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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驚堂悟了。
在站在門內斷斷續續地聽完了他們的對話的那半盞茶裏, 謝小公子的心情由意料之中的大落再到福至心靈的大起，不可謂經歷了不多。
看著面前抓著他肩膀上下檢查的明鵲，他心中可以說是喜憂參半。
憂的, 是明鵲還真拿他當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來對待, 簡直完全沒把他的個人感情和男人自尊放在眼裏。
喜的，是他突然想到練劍時, 懷陽劍尊曾經指導過他的一句話：
“體術基礎不如他人, 抑或是筋骨不如其他弟子強健，都已是塵埃落定之事，難以扭轉。但你要學會揚長避短, 將你的短處變成你的長處。正因為你身姿輕逸, 於劍法的靈巧一道上大有可行, 這是別人都沒有的優勢。”
當時懷陽劍尊問他, 你覺得這番話, 對也不對？
謝驚堂現在想回答, 師尊, 太對了, 他徹底悟了，已經悟到融會貫通這個地步了。
明鵲對於感情方面木訥，又將他當小孩子看, 其實並沒有什麽要緊，她不正是因為這一點, 才對他的接近沒有任何防備嗎？比起陳詢、小諺，甚至是以後出現的任何其他人, 這才是他獨有的優勢。
在她眼裏, 謝驚堂此人是不需要多加防備的，如今她可以為照顧他留下來, 也總有一天能一直留在他身邊，再也不用跟其他多餘的人解釋“因為他是個小孩子，所以沒關系”。
這個想法出現在他腦海的一瞬間，將少年自己都嚇了一跳。
這種心態......可以稱之為，想要獨占嗎？
可是——
明鵲一擡頭，發現謝驚堂正呆呆地看著她，眼神堪稱幽深，一時有點微詫：“你怎麽了？燒傻了？”
可是，他想，他現在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唯一一個還願意守著他的人，無論是出於什麽原因，他都不想再失去了。
謝驚堂攥著袖角的手緩緩舒展，長睫一斂，輕哼了一聲：“就是疼啊，怎麽，受傷了還不許人喊疼？”
明鵲無奈地瞥了這個嬌氣包一眼：“我看傷口沒崩開，疼你就躺到床上休息，跟我說也沒用。”
“你要走嗎？”
“嗯。”她點點頭，“唐城主那邊傳召我們，說是有要事相商。”
小諺特意跑過來一趟，實際也是為了通知她這件事。
聞言，謝驚堂也不喊傷口痛了，將外衣好好一披，當即道：“我跟你們一起去。”
“你不是傷口痛？”
“現在不痛了。”
“......”
*
三人走在城中大道上，恰如一份肉夾饃——明鵲就是夾在裏面的菜和肉。
這兩個人也不知道在互相誤會什麽，一個被小嬈徹底洗腦，誤會謝驚堂喜歡她，鐵了心要展開考察他的持久戰；另一個不知道是不是燒傻了在抽瘋，擡著下巴冷著個臉，明明是個傷號，走起路來虎虎生風，步子邁得比誰都大。
當然明鵲也不在乎，如果這兩個人沒有暗戳戳地一人扯著她一邊的衣角就更好了。
她一向很擅長通過神游天外來逃避一些她不擅解決的場面，比如此時，她看似在面無表情地趕路，實則在腦中和系統有一搭沒一搭地對話。
系統：“剛剛情況那麽覆雜搞得本系統也沒敢播報，謝驚堂的好感度和信任度已經穩定下來了，而且還上升了欸！”
剛說完，播報聲就隨之響起。
“叮——隨機劇情【修羅場】完成。謝驚堂信任值上升5，好感度上升5，目前數據：信任值38，好感度38。”
明鵲：“‘修羅場’是什麽？”
系統幸災樂禍：“就是現在你所處的地方。”
明鵲：“......”
系統：“我能感覺到小謝同志已經成長了，雖然說不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但他肯定已經不是之前的那個謝驚堂了，他現在是‘鈕祜祿·驚堂’。”
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明鵲無語地揉揉額角，瞬間引來了左右兩個人異口同聲的關懷：“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看你連著兩天守著他，也沒休息好。”小諺攏著袖子，眉頭一蹙，對著少年甩過去一個眼刀，“小嬈和我說，你的傷還沒來得及處理.....”
謝驚堂趁明鵲扭頭，和小諺互飛眼刀，又在她看過來的一瞬間恢覆了傲嬌混著愧疚的表情：“你之前幫我擋綠色粘液才受傷的，是不是傷在背上？你...你要是不方便處理我可以——”
小諺：“你小子？！”
謝驚堂：“小諺前輩，我一個還沒及冠的小子能有什麽壞心思呢？”
小諺：“你——”
“都閉嘴。”
明鵲用不鹹不淡不高不低的三個字成功遏制住了場面。
主樓已經近在眼前，而大門邊不遠處正立著一高一低兩個身影，一個穿著灰白色布衣，另一個著嫩黃色、梳雙把垂髻，赫然便是問逍遙與寧茴。
在寧茴回頭看過來，對著他們綻出笑容的那一剎那，明鵲當即甩開了他們兩個的手，朝寧茴走了過去，只剩左右兩個吵成了鬥雞眼的男人石化在原地。
少女撲過來摟住她的胳膊，笑眼彎彎地叫她“阿鵲姐姐”，一陣清甜的香風隨之而來。
果然還是香香軟軟的女孩子最可愛了，看到她感覺頭都沒有那麽痛了。
“你們怎麽也過來了？”
問逍遙還是那副渾不吝的樣子，摸了摸下巴上並不存在的胡子：“自然是唐城主傳召的。”
雲嬈說：“我也是！過來的路上正巧碰見了問前輩，所以就結伴過來啦。”
周圍沒有更多的人了，唐城主是只找了他們幾個？
明鵲眼睫一垂，露出些微思索的表情，開口道：“既然人都到齊了，就先進去再說吧。”
......
