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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鵲幾乎無暇去看, 手就已經先快一步，朝那白色人形甩出了骨鞭。漆黑的鞭影破風而去，直直地攻向了那怪物模糊面孔上裂開的血盆大口之中。
其餘人亦是緊隨其後, 一時間, 眼前黃符橫飛，劍影繚亂, 可是那怪物不知是何來路, 多番下去，竟是於祂沒有任何阻攔之效，眾人只能眼瞧著那怪物的大口裂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隨著撲鼻腥臭襲至他們眼前的的, 是無邊無際、遮天蔽日的黑暗——
“呼”！
狂風呼嘯之聲。
他們被黑暗吞沒了。
呼嘯之聲漸漸隱沒, 取而代之的是身側同伴略顯急促的呼息聲, 各人的武器都略顯狼狽地回轉到了自己手中, 明鵲捏緊彈回來的骨鞭, 指尖從嶙峋的骨節上一寸寸撫摸下去, 心中不禁起了思量。
身側那人緊了緊她的手, 似乎正欲說些什麽的時候，眾人眼前的沈沈暗色忽然被一盞微弱的火光燒穿了，那暖色火光之上飄飄浮浮的那張臉, 赫然是他們今夜最不想見到的那個人——
村長！
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難道他們偷偷溜出來的事被發現了？
明鵲聽見側方的雲嬈輕輕地倒吸了一口亮氣，可是還沒待眾人反應過來什麽情況, 他們身處的無邊黑暗就一片接著一片地被點亮了。
於是，他們就發現了更加令人驚愕的一件事——
他們現在所處的地方, 赫然就是村長給他們安排的那間廂房。
明鵲收回餘光, 唇角翕動了一下，還沒說出什麽來, 對面的村長就率先開了口。
而她接下來吐出的話，也著實讓眾人瞠目結舌。
“你們今晚就休憩在這裏，切記，晚上不許出這個房間，也不要打開窗戶。畢竟村子在山中，也有不少靈獸夜襲村落，並不安全...”村長那黃鶯出谷般的嗓音忽然頓了頓，冷漠的表情中透出了一絲猶疑，“...你們怎麽這副表情？有什麽不解的嗎？”
眾人的表情都是茫然中夾雜著點驚恐——這番話...不是先前村長剛將他們帶到房間中來的時候對他們說的話嗎？
“...”姬諺喉頭一滾，穩了穩聲音，“嗯，沒事，我們知道了。”
村長陰惻惻的眼風從幾人臉上一一掃過，看見大家都跟著點頭，才繼續道：“嗯，在這個地方，聽我的話不會有錯，否則我也沒辦法保證你們的安全...紅繩戴在手上就不要摘下，等到我讓你們離開之後你們才可以摘下來還給我，聽懂了嗎？”
眾人面面相覷一番，再次點頭。
村長見狀，眼神中才終於透漏出一絲滿意，端著燭臺，轉身向著房門走去。
可是，一直站在後頭沒出聲的問逍遙，卻忽然叫住了她：“我還有件事想問問您。”
“能請問一下，您真正的名姓是怎樣稱呼呢？”
......
