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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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姐姐, 謝公子，方才淋了雨我還要去更個衣，興許還要好一會, 你們不若進來坐坐吧。”
伏藍放下背上的藥筐, 回身對停在門口的明鵲和謝驚堂羞赧一笑：“蓬戶柴門而已，還希望姐姐不要嫌棄。”
“不會。”
明鵲搖搖頭, 猶豫了一下, 還是擡腳踏過了門檻。
環顧房內四周，與其說這是一間屋子，不如說更像一個“狐貍洞”, 屋子裏頭桌椅種種俱全, 路過石臺時, 她狀若無意地往擺在上頭的藥筐裏瞥了一眼, 只見裏頭零零碎碎的, 全是各式各樣的蘑菇、蓮蓬、野菜, 幾乎堆成了一個冒尖的小山。
她沒記錯的話...狐貍不是草食動物吧？
謝驚堂見狀, 倒是很直接地露出了懷疑的神色：“你平日就吃這個？”
“差不多吧, 為了讓同村的人族放心些，我們妖族基本都修煉了辟谷的功法。”伏藍擦頭發的手一頓，笑瞇瞇道, “所以平日裏吃些靈植就可以了，偶爾同村的大娘也會送點肉畜過來開開葷。”
“原來如此, 你們鄉裏之間，倒是十分和睦啊。”
“是這樣的, 多謝謝公子誇獎了。”
趁著明鵲觀察四周的時候, 謝驚堂抱著胳膊，皮笑肉不笑地各種陰陽怪氣, 可無論他怎麽挑刺，伏藍始終都是一副施施然的樣子從容接招、輕易化解，叫人瞧不出絲毫不愉的情緒，只有兩人偶爾對上眼的時候，能瞧見那漆黑眼珠裏的隱隱寒光。
比起千年狐貍精，謝小公子裝模作樣的道行還是差了點。
在明鵲將註意力收回之前，兩人十分識相地偃旗息鼓，恢覆了表面上的和諧——他們現在都意識到了，明鵲顯然更喜歡安靜乖巧嘴甜的，鬧脾氣是得不到好下場的。
雖然謝小公子一向不太喜歡做這種迎合人的事，但勁敵在前，他也是無法，只能暫時放下臉面，將明鵲黏得更緊一點。
伏藍拿了幹凈的新衣服要去內室更換，離開之前還特意問了一句明鵲是否也要換一身幹凈的衣裳，被拒絕之後，便有些遺憾地進了內室。
謝驚堂靜靜地站在一邊，眼看他勾搭人，眼看他拋媚眼，眼看他失敗了，心裏大聲冷笑：他終究還是不了解明鵲，就算再她怎麽喜歡他，都不會忘記他有問題這個事實，最終總歸還是要親手解決了他的，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徒勞無...
謝公子的內心獨白還沒說完，內室中就再次傳來了那個狐貍精可憐巴巴的聲音：“姐姐，你能進來一下嗎。”
明鵲詫異：“...怎麽了？”
“就是...呃...衣服上的絲帶纏住了，我覺得可能女孩子會比較知道怎麽弄...”少年的聲音模模糊糊的，仿佛有些羞澀，“那個，其實我衣服已經差不多穿好了，就是背上...姐姐如果方便的話，能進來幫幫我嗎？”
這個把人叫進去的理由...
也太扯淡了吧！
內外室之間，只有一扇僅能容一人通過的小小門洞，門洞上掛著幾層厚厚垂地的白色紗簾，若有人在內室行走動作時，從外室看去，便能見其聲音若影若現，頗有一種朦朧美。
內室的地面上鋪開了一大塊不知道是什麽動物的皮毛，伏藍此時就正坐在這塊柔軟的皮毛上，背對著那個小小的門洞，如果有人撥開層層白紗往裏走近，就能看見少年衣衫半掛的雪白脊背，連突出的蝴蝶骨，都帶著嬌嫩可人的淡淡粉色。
自聽到明鵲答應的那一聲“好”後，他就靜靜地坐在這裏等待著，聽那愈來愈近的腳步聲，狐妖少年不動聲色地將掛在肩角上的衣服又往下拉低了兩寸。
直到那人終於駐足在他的背後，他才微微低下臉，輕聲道：“勞煩姐姐了，就是背上那一團纏起來的衣帶。若不是伏藍實在看不清，也不會...”
少年聲音柔和，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說話的全程都沒有回過頭，做足了羞澀的架勢。
他知道猶抱琵琶半遮面才最動人，他是天生的妖孽，最知道怎麽樣去勾起人的憐愛和欲望。
她已經為了他，斥責過那位同行的公子好幾回了。那小子對她的心思如此明顯，她竟視若無睹，反倒被他這個相識沒多久的給迷成這般模樣，可見只要是人，無論男子女子，終歸都會被新鮮感所操控，美色與主動相織，自然就成了最最無往不利的“兇器”。
身後的人蹲下身子來，衣擺的刺繡輕柔地拂過他的腰間，緊接著，柔軟微涼的指尖也輕柔地撫上了他的脊背，勾住那團纏繞在一起的絲帶，耐心地將它們解開捋順。
小小的內室裏，因為兩個人的靠近而蒸騰起熱度，身後人溫暖的呼吸一下下打在伏藍裸露的肌膚上，激起一陣陣細密的戰栗。
少年很怕癢似的，肩膀微微顫動，竟是發出了又輕又低的笑聲，尾音帶著鉤子似的，胳膊扭到背後，去抓明鵲的手：“姐姐，好癢啊...你別逗我了...好不好...”
他一邊軟聲撒著嬌，細長的指就如同小蛇一樣，一根一根纏上了身後人的腕子，卻在握緊那只手的瞬間，瞬間停住動作，僵在了原地。
...那不是。
那不是女子的手腕。
少年下意識急轉過頭，倏然就被人狠狠擷住了下頜，那人將他的下顎一擡，他就猛然對上了一雙清泠泠的淡瞳鳳眼，那雙眼的主人正用一種無比冷漠的眼神看著他，然後，一道凝成尖刃般的血t紅靈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他的臉撲了過來。
“啊——！”
這聲尖利的喊叫被謝驚堂用手掌一把堵在了嘴巴裏，尖刃過臉，在伏藍白皙細膩的臉頰上留下了一道狹長的淺口，可是，奇怪的是，那傷口並沒有流血，反而從其中冒出了幾縷灰煙，淡若絲縷，瞬息就消散在了空氣中，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下個眨眼，那道傷口已經愈合。
謝驚堂的眼瞳微微一縮，不確定自己看到的是真是假，而那伏藍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臉上出現了那樣的異狀，只是又驚又怒地瞪著他，甚至用兩只露出了尖銳狐爪的細手用力去抓他的腕子，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了一排排又深又長的猙獰血痕。
可是，謝驚堂仿佛沒有痛覺一樣，非但沒有收回手，還把捏著伏藍下巴的手收得更緊了，緊到好像要把那若刻的下頜捏碎。
翠衣少年半蹲在這一片雪白的內室中，好像一團從冷冽的雪地裏猛力掙脫而出的生機，顯得太過張揚而晃眼，他將那狐妖少年的臉拉近了，稍稍傾身過去，將臉探到了他的耳邊，一字一字，用氣音，咬得輕忽而冰涼，卻又有千鈞的重量一般。
他說：“你最好老實些，離、她、遠、點。”
話音落下，他用力將伏藍的臉甩到一邊，收回被抓得鮮血淋漓的手，站起身，垂眼睨視著他半趴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最後，吐出一口鮮紅的血色，濺臟了身下雪白的皮毛。
他微微瞇起眼，眉梢挑起，正要轉身離開內室，就聽身後傳來伏藍沙啞帶喘的輕笑聲。
“哎呀呀...愛而不得，對我撒氣，真是狼狽呀。”他的聲線宛轉，卻帶了清晰的恨意，“你想要保護她，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幾斤幾兩嗎？她就算不信我，難道就全然信你嗎？”
“不是我，也會是別人的...總之，不是你。”
狐妖少年仿若癲狂地低聲呵笑起來，而謝驚堂腳步頓了頓，最終還是一步不停地離開了內室。
......
