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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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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問謝驚堂現在的腦子裏在想什麽, 他可能回答不出來。

因為,就在此刻,他覺得自己什麽也看不見了, 只能感覺一個柔軟的東西, 從他的唇角一路流連到了臉頰,纏綿悱惻。

腦袋好像裝滿了漿糊, 暈乎乎、沈甸甸的, 因此,少年並沒有留意到,在她吻上他的前一刻, 寂靜的房間中突然響起的那聲琉璃碎裂般的脆響。

因此,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 她先前明明還是那副游刃有餘的樣子, 可是真到了親上的時候, 動作卻驟然變得生澀了起來, 一下一下, 很珍惜地、仿佛不受控制般, 貼著唇角溫柔地輕蹭。

清冷的夜風吹不熄他身上泛起來的燥熱,那種感覺就像是一身血肉都要燒幹,他絕望地發現自己的手腕被明鵲狠狠抓著, 甚至連去遮擋自己羞恥的身體反應的能力都沒有。

在這個被無限拉長的親吻之中,小謝公子想了很多東西。

從五歲那年他跟娘說自己要娶一個漂亮夫人開始, 一直到他被明鵲救回來那天心中莫名其妙、暗自說出的那句“以後絕對不會娶這麽兇的女人”,再到“可是親了, 親了要負責吧?不然多沒擔當”, 最後,歸到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想法——

事情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不知過去多久, 身上女子的動作終於停下了,壓在他身上的力氣也是一松,那雙嫵媚動情的桃花眼之中,如今卻透出一股子怔忪和無措來。

在緊急打破結界、代替了那個“假明鵲”的位置後的第三分鐘,她終於從強行闖入幻境的恍惚之中逐漸恢覆了清明,開始能控制住身體下意識的動作。

明鵲擡起臉,視線有些呆滯地在身下少年的臉上掃了一圈,輕聲道:“謝驚堂?”

她剛剛幹了什麽啊......

系統再次詐屍,噗呲噗呲地笑著:“提醒一下你哦,你把人家初吻拿掉了。”

明鵲:“......”

少年的臉已經成了嫣然的桃花色,眼睛半睜不睜著,睫羽巨顫,聽到她叫他名字,半晌,顫巍巍地擠出一聲:“嗯?”

“睜眼。”她吸了一口氣,“我是明鵲。”

“我知道......”

“你知道個鬼!”一個輕輕的巴掌拍在他的臉頰上,“起來!”

這女的搞什麽啊!

謝驚堂被折騰得有些欲哭無淚。

“你到底要幹嘛!”

他絕望地睜開眼,卻看見了把自己緊緊裹在了被子裏的明鵲,她坐在旁邊,眼神瞥在一側,而她的臉——

紅得綺麗,像暮色火燒。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這樣明顯的害羞表情,或者,不如說,可能是三界中第一個見到她這副表情的人。

三界小道消息雲雲,傳言五毒魔尊這位羅剎生得一張水靈靈的玉面,可惜冷血冷情、無心風月。魔界多少魔尊魔主因美色追逐卻終不得,反而還被她生生挖了魔丹,扔給了荒闕的居民去煉屍,甚至最後得一魔送外號“玉自梳*”。

所以,他恍惚地想,這個不清不楚的吻,不會是他們兩個的初吻吧?

可是,也只是輕輕碰了一下啊......

“你是傻了嗎!真的假的也看不出來了?!”明鵲羞惱地皺著眉頭,厲聲道,“你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

兇歸兇,但配上她現在這個堪稱可愛的姿勢,實在是沒有什麽威懾力,甚至叫他看出幾分色厲內荏來。

少年不自覺地癟了嘴,配著尖尖的微紅眼角,一副泣血的樣子,看上去簡直是十分的可憐。

“我哪有反抗的能力啊!壓人的也是你,強...”他幾乎吐不出‘吻’這個字,“...的也是你,現在來怪我不反抗!”