村長離開後的半柱香裏，眾人在房間裏或站或坐，似乎有些弄不清楚狀況，一時皆是沈默。
明鵲靠在角落中，腦中反覆回想著方才問逍遙與村長的那番對話。
——“你不必好奇這些，若是不願意稱我村長，叫我老太婆我亦無所謂。”
——“話雖如此，此番遭遇也多虧了有您收留我們，幫助我們同伴相遇。若是能知道您的名字，日後尋您作報答也更方便些，不是嗎？”
明鵲不知道為什麽問逍遙會如此堅持，總之，在他的一再堅持下，村長終於還是告訴了他們她的真名。
——“林織娘。”
織、娘。
這個名字喚起了她腦海深處的一段記憶，那是很久很久之前，蓮宓同她閑談時說過的一段奇談：傳說在西南之地的鬼坳中，住著一位“鬼織娘”，最擅長的就是編織縫制，從她手下被制作出來的東西，擁有各種各樣令人無法想象的奇效。
誠然，鬼族在三界之外，十分游離孤僻，同魔族關系也稱不上熟悉，因此這段奇談到底是真是假也不知道，聽了便權當個樂子罷了，但蓮宓同明鵲談起這段奇事是有原因的——這位鬼織娘，同明鵲一樣，原本也是仙家血脈人物，只是後來不知因為什麽原因，被驅逐到了群鬼聚集的鬼坳，淪為了一介鬼身。
照她慣日的記性，其實早該把這樁奇談拋在了腦後才對，可偏偏就在此時，它就是莫名其妙地從她腦海的角落中跳了出來。
可是...這個連真假都不能確定的傳說，當真與眼前這位村長有關系嗎？
問逍遙又為何執意要問她的名字呢？
她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問逍遙面色從容的臉上停留了幾秒，卻忽然被身邊的人忙不疊拉了下衣角。
“他們叫我們過去。”謝驚堂指了指三步外站在一處的姬諺和雲嬈。
她點點頭，提步過去，四人順勢擁到了遠離其他人的角落。雲嬈低聲道：“鵲姐姐，你常住西南之地，應該聽說過‘織娘’的傳說吧？”
明鵲覷了少女幾眼，心想她作為知道這本書走向的人，應該是知道些內幕的，倒好奇她到底會透露幾分內容，於是頷了頷首：“略有耳聞。”
“織娘善編織各種奇物。”姬諺舉起手腕，“偏偏她這裏有許多我們沒見過的東西，紋著奇怪獸頭的掛毯、能變幻成妖獸的紅繩，這些全都能與傳說中織娘的能力一一對上，不覺得太巧合了嗎？”
明鵲神色倒是不驚訝：“可是，就算真的有織娘這號人物，那為什麽她會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裏？”
“困在這裏商量不出結果的，我們一定得出去一探究竟。”
一直在一旁沈默的謝驚堂突然開口，語氣顯得尤為決斷。
“那村長到底是什麽來頭；這個村子、這座山為什麽一到了晚上就會變成如此詭異的樣子；為什麽會突然發生時間回溯...”
“不，時間沒有回溯。”
明鵲扭頭指向房間中那唯一一扇小窗子：“看見窗臺上那個小缺口了嗎？那是小嬈之前用力搖晃磕出來的。”
“村長在演，想讓我們以為自己陷入了循環，她知道出去會發生什麽事情，所以想嚇住我們，讓我們不要t到處亂跑。”她說，“從後門出去顯然是不行的，所以，這次我們得換一條路。”
*
“三、二、一...準備好了嗎？”
“...嗯。”明鵲低頭看了看自己被謝驚堂執著地隔著衣袖緊緊握住的手腕，無奈地應了一聲，“走吧。”
少年點了點頭，連帶著腦袋上的小狗耳朵都跟著晃了晃。他另手拈了一個消去聲音的法訣，便拉著明鵲邁進了房門外的一片黑暗中。
身後傳來寧茴幾人小聲的“註意安全”的叮囑，他們顧不上回話，緊緊跟著前面領路的雲嬈與姬諺，動作有些小心翼翼。
這次他們決定分開行動——有那幾個不清楚明鵲真實身份的小朋友在，她委實是憋屈得有些束手束腳，料想有問逍遙同她們一起，應當也不會出什麽大問題。
在黑暗中左拐右繞了好半晌，竟還真的讓他們找到了屋子大門的位置，穿過那一條長長的熟悉的地道，姬諺不知道使了個什麽術法，十分順利地將那扇木門打開了。
大門打開的一霎那，涼爽的夜風朝四人臉上撲過來，瞧著外頭銀白月光照耀下的景色，同白日裏他們看到的村莊景色別無二致，只是熱熱鬧鬧、歡聲笑語的村民都不見了，只聽得見呼嘯的風聲，踏出門，腳下的地面踩上去也是正常的觸感。
