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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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崖
“魔主大人。”
老嫗將端來的燭臺放在一邊的矮櫃上, 才顫顫巍巍地朝明鵲躬下身子：“您怎麽突然到了這裏...”
“不該你知道的就不用多嘴。”
明鵲半側著身子坐在逼仄的木榻邊，指尖輕叩著窗框。兩條素色的小蛇從榻邊的縫隙探出頭來，似乎被她擱在榻上的那只傷手吸引了, 有些貪婪地想要舔去傷口邊幹涸的血漬。
小蛇將將湊近, 就被那只蒼白的細手反手捏住了腦袋。明鵲將那兩條小蛇拈在指尖把玩，淡淡道：“太瘦, 養得不好。”
老嫗陪笑：“是瘦了些。畢竟此處是靈山, 周遭沒什麽可以餵給它們的毒物。”
“五毒是我族的畢生心血，既然如此，你又何故在此呢？”
“唉。”老嫗嘆了一口氣, “這...實在是...”
實話說, 她此生居住在邊境, 幾乎是寸步未離過家鄉, 活到這個歲數上, 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位統禦荒闕不算久、卻是威名赫赫的五毒魔尊。
她從未想過那個傳說中“怒引天雷暴雨, 一鞭百魔伏死”的荒闕魔主, 是個生得如此纖細姝艷的年輕女子, 因此，在開門見到明鵲的第一眼，聽到那首流傳荒闕的童謠時, 她一度以為這人不過是個普通的五毒魔族而已，直到明鵲在她面前釋放出不容拒絕的強大威壓, 她才終於認識到，今日意外拜訪的這位, 到底是個什麽人物。
也正因此, 她此時難免生出了些且敬且怕的情緒，生怕說了什麽不該說的, 引了這位素有“暴戾冷漠”之稱的魔主的不悅。
見這老嫗一副有口難言的模樣，明鵲放低了聲音，平靜道：“無妨，你有話就說。”
老嫗猶豫了半晌，終於還是支支吾吾道：
“不瞞您說，老太婆我住在荒闕邊緣，同歸靈山脈一帶接壤之地，按日子算，您從今年始就離開荒闕一直在外了，多半不知荒闕之內起了不少鬥爭，零零碎碎，也死了不少魔族。老太婆年紀也大了，實在是不堪其擾，幹脆帶著家當冒死遠走，求個清凈罷了。”
明鵲的眉頭皺了起來：“內鬥？怎麽回事？”
“荒闕之大，也許您事忙，顧不上邊境之地。從幾個月前起，就陸陸續續有幾個歸靈山脈邊境之地的小宗門，多次試圖跨越那條作為兩地分割線的‘荒淵’，挑釁住在邊境的魔族。”
“次數多了，難免發生打鬥傷亡，不少族人覺得修仙界覬覦荒闕領土，針對魔族，其心可誅，因此想要同這些門派展開正面爭鬥，可是您又曾吩咐過與修仙界井水不犯河水便好，因此有一部分族人覺得還是要等您回去裁決後，再行商議...”
據她所說，支持正面對抗修仙界的進攻派魔族，與堅持等明鵲回荒闕後再行裁定的保守派魔族因此產生了分歧和內鬥，外敵未清，倒先傷了族人和氣。
爭鬥不可避免地就會產生傷亡，魔族又是相當有領地意識的族類，一旦敗北，領地便會被侵占，多年經營心血也會毀於一旦，無家可歸，同死了沒什麽區別。這些失去一切的魔族之後便會流竄到各個魔城，而魔族本身又不習慣被禮教等條條框框限制，行事無賴，放任他們流亡，只會造成更大的混亂，想要管教，非得見血不可。
想到這裏，明鵲的頭都開始抽痛了。屠遍荒闕這種事，她不想再幹，既然如此，就該將這種內亂的苗頭掐死在繈褓之中。
“本尊大致知道了。”她指尖一松，將手上兩條被玩得暈頭轉向的小蛇放走了，“可是，逃出荒闕已是不易，又何必千裏迢迢跑來虞山？”
畢竟此地靠北，想要到這裏來，勢必要經過千山萬水的跋涉，若只是單純想要換個居所避難，完全可以找一個靠西南的荒山居住。
一說到這個問題，本一直跪在腳下抖抖索索的老嫗突然僵住了。
“魔主...”好半晌，她才終於慢悠悠擡起了那張樹皮似的、垂眉喪氣的臉，可是，那雙三角眼中此時卻暴露出了一種頗為嚇人的精光，“...您感覺不到，來自‘那座山’的召喚嗎？”
“......”明鵲挑起半邊眉毛，“那座山？”
“對呀，就是那座山...山裏山...谷中谷...日月淩空...普照蒼穹...”
“那座山...有我想要的真諦呢...”
又是這句歌謠。
老嫗“嗬嗬”的笑聲有一半卡在了嗓子裏，癲狂混亂的神思瞬間被面前人釋放出來的威壓給震懾住，再一次順服般地低下了脊梁。那位魔主開口了，聲音放得很輕，有種誘哄的意思：“是嗎？那要怎麽順應召喚，到那座山上去呢？”
“順著此地，一直向上走，看見山頂那座形如母抱子的大石，朝它三拜，然後從山頂徑直躍下...不至死地，不得真諦之活法...”
“不至死地，不得真諦之活法...”
“......”
