瀕死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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瀕死絕地
現在坐在樹下懷疑人生的從幾個人變成了幾十個人。
“抱歉, 我還是不太能完全理解。”公孫宜在被陳詢和寧茴七嘴八舌地灌輸完巨大的信息量之後，顯然有點恍惚了，“你們的意思是說, 千機崎城那次的太歲之亂, 是通天門一手策劃的，而這座山有可能是‘太歲’的化身, 我們是被獻給太歲的祭品？”
白止徵低頭看看腳下一堆符咒燃盡留下的灰堆, 不由得也有些半信半疑了。
“照你們的意思，通天門是為了得到更至尊的力量和地位在暗中供奉這個‘太歲’？”他大袖一揮，“這怎麽可能？通天門姬氏最早一任家主姬期可是傳說中修仙界唯一成神之人, 即使姬期飛升之後姬氏內亂, 人丁雕敝了一段時間, 在修仙界的地位無疑也是不可撼動的。”
“是嗎？如果你們真的對通天門那麽深信不疑, 就不會坐在這裏和我們討論這麽久了。”明鵲對於白家人這一脈相承的嘴硬感到頗有些無語, “何況你也說了, 當時的姬氏可是一統修仙界、至霸十三洲的地位, 對比如今隱居澹水流波, 怎麽不算式微呢？”
白止徵卻皺著眉去探自己弟弟的額頭：“我確實懷疑你們是不是中邪了，在這胡言亂語。出不去山可能有很多原因，怎麽就能證明是通天門的一手策劃？”
明鵲：“......”老迂腐！根本講不通啊！
劍回宗一個師兄猶疑道：“可是, 就算我們願意相信你們說的，但這種牽扯到整個修仙界的事情, 只憑我們弟子輩肯定也不足以處理，勢必要拿出證據給各宗上層的長老和宗主, 才能讓他們信服啊。”
“證據？有哇！”寧茴指著一旁樹上梢頭坐著的正專心編織的林織娘, “你看，她就是被困在這座‘山’裏的魂！她就是我們的人證哇！”
可是這下, 卻換那些師兄師姐露出愕然的表情了。
“小茴。”公孫宜朝她手指的方向看了兩眼，神色憂愁地試探道，“你真的...沒事嗎？你們是不是真的誤入這座山被嚇到了，然後出現幻覺了？”
方菱秀眉微蹙：“等等，你們看不到她嗎？那是個白衣服的年輕女子。”
後來的一群師兄師姐們都是茫然地搖頭。
“別想了，通天門早就想到了你們會讓我當人證，當然不可能讓他們看到我。”林織娘神色淡淡，頭也不擡道，“比起勸說他們，你們不如好好想想今天晚上怎麽抵抗這個大陣。”
聽了這話，隊伍眾人不禁都擡頭看了看天色，面露難色。這裏的時間流速似乎與外面不同，白日格外短暫，他們才聊了沒多久，太陽就已經漸漸有了將要西斜的模樣了。
“怎麽了？你們說的那個陣法要開啟了？”一直在旁邊沒說話的李朝河看見一群小朋友們的臉色，樂了，“哎呀，別這麽愁嘛，師兄師姐們還在這兒呢，要對我們有點信心！”
“師兄，你怎麽一點兒都不驚訝啊？”雲嬈撓撓臉，“你不覺得我們說的話很驚世駭俗嗎？”
“有什麽驚世駭俗的，普通人的想法都千變萬化，成佛成魔一念t之差，更遑論是通天門這種曾經一覽眾山小的大宗。”青年嘴裏叼著根草，慢悠悠道，“反正，你們說的是真還是假，只要一出去就真相大白了，不是麽？”
看熱鬧的問逍遙笑呵呵地點評：“喲，小嬈，小謝，你們這位大師兄倒很有見地嘛。”
“嗨呀，哪裏哪裏，問前輩過譽了。”李朝河沖問逍遙樂呵地抱抱拳，眼神卻朝著一旁的明鵲瞥過去，“不過，照你們這麽說的話，那這位...誒？怎麽好像少了一個？”
謝驚堂聽到這話，脊背倏然一僵——完了！他忘了當時明鵲和姬諺進入他們宗門用的身份就是“通天門的使者”了！
明鵲倒是很淡定地笑了笑：“很顯然，我們‘一念之差’，叛變了。他因為叛變，被抓回去了。”她面不改色地胡說八道，“這告訴我們，當叛徒是很危險的，要小心。”
“哦，姑娘這話當真全然可信嗎？”李朝河似笑非笑地挑挑眉，“真的是...嗎？我看您周身氣質，倒不像啊。”
明鵲不慌不忙地打太極：“當下情況，又何必深究？萍水相逢，難得攜手而已。”
“唔，怎麽我倒隱約覺得，以後姑娘會同我們有不少糾葛呢？”
周圍一圈人面色茫然地看著這兩人打啞謎，皆是雲裏霧裏——什麽叛變？什麽糾葛？這姑娘到底是什麽身份？
明鵲只是笑了笑不再接話，其餘人也是被眼前的局面弄得思緒繁雜，林中便一時安靜了下來。
“唉呀。”劍回宗中突然傳來一聲小小的驚呼，“我的劍裂開了？！”
“是不是進來的時候，與山中靈氣相沖導致的？”身邊的人湊過去看那道裂紋，語氣擔憂，“這得及時去找鑄劍師修覆吧？否則還不知道會不會損傷到劍靈。”
劍之於劍修不只是武器，更是常年並肩的戰友與夥伴，有十分深重的情誼，如果長期使用的佩劍出了問題，劍修受到的傷害是不可估量的，何況還是在這麽緊急的情況下！