他們進入主樓後，最先見到的並非唐城主。
幾人按序落坐花廳，上首坐著的，卻是個弱柳扶風、面色溫懦的美婦人。
“唐夫人？”問逍遙作為一行人中年紀最大的長輩，自然而然擔當起了溝通的任務，“唐城主大晚上的急匆匆召我等過來，是有什麽要事相商嗎？”
唐夫人一雙柳葉眉尾壓得低低的，看上去有些愁苦的意味，咳了兩下，輕聲嘆道：“大晚上勞煩幾位過來實在是...多有歉意。其實，外子已經睡下了，是妾身借了外子的名頭傳召諸位的。”
一行人聞言，皆是面面相覷。
沒成想，未t等他們再詳細問下去，唐夫人突然就哭了出來，柴火似的手臂從袖管裏伸出來，捏著個帕子不住地擦拭著臉頰上的淚痕：“抱歉...是妾身失態了，可是，可是實在是沒辦法了！玉兒她...只能求各位幫幫忙...”
玉兒？
明鵲記得唐家那位獨苗大小姐的閨名就叫做“唐琢玉”。
雲嬈見狀，很有眼色地湊上去，輕輕替唐夫人順氣：“您別哭，有什麽需要我們幫忙的您就說，我們一定盡力。”
在雲嬈的安慰之下，唐夫人總算穩住了情緒，開始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娓娓道來。
原來，在他們記憶中安靜、怯懦的唐小姐，在幾個月之前並不是這個樣子。在城中很多居民的印象裏，唐琢玉小姐是個跟名字很不符合的姑娘，不但沒有白玉那般的溫潤柔和，反而是個性子十分調皮活潑的姑娘。
雖然唐城主與唐夫人膝下只得了這麽一個獨女，但唐琢玉從小便於奇門遁甲術一道上展露了極高的天賦，更是從豆蔻之年就開始跟著唐城主學習處理千機崎城的事務，參與了不少城內機關的建設，可謂是極有主見、不輸男子。
“不輸男子”這幾個字聽得明鵲和雲嬈一時間都是暗皺眉頭。誇她厲害便厲害，何必多餘這一句比喻？
情況是從兩三個月前急轉直下的，唐夫人說，到底是什麽時候她也記不清楚了，只記得那天唐琢背著他們偷偷溜出府中亂晃，整整一夜未歸，唐城主派人把整座唐城翻了個底兒掉都沒能找到人。
可是，第二天清晨，唐琢玉卻自己出現在了府門前，赤足披發、蓬頭垢面，整個人抖抖索索，唯唯諾諾，連話都不敢大聲說了。
問她怎麽了，她一個字也蹦不出來，只是不停地哭，任憑唐夫人好聲好氣地關懷詢問，還是怒極的唐城主將她禁足叱罵，都無濟於事。這件事之後，唐琢玉就性情大變，成了如今這副樣子，與從前判若兩人，簡直就像是中邪了一樣。
“叱罵？”明鵲瞇起眼，“為何要叱罵她？”
“外子平時對她就比較嚴厲，但也從未那麽疾言厲色過。那次也實在是氣極了，擔心她一個姑娘家家在外頭遭人欺負。他說的也是，當初應該管緊一些，否則也不至於讓她能夠偷溜出去，在外面瘋野......”
“娘。”
唐夫人的話還未說話，突然就被一個冷漠的少女聲音打斷了。
聽唐夫人說話聽到一半的眾人，皆是帶著一言難盡的表情朝著聲音的來源處望去，就見花廳與回廊連銜處，一個纖長的影子站在密密的珠簾後頭，像一尊薄而癟的雕像。
“呀！”唐夫人幾乎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但顯然，她幹瘦的身子不足以支撐她流暢地完成這個動作，於是她只是抖抖索索地喊，“玉兒，你怎麽出來了？怎麽不多休息一會。”
唐小姐？
明鵲盯著珠簾下頭那只垂下的手，半蜷在袖子裏，手背上的骨節在薄薄的皮肉下根根凸起，緊得發白，似乎在強忍著什麽。
唐家這對母女，實在是瘦得有些嚇人了......
珠簾後的少女再度開口：“不用您跟他們說了，你們跟我來。”
她的語氣聽上去冷厲而果決，絲毫看不出來前幾日怯生生的影子。
唐夫人急急喘了一下，連聲道：“欸！好，好！你別多走動啊，你...”她倏然住了嘴，又轉過頭對明鵲一行人哂笑了一下，“其實，是玉兒說想要見你們，本來妾身只是想找雲姑娘和驚鵲姑娘來開解一下她的，但她堅持要幾位公子一起來——”
“娘。”
這一聲的聲線冷得像是淬了冰。
唐夫人沒忍住神經質地顫抖了一下，僵硬地扯起唇角：“你們聊，妾身是深閨夫人家，不懂...你們聊...”