一直到她慢慢退出這逼仄的小房間，口中都一直喃喃重覆著這句話。
明鵲冷冷地瞧著那扇靜靜晃動的茅草門簾，它簡陋不堪，只能堪堪分隔內外。門簾的另一側，那間稍大些、用以擱置雜物的房間被簡單收拾成了寢屋，如今已經傳來了少年少女們熟睡的鼾息聲。
而她現在所處的這間僅容一人轉身的小屋子，是那老嫗原本的臥房。也不知那老嫗將安寢的地方讓了給她，晚上又要睡到哪裏去。
罷了。
她加固了一下兩房之間的隔音術，回手便從袖袋中，掏出了一條比成人大腿還要粗壯的紅瞳巨蟒。
巨蟒乖順地順著她的身子一路蜿蜒而下，留戀地纏在她的腳腕上，頗有點黏黏糊糊的意思，被明鵲彈了一下腦袋之後，才不情不願地爬到了榻上，一大坨雪白的身子茍縮在角落裏，看著可憐巴巴的。
“別裝樣。”明鵲抱著手臂淡淡道，“本尊有事要你去辦。”
“嘶嘶——”
巨蟒擡起頭扭動了兩下，周遭白色靈光忽現，漸漸地，一個瘦長的人形輪廓在其中顯現出來。不過一眨眼，紅瞳白蟒已經消失，取而代之坐在床角的，成了個白發白衣的瘦削少年。
“嘶——”少年趴在她的腿上，瞇起鮮紅的豎瞳，吐著尖尖的小舌，露出個笑模樣，“靡苻聽憑主人差遣。”
這條名叫靡苻的靈蟒自小就被她養在身邊，習性親人，成功化形之後更是變本加厲，仿佛不粘在她的身上就不會說話了似的。
明鵲拿他當個小寵物，也不甚在乎，只是將腿一收，道：“你速回荒闕邊境魔城，傳本尊諭令。若再有仙門跨越荒淵行挑釁之事，以守為主，切忌進攻，一切等本尊回到荒闕，再行商定。”
“得令。”
靡苻慢慢退到榻下，看似恭敬地矮身作禮，垂在身側的手卻放肆地握住了明鵲那只傷手。這靈蛇幻化而成的少年還帶著無法抑制的獸性，躬下柔軟的脊，伸出舌尖，舐凈了那猙獰傷口周圍幹涸的血跡。
“您應該叫靡苻出手解決那樹妖的。”少年饜足地瞇起豎瞳，仿佛在品嘗的是世上獨有的珍饈，“那只金眼蟾蜍實在太蠢了，丟了性命便罷了，居然還害得魔主受傷...”
明鵲無言地從他松松的掌握中抽出手，指尖抵著他的下顎，不輕不重地向側面一推，身子朝後靠去，半闔起眼：“退下吧。”
靡苻瞇起眼“嘶嘶”地笑起來，就著偏過臉的角度，瞳孔向著眼角一劃，將視線投向後方：“後面有人看著靡苻和主人呢t...”
他說完這句話，身子再次在白光之中幻化而去，倏忽間，便消失在了空氣之中。
明鵲的視線終於得以穿過他身子的遮擋，同茅草簾與門框縫隙中那只淡琥珀色的瞳孔對視而上，借著燭臺所散出的昏暗光線，她甚至可以看清那枚瞳孔細碎的顫抖，裏面含滿了她看不懂的情緒。
燭火動搖，燈影一瞬的明滅，那淡色的瞳孔已經於縫隙中消失無蹤，只剩一枚銀光爍爍的東西靜靜躺在那人原本站立的位置上。
什麽東西？
她走過去，有些惘然地將那銀色的盒子撿起來，盒子的底部夾著一張小小的字條。
【傷藥。謝。】
“......”
謝驚堂...
...........
“人不見了。”
姬諺繞著茅草屋轉了一圈，終於下定了結論。
“不是，這有點太恐怖了吧。”寧茴搓搓胳膊，“難道說昨天晚上我們見到的老婆婆是一個幻象？難道我們還在陣裏？”
“別瞎猜了。人沒了也挺好的，不用給錢了。”白止徽撇撇嘴，“睡個茅草屋還得給五金珠十銀珠，態度還那麽差，我這輩子就沒睡過這麽擠的地方。”
昨天晚上，他們將唯一一張臨時搭起來的簡陋睡榻讓給了三個女孩子們，幾個大男人在地上湊合了一晚上。白少爺也是頭一次睡石板地，一早起來，只感覺身上的骨頭都快睡斷了。
雲嬈沒忍住看了白止徽一眼，眼裏寫滿了對這傻孩子的憐憫——他真的一點都沒懷疑明鵲說的那些話有什麽深意！真的好純良！
明鵲撥了撥檐下那枚風鐸，撥得那瓷娃娃小女孩搖搖晃晃，一粒小小的黑色就在此時悄無聲息地從她手背上爬過，瞬間消失在了那瓷娃娃的裙擺之間。
她收回手，簡潔地下了決斷：“且不用管，先抓緊時間登上膚山吧。”
“昨晚我簡單問了問那老嫗。”她緊接著道，“她所說的與小諺所說的大差不差，從此地一直向上走，直到看見山頂那座形如母抱子的大石，朝它三拜，然後從山頂徑直躍下，就可以到達膚山之上了。”
陳詢緊了緊握劍的手，微微皺眉：“看來是這山是非跳不可了。”
“母抱子啊...”問逍遙喃喃，忽然便嗤笑了一聲，“...有意思。”
隨著天光逐漸大亮，溫度也從清晨難得的微涼漸漸恢覆到了昨日那種悶熱的狀態。這山越是往上就越是陡峭難行，一行人走走停停，仔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不敢再像昨晚那般托大，生怕再陷入什麽陣法之中。
“說起來，昨天你看到那棵樹下飄出來的符紙的時候，欲言又止的，到底想說什麽？”寧茴同白止徽而行，有一搭沒一搭地亂聊著。
白止徽聞言，十分奇怪地覷了她一眼：“突然問這個做什麽？你又不懂符。”
“不懂才要問你啊！本姑娘若是懂的話，還問你幹什麽？”寧茴翻白眼，“說呀！我好奇一個晚上了。”
“哎呀...好好好！倒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只是從前我跟著我爹學符的時候，曾學過一種偽造舊符的方法。”白止徽癟癟嘴，朝她比劃著，“就是把新符偽裝成舊符，一般是假道士用來騙人錢財的，而且這麽幹會損害符紙的威力，屬於歪門邪道，所以我當初也沒認真學。”