那位師姐聞言快哭出來了：“怎麽辦？這一時半會也出不去啊！”
眾人都無奈地面面相覷時，人群的中心突然響起了一個有些猶豫的聲音。
“...那個，可以讓我看看嗎？”
“謝師弟——？”
那師姐還沒反應過來，翠衣少年已經三步並作兩步邁到她面前，蹲下身拿起那柄長劍仔細查看了起來。
明鵲心下有些訝然地看著他的動作，視線中，少年長眉微凝，工筆山水般流暢的側臉上神色認真，好半晌，唇角卻勾起了個淺淺的笑來，擡起頭對那師姐道：“沒事，只是一點小小的裂隙，我對煉器...略通一二，可以試試用凰火幫師姐修覆一下。”
略通一二？
鑄劍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掌握的能力，一般只有專門的器修才能成為鑄劍師，煉器這種能力，可不存在什麽“略通一二”。他這種行為，無異於是冒著暴露自己身份的風險在幫那個師姐修劍。
然而，當明鵲看見謝驚堂談起“煉器”，眼中難以掩飾的那點小小光芒時，一時又啞了嗓子，說不出話了。
他畢竟是曾經煉器大族謝氏最有天賦的小公子，也許這難得的機會，讓他想起了從前的時光。
...罷了。
那師姐看著眼前俊秀少年那雙亮晶晶的鳳眼，臉莫名紅了，下意識就點了點頭。就見那少年退後兩步到了空地之中盤膝坐下，將長劍橫放於膝上，然後微閉雙目，雙手相合拈訣，口中快速默念起什麽。
霎那間，鮮艷的鳳凰圖騰浮現在他眉心，微斂的長睫下也漾出微弱的金光，而更加奪目的是，他掌心躍起的那團熾熱火焰，濃重的赤紅中，竟然隱隱泛出了燦爛的金色，然後越來越亮、越來越艷，在觸到那柄長劍的時候，居然倏然放出了燦爛異光。
“金色凰火？！”白止徵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好純粹的靈根...我第一次見到這麽純粹的凰火靈根。”
在周圍一圈人的驚呼愕然之中，明鵲卻盯著謝驚堂額心那枚紅得妖艷異常的靈根圖騰，和隨著運轉靈力，青筋愈發凸顯的脖頸和手背，暗暗皺起了眉。
他這個狀態不對勁。
在心魘中，被通天門刻意引導所致的那場走火入魔雖然大幅度提高了他靈根的純粹性，增強了他的靈力，可是他的身體顯然抗不住這種短時間內不正常的增長，就像是把大量的水倒進了一個不夠深的缸裏，只要稍不註意可能就會撲出來。
一旦“缸”裝不住這麽多“水”，極有可能即將面臨的就是缸碎水盡，靈脈爆破，人魂兩散。事已至此，必須得找到能夠暫時壓住謝驚堂躁動不安的“魂”的丹藥，再找一個修為比他高得多的人想辦法幫他調理內息，否則這樣下去，遲早會出問題。
可是，且不說丹藥到哪裏去找，就說幫他調理內息的人，看了一圈也不過只有她和問逍遙勉強符合條件。以他們現在的尷尬關系，他真的會願意讓她幫他嗎？
就在她暗自謀劃的時候，謝驚堂已經把那柄修覆如新的劍交回到了師姐的手裏。
“天吶...”師姐摸著手下光滑的劍身，驚喜地看向眼前笑意疏淡的翠衣少年，“謝師弟，多謝你！”
一旁的李朝河支著頤，若有所思地盯著謝驚堂的背影，“唔”了一聲。
他似乎想說點什麽，卻突然被一股劇烈的震顫給打斷了。
“怎麽回事？！”
腳下的地面突然像是柔軟的棉花一樣塌陷了下去，急急忙忙站起來的眾人皆是一個趔趄，有個昆侖墟的弟子為了穩住身子，下意識扶住了一旁的大樹，沒想到就是這一扶，他突然發現，自己的手掌和大樹的樹身分不開了。
那堅硬的樹幹就和被雨水大師的泥土一下，一點點一點點地變軟下去，從四周包裹上那個弟子的手，就像是要將它慢慢蠶食。
他用力去拔，卻是紋絲不動，定睛一看，才發現自己掌心的那層皮肉仿佛是被溶解了，竟然在這短短的幾個呼吸間就與那樹皮長到了一起，血肉相織。
就在這時，一道雪亮劍光襲來，那柄散發著赤紅光輝的長劍從樹皮與他手掌的縫隙間精準斬下，在空中一轉，又飛回了那翠衣少年手中。
眼見被削下來的那一層薄薄皮肉眨眼就被那“樹”吞進去了，那弟子也顧不上鮮血淋漓的手掌，連忙遠離了周圍的樹叢，對著謝驚堂連聲道謝。
少年修長的身子半懸在空中，墨發被狂風高高卷起。
他搖搖頭，對他高聲提醒：“千萬不要碰到這裏任何東西，祂會抓住一切機會‘吃’掉你！”
眾人顯然都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皆是運轉靈力讓自己的身子低低懸浮起來，祭出各自武器，做足了防禦之態勢。
黑雲摧逼，狂風卷地，日月晦暗，目之所及的萬物如同亂舞的群魔，迷蒙間仿佛扭曲了天地。
四周的山川倏然拱起，如同站立而起的巨人，撲襲而來的海嘯，從四面八方嚴嚴實實地妄圖將他們包裹進去。
而他們，就是這張“巨口”中眼中的珍饈。
......