一切好像都恢覆正常了。
明鵲落在最後，負責將大門關上，回身的時候，她若有所思地朝身後房屋內的黑暗裏望了一眼，然後利落地合上了門。
總感覺背後有眼睛在盯著她...是錯覺嗎？
前面的幾人顯然一無所覺。謝驚堂松了一口氣：“現在往哪邊去？”
“先在村子裏兜一圈吧。”
他們順著腳下的羊腸小徑一路而去，細細觀察四周，才發現周圍的景象其實還是與白日有細微的不同——路邊上雜草叢生亂石堆疊，圍欄中的農田雖然作物還是挨挨擠擠，但定睛觀察就會發現，那些葉子莖桿其實已經脫水枯萎。
低矮的一幢幢房屋佇立在死寂的黑暗裏頭，竟然沒傳出一丁點兒屬於活人的聲息，餘光中不時有神秘的黑影從高高的空處飛掠而去，可是扭頭去看，卻又不見了。
“前面好像是那個狐妖的家。”
謝驚堂留意到一幢眼熟的房屋，面色不虞地停下腳步：“要去看看嗎？”
明鵲盯著那幢屋子半晌，似乎在斟酌，最終還是點了頭。
雲嬈與姬諺聞言對視一眼：“時間緊迫，那就兵分兩路，你們去那屋子裏看看，我們就先去村口看看能不能出得去。”
其實從離開伏藍家中開始，她就已經對這“狐妖少年”的真正身份有了猜想，而這猜想從屋子大門被強行洞開，屋內地上血腥橫流、至少百張完整的動物皮毛堆疊的景色出現在眼前後，終於得到了證實。
腥臭味幾乎熏得人眼睛都睜不開，明鵲看著那屍骨血腥堆起的小丘，最上端趴著一只雪白的狐貍，它的身子已經完全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張皮囊，可腦袋卻還十分完整，兩枚又圓又大的瞳孔便直直地向他們看了過來，閃爍著詭異的光。
畫皮鬼。
這個詞語幾乎是同時蹦進了謝驚堂和明鵲的腦中，也就是在這個瞬間，兩人身後的月光忽然被一個散發著涼意的巨大黑影擋住了。
“...姐姐，美人姐姐。”那飄忽如水汽一樣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淌出來，“好姐姐，你不是說你相信我的嗎？...你不是說相信伏藍沒有壞心嗎...”
“姐姐，你為什麽要和這個討人厭的東西一起闖進伏藍的家，揭穿伏藍的秘密呢？姐姐，村長好心叫你們不要出來，你們為什麽要辜負村長的好意呢？”
“姐姐，為什麽？伏藍那麽喜歡姐姐，伏藍帶姐姐找到朋友，為什麽要騙伏藍？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啊！——”
少年用柔媚的聲音一遍遍重覆著這三個字，聲音越來越尖，越來越淒厲，那巨大的模糊的黑影像狂風一樣漫卷在他們的身周，幾乎要刺穿了耳膜，眼前的光亮消失無蹤，空氣也越來越逼仄。明鵲長眉微皺，手剛撫上腰間的長鞭，就聽身側先一步傳來了動靜——
鐺！
一道嘯穿天地的長劍錚然之聲。
少年的厲喝隨之響起，帶著能叫人頭腦瞬間清明的力量：“閉嘴！發瘋發夠了嗎？”
星星點點的火光落在了明鵲的腳邊，忽然便熊熊燃起，如一條頭尾相銜的火龍將他們護在了中央，炙熱明亮的光線躍動於黑暗之中，照亮了翠衣少年神色惱怒、線條鋒銳的側臉。
他們周圍儼然已經不是屋子中的景色，被一圈火光隔在外頭的，是千萬只挨挨擠擠的眼睛，那些又圓又大、漆黑中泛著血色的瞳孔顫動著、翻滾著，眨動著，視線含著戲謔直白的惡意，從四面八方朝身處中央的他們銳利地射過來，密密麻麻紮在身上臉上，幾乎發癢發痛。
“看我呀——看我呀——”
“眼睛”發出各式各樣的聲音，幾乎叫人應接不暇眼花繚亂：
“謝師弟！看我給你帶了什麽好東西！”雲嬈的聲音。
“驚堂？過來，我有事要告訴你。”姬諺的聲音？
“阿堂——阿堂，娘在這兒呢，你看看娘，還有爹也在這兒呢阿堂...”
謝驚堂握緊了握劍的手，深吸一口氣，兀自低下頭去，閉上了眼睛，鐵了心不聽不看。
可是，就在這時，左側傳來了明鵲愕然的聲音：“謝驚堂...這裏好黑，我看不清了。”
他瞬間喉頭一哽，身體先一步做出了反應，下意識就要側過臉去：“什麽...”