“那張符紙，我乍一眼瞧著有點像是偽造成舊符的。可我也說了，我這一塊學藝不精，所以聽個玩兒就行了，畢竟沒人會這麽無聊吧，特意將符紙弄舊了埋在下頭？”
寧茴笑：“也是。”
兩個小孩兒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都是開玩笑的語氣，話的內容卻是一字不落地灌進了前頭明鵲的耳朵裏。
雲嬈與姬諺顯然也聽到了，福至心靈般擡起頭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聯想到了姬諺先前在虞山上碰到通天門一事。
四人組裏，唯獨謝驚堂的精神有幾分恍惚，呆呆地看著前頭，沒什麽反應。雖說是看著前頭，但也不像是看著路，好幾次走著走著還險些撞到樹上。
問他怎麽了，他也不多說，只是搖搖頭說昨晚沒睡好。
明鵲沒忍住瞟了他幾眼，只見那雙形狀漂亮的眼睛底下，兩道烏青濃得跟鬼似的，瞳孔渙散、目光茫然，不知道是中了什麽邪。
是因為昨天靡苻的動作被他看到了麽？
想當初在千機崎城的時候，她同陳詢和寧茴多說兩句話，謝驚堂都氣得一臉煞白、吱哇亂叫；如今看到靡苻那副荒唐做派，倒是一句話也不說了，瞧著倒像是默默慪了一晚上沒睡。
明鵲默了默，開始反思自己這幾日是不是表現得太冷漠了些，把好端端的一個小少爺逼成了這幅悶嘴葫蘆樣。
他也不是傻子，她只想與他保持合作的友好關系這件事，應當是看得出來的吧？
擔心好感度與信任值反彈的魔尊大人決定點到為止，為了表示友善的態度，在謝驚堂再一次差點被一塊小石頭絆倒的時候，她頓了頓腳步，眼疾手快地虛扶了一把。
“別發呆了，看路。”
謝驚堂的臉楞楞地朝她移轉過來，明鵲這才瞧見他的額頭上估計是方才被樹皮擦破了一塊，微微地有些紅腫。
皮膚生得白的人就是這樣，稍微有些小傷都會被襯的格外明顯嚴重些，叫人看了，總覺得加倍的可憐。
她對上少年那雙水光澹沲的眼睛，心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將靈力化到指尖，擡手輕輕撫過那塊紅腫的傷口。
謝驚堂被她突如其來的關心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只能呆站在原地，就在冰涼的指腹擦過額際腫痛的那一刻，很奇異地，他心裏醞釀了一晚上的怒氣也跟著消失無蹤，看著她，原本想要大聲質問她的那些東西全都忘了個幹凈，做不出任何反應，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眼見傷口愈合，明鵲抽回手去，卻忽然被少年一把握住了手腕。她有些愕然地發現他的手指甚至在細細的發抖，也許是害怕被她推開，所以握得極緊。
他後頭哽了一下，小聲問：“你手上的傷...好了嗎。”
這種小心翼翼的語氣，倒讓明鵲有些不自在起來，她無言地將手心攤開，傷口上已經生出了一層嬌嫩的新皮膚，看著的確比昨日好了許多。
其實她誰給的藥都沒用——靡苻的唾液有愈合傷口之效，比什麽傷藥都要有效，否則，她也不會容許昨晚他那樣放肆的動作。
“沒什麽大事。”她想了想，還是道，“多謝你的藥了。”
謝驚堂垂著頭，慢慢松開她的手腕，低低地“嗯”了一聲。正要向後退開一步的時候，明鵲掩在袖子下的手卻迅速反捉住了他，然後往他的手心裏塞了個東西。
她快速地完成了這一套動作，就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謝驚堂低下頭一瞧，心瞬間一沈。
那是個小小的錦囊，裏頭塞著的是一個銀制的藥盒和一個似乎是裝著丹藥的小瓷瓶，掖在最底下的，還有一張字條。那藥盒明明白白就是他昨天送去給她的那罐，只是兜兜轉轉，又原封不動地還到了他的手裏。
他摸出那張字條，只見上頭用很大很清楚的字寫著：
【好藥自己留著用吧。丹藥調理內息，一日一顆，十日便可痊愈。鵲。】
“看什麽呢？”寧茴忽然從旁邊竄了出來，拍他肩膀，“謝公子，別分心啊，跟上大部隊！”
謝驚堂速度極快地將那字條揉成一團藏在掌心，順著寧茴的話擡頭望去，才發現自己已經落後眾人好幾步，大家都站在前頭等著他。明鵲站在最前方的問逍遙身邊，只是回頭瞥了他一眼，就轉身繼續往上走去。
“知道了。”他快走幾步，綴在了大部隊的後頭，見沒有人再註意他了，才悄悄松開手，把那張皺巴巴的字條在手心用力展開撫平。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明鵲的字，與他想象中的不同，並不如其人一般瀟灑清麗，也許是因為沒有人教過她，所以每個字都被她寫得橫平豎直，一筆一畫，透著稚子般的笨拙。
繼怕黑之後，謝驚堂意外發現了第二件魔尊大人不擅長的事情。
他握著那個錦囊，有些惘然——為什麽要將他送的東西還回來，仿佛不願意收他一分一毫的好處，妄圖同他劃清界線，卻又默默關註著他的身體狀況，能看出他在宗門大比中受的內傷還沒有完全痊愈，能留意到他額頭上的小傷口...