黑暗。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在這寂靜無邊的黑暗中，突然響起了一點點窸窸窣窣的、仿佛是什麽東西掙紮爬起的聲音。
重重的喘息聲。
“...師姐，師姐！”
隨著這一聲嘶啞的呼喚，周圍次第響起了衣物的摩挲聲，輕微的呼痛□□聲。
“呼！”
一團明亮的火焰突然燒穿了黑暗，舉起它的，是一只沾滿了血的手。這一點微弱的光明照亮了周圍堆堆疊疊的影子，隨著視覺的恢覆，濃烈的血肉腥氣也緊跟著鉆進了鼻腔。
這場陣法持續了整整一夜，無比漫長的一夜。
即使他們帶著魚死網破的信念與之抗衡，因此求來了一線生機，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一夜的傷亡對於這些根本就沒有經歷過什麽真正的“戰爭”的仙門弟子來說，實在太過慘重。
他們躺在地上，第一次離死亡的距離這麽近，甚至不知道身邊同樣躺著的的同伴是死還是活。
明鵲肩上攙著個半邊身子都被血染紅了的寧茴，她似乎暈厥過去了，整個人的重量壓在她身上，讓她的動作變得很費勁。
“寧茴？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她皺著眉喚她，看見小姑娘的眼皮輕微地t抽動了一下，下一秒，身上的重量陡然一輕。
“我來吧。”是陳詢的聲音，飽含著擔憂的意味，“你怎麽樣？趕緊先處理一下左臂上的傷口吧？”
傷口...？
明鵲這才遲鈍地感覺到從左臂上傳來的劇烈疼痛。
怎麽會受傷？
她完全不記得了，只記得在兵荒馬亂中，看見了一個被灌木叢纏住了腳腕的貞元宮弟子，下意識傾身想要去拉，卻不知道被誰從背後撞了一下，她反應不及失去了平衡，然後——
明鵲低下頭，就在視線觸及那片鮮血淋漓的那一刻，她突然怔在了原地。
恍惚的回憶終於從一片混亂的大腦中被喚起。
陳詢看見模糊的光線中，明鵲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片空白，緊接著，她的視線慌亂地搜尋起那只在黑暗中點起火光的手，卻在看清那人的臉之後，又頓住了邁開的腳步。
那不是凰火，那只是個有著火靈根的昆侖墟弟子。
就在這個剎那，陳詢仿佛倏然頓悟了明鵲想要找的人是誰。這種明悟不禁讓他的心口泛出難耐的酸澀，可是看著那雙黯淡的眼睛，他嘴唇顫了顫，最終還是在反覆的猶豫裏，屈服了下來。
他擡起手，給她指出了一個方向，聲音崩得很緊。
陳詢說：“他在那裏。”
不必解釋“他”是誰，他們都知道，明鵲此時唯一會掛念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明鵲聽到他的話，很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點點頭。
“多謝。”
然後，那個紫衣姑娘就毫不猶豫地朝他所指的方向奔了過去。她頭上的銀飾已經松散，如雲的長發堆在身後，隨著動作飄起，像一捧墨色的絲緞。
“謝驚堂！”
明鵲幾乎是撲到了那人的身前，跪坐下來，將他無力的身子一把抱起。
懷裏的少年身體滾燙，一席翠衣幾乎已經完全被血染紅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蒼白失血的臉。
他又密又長的睫毛在緊閉的雙眼之下形成一片鴉黑色的陰影，唇角緊緊抿著，看不出任何痛苦，平和得就像是香甜睡去了一樣，可是，她托在他背後的手，卻摸到了一片足以讓人呼吸一滯的血肉模糊。
謝驚堂的整個脊背都已經被噬爛了。
幹涸的血將殘破的錦衣和猙獰的傷口粘在一起，紅紅黃黃，其中透出的白色，隱約是骨。
明鵲面無表情地垂眼看著那塊已經沒有一塊好肉的背部，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抱著他的手，居然在微微地發抖。
就在要倒下去的那個剎那，他也是這樣護住她的身體，替她承受了腐噬之痛的嗎？
明鵲記不清了。
她只記得那不過是一個眨眼的時間，很快很快，快到她的左臂才剛剛沾到了地面，就被拉進了一個縈繞著血腥味與梨花香的懷抱裏，她的脊骨硌上了那人胸口的長命鎖，而那個懷抱，溫暖熟悉得讓她心驚。
“結束了，已經結束了。”
“沒事的...”
明鵲垂下臉，視線一遍遍描摹在懷中人蒼白的眉眼上，不知是在對誰說話，聲音很輕很輕，卻仍足以蓋住他微弱的呼吸聲。她的表情很平靜，貼住少年削薄背脊的手心卻像是瘋魔了一般湧動出紫色的靈力，源源不斷地灌進他的身體裏。
大量外洩靈力對於目前的明鵲來說，並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在剛剛抵抗陣法的過程中，她為了最大程度地保全周圍的弟子，已經花費了太多的力氣，而謝驚堂傷得又實在太重。
至少先幫他止住血，其餘的，只能等出去再處理了。
她收回手，咽下喉間湧上來的一股腥甜味，剛將沾了鮮血的指尖在衣擺上揩了兩下，就聽到遠處傳來了雲嬈的驚訝的呼聲：
“那是什麽？！”
明鵲擦血的動作一頓，朝聲源處看去，卻見墨色沈沈的天邊突然出現了一線亮光，那亮光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極速地靠近，即將降臨至此。
她蹙了眉，猶豫地低眼看了看懷中還未蘇醒的少年，擡頭喚來了不遠處在幫人處理傷口的方菱。
“能幫忙照看一下他嗎？我已經用靈力將他的血止住了，幫他簡單處理一下傷口就好。”
見方菱點頭應下，明鵲最後看了一眼懷中雙眼緊閉的少年，用唯一一塊幹凈的袖角，幫他擦凈了臉頰蹭上的一道黑灰，然後將他輕輕放在地上。
“麻煩你了。”
她對方菱點點頭，站起身，朝雲嬈的方向奔了過去。
......