“別看！”
耳邊傳來厲喝，一只冰冷的手飛快地捂住了他的眼睛，緊接著，他的身子被強掰著側轉過去，那雙冰涼的手又貼上他的臉，像捧起一朵花一樣，捧起了他的臉。
“睜眼，看我。”
身體貼過來，她冰涼的吐息拂在臉上，隨之傳過來的，是描述不清的暗香，她深紅發亮的瞳孔像兩丸剔透的琉璃珠，湊得那麽近，近到謝驚堂能看清裏面神情呆滯的自己。
她說：“就這樣，別動，不要看旁邊。”
話音落下，巨大的、懾人的靈力威壓從她周身流瀉而出，淡紫色的迷朦霧障瞬間充斥了整個逼仄的空間，明明落在肌膚上像一層濕潤柔和的水霧，可是周圍的眼睛卻瞬間像是被利刃刺到了一樣，開始瘋狂扭曲地尖叫起來。
而碧色的長劍就在淡紫色的霧凇裏飛騰穿梭著，相纏相織，相輔相成，默契得就像並肩作戰了很多年的夥伴。
少年淡色的琥珀般的眼球細微地顫了顫，唇角翕動了一下，卻什麽都沒能說得出來，又或許是不知道說什麽了。他想，就算明鵲不說，他應該也不會舍得移開視線的，於是連羞赧和慌亂也顧不得了。
看著彼此，這是最快的，能夠躲避身側這些視線的方法。即使知道是因為這樣，明鵲才會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可是，那種卑劣的喜悅還是控制不住地從心底泛了上來。
這樣的機會太少了，能被她這樣專註地瞧著，專註到眼睛裏沒有其他任何東西，只有他一個人——謝驚堂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嘗到了這樣的好滋味，那種想要獨占她的想法再一次充斥了他的腦海，瘋狂叫囂著，甚至蓋過了周圍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
明鵲的手順著他的臉頰一點點攀上去，捂住了他的耳朵，瞧著少年有些呆楞的神情，她不免擔心謝驚堂的意志力還不夠抵抗周圍的魔音灌耳，會造成識海損傷，剛想要開口問他狀態是否還好，手背就忽然便被少年擡起的手虛虛攏住了。
她聽見他低聲嘟囔了一句：“好冷。”
這麽冷的手，也能被少年滾燙的掌心溫暖嗎？
可是，明鵲什麽都沒有說。她像是被灼痛了皮肉一樣，垂下了眼，淡漠了神色。
謝驚堂知道這是一種無聲的抵觸。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低著臉，視線逡巡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過了好久好久，久到周圍的聲音終於漸漸消失，一切回歸平靜，久到明鵲終於把手放了下去，撇開了臉。
謝驚堂終於清楚地明白，他喜歡的姑娘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密密長長的睫羽，一共一百四十一根，而這個姑娘，是孤高冷漠的寒天。
憑螢火似的t一點暖意，想要對抗整個寒天，無疑是一種飛蛾撲火般的行為，絕望得甚至有點可笑了。
可當長劍飛回他的手中，在少年牢牢握住劍柄的瞬間，他腦海中忽然就生出了一個念頭，縱使卑弱，也逐漸變得堅定無可撼動。
從遇見明鵲的那一天起，他不就已經走向了無法回頭的道路嗎？拜入劍回宗，對抗通天門，這樁樁件件難道不都是在飛蛾撲火嗎？既然如此，他不怕多這一件。
他可是謝氏子，驕傲無雙的謝驚堂。這是他人生中頭一次喜歡上的姑娘，他偏要一試。
他偏要一試！
“......”
明鵲其實能感覺到身旁這人的不對勁。他好像沒有像從前一樣，敏感地被她的抵觸和拒絕給傷害到，然後揣著高傲的自尊迅速地縮回去，這一次，無論是從神情還是態度來說，都顯得太過平靜了。
她心中隱隱生出了點事態脫離掌控的不安來，忍不住問了一句系統：“幫我查詢一下謝驚堂的狀態，有什麽不對嗎？”
“報告宿主，沒有哦。狀態平穩，數值正常，請問有什麽疑問呢？”
“...”明鵲不知道該怎麽描述這股不對勁，只能含糊道，“...沒事，只是感覺他好像和之前有點不一樣了。”
奇怪。
