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野是在宗山出生的，他從出生就是純白色。

宗山腹地從來沒有人類踏足，是野獸禽鳥的樂園，狐群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裏，但凡出了白狐，便被作為下一任的首領培養。

滿天星辰下，他隱約記起小時候的事情。母狐貍一窩生下六只小狐貍，他是最小的一個，卻能踩著哥哥姐姐去吃奶，說來也奇怪，別的狐貍都會讓著他，仿佛他就是天生的王者一樣。

也是這樣的靜謐之夜，狐貍長長的針毛下面長出了為了越冬保暖的柔軟絨毛，母狐貍給他舔毛，他四只雪白的爪子玩鬧地蹬著母狐貍的下巴。

月亮從樹間飄出來，月華也偏愛宗山的寵兒，他舒展身體，懶洋洋地露出肚皮，任月華鋪滿全身。

有人從林子深處走過來，母狐貍立刻站起身來，朝那人走過去，那人摸了摸她的頭頂，蹲下身去看離野……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會忘記呢？

我記得宗山不是這個樣子的，我也不是這個樣子的……

那宗山原來是什麽樣子的？我又是什麽樣子的？

離野努力想著，他的脖頸被蓮沛踩著，有些難以呼吸，但是他的肉身已經死了，根本不需要呼吸。

他明白過來，這是靈力上的壓迫，是直接壓迫在魂魄上的。

他仿佛能聽見自己不存在的骨頭碎裂的聲音，艱難開口：“我……”

即使他做了這些觸碰底線的事情，對於陪伴自己那麽久的同伴和老師，蓮沛還是狠不下心來，不自覺放松腳下的力量。

狐妖無視了蓮沛的問題，自顧自說道：“宗山腹地，我在那裏出生……”

蓮沛不明白他要說什麽，但還是靜靜地聽他說。

“那裏偶爾會有白色的動物出生，我們是宗山的寵兒。”離野自問自答，“但那裏……腹地不是沼澤嗎？”

蓮沛是在腹地沼澤附近被離野撿到的，他印象中那裏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泥潭，除了零星的死樹插在泥潭裏，便什麽都沒有了。

他沈聲問道：“你是在腹地遇到了什麽人嗎？”他也是在腹地附近獲得了新的靈力，如果離野也是在那裏獲得的靈力，這麽看那片沼澤就沒有那麽簡單了。

離野：“蓮沛，你不覺得奇怪嗎？沼澤裏究竟有什麽？”他橢圓形的眸子從鮮紅變回了黑色，“那裏以前明明……”

狐妖突然瞪大眼睛，口鼻和眼睛中冒出藍黑色的血，血上面星星點點的閃著光，就像是天上的繁星。

“離野！”蓮沛蹲下身，按住他抽搐的身體，他也是沒有肉身的鬼，一人一狐兩個魂魄接觸，他能清楚地感覺到離野的魂魄在消散。

“蓮沛，我在沼澤遇到了一個人，他給了我靈力……不，不對，他不是人……”蓮沛的手穿過離野的身體，接觸到了微微回彈的草地，冰冷草葉上的露水沾了一手。

狐妖在完全消散前突然喊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都是因為你！為什麽你會出現在宗山腹地！為什麽你離不開宗山！哈哈哈哈，蓮沛，我全都明白了，你吃掉的那個人是……”

他還沒有說完，夜風吹過，把他最後一絲魂魄也吹散了，只留下草葉上面，好像銀河夜空一樣的血漬。

小花爸爸停在冷杉林外面，遠處草叢一溜晃動，奔出一只棕花條紋的小野豬，四條小短腿兒緊著倒騰，跑到大野豬身邊。

許久沒見到閨女了，大野豬哼哼著想親她，卻被她躲開了，她原地起跳，蹦到葉空懷裏，用小豬鼻去拱葉空的手臂，非要他抱緊自己。

葉空把她夾在手臂下面，三只小貍貓跑過來，跳上小花爸爸的背，哈哈地笑著。

“你們怎麽都來了？”葉空問道，他和蓮沛出來的時候，怕崽子們擔心，沒有跟他們說是為了救大新。

貍貓媽媽跟在最後，化作人形：“小花非說蓮沛大人有危險，拔腿就往宗山跑，攔都攔不住。大新沒事吧？”