她捏著帕子，身子歪歪斜斜地快步離去了。
屋內驟然靜了下來，沈默像一只扼住喉嚨的手，挑/逗般拂過每個人的喉嚨，珠簾後的視線卻如針，密密麻麻地紮在身上，隱隱發痛。
一個嚴厲古板的父親，一個懦弱神經質的母親，還有面前這個堪稱古怪的唐小姐......
“跟我來。”
這三個字掉在地上，她率先轉身離去，腳步聲拖曳在回廊裏，刮擦得耳膜生疼。
......
為什麽只燃一盞小燭呢？
沒有人問出這個問題，他們只是不約而同地用餘光覷著對面這個縮在陰影裏的消瘦少女。她很瘦，瘦得幾乎像是一層皮貼在骨頭架子上，前胸後背皆是平坦，像一只纖薄的紙紮人。
一朵花，本該在最燦爛豐盈的時候，卻如同被吸幹了養分......
唐琢玉只有一雙眼睛生得像母親，很大，眼珠漆黑，睫毛也是卷曲纖長，除此之外，她的其他五官其實都更肖似唐儒真，總體輪廓偏向英氣。如果脫去現在這身裙裳打扮，換上男裝，只怕真能夠以假亂真。
明鵲毫不掩飾地打量著唐琢玉，直到那雙黑洞洞的眼睛沒什麽情緒地向著她轉過來：“驚鵲姑娘是不是覺得我看上去有點嚇人？”
這話說的。明鵲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唇角：“那倒沒有，只是覺得像...”
唐琢玉也嗤笑出聲，眼角眉梢沾上了點邪異的明麗：“像中邪了？”
“不。”明鵲搖搖頭，“像是這座城裏唯一一個正常人。”
“......”
明鵲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反而叫少女的眼睛裏閃爍起幾點微妙而驚詫的光彩，像是突然從死地裏艱難鉆出的一線生機。
她傾身過來，忽然開始急促地喘息。
“諸位。”唐琢玉圓潤的下唇在微涼的空氣中不可抑制地顫抖著，“千機崎城要完了。”
“劈、啪”一聲，桌上的紅燭爆了蠟芯，暖色的光亮映在唐琢玉圓而大的瞳孔裏，卻像是被那片漆黑淹沒了。
“完了？”
問逍遙靠在一旁，微微仰著臉，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卻是哼笑了一聲：“完了，是指‘太歲’侵染八神陣的事，還是指——”
他頓了頓，像是故意在賣關子一樣，慢悠悠地把腦袋轉了回來。
“...你父親放任‘太歲’侵染千機崎城，甘用整個城池做活祭的事情？”
這番堪稱驚世駭俗的話一出，在場卻沒有一個人露出愕然的表情。
千機崎城發生變異一事疑點重重，幾人或是早有猜測，或是通過各種各樣其他的途徑提前知曉了這件事，如今看著唐琢玉默然的樣子，心裏知道這件事多半是八九不離十了。
“那麽，我很好奇，唐小姐，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這件事，又是什麽立場呢？”明鵲呷了一口桌上的茶水，不緊不慢道。
少女側著臉，半張面頰都隱沒在陰影裏：“如果我跟我父親站在一邊，就不會偷偷在你們入陣的時候偷偷將八神圖騰加持給你們。冷眼旁觀著靈力被限的你們在陣中被侵染，不是更好嗎？”
入陣前那個在虛空中對他們說話的少女果然是唐琢玉？
“你父親做這些事的時候不防備你？”謝驚堂不盡相信，冷冷道，“怎麽能被你如此輕易地鉆了空子。”
唐琢玉淡然道：“整個‘遁甲八神陣’有一半都是由我參與布置，他想攔住我，還沒那麽容易。”
說著，她的指尖在桌角輕輕敲了敲，空氣中，機關聲再次響起，四周的墻壁上，浮現出星鬥天相似的紋理，在昏暗的室內，散發著盈盈的光亮，隨呼吸一動一靜，仿佛活物，譜陣者的能力之強，也可見一斑。
這不可謂不是一個有力的同盟帖，幾人對視了一眼。
小諺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笑容中帶著一點疏離：“唐小姐為什麽會選擇找上我們呢？”
“陣中的所有情況，掌陣的人都是能夠看見的。”唐琢玉顯然沒想到這群人防備心如此之強，揉了揉眉心，無奈道，“那個玩意兒可不是好對付的，誰能力強，誰神志更堅定，我就選誰，這有什麽難理解的？”
“那麽，說說吧。”明鵲擱下手中的茶杯，眼神饒有興致地從墻上懸掛著的一副“紅衣少年沙漠策馬圖”上，轉而移到了面前這個紅衣少女身上，“你知道的東西，你的計劃，還有...”