——“抱歉，美人姐姐，謝公子，伏藍的身體突然有些不適，就不陪著你們去村長家了。你們就順著這條小路一直走，再右拐，你們若見到那木屋前懸掛著一塊藍色的布帛，那就是村長的家。
——“你們的同伴就暫時借住在那裏，村長人很好，會招待你們的。
——“我聽說他召來了村中最會做飯的小媳婦，燒了一桌好菜，準備宴請你們幾位貴客，你們千萬...不要辜負了村長的好意啊。”
不要辜負好意...是什麽意思？
“所以。”明鵲的身影打斷了謝驚堂的思量，“你們在內室說什麽了？”
謝驚堂眼皮一垂，猶豫了一下，搖搖頭：“沒什麽，只是我註意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什麽？”
“我方才不小心傷到了他的臉。”他輕描淡寫地帶過了傷人的過程，強調道，“但是，傷口沒有流血，反而是從中冒出了幾縷黑煙。”
“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就算是妖族魔族，那也是血肉之軀，無論如何，從沒有受了傷卻不流血的說法的，更何況——”
謝驚堂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何況，我看見內室裏頭鋪著一塊很大的皮毛，你知道那是什麽嗎？”
“那是狐皮。我有很多件狐裘，它的顏色和質感我都再熟悉不過，我絕對不會認錯的。”
“可是，那個伏藍，不是狐妖嗎？”
“連我都知道，妖族最是重視種族血脈。怎麽會有狐妖，將自己同族的皮生生扒下，踩在腳底？”
除非...他根本就不是狐妖。
那麽，他到底是什麽東西？
想到那縷從傷口中冒出來的灰煙，他不知為何，突然打了一個寒噤。
明鵲瞇了瞇眼：“灰煙...？”
她低頭沈思了一會，倏然間，一個想法忽然從她腦中一閃而過。
那個伏藍不會是——
“鵲姐姐！謝師弟！”
那個隱隱約約的想法被這熱情滿滿的一聲給打斷了。
明鵲與謝驚堂同時擡頭看過去，就發現斜前方的草叢之中忽然鉆出了一個人影，在看清那人模樣的瞬間，兩人同時楞在了原地。
那是個少女，腦袋上豎著一雙大大的兔耳朵的少女，長著一張熟悉的臉的少女。
而在她身後站著的那個瘦高男子，那個同明鵲那便宜哥哥長得一模一樣的瘦高男子，發間探出的一雙東西，赫然是一對如長枝般的鹿角。
“雲師姐...？”
“姬諺？！”
“真的是你們！”雲嬈扔了手中隨手抓來的樹枝，朝他們奔過來，將兩人拉到隱蔽的草叢間，神色不掩興奮，“我們先前聽說村子裏還有外客來，就想是不是你們！太好了，還好你們沒出事！”
姬諺低聲向明鵲解釋道：“驚堂跟著你跳下去之後，我們幾個也緊跟著跳了下去，結果發現在這裏沒辦法聯系上你們，就一起找了你們許久，沒想到誤打誤撞闖到了這個村子裏頭，被這個村子的村長給帶回了家。”
謝驚堂聞言輕籲了一口氣：“那就好，大家都還好吧？沒受傷吧？”
姬諺頷首：“沒有，大家一切都好，還正好趕在那場大雨之前到了村子裏面，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明鵲看著兩人頭上活生生的獸耳，有些茫然，無語凝噎了半晌，才指了指那對東西：“這...”
“是這個。”雲嬈朝她擡起手，她才發現那皓腕上頭居然系了一根紅繩，繩結中央，串著個小小的、頗似人面的銀制獸頭，“戴上這個的時候，就會暫時擁有妖族的特征。”
謝驚堂抓起姬諺的手腕，發現他的手腕上果然也戴著一模一樣的紅繩。
明鵲瞧著眼前顯然是在刻意壓低聲音說話的兩人，沒忍住皺起眉頭：“...誰給你們的這個東西？”
“村長。”雲嬈無奈地搖搖頭，“自我們到了他家中，他就給我們一人發了一條，要求我們如果要外出，就必須戴上這個，而且不允許我們隨意外出，必須乖乖呆在屋子裏，否則就會遇到要命的危險，只要再靜等半日，丟失的同伴自然會找到村子裏來。”
“但自聽說了村子裏來了新客之後，我們就有點坐不住了，你們又遲遲不來，我和姬諺就偷溜出來了，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你們。”
要命的危險？
那個村長...又是個什麽樣的存在？
能在這種奇怪的地方為一村之長，想必不好對付。
明鵲的眼睫神經質地一顫，嗅著空氣中因到了飯點而隱隱四處漂浮的食物香氣，不知為何有點反胃。
她壓下胃裏那股沒由來的惡心感，言簡意賅道：“既然已經見到人，此處也不宜久留，你們現在先原路返回，等到達之後，以鳥鳴四聲為號，等收到信號，我們再往村長家裏去，免得他起疑。”
“好。”
雲嬈與姬諺聞言，皆是幹脆點頭，佝下身子，借著草叢樹木的掩護，沿著來時的小路，不過幾個眨眼就消失在了眼前。
明鵲抱臂看著腳下那條被兩人踩出的野徑，攔腰折斷的矮草在漸暗的昏黃天光裏顫顫巍巍，仿若瀕死，她瞧著瞧著，忽然若有所思道：
“你說...是真的還是假的？”
謝驚堂緊皺著眉頭，好半晌，才慢慢道：“真的。”
“真的嗎？”
“金鈴子。”他低頭撥了撥腰間那金燦燦的鈴鐺，“一見同門，金鈴子則顫動三息，它是用宗內秘法所造，不可能被仿制，也不會遺失，若要脫身，只能是原主已死。她的身上有金鈴子，是真。”
明鵲不再說話，只是淡淡點頭。兩人相對無言站在小道邊的草叢中，直到四聲微弱的畫眉鳥啼打破了寂靜的空氣。
畫眉通常不會在傍晚鳴叫，顯然，這是兩人已經安全到達的信號。
“走吧。”
她擡步朝著這條仿佛看不到盡頭的羊腸小徑邁開步子，謝驚堂綴在身後，連忙快走兩步跟上，兩人神色凝重，竟生生走出了一種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氣勢。
......
也不過大約百十來步，他們終於看見了那座傳說中門前懸掛著藍色布帛的木屋。
與其說那是一塊布帛，不如說那是一塊掛在門口充當門簾的、繡著繁覆花紋的厚厚毯子，上頭卷草紋橫豎交織，圍繞著中央一個碩大的獸頭，神態詭異、頗似人面，同雲嬈手腕上紅繩綁著的那個銀飾一模一樣。
明鵲與謝驚堂駐足門前，猶豫著拉響了檐下的鈴鐺，過了好一會，才有慢吞吞的腳步聲從裏t頭傳了出來。
那腳步聲深一下、淺一下，慢慢吞吞，十分奇怪，兩人耐心地站在大門三步之外，聽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吱呀——”一聲。
木門從裏頭被推開了。
從門內透出的昏黑一片中...探出來一張極其猙獰的臉。
那顯然是一個女子的臉。
他們沒想過村長居然是個女子，也看不太出她具體的年齡，因為這女子的頭發青黑如瀑，閃爍著柔潤的光澤，那只扶著門框的手更是如同玉雕的一般，修長精致，如同生嫩柔荑。
可是，那張臉卻是皺紋橫斜，仿若雞皮，本該是生著左眼的位置，卻被一個巨大的瘤子取而代之，而緊緊盯著他們的右眼更是眼皮松弛，眼白渾濁，卻透露著一抹亮得嚇人的精光。
“......”
