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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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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與活

四日後。

村中西南角,虺神祠。

晨曦未露,只有絲絲縷縷的微光從厚黑的雲層中透出,明鵲一行人已經應邀去往祠堂。隔著百八十步的距離,就能看見祠堂周圍人頭聳動,空中隱隱浮著黑色的煙塵,老遠就能聞到點燃的巨大篝火散出的嗆鼻氣味。

不知是不是這個地方邪氣太重,幾人連日都沒休息好,眼圈下皆是兩道青黑,看著頗為嚇人。

白止徽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憤怒道:“這群村民是抽風了嗎,寅時啊!雞都不起他們就起了!為什麽我們也要來啊?!前幾天累得我全身都要散架了!”

“因為我們是‘神使’啊!”寧茴也是一副困得不行的樣子,“何況,前面幾天忙活了那麽久,可不能在這最後一步出岔子,早點過來也好,你忍忍吧。”

眾人加快了腳步向著人群走去,到了近前才發現,村民們雖然挨挨擠擠,但都默契地停在了祠堂大門十丈之外的地方,形成了一個空心圓。

這塊空地之中,正立著個身型挺拔的青年,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幾個村民布置祭祀的現場。

“不是...”陳詢猶猶豫豫道,“我沒看錯的話,那是小諺前輩嗎?”

幾人瞠目結舌地觀察了至少一盞茶的時間,才能確認面前這蓬頭垢面胡子拉渣的青年,好像確實是那個面若冠玉的小諺前輩。

臥底真不是人幹的活啊!都把好好的一個美男熬成這樣了!

明鵲不輕不重地咳了一聲,小諺就福至心靈地把目光投了過來,見到他們,果然眼神一亮,示意幾人借一步說話。

......

“你說的那些都安排好了,小遠很聽話。”小諺言簡意賅道,“螣蛇印的那件事能確定趙靈婆沒有記憶,當時在場的村民也全都處理掉了。”

小遠就是村長家那個四歲的孫子,全名趙小遠,是個十分聰明的孩子。

明鵲點點頭,眼睛一垂,突然眼尖地發現他的腰間懸了一只暖粉色的兔形玉墜,在黑紺色的衣袍中若隱若現,十分醒目。

謝驚堂也瞄到了,不禁露出了小小的震驚表情:“這,這不是雲嬈師姐的東西嗎?”

其餘人一懵,八卦的目光瞬間在雲諺二人之間來回游蕩著。

“你們知道你們現在的眼神像什麽嗎。”雲嬈抱著胸,有些不好意思地瞥開了視線,“像瓜田裏的猹。”

猹一號寧茴率先道:“不是吧~雲姐姐?那可是琈山玉誒~護身玉誒~”

琈山一帶盛產金玉,有價無市,極其難求。雲氏作為琈山大族,會用琈山玉給子弟輩制成護身玉佩。

雲嬈的屬相似乎是卯兔,她的護身玉佩便是一枚極其稀有的兔形粉玉。因著形狀奇特,所以才能令人印象深刻到一眼就認出來。

小諺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將袍子掖了掖:“雲姑娘擔心趙靈婆身上邪氣太重,只是好心借給我鎮一鎮。”

白止徽哼哼道:“貼身玉佩私相授受給外男,你要是我妹妹,腿都給你打折。”

“白公子別在這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只怕是沒有姑娘送你東西吧?”寧茴看不慣他這幅樣子,陰陽怪氣道,“也是,就算臉長得好看有什麽用,老這麽賤兮兮地說話,小心一輩子都娶不上夫人。”

“你!”

“我怎麽了!”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了,方菱冷靜地將兩人隔開,溫聲道:“別吵了,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還是先執行計劃吧。”

她與雲嬈同住一室,也是最早知道‘贈玉’一事的人,此時為了不讓雲嬈尷尬,連忙轉開了話題。

吃夠了‘瓜’的明鵲順水推舟地點點頭:“嗯,此處不宜久留,先走吧。”

披著初露的晨曦,他們一同回到了人群中心的空地之中。

他們方才偷偷聚在一起嘮了半天,在這段時間中,祭祀典禮大體也差不多布置完成了。

只見幾個村中的青年合力將祠堂大門推開,像是掰開了一只古老巨獸的血口。

激起的塵土在愈來愈亮的天光之中飛揚著,那道光線長驅而入,在門前卻像是被什麽東西攔住了,不得入祠堂之中分毫,只能危危地停在檐下,形成了一道涇渭分明的陰影。

陰影之中,隱隱浮現了一張猙獰的赤面。

四翼巨眼,長身盤旋,栩栩如生。不過半張蛟面,就讓身後的村民不約而同地發出了急促的呼吸聲。

明鵲站在空地中心處燃起的篝火旁,跳動的火舌像鬼影一樣扭動著,暖光攀上她面無表情的側臉。她就站在天光之下,與從虺神像背後走出來的那個佝僂身影靜靜對視著。

趙靈婆今日釵飾俱全,穿了一身極其鮮艷的桃紅色衣裳,花白的鬢邊甚至簪了一朵暖橙色的碩大布花。這樣嬌俏的少婦打扮,與她那張顏色灰敗、溝壑縱橫的老臉一搭配,怪異至極。

“這老妖婆抽什麽風?”陳詢小聲嘀咕,“幹什麽打扮得像個新娘子一樣。”

新娘子?