“是嗎？”系統的聲音依然很機械，但莫名有種意味深長的感覺，“可能是，他突然想通了吧。”
“畢竟，人想通有的時候只是一瞬間的事，愛上一個人也是一樣，不是麽？”
一個系統，也知道什麽是“愛”嗎？
明鵲心中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可是好笑著好笑著，忽然又有些惘然了。
...大概她也不懂吧。
“愛”本就是世界上最難懂的事，更何況，她在此前的千百年裏，從未得到過誰給予的真摯的、純然的“愛”，所以明鵲不會愛，更不會...被愛。
“愛”什麽的，太麻煩了，不是嗎？有了愛的人，就會傷心，會有軟肋，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那才是全然強大的五毒魔尊明鵲——
......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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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餘人亦是緊隨其後, 一時間, 眼前黃符橫飛，劍影繚亂, 可是那怪物不知是何來路, 多番下去，竟是於祂沒有任何阻攔之效，眾人只能眼瞧著那怪物的大口裂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隨著撲鼻腥臭襲至他們眼前的的, 是無邊無際、遮天蔽日的黑暗——
“呼”！
狂風呼嘯之聲。
他們被黑暗吞沒了。
呼嘯之聲漸漸隱沒, 取而代之的是身側同伴略顯急促的呼息聲, 各人的武器都略顯狼狽地回轉到了自己手中, 明鵲捏緊彈回來的骨鞭, 指尖從嶙峋的骨節上一寸寸撫摸下去, 心中不禁起了思量。
身側那人緊了緊她的手, 似乎正欲說些什麽的時候，眾人眼前的沈沈暗色忽然被一盞微弱的火光燒穿了，那暖色火光之上飄飄浮浮的那張臉, 赫然是他們今夜最不想見到的那個人——
村長！
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難道他們偷偷溜出來的事被發現了？
明鵲聽見側方的雲嬈輕輕地倒吸了一口亮氣，可是還沒待眾人反應過來什麽情況, 他們身處的無邊黑暗就一片接著一片地被點亮了。
於是，他們就發現了更加令人驚愕的一件事——
他們現在所處的地方, 赫然就是村長給他們安排的那間廂房。
明鵲收回餘光, 唇角翕動了一下，還沒說出什麽來, 對面的村長就率先開了口。
而她接下來吐出的話，也著實讓眾人瞠目結舌。
“你們今晚就休憩在這裏，切記，晚上不許出這個房間，也不要打開窗戶。畢竟村子在山中，也有不少靈獸夜襲村落，並不安全...”村長那黃鶯出谷般的嗓音忽然頓了頓，冷漠的表情中透出了一絲猶疑，“...你們怎麽這副表情？有什麽不解的嗎？”
眾人的表情都是茫然中夾雜著點驚恐——這番話...不是先前村長剛將他們帶到房間中來的時候對他們說的話嗎？
“...”姬諺喉頭一滾，穩了穩聲音，“嗯，沒事，我們知道了。”
村長陰惻惻的眼風從幾人臉上一一掃過，看見大家都跟著點頭，才繼續道：“嗯，在這個地方，聽我的話不會有錯，否則我也沒辦法保證你們的安全...紅繩戴在手上就不要摘下，等到我讓你們離開之後你們才可以摘下來還給我，聽懂了嗎？”
眾人面面相覷一番，再次點頭。
村長見狀，眼神中才終於透漏出一絲滿意，端著燭臺，轉身向著房門走去。
可是，一直站在後頭沒出聲的問逍遙，卻忽然叫住了她：“我還有件事想問問您。”
“能請問一下，您真正的名姓是怎樣稱呼呢？”
......
村長離開後的半柱香裏，眾人在房間裏或站或坐，似乎有些弄不清楚狀況，一時皆是沈默。
明鵲靠在角落中，腦中反覆回想著方才問逍遙與村長的那番對話。
——“你不必好奇這些，若是不願意稱我村長，叫我老太婆我亦無所謂。”