“...你的目的？”
*
今夜的千機崎城很平靜。
或者，不如說，自他們來到這裏，整個千機崎城始終都沈浸在一片死寂裏面。
如果在夜晚行走在城池中，就會發現街道兩側連燈火都不亮，仿佛一座荒蕪多年、無t人居住的死城一般，但仔細聽去，裏面其實隱隱有活物寓居與竊竊私語的聲音，只是被凝滯的空氣沈沈壓著，顯得卑怯。
因為‘太歲’的出現，人人自危，惶恐地期待著他們英明神武的城主，和這群從各個宗門趕來的少年英才，能盡早解決這些詭異荒謬的事情，還他們平靜的生活，卻絲毫不知這些不幸其實全部都源於他們所信任的那個上位者。
明鵲支頤坐在房內的小幾前，一邊隨手撥弄著桌上擺來供以消遣的圍棋，一邊默默整理著不久前唐琢玉給到他們的信息。
據她所說，唐城主雖然一向對外人展現著夫妻和睦、父慈女孝的和藹形象，但其實私下對人對事極其兇悍嚴厲。這種嚴厲充分地體現在他對唐夫人和唐琢玉的態度上。
從唐琢玉記事開始，父親私下裏對母親幾乎就沒有擺出過好臉，對她更是疾言厲色，要求極高。
她不像尋常女兒家那樣學琴棋書畫，也不像唐城中的姑娘們一樣只是學習基礎的陣法，而是從小就被當成男子一樣培養。父親常年讓她著男裝跟在身邊，接觸城中事務，課業與奇門遁甲術更是兩手抓，幾乎一日都不得休息。
母親是個傳統溫懦的女子，反覆告訴她，父親對她要求嚴格，是因為膝下只有她一個女兒，把她當作繼承人來培養。這件事一直到她及笄之前都始終被她堅信著，直到她在某天無意間撞見母親被打的畫面。
打母親的是個揣著大肚子的年輕女子，父親就站在旁邊冷眼旁觀，而周圍散了一地的，是被母親悄悄藏起的求子偏方。
她那時才知道自己的父親始終想要一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即使他的女兒是一個漂亮、聰慧、懂事的孩子，修行勤奮努力，心系千機崎城，已經完全具備成為了一個合格的少城主的資格，這些都無所謂——他只想要一個“帶/把/兒”的，僅此而已。
那一天，沒有人發現在暗處的唐琢玉，可是，她的心境卻從那一天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開始不再一味聽從父親的要求與母親的勸告，經常會偷溜出府亂逛，在維持著表面的和平之下，開始留意父親的一舉一動。
那天那個耀武揚威的外室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在她之外還有許許多多個妾室，她們也都沒能夠登堂入室，原因只有一個：她們生下的全都是女胎。
那些女人、那些女嬰後來到哪兒去了，她不知道，但不用想也知道，這些會影響他城主形象的灰色地帶人物，勢必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唐琢玉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繁重的課業中偶爾擡起頭，暗自譏嘲一句：唐儒真，可惜你命中無子。
而她發現‘太歲’一事的經過，也同先前唐夫人描述的大致相同。很早之前，她就已經留意到父親行蹤怪異，似乎在謀劃什麽大事。
於是在兩月前的某日傍晚，唐琢玉在父親要外出時偷偷跟在了後面，準備一探究竟，她一路跟到城外，最終，蜷縮在不遠處的沙洞中，偷偷聽完了唐儒真與那個不知來處的神秘黑袍人的計劃。
引入‘太歲’，將千機崎城作為一個試驗點——黑衣人說，這不會對崎城有根本上的傷害，也許只會導致一小部分居民的變異——然後，借此召來各宗的英才，將他們“不小心”困在遁甲八神陣裏頭，來觀察‘太歲’能否精神影響修仙者。
唐琢玉尚且不知那個黑衣人是誰，但明鵲基本上能確認那就是通天門的門徒。
所以，根本就沒有意外的變異，自他們到千機崎城的那一日起，一直到後來誤打誤撞進入“螣蛇陣”，全部都是在通天門和唐儒真的算計之內。
至於唐儒真幫通天門的理由......
“啪。”
她的思路被砸在桌上的一粒小珠子打斷了。
那粒琥珀色的琉璃小珠子在桌上輕巧地蹦了兩下，滾到了她的手心，明鵲順著珠子拋來的方向擡頭望去，看見桌子正對的窗牖、而這窗牖再正對的窗格上，趴著一個翠衣的少年。
他身後的屋子裏燃著融融的燈火，將挺拔修長的輪廓照得分明，斜分的劉海軟軟地趴在額前。他沖她揮揮手臂，問她：
“你怎麽還不睡？”
明鵲指尖撚著那顆琉璃珠子來回轉著，其實更想問他為什麽還不睡。明明是個今天才剛退燒的病號，怎麽還敢這麽折騰？
但她覺得像他一樣隔著窗戶大喊大叫委實太丟人了，於是做了個雙掌合起，放在耳邊的“睡覺”姿勢，示意他趕快去休息。
可是這動作不知戳到了少年哪門子的笑點，模模糊糊的夜色裏，他前仰後合，無聲地大笑，模樣很張狂。然後，只不過一個眨眼的瞬間，她甚至還來不及阻止，他已經利落跳上了窗框，借力在空中幾個輕躍，成功降落在了她的面前。
謝驚堂攀著窗框，探進一張俊俏的小臉來，從她的角度看過去，天邊的明月正好懸停在他線條平直的肩角上，而這個身姿落拓的少年，也恰如一彎西山涼月，在萬籟俱靜之時，垂她窗前。
“我先前答應你的。”他左顧右盼，赧顏赤耳，但是極堅持的樣子，“你幫我擋了傷，那我來幫你上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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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驚堂悟了。
