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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北鬥石(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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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方向是西南陡峭的山林, 湍急的內河縱橫交錯從林中奔湧而出。

打鬥聲從森林深處延伸到官道上,刺破血肉和兵器撞擊的金石摩擦聲令人牙酸。

連按歌利落的將迎面的人捅了個對穿, 從脖子噴出來的血濺他一臉, 他擡腳踩在屍體上,抽出佩劍,舔了舔唇角的血,揚眉笑了起來,對不遠處一人喊道:“逆賊?想不到我連家有一日也能背上這謀逆的罪名。”

那人轉過身,是馮敬。

連按歌反手劃開一人的胸膛,接住還殘留著溫熱的屍身,扔到一旁,擡起滴血的劍刃指著馮敬:“如果論謀逆,我和爺是萬萬比不上你們那位主子的。”

靈江與齊英趕到時,看到連按歌已經殺紅了眼,唇角殷紅如同剛飲血啖肉,撐著劍柄站在屍體中, 臉上卻笑容滿面。

靈江飛到他面前, 看見那雙狹長微微彎著的鳳眼裏淚光閃爍, 一滴血水從眼角流下來, 像是眼淚一樣砸在他的手背上。

靈江微微一怔,齊英拉住連按歌躲過一人的砍勢, 什麽話都沒說, 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連按歌抹了把臉:“沒事, 迷著眼了。”

馮敬終於突破馭鳳閣的影衛阻攔, 來到了二人身前,距離不遠,只有五步,可連按歌知道,這隔的是十餘年。

“馮統領,你想好了?”連按歌持劍斜於身側,劍尖淌著血,突然說了一句。

馮敬立刻明白,眼底湧動著難以辨別的情緒,他聽見身後傳來禁軍追來的聲音,而對方的人卻已經不多了。

他知道十幾年前那場深宮內院的血流成河,知道太子切骨剜肉的仇恨,知道連按歌憤懣不平的委屈,可是,這些已經過去了,如今太平盛世,國泰民安不好嗎。

若是一國之君有所閃失,必將是數萬萬百姓跟著遭殃流血,以如此代價覆一人之仇,值嗎。

馮敬閉了下眼,再睜開,已經下定了決心,將刀橫於胸前。

連按歌輕輕抽了一口氣,身上不知何時被砍的傷口突然疼了起來,但他彎著眉眼笑了:“你是忠臣,爺沒看錯你,可你……卻看錯了爺。”

有誰曾比殷成瀾在大荊的疆土裏走的更遠,戰馬的鐵蹄踏過寸草不生的荒漠,天寒地凍的雪原,洶湧澎湃的海域。他親手布下的邊塞重關卡綿延疆土幾萬公裏,駐守邊疆多年安穩。他設裏的長空獵陣能使大荊七十八座軍事重地保持聯系,但凡一處關卡被犯,四面遇伏十方支援。

這些都是他日夜輾轉辛苦經營的心血,他怎會忍心將其付之一炬。

連按歌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擡起了劍。

皇宮禁軍追到了身後,亮出一排雪亮的刀刃,與連按歌這邊零星的幾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一人越眾而出,竟然是皇帝追了出來,半天的光景他就好像老了許多,扶著一旁的禁軍,肺癆似的大聲咳嗽,眼底猩紅,沙啞說:“他在哪,他在哪!”

連按歌又忍不住得意的笑起來:“大皇子,你回頭看看,太子就在你身後呢。”

皇帝猝然一驚,慌張一扭頭,才知道受了騙,臉色頓時青白,怒吼一聲:“我要殺了你們!”

不等吼聲落下,連按歌已經拔劍朝他沖了出去,就算現在不能殺了皇帝,但氣他一氣又何妨。他手裏翻起眼花繚亂的劍影,與一排禁衛軍廝殺起來,一道劍氣削上他的肩膀,連按歌渾然不覺,好像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笑的上氣不接下氣:“大皇子,怎麽不‘朕’了?哈哈,李鬼就是李鬼,永遠成不了李逵。”

皇帝被殷成瀾嚇的不輕,又被連按歌氣的快吐血,額頭凸起粗粗的青筋,一把推開扶他的禁軍,抽出那人的刀就要朝連按歌砍去。

連按歌周圍立刻湧過來大量的禁軍,將他和皇帝圈成了好幾圈,他占完了便宜,才專心致志殺起人來。

不過,他剛剛罵人罵的過癮,這會兒就被不斷沖過來的人砍的一身刀口,破破爛爛。

齊英半路劫住馮敬,一時也無暇分心。

靈江趁亂擠進去,飛到不斷喘氣累的快死的連按歌身邊,湊到他耳朵邊上,低聲說:“十九在哪裏?”