這話無疑是將明鵲貶成了一個調戲無辜良家小公子的女惡霸,還是那種調戲完倒打一耙的女惡霸,叫她一時無語凝噎、頗為淩亂。

想強吻的不是她啊!可是最後親上的好像又是她...這要怎麽算得清楚啊!

五毒魔尊明鵲大人一統荒闕百八十年,自知惡名在外,追求者又以魔尊為多,主打一個實力硬拼、強取豪奪,因此最終的歸宿往往是技不如她、曝屍荒野。

活了幾百年,到了這個歲數上,突然橫殺出一個年紀輕輕的嬌貴小公子,論本事也沒多高,本以為是個傲骨錚錚的貨,結果不知怎麽調養的,被她調養成了現在這種對她賣可憐賣得信手拈來的樣子。

然而,最絕望的事,明鵲發現自己好像就是拿他這套沒辦法。

打又打不得、罵...罵又罵不聽,嘴比那魔河裏的千年蚌精殼還硬,可謂是詭計多端、油鹽不進。

她還能怎麽辦?!

“哎。”魔尊大人再次頭疼地嘆了一口氣,“你別哭,你別哭,我不罵你,都是那個死怪物的錯。”

謝驚堂立刻收起眼淚,擡起下巴:“對啊!你這不是知道的嗎。”

明鵲:“......”

系統:“叮——隨機劇情【初吻】完成。謝驚堂信任值上升5,好感度上升5,目前數據:信任值32,好感度32。”

一播報完,它立刻張狂地大笑起來:“完了,你算是遇到克星了。哎喲~為什麽雲嬈不在,都沒有可以一起笑的人。”

她閉上眼,默默地翻了一個白眼。

“言歸正傳,我懷疑那個怪物借了你的皮相混到我們中間了。”明鵲說,“大概從昨晚亥時半的時候,跟著我走的就不是你,而是那個怪物。”

“我是子時正點才醒的,還在奇怪你為什麽不叫我,結果起來發現“你”在——”謝驚堂說著說著閉了嘴,覺得還是不要讓她知道洗澡的那部分為好,“總之,那個幻境裏的“你”說計劃有變,把我留在了房間裏,然後就成了剛剛這副情況。”

實話說,那個怪物演技還是有進步的,一下子騙兩方人,性格語氣模仿得都有模有樣的,要不是迂腐的思想和孟浪的作風實在改不過來,說不定還真能借著信息差糊弄他們一把。

謝驚堂:“所以,他是把這個房間變成了一個幻境結界,不讓我出去,也不讓別人進來?”

明鵲點點頭。

“祂做那些事情,是為了拖住我,不讓我出去?”

明鵲再點頭,補充道:“祂的結界很牢,你估計想出去也出不去,除非等人發現你,或者殺掉祂。”

“那你是怎麽進來的?”

“強闖。”

這種結界還攔不住她,也就骨鞭一鞭子的事,只是需要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

“你受傷了?”謝驚堂眼尖地發現了被子邊上蹭到的血跡。

代價就是,被結界爆破時的靈力波動給炸了一下,將右臂上生生炸出了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

螣蛇司火,因此傷口的邊緣都被t火靈力灼成了焦黑的一片。

“怎麽傷成這樣?”謝驚堂動作輕柔地拉了一下她的腕子,眉宇之間閃過一絲懊惱。

他試著輸入了一點靈氣進去修覆,結果如泥牛入海,壓根沒用。

明鵲其實本來也沒怎的,結果被少年這麽自然地拉過去關懷了一句,突然就感覺傷口開始劇烈灼痛了起來。

怎麽感覺自己好像被面前這人感染了,也變得越來越嬌氣了?