在站在門內斷斷續續地聽完了他們的對話的那半盞茶裏, 謝小公子的心情由意料之中的大落再到福至心靈的大起，不可謂經歷了不多。
看著面前抓著他肩膀上下檢查的明鵲，他心中可以說是喜憂參半。
憂的, 是明鵲還真拿他當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來對待, 簡直完全沒把他的個人感情和男人自尊放在眼裏。
喜的，是他突然想到練劍時, 懷陽劍尊曾經指導過他的一句話：
“體術基礎不如他人, 抑或是筋骨不如其他弟子強健，都已是塵埃落定之事，難以扭轉。但你要學會揚長避短, 將你的短處變成你的長處。正因為你身姿輕逸, 於劍法的靈巧一道上大有可行, 這是別人都沒有的優勢。”
當時懷陽劍尊問他, 你覺得這番話, 對也不對？
謝驚堂現在想回答, 師尊, 太對了, 他徹底悟了，已經悟到融會貫通這個地步了。
明鵲對於感情方面木訥，又將他當小孩子看, 其實並沒有什麽要緊，她不正是因為這一點, 才對他的接近沒有任何防備嗎？比起陳詢、小諺，甚至是以後出現的任何其他人, 這才是他獨有的優勢。
在她眼裏, 謝驚堂此人是不需要多加防備的，如今她可以為照顧他留下來, 也總有一天能一直留在他身邊，再也不用跟其他多餘的人解釋“因為他是個小孩子，所以沒關系”。
這個想法出現在他腦海的一瞬間，將少年自己都嚇了一跳。
這種心態......可以稱之為，想要獨占嗎？
可是——
明鵲一擡頭，發現謝驚堂正呆呆地看著她，眼神堪稱幽深，一時有點微詫：“你怎麽了？燒傻了？”
可是，他想，他現在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唯一一個還願意守著他的人，無論是出於什麽原因，他都不想再失去了。
謝驚堂攥著袖角的手緩緩舒展，長睫一斂，輕哼了一聲：“就是疼啊，怎麽，受傷了還不許人喊疼？”
明鵲無奈地瞥了這個嬌氣包一眼：“我看傷口沒崩開，疼你就躺到床上休息，跟我說也沒用。”
“你要走嗎？”
“嗯。”她點點頭，“唐城主那邊傳召我們，說是有要事相商。”
小諺特意跑過來一趟，實際也是為了通知她這件事。
聞言，謝驚堂也不喊傷口痛了，將外衣好好一披，當即道：“我跟你們一起去。”
“你不是傷口痛？”
“現在不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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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走在城中大道上，恰如一份肉夾饃——明鵲就是夾在裏面的菜和肉。
這兩個人也不知道在互相誤會什麽，一個被小嬈徹底洗腦，誤會謝驚堂喜歡她，鐵了心要展開考察他的持久戰；另一個不知道是不是燒傻了在抽瘋，擡著下巴冷著個臉，明明是個傷號，走起路來虎虎生風，步子邁得比誰都大。
當然明鵲也不在乎，如果這兩個人沒有暗戳戳地一人扯著她一邊的衣角就更好了。
她一向很擅長通過神游天外來逃避一些她不擅解決的場面，比如此時，她看似在面無表情地趕路，實則在腦中和系統有一搭沒一搭地對話。
系統：“剛剛情況那麽覆雜搞得本系統也沒敢播報，謝驚堂的好感度和信任度已經穩定下來了，而且還上升了欸！”
剛說完，播報聲就隨之響起。
“叮——隨機劇情【修羅場】完成。謝驚堂信任值上升5，好感度上升5，目前數據：信任值38，好感度38。”
明鵲：“‘修羅場’是什麽？”
系統幸災樂禍：“就是現在你所處的地方。”
明鵲：“......”
系統：“我能感覺到小謝同志已經成長了，雖然說不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但他肯定已經不是之前的那個謝驚堂了，他現在是‘鈕祜祿·驚堂’。”
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明鵲無語地揉揉額角，瞬間引來了左右兩個人異口同聲的關懷：“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看你連著兩天守著他，也沒休息好。”小諺攏著袖子，眉頭一蹙，對著少年甩過去一個眼刀，“小嬈和我說，你的傷還沒來得及處理.....”
謝驚堂趁明鵲扭頭，和小諺互飛眼刀，又在她看過來的一瞬間恢覆了傲嬌混著愧疚的表情：“你之前幫我擋綠色粘液才受傷的，是不是傷在背上？你...你要是不方便處理我可以——”
小諺：“你小子？！”
謝驚堂：“小諺前輩，我一個還沒及冠的小子能有什麽壞心思呢？”
小諺：“你——”
“都閉嘴。”
明鵲用不鹹不淡不高不低的三個字成功遏制住了場面。
主樓已經近在眼前，而大門邊不遠處正立著一高一低兩個身影，一個穿著灰白色布衣，另一個著嫩黃色、梳雙把垂髻，赫然便是問逍遙與寧茴。
在寧茴回頭看過來，對著他們綻出笑容的那一剎那，明鵲當即甩開了他們兩個的手，朝寧茴走了過去，只剩左右兩個吵成了鬥雞眼的男人石化在原地。
少女撲過來摟住她的胳膊，笑眼彎彎地叫她“阿鵲姐姐”，一陣清甜的香風隨之而來。
果然還是香香軟軟的女孩子最可愛了，看到她感覺頭都沒有那麽痛了。
“你們怎麽也過來了？”
問逍遙還是那副渾不吝的樣子，摸了摸下巴上並不存在的胡子：“自然是唐城主傳召的。”
雲嬈說：“我也是！過來的路上正巧碰見了問前輩，所以就結伴過來啦。”
周圍沒有更多的人了，唐城主是只找了他們幾個？
明鵲眼睫一垂，露出些微思索的表情，開口道：“既然人都到齊了，就先進去再說吧。”
......