所t以，只要他受傷了，她就會對他心軟嗎？
“唉，業障啊...”問逍遙似笑非笑地瞟了後頭一眼，搖著折扇，神情頗為感慨，“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業障，你說是不是，魔尊大人？”
明鵲斜了這老頭一眼，沒聽懂他在說些什麽，只好當他在神神叨叨，無奈道：“...別念叨了，到了。”
此話一出，眾人的視線都向著前方投去，只見前方視野開闊，三色地氣纏繞之中，對面的上滁山之高聳依稀可見，四周空曠絕跡，氣氛靜謐悠遠，果然已是到了山頂。
“喲。”白發仙人將折扇一合，敲在手心，“那就是那塊‘母抱子’大石？”
十步之外，有一塊赤霧縈繞、尤其濃重的地方，隱隱約約地，從裏頭透出一個碩大的輪廓。問逍遙拈了一個清風訣，將赤色地氣暫時撥開，那巨石的清晰樣貌終於得以顯露在眾人眼前。
“......”
明鵲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呃...這是，母抱子？”雲嬈扭著臉，橫看豎看，小聲嘟囔，“怎麽看著怪瘆人的...”
姬諺稍稍超前邁了半步，仔細打量著那座巨石。
巨石通體是極其鮮亮的血紅色，表層像是被油脂包裹住了，有種奇異的透明感，周遭赤色的霧凇縈繞著將它托起，交融之下，仿若一瀑淋漓的血腥；它並不圓潤，佇立山頂，卻好似從來沒有遭到過風化，四橫八斜的棱角從各個方向逸出，像一柄柄尖銳的匕刃。
“尖銳之石，太過冷峻怪異，可不是什麽好意象啊。”他低聲喃喃，視線從那巨石的形狀上仔細描摹過去，“母抱子...”
“奇怪了，這‘母親’的身子如此豐腴，怎麽‘子’倒生得這麽瘦骨嶙峋的，好像被吸幹了養分一樣。”白止徽說著說著，自己都打了個寒顫，“何況，血色之石...真是好邪的東西。”
謝驚堂眉頭微皺，面色沈沈道：“從那‘母親’的大致五官輪廓來看，她湊在那‘嬰兒’旁，大張的東西...好像是她的嘴。”
寧茴滿臉一言難盡：“呃...她在啃它的頭？但我怎麽感覺那個懷裏的嬰兒還在笑啊？”
“用‘吞’恐怕更合適點。”明鵲本一直抱臂站在一邊，忽然冷笑了一聲，“母食稚子，稚子猶笑。”
這麽說著，倒好像真是這樣，眾人愈是看，愈是覺得這大石栩栩如生，半透明的血色之下，一母一子粗糙的眉眼正在一點點變得精致。那豐腴母親油光滿面、巨口大張的猙獰之相，與那瘦骨嶙峋的孩子臉上堪稱詭譎的笑意交相輝映，仿佛兩具被扒去皮囊，裹於凝結琥珀中的鮮活□□。
寧茴瞧著瞧著，忽然彎下身子幹嘔了起來。問逍遙聞聲立刻轉身，將扇子一展，朝著她的方向輕輕一扇，清風拂面，立刻緩解了她的不適。少女一陣猛咳，咳得臉都紅了。
陳詢眉宇一皺，立刻蹲下身給她順氣遞水：“怎麽了？還好嗎？”
“別再看了。”明鵲擡手從旁邊細瘦的枯樹上折下一些細窄的樹枝，遞給身後的同伴，“上香會嗎？一人三根，拜完就插在石頭前面，拜的時候不要擡頭看它。”
雖然不願意拜這麽個邪物，但眾人也不敢隨意托大，只好點頭，手裏將三個樹枝撚成三炷香的模樣，列成一排，認認真真地對著大石拜了三拜。
就在最後一躬完成的瞬間，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山頂平地卷起了一陣大風，將山頂上的赤色霧氣盡數撥了開來。那座本處在他們正前方的母抱子模樣的怪石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晰遼闊的山巔景色。
“等等！”陳詢低頭看向腳下，急聲道，“往後退！”
他一語驚醒了周遭茫然的眾人，才發現他們現在居然正站在山頂懸崖的邊緣，半個身子幾乎都如纖薄的紙鳶一樣懸在空中，要落不落般岌岌可危。
幾人慌忙向後退，腳下的沙土碎石順著邊緣滾落山下，瞬間沒入了從下方山谷裏頭蒸騰而起水藍色霧氣中，哪怕相隔甚遠，也能感受到那霧氣冷涼如冰，正散發出一陣陣濃烈的異香。
怎麽會這樣...他們剛剛拜大石的時候，其實一直是站在懸崖邊上對著虛空參拜嗎？！
謝驚堂幾乎還來不及細想，就聽到側方傳來了雲嬈的一聲尖叫：“鵲姐姐！”
“哢”。
山石碎裂的聲音。
霧氣的散去、巨石的消失、明鵲腳下那塊石崖的斷裂，幾乎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快得仿佛一場人為的巧合，待所有人的視線終於都匯集到了意外發生的那一處時，那個女子的身子已經如同方才那些沙土碎石一樣，毫無準備地墜向了深不見底的山崖。
她臉上帶著猝不及防的驚愕，纖瘦的身子眨眼間便被濃郁的藍色霧凇包裹住，只剩飄揚而起的柔軟裙角，仿佛一朵殘春之中無所歸處的紫藤花。
眾人幾乎還沒能來得及作出反應，已經有一道身影以令人瞠目的速度緊跟著躍下了山崖，朝她墜落的身影追去，仿若一只向死逐春的翠鳥。
他的聲音回蕩在山崖之間：“阿鵲！”
兩人的身影轉瞬就消失在了重重霧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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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主大人。”
老嫗將端來的燭臺放在一邊的矮櫃上, 才顫顫巍巍地朝明鵲躬下身子：“您怎麽突然到了這裏...”