謝驚堂同她對視了幾秒，就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木著臉，默默咽下了一口口水。
這張臉實在是太有沖擊力了，不僅僅是因為五官，更因為氣質上的兇惡精明，一同她對視上，就像是被什麽陰物盯上了一樣，實在是叫人有些瘆得慌。
在見到這個所謂的村長之前，他見到過的村民不說像那些妖族一樣青春永葆、貌美至極，但至少全都稱得上五官端正。男子眉目疏朗，女子形容秀美，孩子雪玉可愛，老人也是慈眉善目，也正因此，面前這位村長猙獰的長相便顯得尤為格格不入。
對比之下，明鵲顯然相當淡定，她微微沖著那老嫗頷了首，有禮有節道：“您就是此地的村長？”
老嫗死死地盯了明鵲半晌，才緩緩地點了點頭，她長了口，發出的聲音卻出乎意料地悅耳，仿佛空谷鶯啼：“你們就是從山外來的貴客？”
謝驚堂調整了一下心態，緩緩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是，我們是被那狐妖伏藍帶進來的，聽說幾個同伴暫時借住在您這兒，便特意來您這兒拜訪。”
他一開口，那審視般的目光就跟著移到了他的身上，謝驚堂頂著滿背的雞皮疙瘩，同這位詭異的村長對視了半晌，她才終於扯了扯滿是皺紋的臉，露出了一個怪模怪樣的笑容：“原來是這樣，快請進，有好酒好菜招待...”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木門完全推開了，明鵲低下頭看去，這才發現原來這村長斷了一條腿，另一只手拿著一只長長的木拐，用以支撐身體的平衡。
怪不得方才的腳步聲是那樣深一腳淺一腳的。
兩人跟在村長身後，邁進了這間昏暗的木屋。
這木屋的布局十分奇怪，進門最先要走過的是一條長長的狹窄過道，裏頭沒有任何光源，他們只能依靠前頭村長篤篤落地的拐杖聲來聽音辨位，緊緊跟住，一步也不敢錯。
“餵。”
明鵲的腦子裏忽然傳來了謝驚堂的傳音。
“嗯？”
“那個，你看得見嗎？”少年的聲音頓了頓，“我記得你好像在黑暗中視力不太好。”
明鵲默了默，緊了緊垂在身側的拳頭，半晌道：“還好。”
“...得了吧你。”
這一句雖然是嫌棄的語氣，但聲線卻放得很柔和，因此倒顯出了幾分嗔怪的意思。話音未落，明鵲就感覺到自己衣袖被一只手給拉住了。
那只手先是拉住袖子角，然後一點點小心翼翼地蹭上來，將整個袖子連帶著包裹在裏頭的細瘦腕子緊緊握在了手心。他握得很克制，連半分肌膚都沒有接觸到，少年手心溫暖的熱意透過薄薄的布料渡過來，慢慢沾染上她的肌理，不知為何，有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明鵲身體僵了僵，終究還是因為眼前的一片黑茫茫而放棄了掙脫，任由手腕被身側的少年握在手心，然後，攥在掌心幾乎要掐出血印的手指，被溫柔地一根根剝開了。
他安撫她：“沒事的，很快就到了。”
大約又走了二十步，前方終於隱隱透出了光亮，這條過道長到讓人不禁懷疑這裏是否是一間真正的屋子——這樣小的房子裏，真的能容得下這麽長的過道嗎？
“到了。”
村長的聲音在黑暗中飄忽著，她駐足在那絲光亮之前，擡起手，就像推開了一扇門一樣，推開了眼前這片無休無止的黑暗。
“嘩”的一聲，明亮溫暖的光線湧入眼前。
明鵲瞇了瞇眼，下意識用手擋了一下，突然發應過來，在村長推開門之前，謝驚堂已經堪稱自覺主動地松開了她的手，沒有半分纏著她或是讓她尷尬的意思，好像方才那一次牽手，真的沒有任何私心，只是為了安撫她畏懼黑暗的情緒而已。
想到這裏，她的心情一瞬間突然有些覆雜起來，但很快，明鵲的註意力就被眼前堪稱怪異的景象吸引而去了。
那是一間稱不上太大的屋子，屋子的正中央卻擺著一張十分大的圓桌，幾乎占了房間的一半大，圓桌旁圍坐著七個人，幾乎都背對著他們，只有一個東西，出奇地一致——
所有人的頭上，都長出了獸耳或是獸角。
七個人聽到身後的動靜，紛紛回過頭來，映入明鵲眼簾的，赫然是一張張熟悉的臉，可是又因為這怪異的變化而顯得尤為陌生。
生了兔耳的雲嬈，長著鹿角的姬諺；白止徽頭上的似乎是貓耳，寧茴的額頭上則出現了小老虎的‘王’字斑紋；問逍遙的白發間生出白鶴似的翎羽毛，陳詢兩只圓圓小小的耳朵瞧著像只浣熊，方茴那個看上去就像懵懂溫馴的小獾...
“不用看了，你們也把這個戴上吧。”
正在怔楞之際，耳畔就傳來了村長的聲音，明鵲低頭一看，兩條串著銀色獸頭的紅繩就遞到了他們眼前。
她猶豫了一下，並沒有直接接過，而是問道：“恕我直言，我想知道這是什麽東西？”
村長渾濁的右眼冷冷地盯著她，好半晌，才慢慢開口答道：“這是辟邪的紅繩，按男左女右的規矩，快快戴上。”
可她越是催促，明鵲就越是起疑。
“辟邪？”明鵲眼睛微瞇，似乎有些想笑，“以我看來，這個村子民風淳樸、風景宜人，怎麽看都是個難得的世外桃源，怎麽會有‘邪’呢？您這個理由，未免也太過牽強了。”
“...世外桃源？”
村長喃喃地重覆了幾遍這四個字，臉上突然扯出了一個笑容。她朝面前這個紫衣女子擡起了那張皺紋堆疊的臉，大裂的口中，竟是鮮紅一片，連一顆牙齒都沒有了，俱是血淋淋的腫脹牙齦。
那張鮮紅的、如同雛鳥般的可怖嘴巴一張一合，卻吐出了堪稱天籟的少女聲音，這種反差用眼睛直觀地看去，更令人覺得毛骨悚然。
“嗬嗬嗬...桃源還是煉獄，信或是不信，都只在一念之間，全憑你...”
她一邊說著，一邊顫顫巍巍地舉起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出兩根手指，直直地戳向了明鵲的雙目。
謝驚堂一聲驚呼還壓在嗓子裏沒有出來，身體已經下意識地做出了想要去阻擋她動作的反應，沒想到，卻被明鵲反手一把壓住了欲動的腕子。
下一秒，村長的手果然急急地剎停在了她的臉前，從側面看過去，兩枚尖銳的指甲距離明鵲的眼球也不過就是一寸之距，可即便如此，她也依然是一幅面無表情的淡定模樣，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仿佛篤定了村長傷不到她。
村長就保持著這樣一個充滿了威脅意味的姿勢，將原本咽下的半句話盡數吐露了出來：“全憑...你的心。”
“小姑娘，不要相信你的眼睛，在這個地方，失去眼睛是最無足輕重的事情。”
“如果黑夜裏看不清，那反而是你的利器......”
她的聲音放得很低很輕，仿若耳語。
“......”
明鵲睫羽顫了顫，心情有些微妙。她沒想到這個老嫗敏銳至此，居然能察覺到她夜盲的事情。
餘光中，其餘幾個同伴圍坐在桌邊，手扶膝上，皆是面色擔憂、一言不發地望著這邊，她的眼神不動神色地飄過去，同那施施然搖扇的白發仙人倏然對上。
一瞬間的眼神交互，在被其他人註意到之前，她已經收回了視線，從村長手中捏起了一條紅繩。
“好。”她拈著紅繩，慢條斯理地將它捋上了自己的手腕，“我信。”
謝驚堂有些猶疑地瞟了明鵲一眼，但還是跟著撿起了另一根紅繩，乖順地捋上了自己的手腕。
看到兩人都戴上了紅繩，村長本是皮笑t肉不笑的臉上終於出現了兩分真心實意的喜悅：“對，對，綁緊！千萬...千萬不要掉了...”
明鵲用牙齒叼住一邊，細長的手指靈活地勾起繩結，利落地收緊了有些晃晃蕩蕩的紅繩。
就在那結扣收緊的一瞬間，那根紅繩上頭系著的銀制獸頭突然開始微微顫動起來，兩個仿佛是眼睛的凹陷處同時亮起了兩點細小光芒。
緊接著，一陣奇異的暖流從她的丹田處湧出，一路勢如破竹般往上游走而去，穿過心腹與喉嚨，直直地竄上了腦門的位置，她幾乎還沒能作出反應，就聽“嘩”地一聲——
兩只雪白帶著黑色斑點的獸耳從她的腦袋上竄了出來。
她有些茫然地伸出手，摸上了那半路冒出的獸耳連同頭頂的銜接處，驚異地發現兩者居然真的是血肉相連的，好似那耳朵本就是從她身上長出來的一樣。
這個形狀...好像是，豹耳？
就在這時，身側突然傳來了謝驚堂的驚呼聲，她側身看去，發現那翠衣少年也正滿臉不敢置信地摸著自己的發頂。
那伏在黑發間的兩片寬大的是...