他們進入主樓後，最先見到的並非唐城主。
幾人按序落坐花廳，上首坐著的，卻是個弱柳扶風、面色溫懦的美婦人。
“唐夫人？”問逍遙作為一行人中年紀最大的長輩，自然而然擔當起了溝通的任務，“唐城主大晚上的急匆匆召我等過來，是有什麽要事相商嗎？”
唐夫人一雙柳葉眉尾壓得低低的，看上去有些愁苦的意味，咳了兩下，輕聲嘆道：“大晚上勞煩幾位過來實在是...多有歉意。其實，外子已經睡下了，是妾身借了外子的名頭傳召諸位的。”
一行人聞言，皆是面面相覷。
沒成想，未t等他們再詳細問下去，唐夫人突然就哭了出來，柴火似的手臂從袖管裏伸出來，捏著個帕子不住地擦拭著臉頰上的淚痕：“抱歉...是妾身失態了，可是，可是實在是沒辦法了！玉兒她...只能求各位幫幫忙...”
玉兒？
明鵲記得唐家那位獨苗大小姐的閨名就叫做“唐琢玉”。
雲嬈見狀，很有眼色地湊上去，輕輕替唐夫人順氣：“您別哭，有什麽需要我們幫忙的您就說，我們一定盡力。”
在雲嬈的安慰之下，唐夫人總算穩住了情緒，開始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娓娓道來。
原來，在他們記憶中安靜、怯懦的唐小姐，在幾個月之前並不是這個樣子。在城中很多居民的印象裏，唐琢玉小姐是個跟名字很不符合的姑娘，不但沒有白玉那般的溫潤柔和，反而是個性子十分調皮活潑的姑娘。
雖然唐城主與唐夫人膝下只得了這麽一個獨女，但唐琢玉從小便於奇門遁甲術一道上展露了極高的天賦，更是從豆蔻之年就開始跟著唐城主學習處理千機崎城的事務，參與了不少城內機關的建設，可謂是極有主見、不輸男子。
“不輸男子”這幾個字聽得明鵲和雲嬈一時間都是暗皺眉頭。誇她厲害便厲害，何必多餘這一句比喻？
情況是從兩三個月前急轉直下的，唐夫人說，到底是什麽時候她也記不清楚了，只記得那天唐琢背著他們偷偷溜出府中亂晃，整整一夜未歸，唐城主派人把整座唐城翻了個底兒掉都沒能找到人。
可是，第二天清晨，唐琢玉卻自己出現在了府門前，赤足披發、蓬頭垢面，整個人抖抖索索，唯唯諾諾，連話都不敢大聲說了。
問她怎麽了，她一個字也蹦不出來，只是不停地哭，任憑唐夫人好聲好氣地關懷詢問，還是怒極的唐城主將她禁足叱罵，都無濟於事。這件事之後，唐琢玉就性情大變，成了如今這副樣子，與從前判若兩人，簡直就像是中邪了一樣。
“叱罵？”明鵲瞇起眼，“為何要叱罵她？”
“外子平時對她就比較嚴厲，但也從未那麽疾言厲色過。那次也實在是氣極了，擔心她一個姑娘家家在外頭遭人欺負。他說的也是，當初應該管緊一些，否則也不至於讓她能夠偷溜出去，在外面瘋野......”
“娘。”
唐夫人的話還未說話，突然就被一個冷漠的少女聲音打斷了。
聽唐夫人說話聽到一半的眾人，皆是帶著一言難盡的表情朝著聲音的來源處望去，就見花廳與回廊連銜處，一個纖長的影子站在密密的珠簾後頭，像一尊薄而癟的雕像。
“呀！”唐夫人幾乎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但顯然，她幹瘦的身子不足以支撐她流暢地完成這個動作，於是她只是抖抖索索地喊，“玉兒，你怎麽出來了？怎麽不多休息一會。”
唐小姐？
明鵲盯著珠簾下頭那只垂下的手，半蜷在袖子裏，手背上的骨節在薄薄的皮肉下根根凸起，緊得發白，似乎在強忍著什麽。
唐家這對母女，實在是瘦得有些嚇人了......
珠簾後的少女再度開口：“不用您跟他們說了，你們跟我來。”
她的語氣聽上去冷厲而果決，絲毫看不出來前幾日怯生生的影子。
唐夫人急急喘了一下，連聲道：“欸！好，好！你別多走動啊，你...”她倏然住了嘴，又轉過頭對明鵲一行人哂笑了一下，“其實，是玉兒說想要見你們，本來妾身只是想找雲姑娘和驚鵲姑娘來開解一下她的，但她堅持要幾位公子一起來——”
“娘。”
這一聲的聲線冷得像是淬了冰。
唐夫人沒忍住神經質地顫抖了一下，僵硬地扯起唇角：“你們聊，妾身是深閨夫人家，不懂...你們聊...”