謝驚堂眉梢一挑,忍不住側臉看向身旁的明鵲。

趙靈婆慢慢地走了過來,停在了祠堂的門檻前,踩在那條仿佛橫穿了陰陽的光影分界線上。

她轉過身t,掌心合攏,雙目微闔,朝著那尊兇神惡煞的神像跪了下來,口中發出了低啞的聲音,好似一段古老的咒語。

咒語響起的那一刻,八方篝火之上突然湧出光芒匯聚,一條巨蛟平白出現在了半空之中,四翼遮天蔽日,尖嘯如雷貫耳。村民有的渾身顫抖、面色悚然,也有的雙拳緊握、神情不甘至極,卻還是一個接著一個地,重重跪在了地上。

膝蓋觸地的悶響此起彼伏,像是一次次對人定勝天的信仰的崩潰、人的良知與道德的倒塌。

他們呼喊出聲,崇奉著面前這座荒謬的神祇,把生的最後希望寄托出去,期待著‘祂’能夠結束這場不祥的災禍。

活,活之一字,自生存之始,對他們而言就多麽艱難。

明明曾經堅定地相信著靠著努力就可以活下去,也曾經憑此嘗到過平凡與幸福的滋味,可如今面對著一場無可奈何的天災,他們終於開始動搖自己曾經的信仰,拋棄了人性。

只是為了活著,活下去就好。

活之外,沒有任何東西了嗎?在生存面前,所有東西都會變得不堪一擊嗎?

明鵲想,把人逼到退無可退的絕境,也是‘祂’教化信徒的一種手段嗎?

冗長的咒語停下的那一刻,眾人的高呼也戛然而止。

寂靜之中,火星爆裂的劈啪聲之外,神像面前那尊大缸中突然出現了類似滾水沸騰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有什麽東西從缸中接連躍起,缸中的血液迸濺在大缸的外壁上,蜿蜒而下,仿佛一道道鮮紅的淚水。

趙靈婆跪在那兒,只是一言不發地雙臂拱起,就有兩個村民抱著孩子的村民從兩側走出。

那是一個繈褓,還有一個小男孩,都好像沈沈睡去了,趴在村民的肩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人群之中,突然出現了一聲短促的抽泣聲,低低啞啞的,似乎是在竭力忍耐著悲痛。

這聲低低啞啞的抽泣,在看到那兩個村民抱著孩子走到血缸旁,要將那兩個小小的身影放進去時,驟然變成了淒厲的嘶吼,一個鳩形鵠面、骨瘦如柴的婦人倏然從人群之中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奔向祠堂,高聲地哭叫著:

“我兒!”

這淒嚎之聲擊中了每個人的耳膜,寧茴、方菱幾個女孩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不忍地閉上了眼睛,抱著孩子的村民亦是渾身一顫,手上的動作頓時猶豫地停住了。

趙靈婆一聲厲喝:“繼續!蛇神正等著呢!”

那條天邊游弋的火蛟就像在印證她的話一樣,憤怒地大吼了一聲,朝著那個婦人俯沖而下,一股炙熱的氣流爆開,她的身體瞬間被大火包裹,在地上痛苦地翻滾起來。

“違逆者,死!”趙靈婆斬釘截鐵地高聲道,“繼續!”

可是,那兩個村民沒有動,因為那個女人並沒有死,她帶著渾身炙火,向著祠堂艱難地爬動過去,斷斷續續地哭叫著:

“......我不信神!我兒!”

“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那個血缸並不高,孩童站在其中也不過剛剛沒過腰間。但這也意味著如果要將孩子溺死,就要一直將他們摁在血中,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因為求生的本能掙紮著,看著他們稚嫩而痛苦的面孔在血面上若隱若現,直到面色腫脹地死去。

她寧願自己被他人分食,也不願意看見自己的孩子像這樣,因為一個荒謬的、從未帶給過他們幸福的神祇,就痛苦地死去。因為她是母親,是阿翠,也是這村裏許許多多已經死去的母親。

寧願用自己的痛苦換取想要保護的人的生命,即使在絕境之下常常並不如願。

真的所有東西在活下去面前都會變得不堪一擊嗎?

兩個村民在趙靈婆不斷地催逼下,狠下心,咬著牙,將兩個已經陷入昏迷的孩子擲入了血缸之中。

他們會在心裏對這個母親、對阿翠道歉嗎?期待著這最後兩個孩子的犧牲,能換來從此以後他們長久的生存?

明鵲不知道,她也不懂,她從來孤身一人,在記憶裏,好像沒有過想要保護她的人,也沒有過她真心實意地想要保護的人。

她仍然站在篝火旁,不像謝驚堂、陳詢、白止徽那樣,氣得渾身顫抖;也不像寧茴、方菱、雲嬈那樣,緊緊地攥著拳,強忍著眼淚。

她只是澹靜地,默默地看著那個佝僂的老嫗突然站起來,在所有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之中,發出了尖銳的大笑聲。

趙靈婆花白鬢邊的橙紅布花隨著笑聲危危地顫動著,她扭過身,神情陰狠,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卻措不及防地與明鵲冷漠的目光對上了。

不止明鵲,還有她身後的七個人。

沒錯,七個人,還有“趙合”。他已經放下了兜帽,露出了一張與“趙合”完全不同的臉。

他們全都靜靜地凝視著她,有的手扶劍上,有的兩指擷符。

“萱草花。”

明鵲狀若困惑地側了側臉。

“趙靈婆,為什麽要簪一朵思念亡子的花在鬢邊呢?”

但她好像也並沒有要給老嫗解釋的機會,只是噙著一抹不淺不淡的笑,指了指趙靈婆的身後。

“看。”她說,“鬧劇該結束了。”

眾目睽睽中,血缸中爬起了一個小小的身影,他的手臂高高舉起。

那是一個孩子,舉起另一個孩子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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