——“話雖如此，此番遭遇也多虧了有您收留我們，幫助我們同伴相遇。若是能知道您的名字，日後尋您作報答也更方便些，不是嗎？”
明鵲不知道為什麽問逍遙會如此堅持，總之，在他的一再堅持下，村長終於還是告訴了他們她的真名。
——“林織娘。”
織、娘。
這個名字喚起了她腦海深處的一段記憶，那是很久很久之前，蓮宓同她閑談時說過的一段奇談：傳說在西南之地的鬼坳中，住著一位“鬼織娘”，最擅長的就是編織縫制，從她手下被制作出來的東西，擁有各種各樣令人無法想象的奇效。
誠然，鬼族在三界之外，十分游離孤僻，同魔族關系也稱不上熟悉，因此這段奇談到底是真是假也不知道，聽了便權當個樂子罷了，但蓮宓同明鵲談起這段奇事是有原因的——這位鬼織娘，同明鵲一樣，原本也是仙家血脈人物，只是後來不知因為什麽原因，被驅逐到了群鬼聚集的鬼坳，淪為了一介鬼身。
照她慣日的記性，其實早該把這樁奇談拋在了腦後才對，可偏偏就在此時，它就是莫名其妙地從她腦海的角落中跳了出來。
可是...這個連真假都不能確定的傳說，當真與眼前這位村長有關系嗎？
問逍遙又為何執意要問她的名字呢？
她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問逍遙面色從容的臉上停留了幾秒，卻忽然被身邊的人忙不疊拉了下衣角。
“他們叫我們過去。”謝驚堂指了指三步外站在一處的姬諺和雲嬈。
她點點頭，提步過去，四人順勢擁到了遠離其他人的角落。雲嬈低聲道：“鵲姐姐，你常住西南之地，應該聽說過‘織娘’的傳說吧？”
明鵲覷了少女幾眼，心想她作為知道這本書走向的人，應該是知道些內幕的，倒好奇她到底會透露幾分內容，於是頷了頷首：“略有耳聞。”
“織娘善編織各種奇物。”姬諺舉起手腕，“偏偏她這裏有許多我們沒見過的東西，紋著奇怪獸頭的掛毯、能變幻成妖獸的紅繩，這些全都能與傳說中織娘的能力一一對上，不覺得太巧合了嗎？”
明鵲神色倒是不驚訝：“可是，就算真的有織娘這號人物，那為什麽她會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裏？”
“困在這裏商量不出結果的，我們一定得出去一探究竟。”
一直在一旁沈默的謝驚堂突然開口，語氣顯得尤為決斷。
“那村長到底是什麽來頭；這個村子、這座山為什麽一到了晚上就會變成如此詭異的樣子；為什麽會突然發生時間回溯...”
“不，時間沒有回溯。”
明鵲扭頭指向房間中那唯一一扇小窗子：“看見窗臺上那個小缺口了嗎？那是小嬈之前用力搖晃磕出來的。”
“村長在演，想讓我們以為自己陷入了循環，她知道出去會發生什麽事情，所以想嚇住我們，讓我們不要t到處亂跑。”她說，“從後門出去顯然是不行的，所以，這次我們得換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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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一...準備好了嗎？”
“...嗯。”明鵲低頭看了看自己被謝驚堂執著地隔著衣袖緊緊握住的手腕，無奈地應了一聲，“走吧。”
少年點了點頭，連帶著腦袋上的小狗耳朵都跟著晃了晃。他另手拈了一個消去聲音的法訣，便拉著明鵲邁進了房門外的一片黑暗中。
身後傳來寧茴幾人小聲的“註意安全”的叮囑，他們顧不上回話，緊緊跟著前面領路的雲嬈與姬諺，動作有些小心翼翼。
這次他們決定分開行動——有那幾個不清楚明鵲真實身份的小朋友在，她委實是憋屈得有些束手束腳，料想有問逍遙同她們一起，應當也不會出什麽大問題。
在黑暗中左拐右繞了好半晌，竟還真的讓他們找到了屋子大門的位置，穿過那一條長長的熟悉的地道，姬諺不知道使了個什麽術法，十分順利地將那扇木門打開了。
大門打開的一霎那，涼爽的夜風朝四人臉上撲過來，瞧著外頭銀白月光照耀下的景色，同白日裏他們看到的村莊景色別無二致，只是熱熱鬧鬧、歡聲笑語的村民都不見了，只聽得見呼嘯的風聲，踏出門，腳下的地面踩上去也是正常的觸感。