她捏著帕子，身子歪歪斜斜地快步離去了。
屋內驟然靜了下來，沈默像一只扼住喉嚨的手，挑/逗般拂過每個人的喉嚨，珠簾後的視線卻如針，密密麻麻地紮在身上，隱隱發痛。
一個嚴厲古板的父親，一個懦弱神經質的母親，還有面前這個堪稱古怪的唐小姐......
“跟我來。”
這三個字掉在地上，她率先轉身離去，腳步聲拖曳在回廊裏，刮擦得耳膜生疼。
......
為什麽只燃一盞小燭呢？
沒有人問出這個問題，他們只是不約而同地用餘光覷著對面這個縮在陰影裏的消瘦少女。她很瘦，瘦得幾乎像是一層皮貼在骨頭架子上，前胸後背皆是平坦，像一只纖薄的紙紮人。
一朵花，本該在最燦爛豐盈的時候，卻如同被吸幹了養分......
唐琢玉只有一雙眼睛生得像母親，很大，眼珠漆黑，睫毛也是卷曲纖長，除此之外，她的其他五官其實都更肖似唐儒真，總體輪廓偏向英氣。如果脫去現在這身裙裳打扮，換上男裝，只怕真能夠以假亂真。
明鵲毫不掩飾地打量著唐琢玉，直到那雙黑洞洞的眼睛沒什麽情緒地向著她轉過來：“驚鵲姑娘是不是覺得我看上去有點嚇人？”
這話說的。明鵲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唇角：“那倒沒有，只是覺得像...”
唐琢玉也嗤笑出聲，眼角眉梢沾上了點邪異的明麗：“像中邪了？”
“不。”明鵲搖搖頭，“像是這座城裏唯一一個正常人。”
“......”
明鵲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反而叫少女的眼睛裏閃爍起幾點微妙而驚詫的光彩，像是突然從死地裏艱難鉆出的一線生機。
她傾身過來，忽然開始急促地喘息。
“諸位。”唐琢玉圓潤的下唇在微涼的空氣中不可抑制地顫抖著，“千機崎城要完了。”
“劈、啪”一聲，桌上的紅燭爆了蠟芯，暖色的光亮映在唐琢玉圓而大的瞳孔裏，卻像是被那片漆黑淹沒了。
“完了？”
問逍遙靠在一旁，微微仰著臉，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卻是哼笑了一聲：“完了，是指‘太歲’侵染八神陣的事，還是指——”
他頓了頓，像是故意在賣關子一樣，慢悠悠地把腦袋轉了回來。
“...你父親放任‘太歲’侵染千機崎城，甘用整個城池做活祭的事情？”
這番堪稱驚世駭俗的話一出，在場卻沒有一個人露出愕然的表情。
千機崎城發生變異一事疑點重重，幾人或是早有猜測，或是通過各種各樣其他的途徑提前知曉了這件事，如今看著唐琢玉默然的樣子，心裏知道這件事多半是八九不離十了。
“那麽，我很好奇，唐小姐，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這件事，又是什麽立場呢？”明鵲呷了一口桌上的茶水，不緊不慢道。
少女側著臉，半張面頰都隱沒在陰影裏：“如果我跟我父親站在一邊，就不會偷偷在你們入陣的時候偷偷將八神圖騰加持給你們。冷眼旁觀著靈力被限的你們在陣中被侵染，不是更好嗎？”
入陣前那個在虛空中對他們說話的少女果然是唐琢玉？
“你父親做這些事的時候不防備你？”謝驚堂不盡相信，冷冷道，“怎麽能被你如此輕易地鉆了空子。”
唐琢玉淡然道：“整個‘遁甲八神陣’有一半都是由我參與布置，他想攔住我，還沒那麽容易。”
說著，她的指尖在桌角輕輕敲了敲，空氣中，機關聲再次響起，四周的墻壁上，浮現出星鬥天相似的紋理，在昏暗的室內，散發著盈盈的光亮，隨呼吸一動一靜，仿佛活物，譜陣者的能力之強，也可見一斑。
這不可謂不是一個有力的同盟帖，幾人對視了一眼。
小諺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笑容中帶著一點疏離：“唐小姐為什麽會選擇找上我們呢？”
“陣中的所有情況，掌陣的人都是能夠看見的。”唐琢玉顯然沒想到這群人防備心如此之強，揉了揉眉心，無奈道，“那個玩意兒可不是好對付的，誰能力強，誰神志更堅定，我就選誰，這有什麽難理解的？”
“那麽，說說吧。”明鵲擱下手中的茶杯，眼神饒有興致地從墻上懸掛著的一副“紅衣少年沙漠策馬圖”上，轉而移到了面前這個紅衣少女身上，“你知道的東西，你的計劃，還有...”
