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阿鵲”

關燈
“阿鵲”

她坐在腳榻上, 將身子斜靠在床邊,一只手伸入錦被下頭,被另一雙滾燙修長的手, 緊緊合在掌心。

兩人這樣別扭的姿勢, 令她動作起來的時候顯得有些笨拙,可是明鵲現在實在是想抽抽不開, 想走走不掉, 否則就會面臨系統大聲的“冷心冷血無情無義!”的指責。

明鵲一時無語。

麻煩,嬌氣。在她目前的認知裏,這兩個詞簡直就是為謝驚堂此人量身定做的。

且不說睡覺不老實, 喜歡踢被子, 都病成這樣了, 還有力氣一邊咕咕噥噥, 一邊無意識地亂晃腦袋。浸了涼水、用以降溫的方巾可能會被他甩到任何地方, 總之就是不可能老老實實呆在他的額頭上。

哎。

在前生今世加起來的幾百年裏, 明鵲還從未這樣精細地照顧過誰, 哪怕是她自己。

所謂風水輪流轉, 蒼天繞過誰,誰成想,她居然有一天也會因為某個人短短的一句“你別走”, 就這樣坐在他身邊守著他,一守就是三個時辰。

窗外響起了淅淅瀝瀝的細雨聲, 初春的天氣就跟少年的心緒一樣,忐忑不定, 早時晴天晚時雨。

天暗下來了, 屋內也沒有點燈,所有的東西, 都浸/淫/在這片晦暗不明裏頭。潮濕的水的氣味從檐角的縫隙裏蔓進來,她俯下身,將腦袋靠在胳膊上,聽見不遠處煎著藥的小爐輕微地咕嚕作響著,恍惚裏,竟品出幾分難得的安寧味道。

明鵲懼黑,夜視能力因此也不大好,在現下這昏暗的環境裏,她唯一能看清的,就只有面前這張安靜的睡臉。

少年的臉頰上傷痕細碎,眼角眉梢帶著蒼白的病色,烏黑的睫羽濕漉漉地垂下,沒了往日的驕傲神氣。

這副樣子,看著實在天真乖巧得緊,不難理解他從前為何會被家裏人那樣嬌寵。

她能夠想象得出來,他只要願意彎一彎眼睛,露出個虎牙尖尖、燦如朝露的笑容,就有多少人的心會軟成一灘水,然後把所有最好的、最珍貴的,都心甘情願地捧到他的面前。

可是...

明鵲的目光逡巡在少年微微皺起的長眉上,伸出手,指尖泛起微微的靈力光亮,撫上他的臉頰,直到那些傷痕在她的撫摸下消失無蹤。

她還是更習慣他在她面前那副橫鼻子豎眼睛的樣子,看上去飽滿豐沛,一顰一笑都生動至極,像是七八月的夏日裏還沾著露水的雪白蓮子,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的,汁水迸濺。

總之,無論如何,都不該是這幅病懨懨的模樣。

這樣想著,明鵲替他掖了一掖被子,又撿起一旁的方巾,重新敷上他的額頭。收回手時,還是沒忍住,面無表情地在他白皙的軟軟臉頰上輕輕掐了一把。

麻煩鬼。

快些好吧。

......

好熱...

他整個人溺在黑暗裏,感覺有些喘不上氣來,掙紮了兩下,忽然撈到了一只纖細的腕子。

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緊緊地攥住了它,感受到平緩有力的脈搏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手心裏,仿佛一種安撫。

謝驚堂猛地睜開了眼。

屋內t沒有點燈,寂寂的夜色裏,他的視線下移,看見一只浮雪般的手正放松地蜷在他的掌心之間,被他珍惜地捧在胸口。

隔著一層薄薄的皮肉,胸膛中的心臟躍動,與她的脈搏共振。

在看清這只手的主人的那一刻,少年的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

錦被的布料與他裸/露的皮膚摩挲,隨著他撐著床坐起的動作窣窣作響,長發披散,黏在汗濕的脖頸間,謝驚堂探過身子去,帶著忐忑和緊張,湊近了那個趴在床邊的人影。

淩亂的劉海被撥開,他的指尖劃過女子如工筆山水一樣精致的側臉,最後小心翼翼地,懸停在她細長的眉尾。

不是做夢。

他在病中迷迷糊糊聞到的那陣香氣,他下意識伸出手抓住的那個人,真的是明鵲。

她真的留在了他的身邊。

“明鵲...”他喉結無措地滾動了一下,聲音嘶啞地喊她。

可是她也許是累極了,面對他的呼喚沒有任何反應。

昏暗的月光如水一樣,流淌在她神色安寧的側臉上,這一刻,謝驚堂突然有了一個很大膽的決定。

小諺的那句“阿鵲”像一枚滾燙的、烙在他腦海中的印跡,那是一個比“明鵲”要親昵得多、也要暧昧得多的稱呼,時時刻刻在提醒他,即使你們認識更久又怎麽樣,在生死瀕危之時有過相救之恩又怎麽樣?