一切好像都恢覆正常了。
明鵲落在最後，負責將大門關上，回身的時候，她若有所思地朝身後房屋內的黑暗裏望了一眼，然後利落地合上了門。
總感覺背後有眼睛在盯著她...是錯覺嗎？
前面的幾人顯然一無所覺。謝驚堂松了一口氣：“現在往哪邊去？”
“先在村子裏兜一圈吧。”
他們順著腳下的羊腸小徑一路而去，細細觀察四周，才發現周圍的景象其實還是與白日有細微的不同——路邊上雜草叢生亂石堆疊，圍欄中的農田雖然作物還是挨挨擠擠，但定睛觀察就會發現，那些葉子莖桿其實已經脫水枯萎。
低矮的一幢幢房屋佇立在死寂的黑暗裏頭，竟然沒傳出一丁點兒屬於活人的聲息，餘光中不時有神秘的黑影從高高的空處飛掠而去，可是扭頭去看，卻又不見了。
“前面好像是那個狐妖的家。”
謝驚堂留意到一幢眼熟的房屋，面色不虞地停下腳步：“要去看看嗎？”
明鵲盯著那幢屋子半晌，似乎在斟酌，最終還是點了頭。
雲嬈與姬諺聞言對視一眼：“時間緊迫，那就兵分兩路，你們去那屋子裏看看，我們就先去村口看看能不能出得去。”
其實從離開伏藍家中開始，她就已經對這“狐妖少年”的真正身份有了猜想，而這猜想從屋子大門被強行洞開，屋內地上血腥橫流、至少百張完整的動物皮毛堆疊的景色出現在眼前後，終於得到了證實。
腥臭味幾乎熏得人眼睛都睜不開，明鵲看著那屍骨血腥堆起的小丘，最上端趴著一只雪白的狐貍，它的身子已經完全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張皮囊，可腦袋卻還十分完整，兩枚又圓又大的瞳孔便直直地向他們看了過來，閃爍著詭異的光。
畫皮鬼。
這個詞語幾乎是同時蹦進了謝驚堂和明鵲的腦中，也就是在這個瞬間，兩人身後的月光忽然被一個散發著涼意的巨大黑影擋住了。
“...姐姐，美人姐姐。”那飄忽如水汽一樣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淌出來，“好姐姐，你不是說你相信我的嗎？...你不是說相信伏藍沒有壞心嗎...”
“姐姐，你為什麽要和這個討人厭的東西一起闖進伏藍的家，揭穿伏藍的秘密呢？姐姐，村長好心叫你們不要出來，你們為什麽要辜負村長的好意呢？”
“姐姐，為什麽？伏藍那麽喜歡姐姐，伏藍帶姐姐找到朋友，為什麽要騙伏藍？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啊！——”
少年用柔媚的聲音一遍遍重覆著這三個字，聲音越來越尖，越來越淒厲，那巨大的模糊的黑影像狂風一樣漫卷在他們的身周，幾乎要刺穿了耳膜，眼前的光亮消失無蹤，空氣也越來越逼仄。明鵲長眉微皺，手剛撫上腰間的長鞭，就聽身側先一步傳來了動靜——
鐺！
一道嘯穿天地的長劍錚然之聲。
少年的厲喝隨之響起，帶著能叫人頭腦瞬間清明的力量：“閉嘴！發瘋發夠了嗎？”
星星點點的火光落在了明鵲的腳邊，忽然便熊熊燃起，如一條頭尾相銜的火龍將他們護在了中央，炙熱明亮的光線躍動於黑暗之中，照亮了翠衣少年神色惱怒、線條鋒銳的側臉。
他們周圍儼然已經不是屋子中的景色，被一圈火光隔在外頭的，是千萬只挨挨擠擠的眼睛，那些又圓又大、漆黑中泛著血色的瞳孔顫動著、翻滾著，眨動著，視線含著戲謔直白的惡意，從四面八方朝身處中央的他們銳利地射過來，密密麻麻紮在身上臉上，幾乎發癢發痛。
“看我呀——看我呀——”
“眼睛”發出各式各樣的聲音，幾乎叫人應接不暇眼花繚亂：
“謝師弟！看我給你帶了什麽好東西！”雲嬈的聲音。
“驚堂？過來，我有事要告訴你。”姬諺的聲音？
“阿堂——阿堂，娘在這兒呢，你看看娘，還有爹也在這兒呢阿堂...”
謝驚堂握緊了握劍的手，深吸一口氣，兀自低下頭去，閉上了眼睛，鐵了心不聽不看。
可是，就在這時，左側傳來了明鵲愕然的聲音：“謝驚堂...這裏好黑，我看不清了。”
他瞬間喉頭一哽，身體先一步做出了反應，下意識就要側過臉去：“什麽...”