那道天光帶來的並不是他們想象中的希望。
背負著初露的晨曦，緩緩降臨在他們面前的，是五個穿著嚴嚴實實的黑袍的通天門徒。
當明鵲站在人群之中，看清了為首的那個通天門徒的臉時，背在身後的手一下子就緊緊地握住了手中的鞭柄。
她認得這個人。
通天門座下四大長老之首，危朔。不過，她更願意稱他為通天門掌門手下最聽話的一條狗，上一世通天門能踏平荒闕，有此人五成功勞，本事不俗，更是對門中多種機密了如指掌。
他會認出她的真實身份嗎？
不過，也看得出膚山這件事在外頭鬧得不小，居然連門中這等人物都出面了。
她心下冷笑一聲，想來，通天門可能也沒預料到，這群看似嬌貴不曉事的仙門弟子們居然真的能撐過這一遭。
身邊的雲嬈顯然和她的關註點不同，她悄悄蹭過來，抓住明鵲的手腕晃了晃。
“鵲姐姐，你看左邊第二個，那個個子最高的那個！”少女放低的聲音裏激動得幾乎帶上了哭腔，“是不是阿諺？！”
明鵲一怔，眼神將將挪向那人兜帽下露出的半截若刻下顎，那為首的危朔長老就背起手，清了清嗓子，開口了。
“看到諸位無事，老朽就放心了。”他聲音沙啞，“讓諸位誤陷法陣並非通天門本意，此次行動是通天門草率輕敵在先，在此，老朽先代通天門替各位賠個不是。”
這一番賠不是雖然嘴上說得誠懇，但這老頭耷拉著眼皮，表情淡淡，頗有點輕慢的意思。
雲嬈撇撇嘴，低聲吐槽：“很好，很傲慢，符合我對通天門的刻板印象。”
“無事？這叫無事？”
嬌生慣養的小少爺白止徽顯然不買這套敷衍的賬，第一個冒頭發難了：“老前輩，你要不要睜開眼看一看我們身上的傷啊？我們如今還算能站著同你們說話，後面還有許多同伴死的死、傷的傷，現在還昏迷不醒，這筆帳要怎麽算？！用一句賠不是就打發了嗎？！”
“止徽！”白止徵低喝一聲，把梗著脖子、臉都氣紅了的弟弟拉到自己身後，對面目陰沈的危朔作了個揖，做足了保護的姿態，“抱歉，家中幼弟年幼不懂事，經歷了此番變故，多少有些少年氣性。不過——”
他話鋒一轉，口氣有些質疑：“晚輩想知道，為何用了通天門傳授的出山法訣，卻沒有作用呢？您承諾過通天門會召集各宗長老、宗主在此山結界外進行協助，可是如今到了這步誰都不想看到的慘痛境地，通天門出現得，未免也太晚了些吧？”
他這話算是收斂了——通天門的出現，不僅晚，而且巧。偏偏就在他們熬過陣法之後將將出現，結合那個“阿鵲”先前的一席話，難免讓他們加重了對於“此事是通天門一手策劃”這件事的懷疑。
明鵲站在靠後的位置，視線冷淡地釘在危朔的身上，想看看他要如何解答這個堪稱尖銳的問題。
不過，如此明顯的漏洞，相比通天門一定是早有準備的。
果然，危朔臉上沒有出現半分慌亂的神色，只是撚了撚胡須，悠悠然道：“好問題。請各位稍安勿躁，且聽老朽慢慢解釋。”
“首先，聽到諸位的同門的死訊，通天門深表遺憾，諸位的傷勢通天門當然不會不管，我等已經尋到了伏羲崖的崖主，拜托其在外守候，一出去就替各位查看傷勢。”
“其次，關於為何出山法訣失效這件事。”那三角眼中突然放出了精光，“老朽一行人研究破解結界之法時發現，這山中陣法和結界，在諸位進去之後，發生過一些微妙的變化。這變化，據我等看來，應該是從內部發生的，而且...”
他頓了頓，才道：“...周圍有魔氣的存在。”
“魔氣？”
“是的，魔氣。”危朔眉頭都沒動一下，面不改色道，“通天門一開t始也沒有想過，這座山的出現可能與魔界有關。畢竟修仙界與魔界百年來已經井水不犯河水多年，可是如今看來，魔界多半還是有主動侵犯修仙界、戕害仙門弟子之心！”
“據我等觀察，魔族弄出這樣一座魔山，就是為了引誘好奇的仙門弟子進入，然後吞噬其□□與靈力。眾所周知，魔族，尤其是五毒魔族等門類，常用死屍等邪法增進修為、煉習邪功。因此，照老朽看來，此山多半是魔界侵犯修仙界的詭計之一！”
“......”
明鵲聽著，幾乎都要冷笑出聲了。
這一套臟水潑得可謂是幹凈利落。她想，把所有事情原封不動套到了魔族的身上，倒是把通天門摘得幹幹凈凈，一點兒沒了錯處。
這一套有點熟悉但又不多的說法顯然把在場的眾弟子弄糊塗了——這套計劃，好像與那個阿鵲所說的沒什麽出入，只是陰謀詭計的策劃者從通天門變成了魔族...可是，此事如果當真是魔族幹的，那為什麽那個阿鵲又會莫名其妙把這件事扯到通天門身上？
難道說...
危朔像是能看穿眾人心中所想一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諸位聽到這裏，多半對老朽的話有些雲裏霧裏吧？不知為何此事會莫名其妙牽扯到魔族？”
公孫宜秀眉微斂：“自然，晚輩雖然年輕亦不是傻子。您這麽說，自然要給出些證據來。”
“呵。”危朔眉宇間透出了股高不可攀的傲慢，“那是自然。”
“諸位可還記得，老朽說了，陣法的改變是自山內而來，還隱隱有魔氣縈繞山周？所以，我等大膽猜測，此山之中，你們之間，正有魔族存在！”
李朝河“嘶”了一聲，眉眼戲謔：“危朔長老，我們一群人可都是血脈純正的仙家子弟，這話可不能亂說。不過，看你們語氣如此篤定，多半也是有了結論，而非僅僅是猜測吧？”
“好見地，看來李公子心中也有猜測的人選了？”
危朔淡淡地擡起眉毛：“你說，是也不是？五毒魔尊...”