大新：“阿姨，我沒事。”

葉空緊張起來，小花是用蓮沛的靈力救回來並修煉成豬妖的，她能聞到蓮沛靈力的味道，也能感應到他靈力的波動，難道說蓮沛現在有危險？

小野豬似乎感覺到葉空手臂的僵硬，在他手臂上站起來，用小鼻子碰碰他的臉頰。

小花爸爸流下了羨慕的淚水。

葉空把她放在爸爸背上，她就變成小姑娘的樣子，抓著爸爸背上的剛毛，突然指著遠處說道：“大人回來了。”

眾人往小花指的方向看去，山鬼大人溜溜達達從那邊走過來，見到他們楞了一下：“嗯？怎麽都來了？”

見他毫發無傷，葉空才松了口氣：“離野怎麽樣了？”

蓮沛：“死了。”他想了一下，面無表情補充道，“死得很徹底，魂飛魄散了。”

貍貓媽媽：“他是罪有應得！”大野豬也哼哧哼哧點著碩大的頭。

蓮沛卻沒再說什麽。

回去幼兒園已經快淩晨四點了，崽子們困得倒頭就睡，有貍貓媽媽看孩子，葉空放心關上房間的門，走下樓來。

他拿著手機給大新爸媽發了信息，山裏十幾歲的孩子閑不住，經常亂跑，遇上雨就帶著羊群躲在山洞裏過夜，一兩天不著家是常事。所以零山村那邊以為大新無聊跑去玩了，並沒有對他不見了這件事很上心。

他們不上心，葉空這個老師卻有責任必須通知家長，孩子在自己這裏。

蓮沛坐在門廊上，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到客廳的藺草席上，看起來似乎有些落寞。

“你受傷了嗎？”葉空坐在他身邊問道。

蓮沛搖搖頭：“我沒事。”

“剛才發生了什麽？”

蓮沛看著門外的空地，那裏隨意扔著幾個皮球和沙包。

菜園裏的蔬菜都摘了下來，只剩下光禿禿的莖，葉空說要種小整薯下去，早熟的品種可以很快發芽，這大概是今年最後一波種植，之後便要把土地蓋上，以便明年開春之後再播種。

冬儲的菜都在屋旁碼放整齊，蘿蔔切成條穿在麻繩上掛在屋檐下，掛在一起風幹的還有山上摘的野柿子、玉米和辣椒。

溫度山景植物，就連歪扭著的倉庫都在用木板上掛著的一層薄薄白霜告訴人們，冬天要來了。

“沒什麽……離野死了，他曾經對我不錯……所以我……”蓮沛沒有提任何關於兩人打鬥的事情，也沒提離野最後說的話。

葉空伸手想摟住他，指尖還沒有碰到他肩膀，就感覺到他閃躲了一下。

蓮沛站起身來，低垂著眼簾，柔聲說道：“今晚跑了這麽遠，累壞了吧？快去睡覺吧。”

葉空：“你呢？”

蓮沛看了眼月亮：“我想自己走走。”

葉空微微嘆了口氣，他不清楚離野在蓮沛心中的地位，但是如果是他，突然失去了一個亦敵亦友，關系覆雜，曾經是恩師，後來成為對手的人，大概一時之間也難以接受吧。

第二天一早，村長送菲芽菲苗姐弟倆幼兒園，順便蹭頓早飯。

暖暖的飄著小米油的小米粥最適合這個季節喝，配上村民自己做的醬蘿蔔和醬豇豆，葉空炸了些薄脆，一人給做了一個煎餅。

村長接過剛做好的煎餅咬了一口：“你這煎餅不錯，就是缺點韭菜花，回頭我給你拿點來。”