他曾經無數次以敵視和戒備的態度對待她,也曾用無比嘲諷的語氣,叫過她“魔尊殿下”,說她“不過一介魔族”,後來一聲聲“明鵲”更是叫得順口,可是到了如今,卻反而開始暗自怨懟自己,為何當初一點餘地都不留,平白在他們之間劃出了一道難以跨越的天塹。

可是,他想,憑什麽就小諺叫得,他叫不得?

哪怕只是偷偷的一聲也好。

一向自詡磊落膽大的謝小公子,現下卻只能趁著她睡著的一時半刻,用指尖悄悄地撫摸過她的發際,唇齒猶豫地開合半晌,低聲叫了一句:“...阿鵲。”

然而,就在他尾音無力墜下的那一刻,明鵲蜷在他懷裏的那只手突然動了。

謝驚堂整個人僵在了原地,只能頂著一個如千鈞重的腦袋,眼睜睜地看著面前的紫衣姑娘緩緩擡起身子。

明鵲已經很久沒有睡過這麽安穩的覺了,那黑沈沈的夢境裏始終縈繞著清甜的白梨香,就在香氣最濃郁醉人的那一刻,她聽到了一聲模糊的“阿鵲”。

她迷迷糊糊地擡起了臉。

然後措不及防地,對上了一雙琉璃琥珀一樣剔透的眼睛。

近到呼吸相聞的距離,她的睡意未能消盡,思緒朦朧地想著,夢裏纏著衣角的梨花香,原來是從這個人的身上傳來的。

“你醒了?”其實明鵲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現在在說什麽,“燒退了嗎?”

沒等他回答,她突然就直起了身子,用手捧住他的臉,挾著他沈下身——

一個溫熱柔軟的東西,輕柔地在他額心落下,一觸即分。

她輕輕籲了一口氣:“好像不燒了。”

...原來只是為了衡量溫度。

謝驚堂從剛才就開始狂跳的心臟猛然滯了一下,就是這樣一個不帶任何情/欲的吻,卻無意間在他強行壓抑的情緒上,敲開了一個細小的缺口。

為什麽要這樣對待他...像是看待一個孩子一樣,哪怕是親吻這麽本應該莊重的事情,也可以因為隨便什麽理由就對他做出嗎?

因為根本就沒有往那個地方想過;因為根本就沒有把謝驚堂這個人,當作過一個會因為這些暧昧行為而對她產生好感的“男人”去對待——

她怎麽能這樣?

少年太陽穴突突地跳動起來,連帶著眼眶都微微發脹。

他忍了又忍,拳頭攥了又攥,終究還是沒忍住開了口,聲音繃得緊緊的,似乎在強忍著委屈,吞吞吐吐道:

“早上你和小諺前輩......”

就在此刻,房門倏然被推開了,他話音裏的最後幾個字也被那“嘎吱”一聲壓了下去,叫明鵲沒能聽清楚。

兩人保持著這個貼得極近、極其暧昧的姿勢,不約而同地朝門口扭頭望去,就見紺衣青年抱著胸站在門口,舌頂著腮,視線陰沈地上下打量著他們。

準確說來,應該是在打量著謝驚堂。

謝驚堂的臉還被捧在明鵲手心裏,軟軟的頰肉被抻得有些變形,是以一張俊臉看上去有些嘟嘟的,沒什麽攻擊性,可是一雙淺色的眸子卻如同寒星,在明鵲背後毫不畏懼地同小諺對視著,明顯是撐著一口傲氣,不肯退讓分毫。

這是,一場,男人,才懂的戰爭!

少年一字一頓地在心裏大喊。

不是男人的明鵲顯然沒有意識到兩人之間這劍拔弩張的氛圍。

她只是看著小諺難得一見的陰沈臉色,有些疑惑地問:“你怎麽突然過來了?”

謝驚堂和小諺皆是緊盯著對方,異口同聲地嗆道:“怎麽了,難道有什麽不能給他(我)看的?”

終於察覺到氛圍有點莫名緊張的明鵲:“......?”

這倆人抽什麽瘋?

“小嬈告訴我你們在這裏的。她說謝驚堂發高燒了,你一個人在照顧他。”小諺重重呼了一口氣,連“驚堂”也不叫了,直接連名帶姓地喊少年,“一個人”這幾個字更是從牙縫裏硬擠出來的,頗有點咬牙切齒的意思,“她還叫我給你們留點空間,別、打、擾、你、們。”

明鵲:“......”她現在知道小諺為什麽是這個表情了。

系統在她腦中狂笑:“姬諺這種一看就很疼妹妹的兄長,一般都會比較忌諱聽到妹妹跟其他男人拉拉扯扯吧?何況他才剛把你找回來,小雲嬈說這話屬於是雷點蹦迪了。”

雷點蹦迪是什麽明鵲聽不懂,但她知道,現在暫時還是不要讓這兩人呆一起比較好。

在這間目前氛圍“波雲詭譎”的房間裏,連堂堂五毒魔尊說起話來都顯得有點弱小無助了。她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一路連拉帶扯地把自家便宜親哥帶到了走廊裏。

房門“砰”地一聲在謝驚堂眼前關上了。

少年坐在淩亂的錦被間,低著臉,披散的黑發垂在臉頰兩側,兩只手藏在被面的褶皺裏,指節發白,緊得咯咯作響。

小諺還敢提師姐?他做這種徘徊於兩人之間的下作事情,不會覺得良心有愧嗎?感情要一心一意,他不懂嗎?