“明、鵲、殿、下？”
那雙三角眼中冒出的精光直直朝著人群中那個神色自若的紫衣女子射出，充滿了惡意，無比尖銳。下一秒，所有的目光都跟著聚集到了明鵲的身上。
全場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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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坐在樹下懷疑人生的從幾個人變成了幾十個人。
“抱歉, 我還是不太能完全理解。”公孫宜在被陳詢和寧茴七嘴八舌地灌輸完巨大的信息量之後，顯然有點恍惚了，“你們的意思是說, 千機崎城那次的太歲之亂, 是通天門一手策劃的，而這座山有可能是‘太歲’的化身, 我們是被獻給太歲的祭品？”
白止徵低頭看看腳下一堆符咒燃盡留下的灰堆, 不由得也有些半信半疑了。
“照你們的意思，通天門是為了得到更至尊的力量和地位在暗中供奉這個‘太歲’？”他大袖一揮，“這怎麽可能？通天門姬氏最早一任家主姬期可是傳說中修仙界唯一成神之人, 即使姬期飛升之後姬氏內亂, 人丁雕敝了一段時間, 在修仙界的地位無疑也是不可撼動的。”
“是嗎？如果你們真的對通天門那麽深信不疑, 就不會坐在這裏和我們討論這麽久了。”明鵲對於白家人這一脈相承的嘴硬感到頗有些無語, “何況你也說了, 當時的姬氏可是一統修仙界、至霸十三洲的地位, 對比如今隱居澹水流波, 怎麽不算式微呢？”
白止徵卻皺著眉去探自己弟弟的額頭：“我確實懷疑你們是不是中邪了，在這胡言亂語。出不去山可能有很多原因，怎麽就能證明是通天門的一手策劃？”
明鵲：“......”老迂腐！根本講不通啊！
劍回宗一個師兄猶疑道：“可是, 就算我們願意相信你們說的，但這種牽扯到整個修仙界的事情, 只憑我們弟子輩肯定也不足以處理，勢必要拿出證據給各宗上層的長老和宗主, 才能讓他們信服啊。”
“證據？有哇！”寧茴指著一旁樹上梢頭坐著的正專心編織的林織娘, “你看，她就是被困在這座‘山’裏的魂！她就是我們的人證哇！”
可是這下, 卻換那些師兄師姐露出愕然的表情了。
“小茴。”公孫宜朝她手指的方向看了兩眼，神色憂愁地試探道，“你真的...沒事嗎？你們是不是真的誤入這座山被嚇到了，然後出現幻覺了？”
方菱秀眉微蹙：“等等，你們看不到她嗎？那是個白衣服的年輕女子。”
後來的一群師兄師姐們都是茫然地搖頭。
“別想了，通天門早就想到了你們會讓我當人證，當然不可能讓他們看到我。”林織娘神色淡淡，頭也不擡道，“比起勸說他們，你們不如好好想想今天晚上怎麽抵抗這個大陣。”
聽了這話，隊伍眾人不禁都擡頭看了看天色，面露難色。這裏的時間流速似乎與外面不同，白日格外短暫，他們才聊了沒多久，太陽就已經漸漸有了將要西斜的模樣了。
“怎麽了？你們說的那個陣法要開啟了？”一直在旁邊沒說話的李朝河看見一群小朋友們的臉色，樂了，“哎呀，別這麽愁嘛，師兄師姐們還在這兒呢，要對我們有點信心！”
“師兄，你怎麽一點兒都不驚訝啊？”雲嬈撓撓臉，“你不覺得我們說的話很驚世駭俗嗎？”
“有什麽驚世駭俗的，普通人的想法都千變萬化，成佛成魔一念t之差，更遑論是通天門這種曾經一覽眾山小的大宗。”青年嘴裏叼著根草，慢悠悠道，“反正，你們說的是真還是假，只要一出去就真相大白了，不是麽？”
看熱鬧的問逍遙笑呵呵地點評：“喲，小嬈，小謝，你們這位大師兄倒很有見地嘛。”
“嗨呀，哪裏哪裏，問前輩過譽了。”李朝河沖問逍遙樂呵地抱抱拳，眼神卻朝著一旁的明鵲瞥過去，“不過，照你們這麽說的話，那這位...誒？怎麽好像少了一個？”
謝驚堂聽到這話，脊背倏然一僵——完了！他忘了當時明鵲和姬諺進入他們宗門用的身份就是“通天門的使者”了！
明鵲倒是很淡定地笑了笑：“很顯然，我們‘一念之差’，叛變了。他因為叛變，被抓回去了。”她面不改色地胡說八道，“這告訴我們，當叛徒是很危險的，要小心。”
“哦，姑娘這話當真全然可信嗎？”李朝河似笑非笑地挑挑眉，“真的是...嗎？我看您周身氣質，倒不像啊。”
明鵲不慌不忙地打太極：“當下情況，又何必深究？萍水相逢，難得攜手而已。”
“唔，怎麽我倒隱約覺得，以後姑娘會同我們有不少糾葛呢？”
周圍一圈人面色茫然地看著這兩人打啞謎，皆是雲裏霧裏——什麽叛變？什麽糾葛？這姑娘到底是什麽身份？
明鵲只是笑了笑不再接話，其餘人也是被眼前的局面弄得思緒繁雜，林中便一時安靜了下來。
“唉呀。”劍回宗中突然傳來一聲小小的驚呼，“我的劍裂開了？！”
“是不是進來的時候，與山中靈氣相沖導致的？”身邊的人湊過去看那道裂紋，語氣擔憂，“這得及時去找鑄劍師修覆吧？否則還不知道會不會損傷到劍靈。”