“不該你知道的就不用多嘴。”
明鵲半側著身子坐在逼仄的木榻邊，指尖輕叩著窗框。兩條素色的小蛇從榻邊的縫隙探出頭來，似乎被她擱在榻上的那只傷手吸引了, 有些貪婪地想要舔去傷口邊幹涸的血漬。
小蛇將將湊近, 就被那只蒼白的細手反手捏住了腦袋。明鵲將那兩條小蛇拈在指尖把玩，淡淡道：“太瘦, 養得不好。”
老嫗陪笑：“是瘦了些。畢竟此處是靈山, 周遭沒什麽可以餵給它們的毒物。”
“五毒是我族的畢生心血，既然如此，你又何故在此呢？”
“唉。”老嫗嘆了一口氣, “這...實在是...”
實話說, 她此生居住在邊境, 幾乎是寸步未離過家鄉, 活到這個歲數上, 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位統禦荒闕不算久、卻是威名赫赫的五毒魔尊。
她從未想過那個傳說中“怒引天雷暴雨, 一鞭百魔伏死”的荒闕魔主, 是個生得如此纖細姝艷的年輕女子, 因此，在開門見到明鵲的第一眼，聽到那首流傳荒闕的童謠時, 她一度以為這人不過是個普通的五毒魔族而已，直到明鵲在她面前釋放出不容拒絕的強大威壓, 她才終於認識到，今日意外拜訪的這位, 到底是個什麽人物。
也正因此, 她此時難免生出了些且敬且怕的情緒，生怕說了什麽不該說的, 引了這位素有“暴戾冷漠”之稱的魔主的不悅。
見這老嫗一副有口難言的模樣，明鵲放低了聲音，平靜道：“無妨，你有話就說。”
老嫗猶豫了半晌，終於還是支支吾吾道：
“不瞞您說，老太婆我住在荒闕邊緣，同歸靈山脈一帶接壤之地，按日子算，您從今年始就離開荒闕一直在外了，多半不知荒闕之內起了不少鬥爭，零零碎碎，也死了不少魔族。老太婆年紀也大了，實在是不堪其擾，幹脆帶著家當冒死遠走，求個清凈罷了。”
明鵲的眉頭皺了起來：“內鬥？怎麽回事？”
“荒闕之大，也許您事忙，顧不上邊境之地。從幾個月前起，就陸陸續續有幾個歸靈山脈邊境之地的小宗門，多次試圖跨越那條作為兩地分割線的‘荒淵’，挑釁住在邊境的魔族。”
“次數多了，難免發生打鬥傷亡，不少族人覺得修仙界覬覦荒闕領土，針對魔族，其心可誅，因此想要同這些門派展開正面爭鬥，可是您又曾吩咐過與修仙界井水不犯河水便好，因此有一部分族人覺得還是要等您回去裁決後，再行商議...”
據她所說，支持正面對抗修仙界的進攻派魔族，與堅持等明鵲回荒闕後再行裁定的保守派魔族因此產生了分歧和內鬥，外敵未清，倒先傷了族人和氣。
爭鬥不可避免地就會產生傷亡，魔族又是相當有領地意識的族類，一旦敗北，領地便會被侵占，多年經營心血也會毀於一旦，無家可歸，同死了沒什麽區別。這些失去一切的魔族之後便會流竄到各個魔城，而魔族本身又不習慣被禮教等條條框框限制，行事無賴，放任他們流亡，只會造成更大的混亂，想要管教，非得見血不可。
想到這裏，明鵲的頭都開始抽痛了。屠遍荒闕這種事，她不想再幹，既然如此，就該將這種內亂的苗頭掐死在繈褓之中。
“本尊大致知道了。”她指尖一松，將手上兩條被玩得暈頭轉向的小蛇放走了，“可是，逃出荒闕已是不易，又何必千裏迢迢跑來虞山？”
畢竟此地靠北，想要到這裏來，勢必要經過千山萬水的跋涉，若只是單純想要換個居所避難，完全可以找一個靠西南的荒山居住。
一說到這個問題，本一直跪在腳下抖抖索索的老嫗突然僵住了。
“魔主...”好半晌，她才終於慢悠悠擡起了那張樹皮似的、垂眉喪氣的臉，可是，那雙三角眼中此時卻暴露出了一種頗為嚇人的精光，“...您感覺不到，來自‘那座山’的召喚嗎？”
“......”明鵲挑起半邊眉毛，“那座山？”
“對呀，就是那座山...山裏山...谷中谷...日月淩空...普照蒼穹...”
“那座山...有我想要的真諦呢...”
又是這句歌謠。
老嫗“嗬嗬”的笑聲有一半卡在了嗓子裏，癲狂混亂的神思瞬間被面前人釋放出來的威壓給震懾住，再一次順服般地低下了脊梁。那位魔主開口了，聲音放得很輕，有種誘哄的意思：“是嗎？那要怎麽順應召喚，到那座山上去呢？”
“順著此地，一直向上走，看見山頂那座形如母抱子的大石，朝它三拜，然後從山頂徑直躍下...不至死地，不得真諦之活法...”
“不至死地，不得真諦之活法...”
“......”