她心下怪異,不自在地曲了曲指節:“沒事,不用浪費靈力,它自己會好的。”

修魔的人其實不大在乎身上的傷疤 ,更何況她身上已經傷痕遍布,也不差這一道。

謝驚堂不說話,只是低下頭去,倏然就有一陣輕輕柔柔的風拂過她的傷口。

涼的,有些癢。

明鵲一楞。

“好一點嗎?”謝驚堂羞赧地笑了笑,好像也因為自己這個幼稚的行徑有點不好意思,可是看著她的眼睛是亮晶晶的,連帶著白皙下顎上的那粒小痣都變得生動起來,“我娘以前就這樣給我吹傷口,吹一下就不疼了。”

哄小孩子的把戲嘛。

但...好像確實沒那麽疼了。

魔尊大人的眼神左右飄忽:“嗯...謝謝。”

兩人都不約而同地靜了一下,因著離得近,紫藤的香氣還未散去,那個吻的餘溫和觸感殘留至今,彼此的溫度從接觸的皮膚部分渡過來,有些微微地發燙。

輕咳一聲,謝驚堂松開手:“所以,剛剛那個假扮你的怪物呢?”

“應該是被我換出去了......”明鵲頓了頓,好像突然意識到什麽,“等等。”

所以,那個怪物是分成了兩半,本體假扮成“謝驚堂”潛伏在他們身邊,一部分分出來假扮“明鵲”,用來迷惑真正的謝驚堂。

如果現在那個“假明鵲”被她置換出去了,那祂豈不是就合體成功了?

那麽,在外面查房的雲嬈和小諺——

謝驚堂和明鵲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瞳孔巨縮。

有危險!

*

“他走遠了嗎?”

紺衣青年側眸看了看,回頭對著拽著自己袖角的少女安撫般地笑了笑:“嗯。”

明鵲離開沒多久,這個假冒的“謝驚堂”就說“擔心她,要去找她”。誠然,他好像本來也沒有征詢雲諺兩人意見的意思,只是說了一句之後就徑直離開了。

雲嬈:“驚鵲姐怎麽還不回來,別真給他碰上了。”

“應該不會,她應該是去找真正的驚堂了。等他們匯合了,二對一,碰上也不一定就會落了下風。”小諺搖搖頭道,“別擔心,我們動作再快些,等查完這些房間,就趕緊上去找他們,然後和方菱他們匯合。”

小諺此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性情溫柔、情緒穩定,總能在人心動搖、惶惶不安的時候穩住局面,照顧到別人的情緒。

這一點和驚鵲姐姐倒是挺像的,雖然穩定局面的方法不太一樣,但也算是殊途同歸。某種程度上,他們倆還真有點微妙的神似。

雲嬈這樣想著,輕輕呼了一口氣,扯著他的大袖晃了晃,微微笑起來:“你說的對!一件件來,不要慌!”

小諺垂下眼睛看著她嬌俏的梨渦,眉宇間流露出一點不自覺的溫柔來:“嗯。”

她走上前,推開面前這四樓的最後一間屋子的大門,入目即是一個跪在地上的少女。

她保持著一個把頭埋在深深的水桶裏的姿勢,竟然是活活把自己憋死的。

雲嬈也不震驚了,只是狠狠嘆了一口氣,“太慘了,死得太慘了。”

這棟花樓就像一座鎖住女子的監牢一樣,越往樓下,房間越多,也代表著居住在此的煙花女子“價值越低”——這個低可能是指容貌身型,也可能是指取悅人的技藝,又或者可能是豁得出去的程度。

在這裏,男為天,女為地,只有女人被當成物品一樣衡量著價值,分為三六九等。

比起上一座門中的“蠱術”,這裏又何嘗不是一個“蠱盅”?逼著這些出不去的女子,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裏爭得你死我活。

從前,沒有恩客的女子就會挨餓受凍,備受欺淩歧視,要被鴇母打罵;而如今有了這樣一個“怪物”,更是變本加厲——

沒有恩客,就死。

既然橫豎要死,還不如自己死,還死得更清白、更沒有痛苦一些——她們是這樣想的嗎?已經絕望到這種地步了嗎?

她在門口呆立了一會的工夫,小諺突然踏進了這間屋子,朝房中的那座簡陋的梳妝臺走過去。

梳妝臺上放了一個雜玉做的玉牌,雲嬈認得它,那是醉花汀的身份通碟,玉牌上會鏨出女子的花名。

“蕊、珠。”

小諺一字一頓地將上頭的名字念出來,面露思索,似乎在咀嚼這兩個字,半晌,將臉扭過來:“阿嬈,你身上帶著那本‘點花卷’嗎?”

