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托軍第三十三軍團008號戰艦。

不是牢房也不是審訊室, 艦長辦公室中，一身紺色立領短常服的左丘統領坐在房間最角落的沙發上，頭發有一絲淩亂。

但他神色從容, 面帶微笑。既沒有舒服地倚靠在沙發上, 也沒有拘謹地只坐一半，就是正常地放松地坐在上面，像是來坦托戰艦上做客一樣。

如果不是手腕上的電子鐐銬，根本看不出他已經成為了坦托軍的階下囚。

凜冬讓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房間內只剩下他和左丘晟。

琉璃系統內加設的陷阱，只有黑入了系統才會被激活, 鎖定的坐標就是鵝羽星植物研究所的那間辦公室。

辦公桌上的電腦被拿到戰艦上做了檢測, 入侵系統的確實是這臺電腦。房間內的生物信息只有左丘晟的, 電腦上的指紋也只有左丘晟的。

凜冬主觀上再不願意相信, 事實也擺在眼前了。

更何況，左丘晟也曾經在帝星上說過，他知道琉璃和瑪瑙仿生人的身份。

左丘家族是帝國建國伊始便存在的家族, 很有可能擁有奇異物質。

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左丘晟就是入侵琉璃系統的人, 換而言之, 如果真的是他, 那麽幾乎就可以肯定, 他是引起“玫瑰星雲”戰役的幕後黑手。

“元帥大人, 我很感謝你的體貼。”左丘晟雙手交握，得體地微笑道。

因為凜冬沒有直接將他押送回帝星, 也沒有把他毫無尊嚴地扔進牢房或審訊室，而是將他帶到辦公室裏，說明元帥大人願意相信他。

“作為回報, 我可以配合你。有什麽想問的，我都會如實回答。”

凜冬問道：“統領大人, 你為什麽會出現在鵝羽星？”

左丘晟：“有人讓我來的。”

凜冬：“讓你來？什麽意思？什麽人讓你來的？”

“就是字面的意思，他說他知道了我……正在做的事情，所以我不得不來。至於是什麽人，我不清楚。我的飛船中有通訊記錄，你們可以隨便查，但我查過了，對方的通訊坐標只是個浮標。”

“我只比你早到了幾分鐘，等我看到電腦上的內容時，就知道被陷害了。我沒走，只是因為清楚，你肯定會來抓我，與其麻煩你捉拿，浪費你的時間，不如就在那兒等你。”

凜冬：“你在做什麽事？”

左丘晟閉上眼睛，低垂著頭，辦公室的燈光讓他垂在額頭上的一縷碎發影子拉長，有一半的臉隱在黑暗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做了個深呼吸，像是做好了準備一樣，開口道：“凜冬，在我說出真相之前，你能先答應我一件事嗎？”

凜冬大概猜得到他要提什麽要求：“你說。”

左丘晟：“這件事關系重大，整個左丘家恐怕都難逃一死。你還記得我說過，我有個失散多年的兒子嗎？我還求你幫我找他……”

左辰……

凜冬胸口發悶，點了點頭。

面前的這個人，是左辰的父親……

左丘家族裏的，都是左辰的親人啊……

左丘晟並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繼續說道：“那天……前一陣我見到他了，那小子也認出我來了。”他笑著搖搖頭，“他跟我很像，也像他媽媽……能看得出，是個好孩子。凜冬，我很對不起他。”

他擡起頭看著凜冬，目光中都是懇求：“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我想請求你，如果將來遇到他，不要讓他承認他是左丘家的人，讓他好好的活下去。”

“我答應你。”凜冬毫不猶豫地說。他會保護好左辰的。

左丘晟如釋重負地呼出口氣：“好，我信你。”

他認真思考了一陣，開始講述：“左丘家曾經和玄家並肩協作，是奧尼斯家族的左膀右臂，也是帝國穩固的基石。”

凜冬熟知這段歷史：“但是後來左丘家離開了核心星域。”

左丘晟：“是的，律法規定，貴族可以自由向帝國申請領星，再由帝國批準。但是唯獨玄家和左丘家不能離開……你作為玄家統領應該很清楚這是為什麽！”他下意識壓低聲音，“為什麽玄家和左丘家離不開核心星域！”