“別看！”
耳邊傳來厲喝，一只冰冷的手飛快地捂住了他的眼睛，緊接著，他的身子被強掰著側轉過去，那雙冰涼的手又貼上他的臉，像捧起一朵花一樣，捧起了他的臉。
“睜眼，看我。”
身體貼過來，她冰涼的吐息拂在臉上，隨之傳過來的，是描述不清的暗香，她深紅發亮的瞳孔像兩丸剔透的琉璃珠，湊得那麽近，近到謝驚堂能看清裏面神情呆滯的自己。
她說：“就這樣，別動，不要看旁邊。”
話音落下，巨大的、懾人的靈力威壓從她周身流瀉而出，淡紫色的迷朦霧障瞬間充斥了整個逼仄的空間，明明落在肌膚上像一層濕潤柔和的水霧，可是周圍的眼睛卻瞬間像是被利刃刺到了一樣，開始瘋狂扭曲地尖叫起來。
而碧色的長劍就在淡紫色的霧凇裏飛騰穿梭著，相纏相織，相輔相成，默契得就像並肩作戰了很多年的夥伴。
少年淡色的琥珀般的眼球細微地顫了顫，唇角翕動了一下，卻什麽都沒能說得出來，又或許是不知道說什麽了。他想，就算明鵲不說，他應該也不會舍得移開視線的，於是連羞赧和慌亂也顧不得了。
看著彼此，這是最快的，能夠躲避身側這些視線的方法。即使知道是因為這樣，明鵲才會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他，可是，那種卑劣的喜悅還是控制不住地從心底泛了上來。
這樣的機會太少了，能被她這樣專註地瞧著，專註到眼睛裏沒有其他任何東西，只有他一個人——謝驚堂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嘗到了這樣的好滋味，那種想要獨占她的想法再一次充斥了他的腦海，瘋狂叫囂著，甚至蓋過了周圍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
明鵲的手順著他的臉頰一點點攀上去，捂住了他的耳朵，瞧著少年有些呆楞的神情，她不免擔心謝驚堂的意志力還不夠抵抗周圍的魔音灌耳，會造成識海損傷，剛想要開口問他狀態是否還好，手背就忽然便被少年擡起的手虛虛攏住了。
她聽見他低聲嘟囔了一句：“好冷。”
這麽冷的手，也能被少年滾燙的掌心溫暖嗎？
可是，明鵲什麽都沒有說。她像是被灼痛了皮肉一樣，垂下了眼，淡漠了神色。
謝驚堂知道這是一種無聲的抵觸。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低著臉，視線逡巡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過了好久好久，久到周圍的聲音終於漸漸消失，一切回歸平靜，久到明鵲終於把手放了下去，撇開了臉。
謝驚堂終於清楚地明白，他喜歡的姑娘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密密長長的睫羽，一共一百四十一根，而這個姑娘，是孤高冷漠的寒天。
憑螢火似的t一點暖意，想要對抗整個寒天，無疑是一種飛蛾撲火般的行為，絕望得甚至有點可笑了。
可當長劍飛回他的手中，在少年牢牢握住劍柄的瞬間，他腦海中忽然就生出了一個念頭，縱使卑弱，也逐漸變得堅定無可撼動。
從遇見明鵲的那一天起，他不就已經走向了無法回頭的道路嗎？拜入劍回宗，對抗通天門，這樁樁件件難道不都是在飛蛾撲火嗎？既然如此，他不怕多這一件。
他可是謝氏子，驕傲無雙的謝驚堂。這是他人生中頭一次喜歡上的姑娘，他偏要一試。
他偏要一試！
“......”
明鵲其實能感覺到身旁這人的不對勁。他好像沒有像從前一樣，敏感地被她的抵觸和拒絕給傷害到，然後揣著高傲的自尊迅速地縮回去，這一次，無論是從神情還是態度來說，都顯得太過平靜了。
她心中隱隱生出了點事態脫離掌控的不安來，忍不住問了一句系統：“幫我查詢一下謝驚堂的狀態，有什麽不對嗎？”
“報告宿主，沒有哦。狀態平穩，數值正常，請問有什麽疑問呢？”
“...”明鵲不知道該怎麽描述這股不對勁，只能含糊道，“...沒事，只是感覺他好像和之前有點不一樣了。”
奇怪。
“是嗎？”系統的聲音依然很機械，但莫名有種意味深長的感覺，“可能是，他突然想通了吧。”
“畢竟，人想通有的時候只是一瞬間的事，愛上一個人也是一樣，不是麽？”
一個系統，也知道什麽是“愛”嗎？
明鵲心中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可是好笑著好笑著，忽然又有些惘然了。
...大概她也不懂吧。
“愛”本就是世界上最難懂的事，更何況，她在此前的千百年裏，從未得到過誰給予的真摯的、純然的“愛”，所以明鵲不會愛，更不會...被愛。
“愛”什麽的，太麻煩了，不是嗎？有了愛的人，就會傷心，會有軟肋，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那才是全然強大的五毒魔尊明鵲——
......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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