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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佛火小鳳凰(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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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寺裏, 殷成瀾心心念念的小鳥崽子休息夠了, 正哼哼唧唧的在啄殼, 啄一會兒停一會兒,吧唧吧唧, 透明的液體便順著蛋殼流了出來。

一直守在一旁的小黃鳥看見, 嫌棄的往一邊挪了挪,心裏想道:“這流的是什麽,蛋清嗎。”

無語了一會兒, 又想道:“要是蛋清的話, 是不是還沒長好呢。”

心裏揣揣不安起來,猶豫了片刻, 小黃鳥挪了過去, 趴到蛋殼上,斜著一只眼睛往裏面瞧, 想看看他家小鳥鳥是不是長殘了。

他之前見過蛋殼的堅硬,還當是那個隨意亂滾, 怎麽磕碰都碰不壞的鵪鶉蛋,整只鳥剛爬了上去, 扒著那枚小洞, 正要探眼去看,就聽見身下發出清脆的裂開聲,緊接著, 不等他反應過來, 那麽小小鵪鶉蛋瞬間爬滿蛛絲裂紋, 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幹幹脆脆的碎成了好幾十瓣。

靈江噗的一下摔進了蛋殼裏面,坐在滿地蛋殼碎片裏,滿身粘膩膩的,和一只光禿禿沒毛的粉嫩小鳥對上了眼。

“不要告訴你爹是我把你壓碎的。”

禿毛小鳥:“……”

哇——

怎麽還哭上了,也太不經說了。

靈江拉過一邊的被角,擦著身上的粘液,斜眼看著光禿禿的小鳥。

可真醜,身上只有幾縷稀疏的絨毛,還都粘成了一撮一撮,毛色也不知像誰,腦袋上的呆毛竟還泛著一點紅。

小翅膀肉肉的,就像剛被拔了毛,準備塗油抹辣椒放孜然燒烤的小雞崽。

靈江眼角抽了抽,小翅膀戳了一下禿毛的小鳥鳥。

小鳥鳥才剛出生,又受此驚嚇,被他一戳之下,小屁股朝上跌進了蛋殼碎片裏。

一聲撕心裂肺的貓叫在靈江耳邊炸開,那只肥胖的野橘貓一肉墊拍開靈江,自己蹲到破碎的蛋殼前,琥珀似的眼珠看著軟綿綿的小鳥,伸出一截殷紅的舌頭舔了舔小東西。

看它小心翼翼唯恐破碎的樣子,真跟它親生似的。

靈江本以為此喵耐心孵化,是為了破殼之後飽餐一頓,照這樣看來,還真當兒砸養了。

他見野貓用肉墊試探著輕輕碰小鳥鳥,喉嚨裏發出滿意的呼嚕聲。

靈江心裏不舒服,啄著野貓肥嘟嘟的屁股:“我生的,哎,我生的!”

橘貓一甩尾巴,將他擋開了。

見它有意呵護小鳥崽子,靈江百無聊賴,將自己在被子上蹭幹凈,飛出了房間,打算去尋點吃的餵小東西。

靈江在竈房裏找到了一些洗幹凈的青菜葉子,就撕了布包起來一片,看見蒸籠裏的饅頭,也啄下來一塊,又去找了谷子磨成的面,都包進布裏,攪拌攪拌,研磨成糊狀,基本就能餵幼鳥吃了。

反正他一出生就很皮實,只要是能吃的,他都吃,餓不死,也吃不壞。

振翅高飛,長安寺的一切都盡收眼底,靈江抓著小布包往屋裏回,打算待小東西吃飽了飯,就帶他一闖皇宮,去見親爹。

古樸的寺院裏一人推開山門走了進來,靈江飛在半空瞥了一眼,看見是殷十九的那位義子。

靈江一頓,翅膀打個旋,跟著睿思落到了他的房間屋檐上,爪子撥開一片瓦礫,蹲了下來。

房間裏,睿思的娘親坐在桌旁,手邊放著一個包袱。

睿思道:“皇帝已經知道了我在這裏,來抓我的人應該就在路上了。”

司慕詩攥著包袱的一角,美艷的眼睛裏流露擔憂:“如果他不相信,該怎麽辦,如果皇上要殺了你……”

睿思按住她的手:“娘親不必擔心,若是皇帝不肯相信,不過就是徹底撕破臉,動起刀槍,流些血,多死幾個人而已。”

他說這話時,身上依舊是青裟僧袍,眉目淺淡,然而那一瞬間,靈江從他身上看到了與生俱來,他身體裏流淌著的、天生屬於深宮內院的冷清和漠然。

這是一種極為矛盾的存在,他既向往清凈無爭的大梵世界,而又天生一副位高權位者冷硬心腸,好像他本就是為了成為某種人,才降生在這裏。

靈江心想,殷成瀾遇見他,不知是誰成全了誰。

睿思接過他娘親手裏的包袱,打開之後,是一件金線暗繡滾邊紅袈裟。

“這是十九爺送你的。”