劍之於劍修不只是武器，更是常年並肩的戰友與夥伴，有十分深重的情誼，如果長期使用的佩劍出了問題，劍修受到的傷害是不可估量的，何況還是在這麽緊急的情況下！
那位師姐聞言快哭出來了：“怎麽辦？這一時半會也出不去啊！”
眾人都無奈地面面相覷時，人群的中心突然響起了一個有些猶豫的聲音。
“...那個，可以讓我看看嗎？”
“謝師弟——？”
那師姐還沒反應過來，翠衣少年已經三步並作兩步邁到她面前，蹲下身拿起那柄長劍仔細查看了起來。
明鵲心下有些訝然地看著他的動作，視線中，少年長眉微凝，工筆山水般流暢的側臉上神色認真，好半晌，唇角卻勾起了個淺淺的笑來，擡起頭對那師姐道：“沒事，只是一點小小的裂隙，我對煉器...略通一二，可以試試用凰火幫師姐修覆一下。”
略通一二？
鑄劍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掌握的能力，一般只有專門的器修才能成為鑄劍師，煉器這種能力，可不存在什麽“略通一二”。他這種行為，無異於是冒著暴露自己身份的風險在幫那個師姐修劍。
然而，當明鵲看見謝驚堂談起“煉器”，眼中難以掩飾的那點小小光芒時，一時又啞了嗓子，說不出話了。
他畢竟是曾經煉器大族謝氏最有天賦的小公子，也許這難得的機會，讓他想起了從前的時光。
...罷了。
那師姐看著眼前俊秀少年那雙亮晶晶的鳳眼，臉莫名紅了，下意識就點了點頭。就見那少年退後兩步到了空地之中盤膝坐下，將長劍橫放於膝上，然後微閉雙目，雙手相合拈訣，口中快速默念起什麽。
霎那間，鮮艷的鳳凰圖騰浮現在他眉心，微斂的長睫下也漾出微弱的金光，而更加奪目的是，他掌心躍起的那團熾熱火焰，濃重的赤紅中，竟然隱隱泛出了燦爛的金色，然後越來越亮、越來越艷，在觸到那柄長劍的時候，居然倏然放出了燦爛異光。
“金色凰火？！”白止徵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好純粹的靈根...我第一次見到這麽純粹的凰火靈根。”
在周圍一圈人的驚呼愕然之中，明鵲卻盯著謝驚堂額心那枚紅得妖艷異常的靈根圖騰，和隨著運轉靈力，青筋愈發凸顯的脖頸和手背，暗暗皺起了眉。
他這個狀態不對勁。
在心魘中，被通天門刻意引導所致的那場走火入魔雖然大幅度提高了他靈根的純粹性，增強了他的靈力，可是他的身體顯然抗不住這種短時間內不正常的增長，就像是把大量的水倒進了一個不夠深的缸裏，只要稍不註意可能就會撲出來。
一旦“缸”裝不住這麽多“水”，極有可能即將面臨的就是缸碎水盡，靈脈爆破，人魂兩散。事已至此，必須得找到能夠暫時壓住謝驚堂躁動不安的“魂”的丹藥，再找一個修為比他高得多的人想辦法幫他調理內息，否則這樣下去，遲早會出問題。
可是，且不說丹藥到哪裏去找，就說幫他調理內息的人，看了一圈也不過只有她和問逍遙勉強符合條件。以他們現在的尷尬關系，他真的會願意讓她幫他嗎？
就在她暗自謀劃的時候，謝驚堂已經把那柄修覆如新的劍交回到了師姐的手裏。
“天吶...”師姐摸著手下光滑的劍身，驚喜地看向眼前笑意疏淡的翠衣少年，“謝師弟，多謝你！”
一旁的李朝河支著頤，若有所思地盯著謝驚堂的背影，“唔”了一聲。
他似乎想說點什麽，卻突然被一股劇烈的震顫給打斷了。
“怎麽回事？！”
腳下的地面突然像是柔軟的棉花一樣塌陷了下去，急急忙忙站起來的眾人皆是一個趔趄，有個昆侖墟的弟子為了穩住身子，下意識扶住了一旁的大樹，沒想到就是這一扶，他突然發現，自己的手掌和大樹的樹身分不開了。
那堅硬的樹幹就和被雨水大師的泥土一下，一點點一點點地變軟下去，從四周包裹上那個弟子的手，就像是要將它慢慢蠶食。
他用力去拔，卻是紋絲不動，定睛一看，才發現自己掌心的那層皮肉仿佛是被溶解了，竟然在這短短的幾個呼吸間就與那樹皮長到了一起，血肉相織。
就在這時，一道雪亮劍光襲來，那柄散發著赤紅光輝的長劍從樹皮與他手掌的縫隙間精準斬下，在空中一轉，又飛回了那翠衣少年手中。
眼見被削下來的那一層薄薄皮肉眨眼就被那“樹”吞進去了，那弟子也顧不上鮮血淋漓的手掌，連忙遠離了周圍的樹叢，對著謝驚堂連聲道謝。
少年修長的身子半懸在空中，墨發被狂風高高卷起。
他搖搖頭，對他高聲提醒：“千萬不要碰到這裏任何東西，祂會抓住一切機會‘吃’掉你！”
眾人顯然都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皆是運轉靈力讓自己的身子低低懸浮起來，祭出各自武器，做足了防禦之態勢。
黑雲摧逼，狂風卷地，日月晦暗，目之所及的萬物如同亂舞的群魔，迷蒙間仿佛扭曲了天地。
四周的山川倏然拱起，如同站立而起的巨人，撲襲而來的海嘯，從四面八方嚴嚴實實地妄圖將他們包裹進去。
而他們，就是這張“巨口”中眼中的珍饈。
......