“這是什麽啊...這...”少年有些慌亂地扯了扯那耳朵樣的東西，求助般地朝明鵲望過來，“你幫我看看！”
明鵲靠近過去，伸手撈起那片黑色的寬大物什，神色一剎那間突然變得很奇怪。
這生長出來的東西與主人本體似乎有通感，謝驚堂只感覺有一只手在揉捏那塊新長出來的東西，柔軟的指腹、輕柔的動作，手腕掃在發頂上，一下一下，而他茫然又被動，只能看得見她稍仰的臉上露出的微妙神色。
“你...”
明鵲拈著那東西的尖兒，順著內裏粉色的一片撫下去，突然感覺到身下人突然漲紅了臉打了個寒噤。
“你別摸了！”
謝驚堂只感覺那地方的嫩肉被她措不及防地碰到了，酥麻感與微微的癢意瞬間從腦袋上渡到了全身。他帶著十足的羞惱，著急忙慌地將自己的腦袋從她手底下挪開，從喉嚨裏擠出一句兇巴巴帶著嬌氣的質問：“到底是什麽東西啊！”
全場靜默。
明鵲張了張口，似乎不知道應該怎麽說，最後，卻是村長最先開了口：
“狗耳朵。”
她說這話的時候莫名其妙帶了點笑，尤其在看到謝驚堂傻了眼的表情之後，笑意頓時更深了。
“狗...狗耳朵？”
沒錯，毛茸茸的、黑色的兩只小狗耳朵，內裏沒有皮毛的地方甚至是粉色的。該說不說，明鵲居然覺得挺符合謝驚堂這表面成熟、內裏嬌氣的性子的。
但顯然，本人並不這麽覺得。
村長在一旁繼續順口般補刀：“這護身符可神奇的很啊，根據每個宿主不同的性格、樣貌和素日裏的行為舉止，佩戴之後得到的效果也是不一樣的。
“若是豹子、老虎之類，便說明性格比較直接果斷，若是白鶴、雄鹿，便能說明素日秉性高潔溫和，若是小狗...”
“多半是說你懵懂忠誠可愛罷。”
謝驚堂聽到自己那顆立志擁有無上男子氣概、成為高嶺之花的心，“哢擦”一聲，碎了。
可愛？怎麽能是可愛？！可愛那是形容小孩子的啊！
而且...而且，說他像狗又是幾個意思啊！
當然，並沒有人理解謝小公子的覆雜心緒，明鵲已經快速地接受了目前的情況，轉而將視線投向了桌子邊上的那一圈人。
奇怪...一直到現在，這群人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即使其中幾個人如雲嬈、寧茴、白止徽等等，臉上的笑意已經被剛才謝驚堂變狗的那一遭逼得有些憋不住了，但還是始終乖巧地坐在原地，一言不發。
簡直就像是...被法術封口了一樣。
“不用著急。”村長好像看出了她的疑惑，拄著拐杖慢吞吞地往桌子邊挪過去，拖長了聲音解釋道，“他們很快就能說話了...”
明鵲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佝僂蹣跚的背影——她自認算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一般也很少有人敢於揣測她的心思，可是這老嫗卻偏偏每次都能不偏不倚地猜中她所思所想...
村長顯然並沒有註意到她的眼神，自顧自說道：“要他們說話，方法也很簡單，你們坐下來，夾菜吃飯，吃完一碗飯，他們自然就平安無事、言談自如了。”
“夾菜吃飯？”謝驚堂聽了這話，也不折騰自己新長出來的小狗耳朵了，斜眼覷著桌子，臉上的神色堪稱震撼，“你說的是桌子上的東西？這也能叫飯菜？”
不同於村子中家家戶戶門中飄出來的誘人飯香，面前大桌上擺著的四五道菜，可以說色、香、味俱...不全。邊緣破裂的木制菜碟上頭，堆著一坨坨如出一轍的焦黑色物什，湊近過去，就可以聞見一種帶酸的奇怪味道，幾乎讓人可以幻視這些“菜”上頭飄出來的黑色毒氣。
菜碟旁擺著兩個堆出了頂的小碗，瞧那淡黃的色澤，粗糙的紋路，連粗米都算不上，明明白白地就是——
“糠啊？！這在人界都餵豬的吧？！”
謝少爺面色猙獰地倒咽了一口口水：“別開玩笑了村長...這真的能吃嗎？”
不是說精心準備了新鮮食材，還請了村中最會做飯的人來擺宴款待他們幾個貴客嗎！哪怕是伏藍摘的那些蘑菇野菜也湊合啊！為什麽擺到眼前的是這種看上去...
村長不說話，臉色卻一下子陰沈了下來，冷哼道：“你可以不吃，不過你的朋友們之後會怎麽樣，老身可就不敢保證了。”
明鵲抱著胳膊，不動聲色地微微擰了下眉頭，而本在位子上正襟危坐的寧茴突然扭動了兩下，仿佛試圖說點什麽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用一雙水靈靈的大眼可憐巴巴地朝明鵲和謝驚堂兩個人看過來。其他人雖然沒有動作，但也都是滿含期盼地跟著望了過來。
“......”
謝驚堂捏著拳頭，視線在桌子上那堆不明物體，和桌邊一圈看上去十分蔫兒巴的同伴之間來回逡巡了好一會，才終於下定決心般深吸了一口氣，咬牙切齒道：“...知道了！我吃！我吃行了吧！”
他可是成熟穩重的劍回宗真傳弟子，以後要保護...那誰的男子漢！怎麽能被這點小小的困難打倒！
...
這個想法在他把那塊黑漆漆的、疑似是‘肉’的東西送到嘴邊時終於開始動搖了。
嗅著鼻尖縈繞著的那股微妙的臭味，謝驚堂的臉都綠了。
不是，這個東西，它真的能吃嗎？
他用餘光覷了身邊的明鵲一眼，只見她面色平靜地捏著筷子，面色平靜地夾起一塊炭色物體，面色平靜地送入了口中開始咀嚼。
一下、兩下、三下。
咽下去了！面不改色，超級利落地咽下去了！
“怎麽了？”明鵲留意到來自一旁的灼灼視線，有些不解地看過去。
“沒...沒事。”
謝小公子壓著一口氣，抱著絕對不能輸給她的心態，抖著手將那塊黑色的東西放進了嘴裏，然後端起木碗開始猛扒碗裏的粗糠，好懸沒給自己噎個倒仰。
“咳咳咳咳咳咳！”
明鵲斜睨著身旁這個臉頰鼓鼓的小少年，半晌，微微勾了勾嘴角，頗有一副等著看好戲的姿態。
雖然明鵲於食物上確實沒有太多講究，但也並不是喜歡吃垃圾的人。在方才入口的那一瞬間她就發現了，這個菜並沒有它看上去那麽難吃，反而莫名有種越嚼越香的感覺。
當然，對謝驚堂這種遍嘗珍饈的公子哥兒來說，可能也就是“很難吃”和“有點難吃”的區別吧。
只是，她吃不太出那到底是什麽東西。並不像肉，也不是任何新鮮素菜，吃上去幹巴巴的，倒像是風幹擱置了許久的東西。
明鵲的身體其實已經不用依靠外物來維持能量，自然也就不會受到外物的影響，吃下去最多就是嘗個口味，既然不難吃，她更是十分利落地三下五除二就扒完了那碗‘飯’。
沒想到，擱下筷子的同時，身邊的謝驚堂居然也將碗一放，雖然面如菜色，但居然也算是和她同時完成了這個“任務”，倒讓明鵲和一旁的村長都有兩份訝然。
他沒好氣道：“好了！我都吃完了，可以讓我的同伴說話了吧！”
明鵲若有所思地朝角落看過去，那是屋內的燭火唯一照不到的地方，她就將拐杖放在一邊，蜷縮在角落裏的那把躺椅上，幾乎是以一種完t全放松的仰躺姿勢面對著他們。
她沒有答謝驚堂的話，就像睡著了一樣，只是輕微地動了動手指，周圍的一圈人突然就像是找回了聲帶一樣，終於開始七嘴八舌地同他們說起話來。
“太好了！總算是找到你們了！”
“你們到哪裏去了？知不知道我們找了你們多久？”
“有沒有受傷...”
“......”
明鵲沒有參與這場熱切的討論。
她的視線始終落在角落裏那個神秘的老嫗身上，順著她的視線，從不遠處的墻上那扇狹小的、臟兮兮的窗格中看了出去。
“......”