“有!”幾乎不用小諺說,她就已經懂得了他的意思,從袖中掏出那本大冊子,快速地翻找起來,“蕊...珠...找到了!誒?”

她發現蕊珠好像不是花樓裏的人,或者說,她已經贖身了。

上面的生平和貼在冊頁上的奴契都明明白白地寫著,在半年前,她就被一個客棧的掌櫃用五十金贖去,充為了第十四房小妾。

如果真的已經從良了,怎麽會死在樓裏?

這人真的是蕊珠嗎?

雲嬈猶疑地走過去,捏著她的後脖頸,迫使她的腦袋從水桶中擡起來,想對著卷冊上的小象確認一下是不是本人。

可是,她的臉已經被水泡成了發面饅頭一般腫脹的樣子,那蒼白起皺的臉頰上,還有著幾個交疊的、鮮紅的巴掌印,連泡成這樣都沒消下去,可見是扇得有多重。

幸好,她眼下一粒淚痣還在,同畫像上的位置一模一樣。

“她梳的是婦人發髻。”小諺道,“而且,這裏的擺設也和其他房間有點不太一樣,家具的材質、房間的配色等等,都要比其他廂房素凈、精致一些。”

雲嬈若有所思:“你是說,這個房間不是醉花汀的房間?”

“這可能是她從良之後,在那個掌櫃家中所居住的地方,也可以說,是她死的地方。”小諺的神色有些冷,“而這裏,可能是她在醉花汀時的房間,在她死之後,她重新回到了這裏。”

所以,她其實到死也沒走出這裏。

又不如說,她到死也沒走出困住她的“牢籠”——在醉花汀裏以身侍人、毫無尊嚴;跟了一個糟老頭子,被叫做“從良”、“脫離賤籍”。

可是那又如何呢,她不再是“賤籍”,卻也一輩子洗不脫別人對她“卑賤”的看法,臉上的巴掌也許是被主母抽的,也許是被其他小妾欺負的。

最後她不甘受辱,生生將自己淹死在這一方小小的水桶之中,以為一死了之能更痛快,可是,死了之後,依然被困在這裏,不見天日。

何日出頭啊...何日是出頭之日呢?

雲嬈想起那些像急需甩手的滯銷品一樣、站在臺上供恩客挑選的姑娘;想起被金老板折辱致死的雪憐;想起頭頂和腳下無數個房間、無數個死去的花樓女子,感到如鯁在喉。

尤其,她從小接受的還是那樣的教育......

小諺看出她的低落,猶豫了一下,溫和地拍拍她的發頂。

“小嬈。”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了明鵲的聲音。

兩人聞聲扭過頭,見到那個依靠在門邊的纖長身影,雲嬈面露驚喜:“驚鵲姐姐,你回來啦!”

少女說著,朝她左右看了看,又疑惑道:“誒,謝師弟呢?”

“他在樓上等我們。”明鵲微微提了提唇角,“要不要先去樓上和方菱他們會和?”

雲嬈的大眼睛忽閃了一下,笑了起來:“好呀。”

她拉著小諺朝明鵲的方向走過去,小諺腳步一頓,最後還是把手放在了她的手裏,任她拉著過去了。

“走吧。”明鵲轉過身,率先步入霧中,一彎腰肢隨著腳步走動,自然地輕擺著,從背後看去,委實稱得上媚骨天成。

“......”

“驚鵲姐姐。”少女的聲音突然含著笑意叫她,“等一下,我給你看個東西。”

“嗯?”

明鵲蹙著眉回過頭,就看見鵝黃衣裳的少女低頭在袖子中翻找著什麽。

一息、兩息、三息......

就在明鵲的神情逐漸不耐煩的時候,少女的手緊攥成拳,終於從袖中拿了出來,笑瞇瞇道:“找~到~啦!”