一直到她慢慢退出這逼仄的小房間，口中都一直喃喃重覆著這句話。
明鵲冷冷地瞧著那扇靜靜晃動的茅草門簾，它簡陋不堪，只能堪堪分隔內外。門簾的另一側，那間稍大些、用以擱置雜物的房間被簡單收拾成了寢屋，如今已經傳來了少年少女們熟睡的鼾息聲。
而她現在所處的這間僅容一人轉身的小屋子，是那老嫗原本的臥房。也不知那老嫗將安寢的地方讓了給她，晚上又要睡到哪裏去。
罷了。
她加固了一下兩房之間的隔音術，回手便從袖袋中，掏出了一條比成人大腿還要粗壯的紅瞳巨蟒。
巨蟒乖順地順著她的身子一路蜿蜒而下，留戀地纏在她的腳腕上，頗有點黏黏糊糊的意思，被明鵲彈了一下腦袋之後，才不情不願地爬到了榻上，一大坨雪白的身子茍縮在角落裏，看著可憐巴巴的。
“別裝樣。”明鵲抱著手臂淡淡道，“本尊有事要你去辦。”
“嘶嘶——”
巨蟒擡起頭扭動了兩下，周遭白色靈光忽現，漸漸地，一個瘦長的人形輪廓在其中顯現出來。不過一眨眼，紅瞳白蟒已經消失，取而代之坐在床角的，成了個白發白衣的瘦削少年。
“嘶——”少年趴在她的腿上，瞇起鮮紅的豎瞳，吐著尖尖的小舌，露出個笑模樣，“靡苻聽憑主人差遣。”
這條名叫靡苻的靈蟒自小就被她養在身邊，習性親人，成功化形之後更是變本加厲，仿佛不粘在她的身上就不會說話了似的。
明鵲拿他當個小寵物，也不甚在乎，只是將腿一收，道：“你速回荒闕邊境魔城，傳本尊諭令。若再有仙門跨越荒淵行挑釁之事，以守為主，切忌進攻，一切等本尊回到荒闕，再行商定。”
“得令。”
靡苻慢慢退到榻下，看似恭敬地矮身作禮，垂在身側的手卻放肆地握住了明鵲那只傷手。這靈蛇幻化而成的少年還帶著無法抑制的獸性，躬下柔軟的脊，伸出舌尖，舐凈了那猙獰傷口周圍幹涸的血跡。
“您應該叫靡苻出手解決那樹妖的。”少年饜足地瞇起豎瞳，仿佛在品嘗的是世上獨有的珍饈，“那只金眼蟾蜍實在太蠢了，丟了性命便罷了，居然還害得魔主受傷...”
明鵲無言地從他松松的掌握中抽出手，指尖抵著他的下顎，不輕不重地向側面一推，身子朝後靠去，半闔起眼：“退下吧。”
靡苻瞇起眼“嘶嘶”地笑起來，就著偏過臉的角度，瞳孔向著眼角一劃，將視線投向後方：“後面有人看著靡苻和主人呢t...”
他說完這句話，身子再次在白光之中幻化而去，倏忽間，便消失在了空氣之中。
明鵲的視線終於得以穿過他身子的遮擋，同茅草簾與門框縫隙中那只淡琥珀色的瞳孔對視而上，借著燭臺所散出的昏暗光線，她甚至可以看清那枚瞳孔細碎的顫抖，裏面含滿了她看不懂的情緒。
燭火動搖，燈影一瞬的明滅，那淡色的瞳孔已經於縫隙中消失無蹤，只剩一枚銀光爍爍的東西靜靜躺在那人原本站立的位置上。
什麽東西？
她走過去，有些惘然地將那銀色的盒子撿起來，盒子的底部夾著一張小小的字條。
【傷藥。謝。】
“......”
謝驚堂...
...........
“人不見了。”
姬諺繞著茅草屋轉了一圈，終於下定了結論。
“不是，這有點太恐怖了吧。”寧茴搓搓胳膊，“難道說昨天晚上我們見到的老婆婆是一個幻象？難道我們還在陣裏？”
“別瞎猜了。人沒了也挺好的，不用給錢了。”白止徽撇撇嘴，“睡個茅草屋還得給五金珠十銀珠，態度還那麽差，我這輩子就沒睡過這麽擠的地方。”
昨天晚上，他們將唯一一張臨時搭起來的簡陋睡榻讓給了三個女孩子們，幾個大男人在地上湊合了一晚上。白少爺也是頭一次睡石板地，一早起來，只感覺身上的骨頭都快睡斷了。
雲嬈沒忍住看了白止徽一眼，眼裏寫滿了對這傻孩子的憐憫——他真的一點都沒懷疑明鵲說的那些話有什麽深意！真的好純良！
明鵲撥了撥檐下那枚風鐸，撥得那瓷娃娃小女孩搖搖晃晃，一粒小小的黑色就在此時悄無聲息地從她手背上爬過，瞬間消失在了那瓷娃娃的裙擺之間。
她收回手，簡潔地下了決斷：“且不用管，先抓緊時間登上膚山吧。”
“昨晚我簡單問了問那老嫗。”她緊接著道，“她所說的與小諺所說的大差不差，從此地一直向上走，直到看見山頂那座形如母抱子的大石，朝它三拜，然後從山頂徑直躍下，就可以到達膚山之上了。”
陳詢緊了緊握劍的手，微微皺眉：“看來是這山是非跳不可了。”
“母抱子啊...”問逍遙喃喃，忽然便嗤笑了一聲，“...有意思。”
隨著天光逐漸大亮，溫度也從清晨難得的微涼漸漸恢覆到了昨日那種悶熱的狀態。這山越是往上就越是陡峭難行，一行人走走停停，仔細觀察著周圍的情況，不敢再像昨晚那般托大，生怕再陷入什麽陣法之中。
“說起來，昨天你看到那棵樹下飄出來的符紙的時候，欲言又止的，到底想說什麽？”寧茴同白止徽而行，有一搭沒一搭地亂聊著。
白止徽聞言，十分奇怪地覷了她一眼：“突然問這個做什麽？你又不懂符。”
“不懂才要問你啊！本姑娘若是懂的話，還問你幹什麽？”寧茴翻白眼，“說呀！我好奇一個晚上了。”
“哎呀...好好好！倒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只是從前我跟著我爹學符的時候，曾學過一種偽造舊符的方法。”白止徽癟癟嘴，朝她比劃著，“就是把新符偽裝成舊符，一般是假道士用來騙人錢財的，而且這麽幹會損害符紙的威力，屬於歪門邪道，所以我當初也沒認真學。”