睿思摸著裟衣,意識到從此刻起,他在也不是黎州寺院裏的小和尚,而是披著袈裟,手握權杖,心裏一片血流成河的權謀者。

當天夜裏,下過雨的夜空如水洗般澄凈,墨藍的星子在風中顫動,光線暗淡的宮殿裏幾條黑影一閃而過,連廊檐上掛的宮燈都未驚動。

影子躍上琉璃瓦殿頂,碰頭過後,飛快的散進了玉樓金殿的皇宮裏。

一條影子落在一處皇子的宮殿,幾乎和殿門外的禁軍擦肩而過,無聲無息。

雕花繁覆的殿門被推開一道縫隙,黑影朝門外背對著他的禁軍飛出一吻,扭著勁瘦的腰胯閃了進去,沒多會兒,又飄了出來,反手將殿門合上,身形如一尾靈活的魚,翻身躍上了屋檐。

他在屋檐上坐了下來,翹著腿,等人來。

人沒來,一雙手卻忽然從身後掐住了他的腰,低低的聲音說到:“好了?”

連按歌斜他一眼,扭腰躲開齊英的桎梏:“嗯,我還順便點了他的睡穴,夜裏好好睡一覺,明日就該幾位殿下表演了。”

月色照著他的臉,肌膚如玉般瑩潤,齊英揉了一把他的腦袋:“幾日不見,更俊了,腰好像也窄了不少。”

連按歌笑罵道:“沒事老盯著大爺的腰做什麽,炒腰花啊。”

齊英低笑:“嗯,味道興許不錯。”

隨意扯淡幾句,其餘的影子也都匯合過來,見無人失手,齊英手一揮,帶人消失在了月色中。

其餘人排班就位重新藏入暗處,齊英與連按歌去禮佛殿見十九爺。

禮佛殿中的禁軍暗地裏早就被換了芯,頂著和之前一模一樣的人皮面具在這座戒備森嚴的地方占據了一座宮殿。

二人身披淡黃色的月光,踩著綠瓦朱甍的屋脊,正欲鉆進大殿裏,忽然,齊英往下面看了一眼,站住了腳:“他來了。”

“誰?”連按歌問,往下一掃,就看見禁軍統領馮敬帶了一列士兵向禮佛殿裏來。

他們同時伏低身子,連按歌道:“他現在來是什麽意思?懷疑小禪師?”

齊英搖頭:“看看再說。”

殿裏,兩盞落地油燈照出一室朦朧的暖色。

一玄與殷成瀾對坐,兩杯清茶氳著淡淡茶香,小和尚正在念禪,殷成瀾手裏把玩著一串佛珠,眼觀鼻鼻觀心,等著天亮。

腳步聲方才隱約出現,殷成瀾就出手止住了一玄,道:“有人來了,不要慌,以不變應萬變。”說罷,操縱輪椅隱進了側殿裏。

隨即,馮敬帶人沖了進來,圍住了榻上的人。

一玄眼都不擡,握著佛珠,淡然說:“統領大人這是要做什麽?”

馮敬向他拜了拜:“陛下夜裏睡不著,想讓禪師去靜心殿裏講禪,屬下特意來請您。”他說著,目光落到榻上小幾的兩盞清茶上,瞳仁縮了一下,漆黑的眼珠在燭光的照耀下閃過一道暗光。

他漫不經心坐到一玄對面,殷成瀾剛剛坐的地方,端起那杯茶,仔細看著,好像一下子被茶盞上的花紋吸引了:“禪師有客人?”

一玄心頭一跳,下意識想咬住嘴唇,無意間撞上馮憑鋒利的視線,他握著佛珠的手一緊,指甲嵌進肉裏,疼痛刺了一下他,就這一下,一玄已經清醒過來。

他暗中松了手,好讓自己看起來不太緊張,將佛珠放到桌上,扭頭道:“有。”

馮敬銳利盯著他:“誰?”

一玄道:“佛,一盞苦茶敬我佛慈悲,不可嗎?”

馮敬沒得到自己想要的,將茶盞放了下來,沒什麽表情道:“禪師不知道吧,今日您剛走,陛下就讓禁軍暗中出宮去了,好像是要抓什麽人,禪師覺得今夜陛下詔您前去,會和此事有關系嗎?”

一玄微微擰眉看著他。這個人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他已經知道了他們借國運發揮,逼皇帝改立太子之事?還是已經開始懷疑他的身份了?

一玄在心底飛快分析著,額上無意間生了些汗。

伏在屋檐上一動不動的連按歌用唇語道:怎麽解決?