他就著小米粥三口吃掉了大半個，看著給小花盛粥的大新，才反應過來：“誒？大新什麽時候回來的？”

大新：“村長爺爺，我昨天回來的。”

村長點點頭：“誒，你們村昨天出大事了你知道嗎？老趙一大早給我打電話，說昨晚上丟了兩個游客，差點沒找回來……你說這幫外面來的，就不能讓人省點心嗎？”

幾個崽子呼嚕呼嚕吃完，套上外套就去空地玩了，精力無限有。

村長還在埋怨：“其實要我說，搞什麽旅游？有人的地方就事多！老趙早上就說，還不如學咱們，把種地老本行先發揚光大，再怎麽著也不會搞出人命來。”

葉空剝了個煮蛋遞給他：“人找到就好，將來還得多註意。”

村長抱怨起來沒完沒了：“珍珠湖，那可是寶貝，湖水清澈見底，水可好了。傳說神女在裏面洗過澡的。你說來這麽多的人，就算神女再想來洗澡，她也不好意思啊！”

葉空笑著聽他說山裏那些傳說，人跡罕至的地方，才會引發出這樣迷人的遐思，放在以前，他會一笑而過，但是現在他知道，這些傳說，並不只是空穴來風。

大新不想回零山村了，崽子們恢覆了正常的課程。

山裏寒冷，尤其是幼兒園這裏，離著村子還有段距離，人氣少，更顯得冷清。葉空晚上升起爐子，崽子們就都在一樓客廳圍著暖爐睡，小貍貓變回原形，大新一手摟一個，肚子上還趴著一個，根本不需要蓋被子。

小野豬就靠在貍貓媽媽懷裏睡覺。

崽子們都睡了，葉空才去二樓收拾洗漱。

他把簡易洗衣機裏洗好的衣服拿出來，白天太忙忘記晾曬，都變得皺皺巴巴。

他一件一件抖開，掛在二樓房間外面的晾衣繩上。

看著手裏的骷髏頭T恤，他就氣不打一出來。蓮沛這家夥，已經一個星期沒露面了！

不露面就不露面，連個口信兒也不帶回來。

“這個混蛋，死哪兒去了！？”他用力一抖，把衣服展平，突然看見對面林子裏好像有什麽紅色的東西鬼鬼祟祟地閃過。

他顧不上晾衣服，輕手輕腳用最快速度跑下樓，連外套都沒穿，追了過去。

他追到倉庫後面的樹林裏，喊道：“蓮沛！我知道是你，你給我回來！”

他繞到一棵大樹後面，山鬼別別扭扭地站在那裏，眼神黏在他身上：“我就想看看你……”

“……”這副受欺負小媳婦模樣是幾個意思？葉空：“你這幾天幹嘛去了？”

“在宗山啊……”

“宗山出什麽事了？”

“沒有。”

“那你幹嘛不回來？”說話間，葉空已經走到他身邊，想去拉他的手。

指尖相碰的瞬間，蓮沛又把手挪了開。

第二次了……

葉空生氣了，用山鬼都沒反應過來的速度，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抱住了他：“你幹嘛躲著我？是想分手嗎？”

“分……”

“閉嘴！”葉空怒喝，蓮沛立刻噤聲。

“你要敢提分手，我就追到你家去，把你家拆了！然後讓馬鎮長來這裏開發景區！”

也不知是不是威脅奏效了，蓮沛沒敢吭聲，半天才擠出幾個字：“我是怕……”

葉空緊摟著他的腰背：“你不要怕，我也不會怕，你就是你，你是我認識的善良的蓮沛，是我最愛的男朋友，是為了崽子奮不顧身的好哥哥，為了宗山願意犧牲自己的守護神。”

他們額頭抵在一起，葉空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不是食人的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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