“那張符紙，我乍一眼瞧著有點像是偽造成舊符的。可我也說了，我這一塊學藝不精，所以聽個玩兒就行了，畢竟沒人會這麽無聊吧，特意將符紙弄舊了埋在下頭？”
寧茴笑：“也是。”
兩個小孩兒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都是開玩笑的語氣，話的內容卻是一字不落地灌進了前頭明鵲的耳朵裏。
雲嬈與姬諺顯然也聽到了，福至心靈般擡起頭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聯想到了姬諺先前在虞山上碰到通天門一事。
四人組裏，唯獨謝驚堂的精神有幾分恍惚，呆呆地看著前頭，沒什麽反應。雖說是看著前頭，但也不像是看著路，好幾次走著走著還險些撞到樹上。
問他怎麽了，他也不多說，只是搖搖頭說昨晚沒睡好。
明鵲沒忍住瞟了他幾眼，只見那雙形狀漂亮的眼睛底下，兩道烏青濃得跟鬼似的，瞳孔渙散、目光茫然，不知道是中了什麽邪。
是因為昨天靡苻的動作被他看到了麽？
想當初在千機崎城的時候，她同陳詢和寧茴多說兩句話，謝驚堂都氣得一臉煞白、吱哇亂叫；如今看到靡苻那副荒唐做派，倒是一句話也不說了，瞧著倒像是默默慪了一晚上沒睡。
明鵲默了默，開始反思自己這幾日是不是表現得太冷漠了些，把好端端的一個小少爺逼成了這幅悶嘴葫蘆樣。
他也不是傻子，她只想與他保持合作的友好關系這件事，應當是看得出來的吧？
擔心好感度與信任值反彈的魔尊大人決定點到為止，為了表示友善的態度，在謝驚堂再一次差點被一塊小石頭絆倒的時候，她頓了頓腳步，眼疾手快地虛扶了一把。
“別發呆了，看路。”
謝驚堂的臉楞楞地朝她移轉過來，明鵲這才瞧見他的額頭上估計是方才被樹皮擦破了一塊，微微地有些紅腫。
皮膚生得白的人就是這樣，稍微有些小傷都會被襯的格外明顯嚴重些，叫人看了，總覺得加倍的可憐。
她對上少年那雙水光澹沲的眼睛，心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將靈力化到指尖，擡手輕輕撫過那塊紅腫的傷口。
謝驚堂被她突如其來的關心打了個措手不及，一時只能呆站在原地，就在冰涼的指腹擦過額際腫痛的那一刻，很奇異地，他心裏醞釀了一晚上的怒氣也跟著消失無蹤，看著她，原本想要大聲質問她的那些東西全都忘了個幹凈，做不出任何反應，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眼見傷口愈合，明鵲抽回手去，卻忽然被少年一把握住了手腕。她有些愕然地發現他的手指甚至在細細的發抖，也許是害怕被她推開，所以握得極緊。
他後頭哽了一下，小聲問：“你手上的傷...好了嗎。”
這種小心翼翼的語氣，倒讓明鵲有些不自在起來，她無言地將手心攤開，傷口上已經生出了一層嬌嫩的新皮膚，看著的確比昨日好了許多。
其實她誰給的藥都沒用——靡苻的唾液有愈合傷口之效，比什麽傷藥都要有效，否則，她也不會容許昨晚他那樣放肆的動作。
“沒什麽大事。”她想了想，還是道，“多謝你的藥了。”
謝驚堂垂著頭，慢慢松開她的手腕，低低地“嗯”了一聲。正要向後退開一步的時候，明鵲掩在袖子下的手卻迅速反捉住了他，然後往他的手心裏塞了個東西。
她快速地完成了這一套動作，就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謝驚堂低下頭一瞧，心瞬間一沈。
那是個小小的錦囊，裏頭塞著的是一個銀制的藥盒和一個似乎是裝著丹藥的小瓷瓶，掖在最底下的，還有一張字條。那藥盒明明白白就是他昨天送去給她的那罐，只是兜兜轉轉，又原封不動地還到了他的手裏。
他摸出那張字條，只見上頭用很大很清楚的字寫著：
【好藥自己留著用吧。丹藥調理內息，一日一顆，十日便可痊愈。鵲。】
“看什麽呢？”寧茴忽然從旁邊竄了出來，拍他肩膀，“謝公子，別分心啊，跟上大部隊！”
謝驚堂速度極快地將那字條揉成一團藏在掌心，順著寧茴的話擡頭望去，才發現自己已經落後眾人好幾步，大家都站在前頭等著他。明鵲站在最前方的問逍遙身邊，只是回頭瞥了他一眼，就轉身繼續往上走去。
“知道了。”他快走幾步，綴在了大部隊的後頭，見沒有人再註意他了，才悄悄松開手，把那張皺巴巴的字條在手心用力展開撫平。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明鵲的字，與他想象中的不同，並不如其人一般瀟灑清麗，也許是因為沒有人教過她，所以每個字都被她寫得橫平豎直，一筆一畫，透著稚子般的笨拙。
繼怕黑之後，謝驚堂意外發現了第二件魔尊大人不擅長的事情。
他握著那個錦囊，有些惘然——為什麽要將他送的東西還回來，仿佛不願意收他一分一毫的好處，妄圖同他劃清界線，卻又默默關註著他的身體狀況，能看出他在宗門大比中受的內傷還沒有完全痊愈，能留意到他額頭上的小傷口...
