，只見仿若無邊的永夜之中，忽然透出了一線天光，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大霧之中，逐漸現出幾個挺拔得令人心安的身影，磅礴的靈力相互銜結，仿若成了一柄破開此牢的長劍，朝這困宥之局劈砍而下。
這次的天光帶來的，是真的希望。
“我在來之前，提前同師尊商量過了，讓他於暗中時刻留意此處的情況。”李朝河笑著拍拍身邊雲嬈的肩膀，“說過了，峰回路轉柳暗花明，要相信師兄嘛。”
在眾人此起彼伏的呼喊與喜極而泣之聲中，謝驚堂再次僵硬地轉過頭，放眼朝身後望去。
他依然沒有找到他想找的人。
......
雲嬈剛從廢墟裏頭灰頭土臉地爬出來，就被人一把抓住了胳膊。
她猛地擡起頭，看見了謝驚堂那張紅得有些不正常的臉。少年的額發亂糟糟的，一身更是狼狽不堪，可是他卻顧不上分毫，只是一疊聲地問：
“你看見她了嗎？”
“她？”雲嬈的大腦顯然還處於停止思考的狀態，滿臉茫然道，“誰？”
少年的臉色扭曲了一下：“明鵲。出山之前我沒看見她，你看見她了嗎？”
“...鵲姐姐？”雲嬈茫然地環視了一圈，最終視線定格在少年身後的遠處，神色突然出現了幾分微妙的尷尬，“額...她，不是就在那裏嗎？”
“什...”
謝驚堂的身子僵了一下，連話都沒說完，也顧不上牽扯到背後大片的傷口，猛地回過身去。
“...麽？”
映入眼簾的，是一藍一紫，挨得極近的兩個身影。
他苦尋不得的那個姑娘，此時正踉蹌地扶著陳詢的手臂，幾乎半個身子都跌倚在他的懷裏，卻依然擡著頭，口中不住地對他說著什麽。
她的臉上是難得的懇切，謝驚堂知道她的眼睛一定放得很柔，因為陳詢此刻的神色充滿了不忍與動搖，乃至於扶著她的手都微微地顫抖著。
然後，陳詢從懷中掏出了什麽，交到了她的手裏；然後，他張開手臂，猶豫著將明鵲整個身體克制地納入了懷中。
“......”
“啪”。
謝驚堂聽見自己的身體裏發出了很輕很輕的一聲脆響。
他恍惚地回過臉，腦中混混沌沌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只能感覺到背後的傷口忽然生出了一陣陣無比尖銳的疼痛，滾燙灼熱得幾乎洞穿了整個胸膛。
那是為她留下的傷口。
可是，當他為她擔心的時候，她卻第一時間走向了另一個人，依偎在另一個人的懷中，真如他先前所想，一個眼神都沒有分給過他。
霎那間千百種覆雜滋味湧上心頭，他甚至有種沖動，想湊上去抓住她的肩膀質問她的想法，問問她，你到底有沒有心？
也許他是應該那麽幹的，畢竟他是謝驚堂啊。
雲嬈蹙起眉頭，有些擔心地輕聲叫了他一句：“謝師弟...”
可是，多少話多少情緒湧到喉邊，燒穿了喉嚨，流幹了眼淚，最後都只是搖搖頭，化成了一句——
“算了。”
算了。
算了吧。
也許他不應該太強求她，也許真的是他錯了，也許人生真的就是這樣，難道難相稱，難言無可托，所愛紛紛求不得。
也許...
就在這一刻，混混沌沌裏，一只手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
“謝驚堂。”
壓得低啞的女聲，吐出的每個字都像鍥進齒間，念他的名字，念得那樣艱難。
身後的人沒有給他回答和反應的機會，而是用一種大得出奇的力道將他的身子掰了過來，然後，將一枚爬滿了奇異斑紋的深紫色丹藥塞進了他的手心。
“吃掉這個，然後...”明鵲的話沒能說下去，她的視線觸及少年唇邊緩緩淌下的那一縷金紅色血液，整個瞳孔都不可抑制地顫動起來，“...你還好嗎？”
她擡起手，想幫他擦去那縷血漬，那少年的臉卻猛地偏過去，躲開了她的動作。
“不用，多謝魔尊殿下了。”謝驚堂的聲線是從來沒有過的冰冷，“晚輩是死是活，跟您都沒有關系。”
他說完這句話，卻沒有得到任何回答。明鵲只是楞楞地看著他，手尷尬地懸停在半空中，似乎不知道何去何從。
他想把那顆丹藥塞還給她，明鵲卻忽然後退了一大步，搖了搖頭。
她看著他的眼含滿了澹沲的水光，那麽溫柔，溫柔到這一霎那，他幾乎有了一股想沖上去抓住她的手，問她“你真的不管我了嗎”的沖動。
可是，他沒有能夠，他只是看著面前這個紫衣女子用一種充滿了覆雜和眷念的眼神再次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t決絕地轉過了身。
這算什麽呢？
訣別的禮物，還是，愧疚的補償？
謝驚堂低下頭，怔忪地看著手心中靜靜躺著的這枚丹藥。身後有個青衣師兄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喚他：“謝師弟，謝師弟！宗主召你過去！”
他方才恍神，擡起頭望過去，明鵲的身影卻已經徹底消失在了視線中。
那師兄還在不住喚他：“謝師弟，謝師弟？”
“嗯，我知道了。”他轉向那個師兄，扯起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我現在就過去。”
......
雲嬈在山谷另一側的瀑邊找到了失蹤的明鵲。
那個在她記憶裏始終挺拔孤傲、仿佛永遠不會倒下的身影，此時正佝僂著脊背，跪在瀑布邊，大口大口地吐著血。黑紅的顏色仿佛要染盡整片潔凈的水面，讓人幾乎難以想象那樣削薄纖瘦的身體怎麽能吐出這麽多血。
“鵲姐姐！”
少女尖叫了一聲，朝那片冰涼刺骨的水霧裏頭奔過去，一把接住了那女子倒下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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