她輕呼了一口氣，神色忽然有些凝重起來。
“...天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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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姐姐, 謝公子，方才淋了雨我還要去更個衣，興許還要好一會, 你們不若進來坐坐吧。”
伏藍放下背上的藥筐, 回身對停在門口的明鵲和謝驚堂羞赧一笑：“蓬戶柴門而已，還希望姐姐不要嫌棄。”
“不會。”
明鵲搖搖頭, 猶豫了一下, 還是擡腳踏過了門檻。
環顧房內四周，與其說這是一間屋子，不如說更像一個“狐貍洞”, 屋子裏頭桌椅種種俱全, 路過石臺時, 她狀若無意地往擺在上頭的藥筐裏瞥了一眼, 只見裏頭零零碎碎的, 全是各式各樣的蘑菇、蓮蓬、野菜, 幾乎堆成了一個冒尖的小山。
她沒記錯的話...狐貍不是草食動物吧？
謝驚堂見狀, 倒是很直接地露出了懷疑的神色：“你平日就吃這個？”
“差不多吧, 為了讓同村的人族放心些，我們妖族基本都修煉了辟谷的功法。”伏藍擦頭發的手一頓，笑瞇瞇道, “所以平日裏吃些靈植就可以了，偶爾同村的大娘也會送點肉畜過來開開葷。”
“原來如此, 你們鄉裏之間，倒是十分和睦啊。”
“是這樣的, 多謝謝公子誇獎了。”
趁著明鵲觀察四周的時候, 謝驚堂抱著胳膊，皮笑肉不笑地各種陰陽怪氣, 可無論他怎麽挑刺，伏藍始終都是一副施施然的樣子從容接招、輕易化解，叫人瞧不出絲毫不愉的情緒，只有兩人偶爾對上眼的時候，能瞧見那漆黑眼珠裏的隱隱寒光。
比起千年狐貍精，謝小公子裝模作樣的道行還是差了點。
在明鵲將註意力收回之前，兩人十分識相地偃旗息鼓，恢覆了表面上的和諧——他們現在都意識到了，明鵲顯然更喜歡安靜乖巧嘴甜的，鬧脾氣是得不到好下場的。
雖然謝小公子一向不太喜歡做這種迎合人的事，但勁敵在前，他也是無法，只能暫時放下臉面，將明鵲黏得更緊一點。
伏藍拿了幹凈的新衣服要去內室更換，離開之前還特意問了一句明鵲是否也要換一身幹凈的衣裳，被拒絕之後，便有些遺憾地進了內室。
謝驚堂靜靜地站在一邊，眼看他勾搭人，眼看他拋媚眼，眼看他失敗了，心裏大聲冷笑：他終究還是不了解明鵲，就算再她怎麽喜歡他，都不會忘記他有問題這個事實，最終總歸還是要親手解決了他的，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徒勞無...
謝公子的內心獨白還沒說完，內室中就再次傳來了那個狐貍精可憐巴巴的聲音：“姐姐，你能進來一下嗎。”
明鵲詫異：“...怎麽了？”
“就是...呃...衣服上的絲帶纏住了，我覺得可能女孩子會比較知道怎麽弄...”少年的聲音模模糊糊的，仿佛有些羞澀，“那個，其實我衣服已經差不多穿好了，就是背上...姐姐如果方便的話，能進來幫幫我嗎？”
這個把人叫進去的理由...
也太扯淡了吧！
內外室之間，只有一扇僅能容一人通過的小小門洞，門洞上掛著幾層厚厚垂地的白色紗簾，若有人在內室行走動作時，從外室看去，便能見其聲音若影若現，頗有一種朦朧美。
內室的地面上鋪開了一大塊不知道是什麽動物的皮毛，伏藍此時就正坐在這塊柔軟的皮毛上，背對著那個小小的門洞，如果有人撥開層層白紗往裏走近，就能看見少年衣衫半掛的雪白脊背，連突出的蝴蝶骨，都帶著嬌嫩可人的淡淡粉色。
自聽到明鵲答應的那一聲“好”後，他就靜靜地坐在這裏等待著，聽那愈來愈近的腳步聲，狐妖少年不動聲色地將掛在肩角上的衣服又往下拉低了兩寸。
直到那人終於駐足在他的背後，他才微微低下臉，輕聲道：“勞煩姐姐了，就是背上那一團纏起來的衣帶。若不是伏藍實在看不清，也不會...”
少年聲音柔和，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說話的全程都沒有回過頭，做足了羞澀的架勢。
他知道猶抱琵琶半遮面才最動人，他是天生的妖孽，最知道怎麽樣去勾起人的憐愛和欲望。
她已經為了他，斥責過那位同行的公子好幾回了。那小子對她的心思如此明顯，她竟視若無睹，反倒被他這個相識沒多久的給迷成這般模樣，可見只要是人，無論男子女子，終歸都會被新鮮感所操控，美色與主動相織，自然就成了最最無往不利的“兇器”。
身後的人蹲下身子來，衣擺的刺繡輕柔地拂過他的腰間，緊接著，柔軟微涼的指尖也輕柔地撫上了他的脊背，勾住那團纏繞在一起的絲帶，耐心地將它們解開捋順。
小小的內室裏，因為兩個人的靠近而蒸騰起熱度，身後人溫暖的呼吸一下下打在伏藍裸露的肌膚上，激起一陣陣細密的戰栗。
少年很怕癢似的，肩膀微微顫動，竟是發出了又輕又低的笑聲，尾音帶著鉤子似的，胳膊扭到背後，去抓明鵲的手：“姐姐，好癢啊...你別逗我了...好不好...”
他一邊軟聲撒著嬌，細長的指就如同小蛇一樣，一根一根纏上了身後人的腕子，卻在握緊那只手的瞬間，瞬間停住動作，僵在了原地。
...那不是。
那不是女子的手腕。
少年下意識急轉過頭，倏然就被人狠狠擷住了下頜，那人將他的下顎一擡，他就猛然對上了一雙清泠泠的淡瞳鳳眼，那雙眼的主人正用一種無比冷漠的眼神看著他，然後，一道凝成尖刃般的血t紅靈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他的臉撲了過來。
“啊——！”
這聲尖利的喊叫被謝驚堂用手掌一把堵在了嘴巴裏，尖刃過臉，在伏藍白皙細膩的臉頰上留下了一道狹長的淺口，可是，奇怪的是，那傷口並沒有流血，反而從其中冒出了幾縷灰煙，淡若絲縷，瞬息就消散在了空氣中，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下個眨眼，那道傷口已經愈合。
謝驚堂的眼瞳微微一縮，不確定自己看到的是真是假，而那伏藍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臉上出現了那樣的異狀，只是又驚又怒地瞪著他，甚至用兩只露出了尖銳狐爪的細手用力去抓他的腕子，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了一排排又深又長的猙獰血痕。
可是，謝驚堂仿佛沒有痛覺一樣，非但沒有收回手，還把捏著伏藍下巴的手收得更緊了，緊到好像要把那若刻的下頜捏碎。
翠衣少年半蹲在這一片雪白的內室中，好像一團從冷冽的雪地裏猛力掙脫而出的生機，顯得太過張揚而晃眼，他將那狐妖少年的臉拉近了，稍稍傾身過去，將臉探到了他的耳邊，一字一字，用氣音，咬得輕忽而冰涼，卻又有千鈞的重量一般。
他說：“你最好老實些，離、她、遠、點。”
話音落下，他用力將伏藍的臉甩到一邊，收回被抓得鮮血淋漓的手，站起身，垂眼睨視著他半趴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最後，吐出一口鮮紅的血色，濺臟了身下雪白的皮毛。
他微微瞇起眼，眉梢挑起，正要轉身離開內室，就聽身後傳來伏藍沙啞帶喘的輕笑聲。
“哎呀呀...愛而不得，對我撒氣，真是狼狽呀。”他的聲線宛轉，卻帶了清晰的恨意，“你想要保護她，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幾斤幾兩嗎？她就算不信我，難道就全然信你嗎？”
“不是我，也會是別人的...總之，不是你。”
狐妖少年仿若癲狂地低聲呵笑起來，而謝驚堂腳步頓了頓，最終還是一步不停地離開了內室。
......