所t以，只要他受傷了，她就會對他心軟嗎？
“唉，業障啊...”問逍遙似笑非笑地瞟了後頭一眼，搖著折扇，神情頗為感慨，“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業障，你說是不是，魔尊大人？”
明鵲斜了這老頭一眼，沒聽懂他在說些什麽，只好當他在神神叨叨，無奈道：“...別念叨了，到了。”
此話一出，眾人的視線都向著前方投去，只見前方視野開闊，三色地氣纏繞之中，對面的上滁山之高聳依稀可見，四周空曠絕跡，氣氛靜謐悠遠，果然已是到了山頂。
“喲。”白發仙人將折扇一合，敲在手心，“那就是那塊‘母抱子’大石？”
十步之外，有一塊赤霧縈繞、尤其濃重的地方，隱隱約約地，從裏頭透出一個碩大的輪廓。問逍遙拈了一個清風訣，將赤色地氣暫時撥開，那巨石的清晰樣貌終於得以顯露在眾人眼前。
“......”
明鵲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呃...這是，母抱子？”雲嬈扭著臉，橫看豎看，小聲嘟囔，“怎麽看著怪瘆人的...”
姬諺稍稍超前邁了半步，仔細打量著那座巨石。
巨石通體是極其鮮亮的血紅色，表層像是被油脂包裹住了，有種奇異的透明感，周遭赤色的霧凇縈繞著將它托起，交融之下，仿若一瀑淋漓的血腥；它並不圓潤，佇立山頂，卻好似從來沒有遭到過風化，四橫八斜的棱角從各個方向逸出，像一柄柄尖銳的匕刃。
“尖銳之石，太過冷峻怪異，可不是什麽好意象啊。”他低聲喃喃，視線從那巨石的形狀上仔細描摹過去，“母抱子...”
“奇怪了，這‘母親’的身子如此豐腴，怎麽‘子’倒生得這麽瘦骨嶙峋的，好像被吸幹了養分一樣。”白止徽說著說著，自己都打了個寒顫，“何況，血色之石...真是好邪的東西。”
謝驚堂眉頭微皺，面色沈沈道：“從那‘母親’的大致五官輪廓來看，她湊在那‘嬰兒’旁，大張的東西...好像是她的嘴。”
寧茴滿臉一言難盡：“呃...她在啃它的頭？但我怎麽感覺那個懷裏的嬰兒還在笑啊？”
“用‘吞’恐怕更合適點。”明鵲本一直抱臂站在一邊，忽然冷笑了一聲，“母食稚子，稚子猶笑。”
這麽說著，倒好像真是這樣，眾人愈是看，愈是覺得這大石栩栩如生，半透明的血色之下，一母一子粗糙的眉眼正在一點點變得精致。那豐腴母親油光滿面、巨口大張的猙獰之相，與那瘦骨嶙峋的孩子臉上堪稱詭譎的笑意交相輝映，仿佛兩具被扒去皮囊，裹於凝結琥珀中的鮮活□□。
寧茴瞧著瞧著，忽然彎下身子幹嘔了起來。問逍遙聞聲立刻轉身，將扇子一展，朝著她的方向輕輕一扇，清風拂面，立刻緩解了她的不適。少女一陣猛咳，咳得臉都紅了。
陳詢眉宇一皺，立刻蹲下身給她順氣遞水：“怎麽了？還好嗎？”
“別再看了。”明鵲擡手從旁邊細瘦的枯樹上折下一些細窄的樹枝，遞給身後的同伴，“上香會嗎？一人三根，拜完就插在石頭前面，拜的時候不要擡頭看它。”
雖然不願意拜這麽個邪物，但眾人也不敢隨意托大，只好點頭，手裏將三個樹枝撚成三炷香的模樣，列成一排，認認真真地對著大石拜了三拜。
就在最後一躬完成的瞬間，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山頂平地卷起了一陣大風，將山頂上的赤色霧氣盡數撥了開來。那座本處在他們正前方的母抱子模樣的怪石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清晰遼闊的山巔景色。
“等等！”陳詢低頭看向腳下，急聲道，“往後退！”
他一語驚醒了周遭茫然的眾人，才發現他們現在居然正站在山頂懸崖的邊緣，半個身子幾乎都如纖薄的紙鳶一樣懸在空中，要落不落般岌岌可危。
幾人慌忙向後退，腳下的沙土碎石順著邊緣滾落山下，瞬間沒入了從下方山谷裏頭蒸騰而起水藍色霧氣中，哪怕相隔甚遠，也能感受到那霧氣冷涼如冰，正散發出一陣陣濃烈的異香。
怎麽會這樣...他們剛剛拜大石的時候，其實一直是站在懸崖邊上對著虛空參拜嗎？！
謝驚堂幾乎還來不及細想，就聽到側方傳來了雲嬈的一聲尖叫：“鵲姐姐！”
“哢”。
山石碎裂的聲音。
霧氣的散去、巨石的消失、明鵲腳下那塊石崖的斷裂，幾乎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快得仿佛一場人為的巧合，待所有人的視線終於都匯集到了意外發生的那一處時，那個女子的身子已經如同方才那些沙土碎石一樣，毫無準備地墜向了深不見底的山崖。
她臉上帶著猝不及防的驚愕，纖瘦的身子眨眼間便被濃郁的藍色霧凇包裹住，只剩飄揚而起的柔軟裙角，仿佛一朵殘春之中無所歸處的紫藤花。
眾人幾乎還沒能來得及作出反應，已經有一道身影以令人瞠目的速度緊跟著躍下了山崖，朝她墜落的身影追去，仿若一只向死逐春的翠鳥。
他的聲音回蕩在山崖之間：“阿鵲！”
兩人的身影轉瞬就消失在了重重霧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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