凜冬沈默著。

他七歲那年，父親戰死的消息傳來，當天，長老就把他帶到梅林聖殿，聖殿外站著十幾個陌生人，穿著玄色的東方制式喪服，胸口繡著火鳥的族徽。

長老帶他入內，讓他跪下，他不明所以，依言跪在地板上。

地板磚是整塊的變彩二氧化矽晶體，外殼堅硬，內部保留著凝膠狀或液態的矽石溶液，隨著陽光變化著藍綠紅紫的火彩。

小時候，他最喜歡去沒人願意去的冰川區。

因為那裏有更蔚為壯觀的景色，億萬年沈澱形成的冰川下面，大片的火彩猶如主神的調色盤，從空中俯瞰，寶石樹閃爍著變化莫測的璀璨光芒。

那是個中午，陽光極好，剛好有一束光落在他身上和四周，照亮了那一片地板，透明底極高的外殼內部流動起紅色的火彩，仿佛有火焰在燃燒。

他聽長老告訴他，素未謀面的戰神父親去世了，玄家的長輩——站在兩側的幾位身著喪服的老人，來梅林星要人。

“你是梅林星人，也是玄家人，所以，你得做出選擇。”長老緩慢地對他說，“玄家的人想要你回去繼承玄家統領、還有……帝國元帥的位置。”

剛滿七歲的凜冬長發披散著，發尾垂到地面上，臉蛋有些凍傷，紅撲撲的，脖子、下巴和下頜被白色僧袍領子上的一圈人造毛圍得嚴嚴實實。

他整個人看起來又瘦又小，甚至有點可憐，但是銀色的眸子裏閃著生機。

他還惦記著一會兒去冰川區餵剛出生的白鵟寶寶，餵完帶它們去達瑯平原上騎馬放飛，所以想也沒想就說道：“不去，梅林星是我的家。”

一名玄家長輩急道：“少爺，您可是玄家唯一的血脈……必須跟我們回去！”他的聲音因為心急高了八度，磬鐘般在空曠的聖殿裏回蕩。

凜冬只是冷漠地看著他，於他而言，這位長者是陌生人。

他又看了看長老，想從長老那裏得到答案。

可長老卻說：“你留在梅林星，就是一輩子的清修。”

凜冬聽出長老的意思，抿了下幹燥的嘴唇，垂著眼眸說：“我喜歡清修，也喜歡冰川。我想留在梅林星。”

長老含笑摸了摸他的頭發：“你跟你母親一樣，是個有悟性的孩子。要是離開了梅林星，恐怕就要失去這些了……”

聽長老這麽說，玄家的長輩們都急了：“少爺，您必須跟我們回去，玄家的血脈不能斷！斷了的話，我們這些沾親帶故的都得死！”

凜冬：“為什麽你們都得死？”

長輩們面面相覷，誰都不想做那個告訴他真相的人。

長老把他扶起來，說：“凜冬，你跟他們走吧。”

凜冬固執地撇著嘴：“我不走。”

長老：“你的鳥我會替你去餵的。”

凜冬驚訝地看著他，白鵟是天性自由高傲的生靈，即使在冰川區這樣寒冷的地方，也能生存，但是很少有人在地面上見過它們。

他餵養的兩只白鵟寶寶，父母都被山頂的強氣流卷走，不知死在哪裏了。他為了救兩小只，冒險爬到冰川上，差點掉進深不見底的冰溝裏。

長老和藹笑道：“你天天做完早課就不見人影，真當我不知道嗎？”

凜冬低下頭，他本該跟著師兄們去山下幫農民們幹活的。

長老：“凜冬，我問你，如果那兩只白鵟死了，你會傷心嗎？”

凜冬：“會。”他餵了兩個月了，餵出感情了，現在只要聽見他的腳步聲，兩只寶寶就會探出頭來沖他嘰嘰喳喳，如果它們死了，他會失落。

長老：“我說你和你母親一樣有悟性，其中就包括了，你們都是生性善良的人，見不得生靈受苦。這是主神賜予你的一種能力。你是我看著長大的，雖然我舍不得你，但是也放心讓你去，擔起你父親和家族的職責。”