她攤開白皙的手掌,卻見除了幾個劍繭之外空無一物。

明鵲:“......什麽?”

雲嬈:“給你個驚喜呀,看你後面!”

明鵲好像突然意識到t了什麽,倏然眼瞳一顫,極速錯身回頭,就見一步之外、藍霧之中,站著兩個並肩而立的身影。

一樣抱胸的姿勢,一樣譏諷的神情,其中一個人,跟她長著一模一樣的面孔。

明鵲和謝驚堂齊聲道:“找、到、了。”

被夾在中間的“明鵲”聽到這三個字,唇角一抽,面色一下子變得陰鷙起來。

很明顯,祂被耍了。

怎麽騙那個男扮女裝的騙不過、騙這個女扮男裝的騙不過,連這個黃衣服的小姑娘也騙不過!

祂的演技就真的有那麽差嗎!

就在四個人圍攏過來的那一刻,“明鵲”身子一旋,伴隨著輕輕的一聲“砰”,化作了一陣藍煙,消失在了回廊中。

明鵲眉梢一挑,利落道:“去九樓。”

猜都不用猜,祂肯定是去找“假謝驚堂”匯合去了,然後,順道賊心不死地去騙一騙其他四個人。

看著她雷厲風行、英姿颯爽的背影,雲嬈抿出個笑來,低聲對小諺道:“嗯,這才是驚鵲姐姐嘛。”

一個人的神韻是很難模仿的。哪怕就像入陣時,那個少女的聲音說的那樣“你的隊友可能已經不是真正的他”,但十幾個日夜的朝夕相處、相互配合,全心信任,早就已經讓他們建立了足以稱得上交心的同袍之情。

這種感情,是怪物不想理解、也理解不了的,所以,他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低估他們之間的信任,想用欺騙的手法,從內部瓦解他們。

“我們可是朋友,是互相信任的人,怎麽可能會被祂騙到。”

“嗯?”小諺低低地笑了一下,好像是陳述,又好像是反問,莫名帶了點自嘲的意味,低喃道,“朋友?信任的人?”

朋友嗎?可以信任的人嗎?

他也許是說給自己聽的,沒有想到雲嬈會回答,因此,在少女的聲音輕柔、堅定地響起來的時候,才會露出那樣微微詫異的表情——

“嗯。對呀。”雲嬈對他彎彎眼睛,“是無論怎麽樣都不會輕易放棄的人。”

“真的嗎?”他覺得自己本來不該有期待的,但看著她明亮的杏眼,還是沒忍住,低聲問道,“哪怕朋友對你有欺瞞的事情,也還是朋友嗎?”

他急切的語氣像是罪臣在尋求一塊免死金牌,又或者是溺水者在尋求最後一根漂泊的浮木一般,想要一個保證。

他最後如願以償地得到了她肯定的答覆。

他們並肩而行,落在最後,手背相貼,然後慢慢地,勾住了彼此的小指。

像一個約定。

*

“是不是得下去找他們匯合了?”

白止徽站在一旁捧著一堆血淋淋的內臟,絕望地仰著頭:“半個時辰了,我感覺已經過了一輩子,為什麽你還沒檢查完?這種效率放在我們貞元宮是要被勸退的。”

寧茴“嘖”了一聲,用煙桿敲了一下白止徽的腦門:“你閉嘴吧你,你以為檢查屍體是種大白菜啊!半個時辰裏面你至少抱怨了十次!”

方菱聞言有些失笑:“差不多了,差不多了,辛苦你了白公子。”

白止徽面無表情:“不辛苦,我命苦。你檢查出什麽門道來了?”