黑暗。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在這寂靜無邊的黑暗中，突然響起了一點點窸窸窣窣的、仿佛是什麽東西掙紮爬起的聲音。
重重的喘息聲。
“...師姐，師姐！”
隨著這一聲嘶啞的呼喚，周圍次第響起了衣物的摩挲聲，輕微的呼痛□□聲。
“呼！”
一團明亮的火焰突然燒穿了黑暗，舉起它的，是一只沾滿了血的手。這一點微弱的光明照亮了周圍堆堆疊疊的影子，隨著視覺的恢覆，濃烈的血肉腥氣也緊跟著鉆進了鼻腔。
這場陣法持續了整整一夜，無比漫長的一夜。
即使他們帶著魚死網破的信念與之抗衡，因此求來了一線生機，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一夜的傷亡對於這些根本就沒有經歷過什麽真正的“戰爭”的仙門弟子來說，實在太過慘重。
他們躺在地上，第一次離死亡的距離這麽近，甚至不知道身邊同樣躺著的的同伴是死還是活。
明鵲肩上攙著個半邊身子都被血染紅了的寧茴，她似乎暈厥過去了，整個人的重量壓在她身上，讓她的動作變得很費勁。
“寧茴？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她皺著眉喚她，看見小姑娘的眼皮輕微地t抽動了一下，下一秒，身上的重量陡然一輕。
“我來吧。”是陳詢的聲音，飽含著擔憂的意味，“你怎麽樣？趕緊先處理一下左臂上的傷口吧？”
傷口...？
明鵲這才遲鈍地感覺到從左臂上傳來的劇烈疼痛。
怎麽會受傷？
她完全不記得了，只記得在兵荒馬亂中，看見了一個被灌木叢纏住了腳腕的貞元宮弟子，下意識傾身想要去拉，卻不知道被誰從背後撞了一下，她反應不及失去了平衡，然後——
明鵲低下頭，就在視線觸及那片鮮血淋漓的那一刻，她突然怔在了原地。
恍惚的回憶終於從一片混亂的大腦中被喚起。
陳詢看見模糊的光線中，明鵲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片空白，緊接著，她的視線慌亂地搜尋起那只在黑暗中點起火光的手，卻在看清那人的臉之後，又頓住了邁開的腳步。
那不是凰火，那只是個有著火靈根的昆侖墟弟子。
就在這個剎那，陳詢仿佛倏然頓悟了明鵲想要找的人是誰。這種明悟不禁讓他的心口泛出難耐的酸澀，可是看著那雙黯淡的眼睛，他嘴唇顫了顫，最終還是在反覆的猶豫裏，屈服了下來。
他擡起手，給她指出了一個方向，聲音崩得很緊。
陳詢說：“他在那裏。”
不必解釋“他”是誰，他們都知道，明鵲此時唯一會掛念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明鵲聽到他的話，很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點點頭。
“多謝。”
然後，那個紫衣姑娘就毫不猶豫地朝他所指的方向奔了過去。她頭上的銀飾已經松散，如雲的長發堆在身後，隨著動作飄起，像一捧墨色的絲緞。
“謝驚堂！”
明鵲幾乎是撲到了那人的身前，跪坐下來，將他無力的身子一把抱起。
懷裏的少年身體滾燙，一席翠衣幾乎已經完全被血染紅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蒼白失血的臉。
他又密又長的睫毛在緊閉的雙眼之下形成一片鴉黑色的陰影，唇角緊緊抿著，看不出任何痛苦，平和得就像是香甜睡去了一樣，可是，她托在他背後的手，卻摸到了一片足以讓人呼吸一滯的血肉模糊。
謝驚堂的整個脊背都已經被噬爛了。
幹涸的血將殘破的錦衣和猙獰的傷口粘在一起，紅紅黃黃，其中透出的白色，隱約是骨。
明鵲面無表情地垂眼看著那塊已經沒有一塊好肉的背部，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抱著他的手，居然在微微地發抖。
就在要倒下去的那個剎那，他也是這樣護住她的身體，替她承受了腐噬之痛的嗎？
明鵲記不清了。
她只記得那不過是一個眨眼的時間，很快很快，快到她的左臂才剛剛沾到了地面，就被拉進了一個縈繞著血腥味與梨花香的懷抱裏，她的脊骨硌上了那人胸口的長命鎖，而那個懷抱，溫暖熟悉得讓她心驚。
“結束了，已經結束了。”
“沒事的...”
明鵲垂下臉，視線一遍遍描摹在懷中人蒼白的眉眼上，不知是在對誰說話，聲音很輕很輕，卻仍足以蓋住他微弱的呼吸聲。她的表情很平靜，貼住少年削薄背脊的手心卻像是瘋魔了一般湧動出紫色的靈力，源源不斷地灌進他的身體裏。
大量外洩靈力對於目前的明鵲來說，並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在剛剛抵抗陣法的過程中，她為了最大程度地保全周圍的弟子，已經花費了太多的力氣，而謝驚堂傷得又實在太重。
至少先幫他止住血，其餘的，只能等出去再處理了。
她收回手，咽下喉間湧上來的一股腥甜味，剛將沾了鮮血的指尖在衣擺上揩了兩下，就聽到遠處傳來了雲嬈的驚訝的呼聲：
“那是什麽？！”
明鵲擦血的動作一頓，朝聲源處看去，卻見墨色沈沈的天邊突然出現了一線亮光，那亮光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極速地靠近，即將降臨至此。
她蹙了眉，猶豫地低眼看了看懷中還未蘇醒的少年，擡頭喚來了不遠處在幫人處理傷口的方菱。
“能幫忙照看一下他嗎？我已經用靈力將他的血止住了，幫他簡單處理一下傷口就好。”
見方菱點頭應下，明鵲最後看了一眼懷中雙眼緊閉的少年，用唯一一塊幹凈的袖角，幫他擦凈了臉頰蹭上的一道黑灰，然後將他輕輕放在地上。
“麻煩你了。”
她對方菱點點頭，站起身，朝雲嬈的方向奔了過去。
......