小凜冬皺著眉。

長老指著那些玄家的長輩：“你不去，他們就都會死。”

凜冬呼吸一滯，感覺肩膀僵硬。

長老擡頭望向陽光照射進來的地方：“這或許就是主神的意思……玄家和梅林星，帝國元帥和梅林星聖女……一個雙手沾滿鮮血，一個傳道拯救蒼生……”

他眼前一片模糊，說道：“你母親給你起名叫凜冬，不僅是因為你是極寒之夜出生的……黎明前最寒冷的時刻就是凜冬，但凜冬之後便迎來曙光……你要用你的身軀為帝國的人類擋住極寒！”

那時候的凜冬雖然不能理解長老這番話的含義，但他卻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心靈上的震顫。

最後他還是跟著玄家人走了，他心地善良，看不得這些老人捶胸頓足苦苦哀求。

臨走時，長老沒來送他，他隱約感覺到，回到玄家和帝星，他就不能再以現在的身份回梅林星了。

這個潔白無暇的世界將不再歡迎他。

直到他當上了帝國元帥，他才真正明白，為什麽他當年不回來做玄家統領，所有族人就“都得死”。

玄家一族生來就是為奧尼斯家族效忠的，玄家或者說帝國元帥的忠心是刻在基因裏的。

坦托軍團雖然是帝國軍，但誰都知道這支神勇之師只聽從帝國元帥的命令。

奧尼斯家族能放心大膽地將開了刃的軍刀交給玄家，不擔心玄家轉身劈向他們，是因為他們手中有能毀滅玄家全族的武器。

他們只需要安穩地坐在帝國王座上，操控玄家和坦托軍團就好。

而左丘家，也是一樣。

艦長辦公室內，左丘晟盯著凜冬道：“‘刻在基因裏的忠心’？哈哈！我知道，老皇帝待你不薄，他甚至把你當親生孩子一樣養在身邊……不知道你得知真相後心裏是怎麽想的……但我大概猜得到……你是個善良的人，凜冬。你就算不是為了奧尼斯家族，也會為了玄家和百姓們繼續做這個元帥。”

凜冬沒說話，他雖然為人表面冷酷涼薄，但實際上，對老皇帝和安庭的感情很覆雜。

老皇帝確實對他很好，這份好裏面有多少的算計和權術他說不好，但肯定是有真情實感在裏面的。

那位老人曾經每天親自陪著他去上各種課程，他上課，老皇帝就在外面等他，然後帶他去散步，給他講奧尼斯帝國的歷史，講他的父親，講各種有趣的見聞，笨拙地想緩解他對梅林星的思念之情；從不勉強他參加正式場合，也不幹涉他的自由，他和古航、厄林的交往，老皇帝也沒有任何意見，甚至允許他的朋友自由出入皇宮；每次出現在公眾面前之前，還會替他整理和檢查護目鏡或者遮住眼睛的官帽……

就連安庭出生，他也是除了皇帝夫婦外，第一個抱的。

而安庭，是他看著長大的，他想過，安庭獨立執政之後，他想找他談談，或許這個他親弟弟一樣的男孩，能同意放過玄家，同意玄家離開核心星域，像左丘家一樣隱世不出……

但安庭的變化、皇宮的壁畫、帝國的秘辛醜事、父親真正的死因，還有“刻在基因裏的忠心”……

這些事情讓他有些拿不準了……

他近乎理智地分析著，與左丘統領心照不宣地沈默了一陣。

左丘統領站起身，指尖微微顫抖，他用力攥了下拳頭，旋即又放開，讓血液重新沖刷冰涼的指尖後，繼續說道：“元帥大人，左丘家之所以能順利離開核心星域，是和奧尼斯家族做了交易。接下來我要說的，是奧尼斯家族子嗣稀薄的原因，知情人只有左丘家族的統領。我現在告訴你，不是在為自己開脫……左丘家逃不掉了，我想起碼能讓你和玄家有選擇的餘地。”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