齊英壓下他的頭:等,爺還未下令。

須臾的功夫,一玄已經想明白了,這個人是來套他的話的,皇帝不可能會將此等驚愕朝野的事輕易告訴一個禁軍統領,改立太子牽扯諸多勢力,宮裏有多少雙眼都眼睜睜的盯著,這點風聲一旦走漏,皇宮不會如今還這般安靜,他們一開始拿捏的不正是皇帝猜忌恐懼憂怖虛榮的心思。

一玄道:“貧僧不知,還請馮統領帶路。”

馮敬碰了個軟釘子,沒得到有用的消息,只好臉色發沈,當著一玄的面,向手下的人使了個眼色,讓他們入側殿搜查。

一玄知曉殷成瀾身手卓絕,並不擔心,沒一會兒,果然就見四五個禁軍空手從側殿出來,向馮敬附耳說了什麽話,馮敬沈重臉,揮了揮手,帶著一玄趕去了靜心殿。

夜深露重,一玄到了靜心殿,發現大殿外竟跪了一個老頭,看穿著,應當是掌管天象的欽天監。

欽天監跪在地上,身體抖似篩糠,聽見腳步聲,老頭微微擡眸看了一眼,一玄清楚的看見他臉上驚懼的神色。

什麽讓他害怕成這副模樣?

馮敬推開殿門,讓一玄走了進去。

大殿裏昏暗無光,隱隱能嗅到血的味道,暗沈沈的深處站著一人,月光照在慘白的雕花門窗上,映出他起伏的背影,一玄聽見壓抑的喘氣聲從那邊傳了過來。

皇帝道:“山月禪師……真的不在了?”

一玄一驚,還未說話,聽見皇帝又道:“朕又夢見太子了,山月說太子重傷,活不了久的,太子的人是流亡匪徒,成不了氣候,可朕現在卻覺得他就在朕身邊,時時刻刻註視著朕。”

皇帝扶住窗欄:“方才欽天監的人竟然說帝星黯淡,什麽叫帝星黯淡,朕的兒子,可是爾等出家人能幹涉的。”

一玄道:“陛下不相信山月禪師。”

皇帝站在暗處,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沒接他的話,自顧自的說:“朕已經派人前去長安寺,你說,接回來的那個人會是什麽樣的?”

一玄道:“他乃是活佛現世,慈悲六道。”

皇帝忽然從暗處大步走到一玄身邊,盯著他,說:“既然如此,朕就封他為第一高僧,他不是活佛嗎,不該保佑我大荊嗎!”

音調拔然升高:“出家人如何窺我大荊的江山,成我荊國的皇帝?!”

一玄被他癲狂的幾句話給震住了,月色隔著紙窗照上皇帝的臉,將他的五官映的刷白,一玄看見皇帝蒼老的容顏,想起睿思,忽然明白這出荒謬、妄圖不費一兵一卒就讓山河易主的想法從何而來了。

他不愧是山月親自挑選的徒弟,聰穎過人,心比水還清透,一玄當即撩袍跪下來,無不恭維懇切的說道:“陛下,他乃是您潛心向佛修來的血脈,您且見過就明白了。”

長安寺,火炬如龍,照亮了半個山巔。

火光遠遠映上窗戶,靈江睜開眼,看見趴在橘貓柔軟長毛裏酣睡的禿毛小崽子,啄起被角拉至橘貓身上,將它們蓋好,這才展翅飛了出去。

落到一處樹梢上,看見山寺裏的僧人和禁軍劍拔弩張,怒目相站,火炬照的人臉上明晃晃的。

為首的禁軍正要示意眾人沖進去,這時,寺門開了,一個身著僧袍的人邁了出來。

看見他,靈江眼裏一亮,只見睿思身披白日裏見的那身金紅色裟衣,手裏握著一柄寶玉手杖,其裝飾無不奢侈繁華,在火光的照映下,金線在裟衣底下流轉,宛如九天鎏火,他神色莊重,常年浸淫在佛香禪經中,眉目之前帶著佛像如出一轍的悲憫,當真就如神佛下凡一般,一出現,當即唬住了現場的所有人。

睿思道:“走。”

那些僧侶安排好似的,魚貫而出,跟在他身後,浩浩蕩蕩穿過火光,其陣仗聲勢令人驚為天宮之景。

靈江瞧著,心想,殷十九也太會造了,自己看見都要覺得睿思是活佛了。

帝都這一天的深夜,很多人徹夜未眠,黯淡的黎明在天邊鑲上一道灰藍的雲邊,一玄暗中活動了下酸疼的腿,看著龍椅上撐著額頭的皇帝。

男人側著頭,大半張臉都藏在陰影裏,幾道深刻的皺紋從那雙緊閉的眼裏橫生出來,好像也帶了裏面慣有的神色,有種說不出的狠厲。

宮殿漆紅的大門緩緩敞開,睿思身披裟衣,猶如遠赴天竺歸來的得道高僧,以長安寺僧侶的身份第一次踏入了這座宮殿。

他目不斜視,從清晨薄薄的霧氣中穿過長長的回廊,遇見來回奔波的婢女和太監,有人站立靜候,有人好奇張望,他的心平靜如水,冷漠的想著什麽。

多年後的一天,他獨自走在這條看不見盡頭的回廊裏時,忽然想到,自己那時心中想的是,將有一日這些人見到我,需三跪九叩,奉我為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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