“還真看出了點門道來。”方菱低著眼,邊摘手套邊道,“首先,這兩個人是互殺的,而且金老板的死亡時間要比雪憐早一些。”

“從傷口來看,金老板可能只是純粹的變.態,喜歡通過傷害別人、看別人痛苦的表情之類來獲得快.感,這一點,從之前的傳聞,和雪憐身上的傷口也看得出來。”

白止徽:“嗯。”

“所以,金老板可能一開始並沒有殺雪憐的打算,只是那一日正好想通過在她身上留下傷口來尋求刺激,這一點,可以從她左側傷口並沒有傷害內裏肌肉層可以看出。”

頓了頓,方菱說:“我猜,情況可能是雪憐有預謀地趁金老板不備,用長刀片捅進了金老板的肚子,因為金老板身材幹瘦,所以很容易就捅進了裏部,然後她將他的肚子生生剖開了。金老板驚怒之下,就加重了力氣,捅進了她的肚子。”

寧茴:“嗯,所以他們就是在比誰先死?”

方菱:“可以這麽說,但其實這種情況兩個人只怕都活不了。”

陳詢:“等等,方姑娘,你為什麽說‘那一日’?”

“這就是第二件事了。”方菱凝重道,“從屍體的情況來看,他們已經死了很久了。”

“死了很久了?”從門外傳來了謝驚堂驚訝的聲音,“怎麽說?”

“誒?”房中的四個人都是一訝,“你們倆怎麽回來了?”

明鵲跟在後頭,沈靜道:“雲嬈和小諺查到最下面了,讓我們過來找你們。”

寧茴急道:“你們遇到那個怪物了嗎?有沒有受傷?”

明鵲眼神飄忽了一下:“沒有,祂今晚沒有出來。先下去吧。”

四人似乎不疑有他,紛紛應好,活動著筋骨朝明謝兩人走去。

謝驚堂錯眸看了看寧茴,突然道:“小茴,你頭上沾東西了。”他指尖點點她劉海上的一根白色狐毛,“幫你拿下來?”

沒等寧茴應聲,他就朝她伸過手去。

“放下你的臟手!”

突然間,一聲嬌叱從迷霧深處傳來,緊接著,一根細長的發簪破空而來,謝驚堂手腕疾動,那發簪的簪間就危危地擦過了他的手腕,“嚓”地一聲,嵌入了身後的墻內三寸。

一道綠色的汁液從那個傷口之中淌了下來。

迷霧之中奔出四個人影,赫然是雲嬈、小諺、謝驚堂與明鵲。

“嗯——找到了。”他們齊聲對著“謝驚堂”和“明鵲”說。

“明鵲”&“謝驚堂”:“.......”

一定要反覆用一個詞傷害祂嗎?

“好了,別裝神弄鬼的,速速現出原型。”謝驚堂冷著臉,“用我的臉在外面造謠撞騙,你就會膈應人是吧?”

謝驚堂本人就是有一種嗆死人的氣質,具體表現在他每說一個字,怪物的臉色就陰沈一分——

“閉...嘴...”

從“謝驚堂”口中吐出的話音不再是清越的少年音,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含糊的咕噥,像是非人的生物在極力模仿人類音調時,發出的低語。

祂拉過身邊“明鵲”的手,在幾人眾目睽睽之下,兩個“人”突然像融化了一般,從牽著的手開始,血肉肌膚乃至骨頭都化成了柔軟的一灘。

先是胳膊、然後是身子、腦袋...五官身姿拉扯變形,將兩個個體完全融化成了一體,各種器官錯位,場面極其怪異恐怖,眨眼之間,又化成了另一個人形。

一個纖細窈窕的影子,這人他們倒也熟悉得很——雪憐。

再一眨眼,雪憐的身子又融化了,變成了另一個身材幹瘦、打扮富貴、面目冷漠的中年男子。

金老板。

“...不是,大怪,你在幹什麽?”雲嬈拔出劍,困惑道,“玩奇跡怪怪?變裝秀?”

寧茴:“別廢話了,殺了拉倒。”

“金老板”低聲地‘嗬嗬’笑起來:“...你們真以為困得住我?”

祂一旋身,就要化作一陣藍煙散去——

失敗了。

又一旋身——

又失敗了。

“你差不多得了,別掙紮了。”白止徽雙指夾著一張符紙,無語道,“怎麽就困不住你了?本公子的陣法還困不住你?”