不,這種事情沒有人會不懂!他就是道德敗壞!

可憐的師姐,還黯然神傷地百般暗示,試圖告訴他明鵲無心於他,可是誰料此男人油鹽不進!毫無良心!連房門都不敲就直接進來!影響他解開他和明鵲之間的小誤會!

謝驚堂這廂在心裏氣得跳腳,那廂走廊裏,本是虎著臉的小諺莫名其妙打了兩個噴嚏,一時差點沒繃住自己嚴肅的表情。

明鵲:“......”不知道為什麽但就是有點想笑。

系統:“你最好別笑,小心被他罵。你還是想想怎麽解釋剛剛的情況吧。”

“剛剛沒什麽,就是在摸他的溫度。”明鵲為了表示對自己這個哥哥的尊重,無奈地解釋道,“他不是發燒了麽,你也知道。”

“什麽溫度要用那個姿勢摸?”小諺的臉色看上去並沒有好多少。

明鵲攤攤手:“我幼時被蠱蟲啃噬,全身的血都被魔毒侵染了,所以身體溫度比常人低很多。”她用手背碰了碰小諺的手背,證明自己沒在打諢,“所以只能那樣,我也不是故意的。”

聰明的明鵲非常會利用人的愧疚心來解決麻煩。果然,此話一出,小諺的臉色果然緩和了,甚至眸中都染上幾分著急的愧意,十分操心地抓過她的手腕,左看右看,心疼地撫摸著她胳膊上的傷痕。

沒想到會被突然拽過胳膊的明鵲一時間神色微妙地沈默了,半晌,不大自在地把胳膊抽了回來。

認親歸認親,但畢竟是幾百年沒見過的“親”了,突然就開始如此自然地變得親昵,明鵲多少還是有些習慣不來。

姬諺顯然也感受到了明鵲的尷尬,不由得神色一僵,默默垂下了薄薄的眼皮,也不再動作了,只是溫聲道:

“我也不是針對他,只是還是那句話,男子都很會騙人,何況他還是個長得這樣好模樣的少年,正是玩心重的時候。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你還是要多註意些。”

雖然知道姬諺實在是真心實意地關心她,但這話說得明鵲還是有些啼笑皆非。

先不說謝驚堂玩t心重不重同她其實沒什麽關系,只說連他這個人,都是被她從滿門死盡的絕境裏撈出來的,素日裏嗆人歸嗆人,總歸還是認真努力聽話的,更遑論什麽“玩弄”、“耽誤”。

除了前幾日,不知道他為什麽擺出那樣一副對她敬而遠之的態度,但如今看他也沒有擺出那副作態了,她便也沒有糾結的意思。

其實系統也建議過她使用一下任務完成獎勵的【窺心】能力,但被她以“完全可以把這種能力用以窺探通天門啊”的理由拒絕了,還因此叫系統長噓短嘆了一番......

“總之,”她將神游天外的思路一收,回到眼前這個便宜哥哥身上來,淡淡地道,“他就是個年紀不大的孩子罷了,你知道‘青春期’嗎?”

這個詞其實是她跟系統學來的,這個時候正好應景地拿出來顯擺一下。

“就是說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心思都比較覆雜,經常發癲,咱們沒必要過多插手。”

小諺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個一門心思照拂小輩的妹妹,顯然消化了好一會,才無奈地揉了揉額角:“額...嗯...阿鵲啊,就是說,我知道你有的時候對這方面比較木訥,但是呢,他也快要及冠了,你不能拿他當一個孩子,他的心思沒你想的這麽簡單,你知道嗎...”

他的話還沒說完,廂房的門突然從內打開了。

一襲翠色錦衣慵垮的俊俏小公子赤腳站在門邊,長眉微壓,帶出點委屈的意味,琥珀色的眼睛漾著細碎的水光,直勾勾地盯著明鵲,說:

“傷口疼。”

然後,他又將身子轉向小諺,雖然臉上帶著十分不情不願的別扭表情,但還是道:

“小諺前輩,我年紀小,有的時候說話比較沖,如果做了什麽讓你不高興的事情,你別怪她,她只是照顧我,是我嬌氣愛惹麻煩。”

此話一出,明鵲神色一凝,立即朝他走過去,語氣溫和地問:“你哪裏疼?”

而小諺站在原地,詫異地挑起眉,不多時,卻是氣笑了。

什麽勞什子的自我懺悔。

他方才分明看見了少年避過明鵲與他對視上時,眼中挑釁的笑意。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