——“抱歉，美人姐姐，謝公子，伏藍的身體突然有些不適，就不陪著你們去村長家了。你們就順著這條小路一直走，再右拐，你們若見到那木屋前懸掛著一塊藍色的布帛，那就是村長的家。
——“你們的同伴就暫時借住在那裏，村長人很好，會招待你們的。
——“我聽說他召來了村中最會做飯的小媳婦，燒了一桌好菜，準備宴請你們幾位貴客，你們千萬...不要辜負了村長的好意啊。”
不要辜負好意...是什麽意思？
“所以。”明鵲的身影打斷了謝驚堂的思量，“你們在內室說什麽了？”
謝驚堂眼皮一垂，猶豫了一下，搖搖頭：“沒什麽，只是我註意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什麽？”
“我方才不小心傷到了他的臉。”他輕描淡寫地帶過了傷人的過程，強調道，“但是，傷口沒有流血，反而是從中冒出了幾縷黑煙。”
“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就算是妖族魔族，那也是血肉之軀，無論如何，從沒有受了傷卻不流血的說法的，更何況——”
謝驚堂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何況，我看見內室裏頭鋪著一塊很大的皮毛，你知道那是什麽嗎？”
“那是狐皮。我有很多件狐裘，它的顏色和質感我都再熟悉不過，我絕對不會認錯的。”
“可是，那個伏藍，不是狐妖嗎？”
“連我都知道，妖族最是重視種族血脈。怎麽會有狐妖，將自己同族的皮生生扒下，踩在腳底？”
除非...他根本就不是狐妖。
那麽，他到底是什麽東西？
想到那縷從傷口中冒出來的灰煙，他不知為何，突然打了一個寒噤。
明鵲瞇了瞇眼：“灰煙...？”
她低頭沈思了一會，倏然間，一個想法忽然從她腦中一閃而過。
那個伏藍不會是——
“鵲姐姐！謝師弟！”
那個隱隱約約的想法被這熱情滿滿的一聲給打斷了。
明鵲與謝驚堂同時擡頭看過去，就發現斜前方的草叢之中忽然鉆出了一個人影，在看清那人模樣的瞬間，兩人同時楞在了原地。
那是個少女，腦袋上豎著一雙大大的兔耳朵的少女，長著一張熟悉的臉的少女。
而在她身後站著的那個瘦高男子，那個同明鵲那便宜哥哥長得一模一樣的瘦高男子，發間探出的一雙東西，赫然是一對如長枝般的鹿角。
“雲師姐...？”
“姬諺？！”
“真的是你們！”雲嬈扔了手中隨手抓來的樹枝，朝他們奔過來，將兩人拉到隱蔽的草叢間，神色不掩興奮，“我們先前聽說村子裏還有外客來，就想是不是你們！太好了，還好你們沒出事！”
姬諺低聲向明鵲解釋道：“驚堂跟著你跳下去之後，我們幾個也緊跟著跳了下去，結果發現在這裏沒辦法聯系上你們，就一起找了你們許久，沒想到誤打誤撞闖到了這個村子裏頭，被這個村子的村長給帶回了家。”
謝驚堂聞言輕籲了一口氣：“那就好，大家都還好吧？沒受傷吧？”
姬諺頷首：“沒有，大家一切都好，還正好趕在那場大雨之前到了村子裏面，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明鵲看著兩人頭上活生生的獸耳，有些茫然，無語凝噎了半晌，才指了指那對東西：“這...”
“是這個。”雲嬈朝她擡起手，她才發現那皓腕上頭居然系了一根紅繩，繩結中央，串著個小小的、頗似人面的銀制獸頭，“戴上這個的時候，就會暫時擁有妖族的特征。”
謝驚堂抓起姬諺的手腕，發現他的手腕上果然也戴著一模一樣的紅繩。
明鵲瞧著眼前顯然是在刻意壓低聲音說話的兩人，沒忍住皺起眉頭：“...誰給你們的這個東西？”
“村長。”雲嬈無奈地搖搖頭，“自我們到了他家中，他就給我們一人發了一條，要求我們如果要外出，就必須戴上這個，而且不允許我們隨意外出，必須乖乖呆在屋子裏，否則就會遇到要命的危險，只要再靜等半日，丟失的同伴自然會找到村子裏來。”
“但自聽說了村子裏來了新客之後，我們就有點坐不住了，你們又遲遲不來，我和姬諺就偷溜出來了，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你們。”
要命的危險？
那個村長...又是個什麽樣的存在？
能在這種奇怪的地方為一村之長，想必不好對付。
明鵲的眼睫神經質地一顫，嗅著空氣中因到了飯點而隱隱四處漂浮的食物香氣，不知為何有點反胃。
她壓下胃裏那股沒由來的惡心感，言簡意賅道：“既然已經見到人，此處也不宜久留，你們現在先原路返回，等到達之後，以鳥鳴四聲為號，等收到信號，我們再往村長家裏去，免得他起疑。”
“好。”
雲嬈與姬諺聞言，皆是幹脆點頭，佝下身子，借著草叢樹木的掩護，沿著來時的小路，不過幾個眨眼就消失在了眼前。
明鵲抱臂看著腳下那條被兩人踩出的野徑，攔腰折斷的矮草在漸暗的昏黃天光裏顫顫巍巍，仿若瀕死，她瞧著瞧著，忽然若有所思道：
“你說...是真的還是假的？”
謝驚堂緊皺著眉頭，好半晌，才慢慢道：“真的。”
“真的嗎？”
“金鈴子。”他低頭撥了撥腰間那金燦燦的鈴鐺，“一見同門，金鈴子則顫動三息，它是用宗內秘法所造，不可能被仿制，也不會遺失，若要脫身，只能是原主已死。她的身上有金鈴子，是真。”
明鵲不再說話，只是淡淡點頭。兩人相對無言站在小道邊的草叢中，直到四聲微弱的畫眉鳥啼打破了寂靜的空氣。
畫眉通常不會在傍晚鳴叫，顯然，這是兩人已經安全到達的信號。
“走吧。”
她擡步朝著這條仿佛看不到盡頭的羊腸小徑邁開步子，謝驚堂綴在身後，連忙快走兩步跟上，兩人神色凝重，竟生生走出了一種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氣勢。
......
也不過大約百十來步，他們終於看見了那座傳說中門前懸掛著藍色布帛的木屋。
與其說那是一塊布帛，不如說那是一塊掛在門口充當門簾的、繡著繁覆花紋的厚厚毯子，上頭卷草紋橫豎交織，圍繞著中央一個碩大的獸頭，神態詭異、頗似人面，同雲嬈手腕上紅繩綁著的那個銀飾一模一樣。
明鵲與謝驚堂駐足門前，猶豫著拉響了檐下的鈴鐺，過了好一會，才有慢吞吞的腳步聲從裏t頭傳了出來。
那腳步聲深一下、淺一下，慢慢吞吞，十分奇怪，兩人耐心地站在大門三步之外，聽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吱呀——”一聲。
木門從裏頭被推開了。
從門內透出的昏黑一片中...探出來一張極其猙獰的臉。
那顯然是一個女子的臉。
他們沒想過村長居然是個女子，也看不太出她具體的年齡，因為這女子的頭發青黑如瀑，閃爍著柔潤的光澤，那只扶著門框的手更是如同玉雕的一般，修長精致，如同生嫩柔荑。
可是，那張臉卻是皺紋橫斜，仿若雞皮，本該是生著左眼的位置，卻被一個巨大的瘤子取而代之，而緊緊盯著他們的右眼更是眼皮松弛，眼白渾濁，卻透露著一抹亮得嚇人的精光。
“......”