所謂輸人不能輸陣,在對敵的時候首先要擺出一副如上的輕松姿態,先在心理上壓制一籌。

話雖這麽說,但他的指尖微微顫抖著,額頭帶著細汗,依稀還是看得出一些吃力。

對面這個怪物,很強。

以他一個人的修為,就算祭出白家最強的符陣,也最多只能控住他一炷香的時間,容不了任何耽誤。

“快點。”他沖著隊友們咬咬牙,輕聲道,“別耽誤了。”

怪物顯然看出了他的色厲內荏,但祂只是再次嗬嗬低笑了兩聲。

“你們暫時還配不上當我的對手...”祂說,“看周圍。”

話音甫落,周圍應聲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並不利落,反而是一陣比一陣拖沓,像是什麽受傷的巨獸拖著足肢慢慢地朝他們走來。

但是,在看到從周圍的藍霧中走出來的東西之後,他們紛紛表示更希望那是一只巨獸,而不是——

...各種奇形怪狀、斷肢殘臂、面色青紫的花樓姑娘們。

比起人,她們現在的狀態或許更應該被稱作為‘僵屍’。

金老板撚著唇邊的小胡須,咧開嘴,露出一個笑來:“祝你們好運。”

最後,他一雙三角眼有意無意地盯在了小諺的身上,從鼻腔中,發出了輕輕的一聲“嗯哼?”,然後扭扭脖子,一旋身,一陣比先前都要劇烈的狂風平地而起,倏然間沖破了白止徽的陣法,身體化作一團藍煙席卷而去,t在空中隱隱留下一句堪稱“濃稠”的低語:

“殺——”

藍煙消散而去,周圍的景色突然從狹窄的回廊變成了一片無窮無盡的黑色曠野。

白止徽被這靈力反沖得倒退幾步,居然猛地嘔出一口血來。

“餵!白止徽!”寧茴驚叫了一身,眼看他的身子差點栽到後頭的僵屍堆裏面去,她足尖點地,眨眼之間閃到他的身邊,把著少年的窄腰一摟,將他撈了回來,“你還好吧!”

“咳咳咳咳!”他幾乎要把心肺都咳出來,五官揉成一團,卻還半睜著一只眼,吃力地啞著嗓子提醒她,“身後...註意身後!”

少女倏然回頭,瞳孔巨顫發現一只青黑色的手臂已經朝著她肩膀捅過來,可她半托著白止徽的身子,幾乎躲避不及。

就在此時,一條黑色的長鞭破空而來,電光火石之間,纏住了那只手的腕子,用力一扯。

一聲鬼哭似的慘叫響起,那只距離雲嬈不足一寸的手,就那樣化作一陣藍煙消散而去。

玄鞭收回,順著它追蹤而去,最後不出意料地定在了那個紫衣女子的身影上。

“靠到我身周來。”明鵲擡手擦了一下唇角,不急不緩道。

一旦他們到她身邊,秘境中的怪物就會被螣蛇印吸引,轉而去率先攻擊她。

所以,她的意思是,讓他們放心大膽地把怪物們全部的火力推向她。

太狂了。

可是,她又確實有狂的資本。

那女子只是亭亭立在那兒,身周圍滿了比其他任何一個人都要多的僵屍,卻沒有任何一個僵屍可以近她身周五步。

藍煙繚繞,反而成了證她高絕道行的勳章。

她到底是什麽來歷啊!

......

“多久了?”

“...一炷香。”

“一炷香?!”

“嗯,一炷香。”

隨著最後一聲鬼哭響起,煙霧消散於空氣中,八人立於曠野之上,平順著丹田內湧動的靈氣,而驚詫的餘光,全都匯集到了立在最正中那個方才堪稱一鞭十首、橫掃千“僵”的明鵲身上。

一炷香之內,她幾乎一個人滅掉了半數多的僵屍,殺伐果決之氣,不禁令人為之側目。

可是,這位“女修羅”方才握鞭的手,如今卻正被她身前某個謝姓少年捏在手裏,她也沒有絲毫反抗的意思,只是滿臉無奈敷衍地一下下點著頭,看她嘴形似乎是在說:

“沒事的。”

“沒事個鬼啊!”謝驚堂炸了毛,抓狂道,“你手上這個傷口是被靈氣灼傷的,本來好的就慢,你又這麽一用鞭子,裂更開了,你不痛的嗎?!你交給我們殺也無非就是多費點時間啊!”