“...你的目的？”
*
今夜的千機崎城很平靜。
或者，不如說，自他們來到這裏，整個千機崎城始終都沈浸在一片死寂裏面。
如果在夜晚行走在城池中，就會發現街道兩側連燈火都不亮，仿佛一座荒蕪多年、無t人居住的死城一般，但仔細聽去，裏面其實隱隱有活物寓居與竊竊私語的聲音，只是被凝滯的空氣沈沈壓著，顯得卑怯。
因為‘太歲’的出現，人人自危，惶恐地期待著他們英明神武的城主，和這群從各個宗門趕來的少年英才，能盡早解決這些詭異荒謬的事情，還他們平靜的生活，卻絲毫不知這些不幸其實全部都源於他們所信任的那個上位者。
明鵲支頤坐在房內的小幾前，一邊隨手撥弄著桌上擺來供以消遣的圍棋，一邊默默整理著不久前唐琢玉給到他們的信息。
據她所說，唐城主雖然一向對外人展現著夫妻和睦、父慈女孝的和藹形象，但其實私下對人對事極其兇悍嚴厲。這種嚴厲充分地體現在他對唐夫人和唐琢玉的態度上。
從唐琢玉記事開始，父親私下裏對母親幾乎就沒有擺出過好臉，對她更是疾言厲色，要求極高。
她不像尋常女兒家那樣學琴棋書畫，也不像唐城中的姑娘們一樣只是學習基礎的陣法，而是從小就被當成男子一樣培養。父親常年讓她著男裝跟在身邊，接觸城中事務，課業與奇門遁甲術更是兩手抓，幾乎一日都不得休息。
母親是個傳統溫懦的女子，反覆告訴她，父親對她要求嚴格，是因為膝下只有她一個女兒，把她當作繼承人來培養。這件事一直到她及笄之前都始終被她堅信著，直到她在某天無意間撞見母親被打的畫面。
打母親的是個揣著大肚子的年輕女子，父親就站在旁邊冷眼旁觀，而周圍散了一地的，是被母親悄悄藏起的求子偏方。
她那時才知道自己的父親始終想要一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即使他的女兒是一個漂亮、聰慧、懂事的孩子，修行勤奮努力，心系千機崎城，已經完全具備成為了一個合格的少城主的資格，這些都無所謂——他只想要一個“帶/把/兒”的，僅此而已。
那一天，沒有人發現在暗處的唐琢玉，可是，她的心境卻從那一天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開始不再一味聽從父親的要求與母親的勸告，經常會偷溜出府亂逛，在維持著表面的和平之下，開始留意父親的一舉一動。
那天那個耀武揚威的外室後來再也沒有出現過；在她之外還有許許多多個妾室，她們也都沒能夠登堂入室，原因只有一個：她們生下的全都是女胎。
那些女人、那些女嬰後來到哪兒去了，她不知道，但不用想也知道，這些會影響他城主形象的灰色地帶人物，勢必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唐琢玉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繁重的課業中偶爾擡起頭，暗自譏嘲一句：唐儒真，可惜你命中無子。
而她發現‘太歲’一事的經過，也同先前唐夫人描述的大致相同。很早之前，她就已經留意到父親行蹤怪異，似乎在謀劃什麽大事。
於是在兩月前的某日傍晚，唐琢玉在父親要外出時偷偷跟在了後面，準備一探究竟，她一路跟到城外，最終，蜷縮在不遠處的沙洞中，偷偷聽完了唐儒真與那個不知來處的神秘黑袍人的計劃。
引入‘太歲’，將千機崎城作為一個試驗點——黑衣人說，這不會對崎城有根本上的傷害，也許只會導致一小部分居民的變異——然後，借此召來各宗的英才，將他們“不小心”困在遁甲八神陣裏頭，來觀察‘太歲’能否精神影響修仙者。
唐琢玉尚且不知那個黑衣人是誰，但明鵲基本上能確認那就是通天門的門徒。
所以，根本就沒有意外的變異，自他們到千機崎城的那一日起，一直到後來誤打誤撞進入“螣蛇陣”，全部都是在通天門和唐儒真的算計之內。
至於唐儒真幫通天門的理由......
“啪。”
她的思路被砸在桌上的一粒小珠子打斷了。
那粒琥珀色的琉璃小珠子在桌上輕巧地蹦了兩下，滾到了她的手心，明鵲順著珠子拋來的方向擡頭望去，看見桌子正對的窗牖、而這窗牖再正對的窗格上，趴著一個翠衣的少年。
他身後的屋子裏燃著融融的燈火，將挺拔修長的輪廓照得分明，斜分的劉海軟軟地趴在額前。他沖她揮揮手臂，問她：
“你怎麽還不睡？”
明鵲指尖撚著那顆琉璃珠子來回轉著，其實更想問他為什麽還不睡。明明是個今天才剛退燒的病號，怎麽還敢這麽折騰？
但她覺得像他一樣隔著窗戶大喊大叫委實太丟人了，於是做了個雙掌合起，放在耳邊的“睡覺”姿勢，示意他趕快去休息。
可是這動作不知戳到了少年哪門子的笑點，模模糊糊的夜色裏，他前仰後合，無聲地大笑，模樣很張狂。然後，只不過一個眨眼的瞬間，她甚至還來不及阻止，他已經利落跳上了窗框，借力在空中幾個輕躍，成功降落在了她的面前。
謝驚堂攀著窗框，探進一張俊俏的小臉來，從她的角度看過去，天邊的明月正好懸停在他線條平直的肩角上，而這個身姿落拓的少年，也恰如一彎西山涼月，在萬籟俱靜之時，垂她窗前。
“我先前答應你的。”他左顧右盼，赧顏赤耳，但是極堅持的樣子，“你幫我擋了傷，那我來幫你上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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