謝驚堂同她對視了幾秒，就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木著臉，默默咽下了一口口水。
這張臉實在是太有沖擊力了，不僅僅是因為五官，更因為氣質上的兇惡精明，一同她對視上，就像是被什麽陰物盯上了一樣，實在是叫人有些瘆得慌。
在見到這個所謂的村長之前，他見到過的村民不說像那些妖族一樣青春永葆、貌美至極，但至少全都稱得上五官端正。男子眉目疏朗，女子形容秀美，孩子雪玉可愛，老人也是慈眉善目，也正因此，面前這位村長猙獰的長相便顯得尤為格格不入。
對比之下，明鵲顯然相當淡定，她微微沖著那老嫗頷了首，有禮有節道：“您就是此地的村長？”
老嫗死死地盯了明鵲半晌，才緩緩地點了點頭，她長了口，發出的聲音卻出乎意料地悅耳，仿佛空谷鶯啼：“你們就是從山外來的貴客？”
謝驚堂調整了一下心態，緩緩扯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是，我們是被那狐妖伏藍帶進來的，聽說幾個同伴暫時借住在您這兒，便特意來您這兒拜訪。”
他一開口，那審視般的目光就跟著移到了他的身上，謝驚堂頂著滿背的雞皮疙瘩，同這位詭異的村長對視了半晌，她才終於扯了扯滿是皺紋的臉，露出了一個怪模怪樣的笑容：“原來是這樣，快請進，有好酒好菜招待...”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木門完全推開了，明鵲低下頭看去，這才發現原來這村長斷了一條腿，另一只手拿著一只長長的木拐，用以支撐身體的平衡。
怪不得方才的腳步聲是那樣深一腳淺一腳的。
兩人跟在村長身後，邁進了這間昏暗的木屋。
這木屋的布局十分奇怪，進門最先要走過的是一條長長的狹窄過道，裏頭沒有任何光源，他們只能依靠前頭村長篤篤落地的拐杖聲來聽音辨位，緊緊跟住，一步也不敢錯。
“餵。”
明鵲的腦子裏忽然傳來了謝驚堂的傳音。
“嗯？”
“那個，你看得見嗎？”少年的聲音頓了頓，“我記得你好像在黑暗中視力不太好。”
明鵲默了默，緊了緊垂在身側的拳頭，半晌道：“還好。”
“...得了吧你。”
這一句雖然是嫌棄的語氣，但聲線卻放得很柔和，因此倒顯出了幾分嗔怪的意思。話音未落，明鵲就感覺到自己衣袖被一只手給拉住了。
那只手先是拉住袖子角，然後一點點小心翼翼地蹭上來，將整個袖子連帶著包裹在裏頭的細瘦腕子緊緊握在了手心。他握得很克制，連半分肌膚都沒有接觸到，少年手心溫暖的熱意透過薄薄的布料渡過來，慢慢沾染上她的肌理，不知為何，有種令人安心的力量。
明鵲身體僵了僵，終究還是因為眼前的一片黑茫茫而放棄了掙脫，任由手腕被身側的少年握在手心，然後，攥在掌心幾乎要掐出血印的手指，被溫柔地一根根剝開了。
他安撫她：“沒事的，很快就到了。”
大約又走了二十步，前方終於隱隱透出了光亮，這條過道長到讓人不禁懷疑這裏是否是一間真正的屋子——這樣小的房子裏，真的能容得下這麽長的過道嗎？
“到了。”
村長的聲音在黑暗中飄忽著，她駐足在那絲光亮之前，擡起手，就像推開了一扇門一樣，推開了眼前這片無休無止的黑暗。
“嘩”的一聲，明亮溫暖的光線湧入眼前。
明鵲瞇了瞇眼，下意識用手擋了一下，突然發應過來，在村長推開門之前，謝驚堂已經堪稱自覺主動地松開了她的手，沒有半分纏著她或是讓她尷尬的意思，好像方才那一次牽手，真的沒有任何私心，只是為了安撫她畏懼黑暗的情緒而已。
想到這裏，她的心情一瞬間突然有些覆雜起來，但很快，明鵲的註意力就被眼前堪稱怪異的景象吸引而去了。
那是一間稱不上太大的屋子，屋子的正中央卻擺著一張十分大的圓桌，幾乎占了房間的一半大，圓桌旁圍坐著七個人，幾乎都背對著他們，只有一個東西，出奇地一致——
所有人的頭上，都長出了獸耳或是獸角。
七個人聽到身後的動靜，紛紛回過頭來，映入明鵲眼簾的，赫然是一張張熟悉的臉，可是又因為這怪異的變化而顯得尤為陌生。
生了兔耳的雲嬈，長著鹿角的姬諺；白止徽頭上的似乎是貓耳，寧茴的額頭上則出現了小老虎的‘王’字斑紋；問逍遙的白發間生出白鶴似的翎羽毛，陳詢兩只圓圓小小的耳朵瞧著像只浣熊，方茴那個看上去就像懵懂溫馴的小獾...
“不用看了，你們也把這個戴上吧。”
正在怔楞之際，耳畔就傳來了村長的聲音，明鵲低頭一看，兩條串著銀色獸頭的紅繩就遞到了他們眼前。
她猶豫了一下，並沒有直接接過，而是問道：“恕我直言，我想知道這是什麽東西？”
村長渾濁的右眼冷冷地盯著她，好半晌，才慢慢開口答道：“這是辟邪的紅繩，按男左女右的規矩，快快戴上。”
可她越是催促，明鵲就越是起疑。
“辟邪？”明鵲眼睛微瞇，似乎有些想笑，“以我看來，這個村子民風淳樸、風景宜人，怎麽看都是個難得的世外桃源，怎麽會有‘邪’呢？您這個理由，未免也太過牽強了。”
“...世外桃源？”
村長喃喃地重覆了幾遍這四個字，臉上突然扯出了一個笑容。她朝面前這個紫衣女子擡起了那張皺紋堆疊的臉，大裂的口中，竟是鮮紅一片，連一顆牙齒都沒有了，俱是血淋淋的腫脹牙齦。
那張鮮紅的、如同雛鳥般的可怖嘴巴一張一合，卻吐出了堪稱天籟的少女聲音，這種反差用眼睛直觀地看去，更令人覺得毛骨悚然。
“嗬嗬嗬...桃源還是煉獄，信或是不信，都只在一念之間，全憑你...”
她一邊說著，一邊顫顫巍巍地舉起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出兩根手指，直直地戳向了明鵲的雙目。
謝驚堂一聲驚呼還壓在嗓子裏沒有出來，身體已經下意識地做出了想要去阻擋她動作的反應，沒想到，卻被明鵲反手一把壓住了欲動的腕子。
下一秒，村長的手果然急急地剎停在了她的臉前，從側面看過去，兩枚尖銳的指甲距離明鵲的眼球也不過就是一寸之距，可即便如此，她也依然是一幅面無表情的淡定模樣，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仿佛篤定了村長傷不到她。
村長就保持著這樣一個充滿了威脅意味的姿勢，將原本咽下的半句話盡數吐露了出來：“全憑...你的心。”
“小姑娘，不要相信你的眼睛，在這個地方，失去眼睛是最無足輕重的事情。”
“如果黑夜裏看不清，那反而是你的利器......”
她的聲音放得很低很輕，仿若耳語。
“......”
明鵲睫羽顫了顫，心情有些微妙。她沒想到這個老嫗敏銳至此，居然能察覺到她夜盲的事情。
餘光中，其餘幾個同伴圍坐在桌邊，手扶膝上，皆是面色擔憂、一言不發地望著這邊，她的眼神不動神色地飄過去，同那施施然搖扇的白發仙人倏然對上。
一瞬間的眼神交互，在被其他人註意到之前，她已經收回了視線，從村長手中捏起了一條紅繩。
“好。”她拈著紅繩，慢條斯理地將它捋上了自己的手腕，“我信。”
謝驚堂有些猶疑地瞟了明鵲一眼，但還是跟著撿起了另一根紅繩，乖順地捋上了自己的手腕。
看到兩人都戴上了紅繩，村長本是皮笑t肉不笑的臉上終於出現了兩分真心實意的喜悅：“對，對，綁緊！千萬...千萬不要掉了...”
明鵲用牙齒叼住一邊，細長的手指靈活地勾起繩結，利落地收緊了有些晃晃蕩蕩的紅繩。
就在那結扣收緊的一瞬間，那根紅繩上頭系著的銀制獸頭突然開始微微顫動起來，兩個仿佛是眼睛的凹陷處同時亮起了兩點細小光芒。
緊接著，一陣奇異的暖流從她的丹田處湧出，一路勢如破竹般往上游走而去，穿過心腹與喉嚨，直直地竄上了腦門的位置，她幾乎還沒能作出反應，就聽“嘩”地一聲——
兩只雪白帶著黑色斑點的獸耳從她的腦袋上竄了出來。
她有些茫然地伸出手，摸上了那半路冒出的獸耳連同頭頂的銜接處，驚異地發現兩者居然真的是血肉相連的，好似那耳朵本就是從她身上長出來的一樣。
這個形狀...好像是，豹耳？
就在這時，身側突然傳來了謝驚堂的驚呼聲，她側身看去，發現那翠衣少年也正滿臉不敢置信地摸著自己的發頂。
那伏在黑發間的兩片寬大的是...