在他心裏,這個傷口是明鵲為了救他才不得不留下的,心裏免不了愧疚和擔心。

明鵲眼神飄忽,嘆了一句:“在這個秘境,就是時間最要緊啊。”

拖一天,就多一點變數。

謝驚堂聞言抿緊唇,面無表情地閉上了嘴。

他沒法反駁這一點,可是這不妨礙他心裏憋著一口無力的氣勁。

明鵲大概是看出來了他的懊惱——不知道為什麽,這人有的時候木訥,有的時候又敏銳過人——她猶豫了一小下,反過來扣住他的手,輕輕地、安撫似的,捏了一下。

謝驚堂心裏是思緒萬千,但明鵲其實也沒比他好多少。

在這個秘境中,他們之間實在是有了太多意外的接觸了。

明明在上一個秘境還那麽篤定地對系統說過“他只是任務對象”,但最後,情況還真的就跟那個無厘頭的系統所說的一樣:

“你的人生,從你選擇救下謝驚堂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改變了。”

就在剛剛,她下意識選擇了去捏一捏他的手來回報他的善意,這件事情,放在以前,她自知是絕不可能發生的。

少年對她說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下意識的動作,都是比火靈力更能灼傷她的東西。最致命的是,這並非是他對她有所圖謀、蓄意釋放,而是因為謝驚堂確實就是這樣一個得到過“愛”,因此懂得“愛”,也能夠下意識給予“愛”的人。

她從來都是獨來獨往,如今卻莫名其妙有了個人跟在身後,會時不時給她傳遞一點關心和擔憂;會在戰後不顧自己身上落下的傷,而是選擇第一時間跑過來攥住她的手。

最可怕的是,她好像已經漸漸習慣,會額外地關照他幾眼,也不再抵觸他的靠近。

也許謝驚堂真的是火,他對她的好,就像是火的暖意滲進凍僵的人的骨頭縫裏,是一種緩慢的入侵過程。

履步寒天之人,也許不再畏懼枯槎蕭條,隅隅登陟的時候,甚至還有嗟訝的雅興,可是最怕最怕,就是驟然回暖。

因為感受過溫暖與覆蘇的人,沒辦法再忍受寒雪冷霰的冬天。

“......”

明鵲睫毛顫了顫,從謝驚堂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試圖摒棄腦中紛雜的情緒,言簡意賅道:“好了,先想辦法從這裏出去吧。”

謝驚堂一楞,而旁邊本正在靜靜看兩人互動的眾人皆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咳嗽起來:“咳咳咳咳!好!”

寧茴搗了搗身邊看上去魂不守舍的陳詢,訕訕道:“哎,師兄,你也別太傷心了。”

她在雲嬈堅持不懈的熏陶下,現在頗有點臨陣叛變的意思,覺得“驚鵲”也挺好“磕”的(這個詞也是雲嬈教給她的),又感覺自己師兄沒什麽戲了,遂默默決定給陳詢再重新物色一個嫂子。

明鵲留意到他們倆的動靜,有些疑惑地偏頭看過來,而陳詢對上她的視線,只是無奈地笑了笑,嘆了一口氣。

或許連驚鵲姑娘自己都沒發覺她對謝公子那些有意無意的特殊。他想,原來有些東西,真的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而且,怎麽總感覺在秘境裏不僅沒追到喜歡的姑娘,自家師妹也被奇怪的人拐走了?

他的視線從沈默並肩的驚鵲二人身上,移到前面與白止徽打打鬧鬧的寧茴身上,暗笑著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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