那道天光帶來的並不是他們想象中的希望。
背負著初露的晨曦，緩緩降臨在他們面前的，是五個穿著嚴嚴實實的黑袍的通天門徒。
當明鵲站在人群之中，看清了為首的那個通天門徒的臉時，背在身後的手一下子就緊緊地握住了手中的鞭柄。
她認得這個人。
通天門座下四大長老之首，危朔。不過，她更願意稱他為通天門掌門手下最聽話的一條狗，上一世通天門能踏平荒闕，有此人五成功勞，本事不俗，更是對門中多種機密了如指掌。
他會認出她的真實身份嗎？
不過，也看得出膚山這件事在外頭鬧得不小，居然連門中這等人物都出面了。
她心下冷笑一聲，想來，通天門可能也沒預料到，這群看似嬌貴不曉事的仙門弟子們居然真的能撐過這一遭。
身邊的雲嬈顯然和她的關註點不同，她悄悄蹭過來，抓住明鵲的手腕晃了晃。
“鵲姐姐，你看左邊第二個，那個個子最高的那個！”少女放低的聲音裏激動得幾乎帶上了哭腔，“是不是阿諺？！”
明鵲一怔，眼神將將挪向那人兜帽下露出的半截若刻下顎，那為首的危朔長老就背起手，清了清嗓子，開口了。
“看到諸位無事，老朽就放心了。”他聲音沙啞，“讓諸位誤陷法陣並非通天門本意，此次行動是通天門草率輕敵在先，在此，老朽先代通天門替各位賠個不是。”
這一番賠不是雖然嘴上說得誠懇，但這老頭耷拉著眼皮，表情淡淡，頗有點輕慢的意思。
雲嬈撇撇嘴，低聲吐槽：“很好，很傲慢，符合我對通天門的刻板印象。”
“無事？這叫無事？”
嬌生慣養的小少爺白止徽顯然不買這套敷衍的賬，第一個冒頭發難了：“老前輩，你要不要睜開眼看一看我們身上的傷啊？我們如今還算能站著同你們說話，後面還有許多同伴死的死、傷的傷，現在還昏迷不醒，這筆帳要怎麽算？！用一句賠不是就打發了嗎？！”
“止徽！”白止徵低喝一聲，把梗著脖子、臉都氣紅了的弟弟拉到自己身後，對面目陰沈的危朔作了個揖，做足了保護的姿態，“抱歉，家中幼弟年幼不懂事，經歷了此番變故，多少有些少年氣性。不過——”
他話鋒一轉，口氣有些質疑：“晚輩想知道，為何用了通天門傳授的出山法訣，卻沒有作用呢？您承諾過通天門會召集各宗長老、宗主在此山結界外進行協助，可是如今到了這步誰都不想看到的慘痛境地，通天門出現得，未免也太晚了些吧？”
他這話算是收斂了——通天門的出現，不僅晚，而且巧。偏偏就在他們熬過陣法之後將將出現，結合那個“阿鵲”先前的一席話，難免讓他們加重了對於“此事是通天門一手策劃”這件事的懷疑。
明鵲站在靠後的位置，視線冷淡地釘在危朔的身上，想看看他要如何解答這個堪稱尖銳的問題。
不過，如此明顯的漏洞，相比通天門一定是早有準備的。
果然，危朔臉上沒有出現半分慌亂的神色，只是撚了撚胡須，悠悠然道：“好問題。請各位稍安勿躁，且聽老朽慢慢解釋。”
“首先，聽到諸位的同門的死訊，通天門深表遺憾，諸位的傷勢通天門當然不會不管，我等已經尋到了伏羲崖的崖主，拜托其在外守候，一出去就替各位查看傷勢。”
“其次，關於為何出山法訣失效這件事。”那三角眼中突然放出了精光，“老朽一行人研究破解結界之法時發現，這山中陣法和結界，在諸位進去之後，發生過一些微妙的變化。這變化，據我等看來，應該是從內部發生的，而且...”
他頓了頓，才道：“...周圍有魔氣的存在。”
“魔氣？”
“是的，魔氣。”危朔眉頭都沒動一下，面不改色道，“通天門一開t始也沒有想過，這座山的出現可能與魔界有關。畢竟修仙界與魔界百年來已經井水不犯河水多年，可是如今看來，魔界多半還是有主動侵犯修仙界、戕害仙門弟子之心！”
“據我等觀察，魔族弄出這樣一座魔山，就是為了引誘好奇的仙門弟子進入，然後吞噬其□□與靈力。眾所周知，魔族，尤其是五毒魔族等門類，常用死屍等邪法增進修為、煉習邪功。因此，照老朽看來，此山多半是魔界侵犯修仙界的詭計之一！”
“......”
明鵲聽著，幾乎都要冷笑出聲了。
這一套臟水潑得可謂是幹凈利落。她想，把所有事情原封不動套到了魔族的身上，倒是把通天門摘得幹幹凈凈，一點兒沒了錯處。
這一套有點熟悉但又不多的說法顯然把在場的眾弟子弄糊塗了——這套計劃，好像與那個阿鵲所說的沒什麽出入，只是陰謀詭計的策劃者從通天門變成了魔族...可是，此事如果當真是魔族幹的，那為什麽那個阿鵲又會莫名其妙把這件事扯到通天門身上？
難道說...
危朔像是能看穿眾人心中所想一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諸位聽到這裏，多半對老朽的話有些雲裏霧裏吧？不知為何此事會莫名其妙牽扯到魔族？”
公孫宜秀眉微斂：“自然，晚輩雖然年輕亦不是傻子。您這麽說，自然要給出些證據來。”
“呵。”危朔眉宇間透出了股高不可攀的傲慢，“那是自然。”
“諸位可還記得，老朽說了，陣法的改變是自山內而來，還隱隱有魔氣縈繞山周？所以，我等大膽猜測，此山之中，你們之間，正有魔族存在！”
李朝河“嘶”了一聲，眉眼戲謔：“危朔長老，我們一群人可都是血脈純正的仙家子弟，這話可不能亂說。不過，看你們語氣如此篤定，多半也是有了結論，而非僅僅是猜測吧？”
“好見地，看來李公子心中也有猜測的人選了？”
危朔淡淡地擡起眉毛：“你說，是也不是？五毒魔尊...”
“明、鵲、殿、下？”
那雙三角眼中冒出的精光直直朝著人群中那個神色自若的紫衣女子射出，充滿了惡意，無比尖銳。下一秒，所有的目光都跟著聚集到了明鵲的身上。
全場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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