“這是什麽啊...這...”少年有些慌亂地扯了扯那耳朵樣的東西，求助般地朝明鵲望過來，“你幫我看看！”
明鵲靠近過去，伸手撈起那片黑色的寬大物什，神色一剎那間突然變得很奇怪。
這生長出來的東西與主人本體似乎有通感，謝驚堂只感覺有一只手在揉捏那塊新長出來的東西，柔軟的指腹、輕柔的動作，手腕掃在發頂上，一下一下，而他茫然又被動，只能看得見她稍仰的臉上露出的微妙神色。
“你...”
明鵲拈著那東西的尖兒，順著內裏粉色的一片撫下去，突然感覺到身下人突然漲紅了臉打了個寒噤。
“你別摸了！”
謝驚堂只感覺那地方的嫩肉被她措不及防地碰到了，酥麻感與微微的癢意瞬間從腦袋上渡到了全身。他帶著十足的羞惱，著急忙慌地將自己的腦袋從她手底下挪開，從喉嚨裏擠出一句兇巴巴帶著嬌氣的質問：“到底是什麽東西啊！”
全場靜默。
明鵲張了張口，似乎不知道應該怎麽說，最後，卻是村長最先開了口：
“狗耳朵。”
她說這話的時候莫名其妙帶了點笑，尤其在看到謝驚堂傻了眼的表情之後，笑意頓時更深了。
“狗...狗耳朵？”
沒錯，毛茸茸的、黑色的兩只小狗耳朵，內裏沒有皮毛的地方甚至是粉色的。該說不說，明鵲居然覺得挺符合謝驚堂這表面成熟、內裏嬌氣的性子的。
但顯然，本人並不這麽覺得。
村長在一旁繼續順口般補刀：“這護身符可神奇的很啊，根據每個宿主不同的性格、樣貌和素日裏的行為舉止，佩戴之後得到的效果也是不一樣的。
“若是豹子、老虎之類，便說明性格比較直接果斷，若是白鶴、雄鹿，便能說明素日秉性高潔溫和，若是小狗...”
“多半是說你懵懂忠誠可愛罷。”
謝驚堂聽到自己那顆立志擁有無上男子氣概、成為高嶺之花的心，“哢擦”一聲，碎了。
可愛？怎麽能是可愛？！可愛那是形容小孩子的啊！
而且...而且，說他像狗又是幾個意思啊！
當然，並沒有人理解謝小公子的覆雜心緒，明鵲已經快速地接受了目前的情況，轉而將視線投向了桌子邊上的那一圈人。
奇怪...一直到現在，這群人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即使其中幾個人如雲嬈、寧茴、白止徽等等，臉上的笑意已經被剛才謝驚堂變狗的那一遭逼得有些憋不住了，但還是始終乖巧地坐在原地，一言不發。
簡直就像是...被法術封口了一樣。
“不用著急。”村長好像看出了她的疑惑，拄著拐杖慢吞吞地往桌子邊挪過去，拖長了聲音解釋道，“他們很快就能說話了...”
明鵲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佝僂蹣跚的背影——她自認算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一般也很少有人敢於揣測她的心思，可是這老嫗卻偏偏每次都能不偏不倚地猜中她所思所想...
村長顯然並沒有註意到她的眼神，自顧自說道：“要他們說話，方法也很簡單，你們坐下來，夾菜吃飯，吃完一碗飯，他們自然就平安無事、言談自如了。”
“夾菜吃飯？”謝驚堂聽了這話，也不折騰自己新長出來的小狗耳朵了，斜眼覷著桌子，臉上的神色堪稱震撼，“你說的是桌子上的東西？這也能叫飯菜？”
不同於村子中家家戶戶門中飄出來的誘人飯香，面前大桌上擺著的四五道菜，可以說色、香、味俱...不全。邊緣破裂的木制菜碟上頭，堆著一坨坨如出一轍的焦黑色物什，湊近過去，就可以聞見一種帶酸的奇怪味道，幾乎讓人可以幻視這些“菜”上頭飄出來的黑色毒氣。
菜碟旁擺著兩個堆出了頂的小碗，瞧那淡黃的色澤，粗糙的紋路，連粗米都算不上，明明白白地就是——
“糠啊？！這在人界都餵豬的吧？！”
謝少爺面色猙獰地倒咽了一口口水：“別開玩笑了村長...這真的能吃嗎？”
不是說精心準備了新鮮食材，還請了村中最會做飯的人來擺宴款待他們幾個貴客嗎！哪怕是伏藍摘的那些蘑菇野菜也湊合啊！為什麽擺到眼前的是這種看上去...
村長不說話，臉色卻一下子陰沈了下來，冷哼道：“你可以不吃，不過你的朋友們之後會怎麽樣，老身可就不敢保證了。”
明鵲抱著胳膊，不動聲色地微微擰了下眉頭，而本在位子上正襟危坐的寧茴突然扭動了兩下，仿佛試圖說點什麽但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用一雙水靈靈的大眼可憐巴巴地朝明鵲和謝驚堂兩個人看過來。其他人雖然沒有動作，但也都是滿含期盼地跟著望了過來。
“......”
謝驚堂捏著拳頭，視線在桌子上那堆不明物體，和桌邊一圈看上去十分蔫兒巴的同伴之間來回逡巡了好一會，才終於下定決心般深吸了一口氣，咬牙切齒道：“...知道了！我吃！我吃行了吧！”
他可是成熟穩重的劍回宗真傳弟子，以後要保護...那誰的男子漢！怎麽能被這點小小的困難打倒！
...
這個想法在他把那塊黑漆漆的、疑似是‘肉’的東西送到嘴邊時終於開始動搖了。
嗅著鼻尖縈繞著的那股微妙的臭味，謝驚堂的臉都綠了。
不是，這個東西，它真的能吃嗎？
他用餘光覷了身邊的明鵲一眼，只見她面色平靜地捏著筷子，面色平靜地夾起一塊炭色物體，面色平靜地送入了口中開始咀嚼。
一下、兩下、三下。
咽下去了！面不改色，超級利落地咽下去了！
“怎麽了？”明鵲留意到來自一旁的灼灼視線，有些不解地看過去。
“沒...沒事。”
謝小公子壓著一口氣，抱著絕對不能輸給她的心態，抖著手將那塊黑色的東西放進了嘴裏，然後端起木碗開始猛扒碗裏的粗糠，好懸沒給自己噎個倒仰。
“咳咳咳咳咳咳！”
明鵲斜睨著身旁這個臉頰鼓鼓的小少年，半晌，微微勾了勾嘴角，頗有一副等著看好戲的姿態。
雖然明鵲於食物上確實沒有太多講究，但也並不是喜歡吃垃圾的人。在方才入口的那一瞬間她就發現了，這個菜並沒有它看上去那麽難吃，反而莫名有種越嚼越香的感覺。
當然，對謝驚堂這種遍嘗珍饈的公子哥兒來說，可能也就是“很難吃”和“有點難吃”的區別吧。
只是，她吃不太出那到底是什麽東西。並不像肉，也不是任何新鮮素菜，吃上去幹巴巴的，倒像是風幹擱置了許久的東西。
明鵲的身體其實已經不用依靠外物來維持能量，自然也就不會受到外物的影響，吃下去最多就是嘗個口味，既然不難吃，她更是十分利落地三下五除二就扒完了那碗‘飯’。
沒想到，擱下筷子的同時，身邊的謝驚堂居然也將碗一放，雖然面如菜色，但居然也算是和她同時完成了這個“任務”，倒讓明鵲和一旁的村長都有兩份訝然。
他沒好氣道：“好了！我都吃完了，可以讓我的同伴說話了吧！”
明鵲若有所思地朝角落看過去，那是屋內的燭火唯一照不到的地方，她就將拐杖放在一邊，蜷縮在角落裏的那把躺椅上，幾乎是以一種完t全放松的仰躺姿勢面對著他們。
她沒有答謝驚堂的話，就像睡著了一樣，只是輕微地動了動手指，周圍的一圈人突然就像是找回了聲帶一樣，終於開始七嘴八舌地同他們說起話來。
“太好了！總算是找到你們了！”
“你們到哪裏去了？知不知道我們找了你們多久？”
“有沒有受傷...”
“......”
明鵲沒有參與這場熱切的討論。
她的視線始終落在角落裏那個神秘的老嫗身上，順著她的視線，從不遠處的墻上那扇狹小的、臟兮兮的窗格中看了出去。
“......”
她輕呼了一口氣，神色忽然有些凝重起來。
“...天黑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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