連按歌正殺到興頭,冷不丁耳邊一個聲音冒出來,將他頓時滲出了冷汗,他下意識揮劍過去,被小黃鳥躲了開。

連按歌這時才反應過來是小黃毛,劍眉緊擰,目光別有深意的瞥到了一旁。

茂密的森林裏,一輛灰色的馬車在交錯的枝幹間一閃而過。

靈江毫不猶豫飛了過去,一直緊盯著連按歌的馮敬也好像察覺了什麽,往林子裏看了一眼,狠下心叫了聲:“去那裏!”

靈江的速度快到只能看見一道虛影一閃而過,他高高飛起,然後像一支拉滿弓弦射出的箭,自高空俯沖下去,精準的射到了馬車前面。

馬車無人駕駛,只有馬兒揚蹄在林中奔跑,靈江克制不住先出聲喚了一句“殷成瀾”,隨即鉆了進去。

廝殺的禁軍分為兩撥,少數一撥與連按歌等人原地糾纏,另一撥跟隨馮敬和皇帝鉆進了林子裏,去搜索殷成瀾的下落。

連按歌與齊英對視一眼,很快將剩下的禁軍解決掉了。

“這麽好的機會。”連按歌丟了手裏的劍,歪在一棵樹上,右手捂著腹部的一道傷口,齜牙咧嘴的說。

齊英從身上撕下來一條幹凈的布丟給他,“不到時候不能動手,爺都忍住了,你也要忍。”

連按歌蒼白著臉幽怨的瞪著他。

齊英伸手揉了他一把頭發,直把連按歌揉出了雞皮疙瘩,嘟嘟囔囔往一邊躲了躲,仰頭望著天空:“阿青已經找到山月了吧。”

清幽的千年古剎,一只瀟悍的飛鵠落到了屋檐上,院中一位正握著掃帚清掃落葉的僧人擡起了頭,看見海東青,他微微一笑,眉眼如畫,伸出纏著殷紅佛珠的手腕,溫聲道:“你來了。”

靈江鉆過簾子,才發現馬車是空的,裏面光線很暗,車裏的小窗都被封死了,靈江不知想到了什麽,黑漆漆的小圓眼閃了閃。

忽然,車馬重重顛簸一下,馬兒好像被人強行拉住了,靈江縮在車廂角落裏不動聲色,外面傳來急促的怒吼聲,一人猛的掀起了簾子,車壁裏發出一聲輕微的‘哢噠’,就在光線照進來的同時,數十根短箭觸發機關呼嘯射了出去。

在聽見聲音的剎那,馮敬就將皇帝推到了一旁,而身後,一名躲閃不及禁軍被捅成了篩子,腦袋上幾處洞口汩汩流著鮮血,死不瞑目的倒下了。

皇帝眼睜睜看著,臉上一片灰敗,轉身扶住車轅吐了起來,他心裏湧出無窮無盡的恐懼,好像有人在他耳邊不斷訴說著,如同魔咒一般——他是太子,你殺不了他,永遠殺不了他……

“不,我已經殺死過他了。”皇帝陷在無法自拔的、殷成瀾帶來的驚恐中。

靈江蹲在昏暗的角落裏冷眼旁觀,趁人不註意,偷偷溜走了。

很快,他在森林裏發現了第二輛奔跑著灰色的馬車,同時,馮敬也帶人追了上來,他們小心翼翼挑開簾子,沒有暗器,也沒有人。

同樣的招數殷成瀾不會用第二次。

一模一樣的馬車開始接二連三出現在森林裏,如同幽靈一般。“踏踏”的馬蹄聲時近時遠,像催命的符咒敲在皇帝的腦中,整齊而有規律,這讓他想起多年之前,太子坐在戰馬上,率大軍凱旋歸來,堅硬如鐵的馬蹄踏在大荊王城寬敞的大街上,男人信馬由韁,在滿城歡呼的百姓和文武百官中閑庭自若,馭著大荊最好的戰馬,一步一步走到還是大皇子的他面前,朝他輕輕一笑。

“皇兄我回來了。”

皇兄,我曾經如此信任你——聲音幽幽穿過椎心泣血的十餘年,終於飄到了皇帝耳邊,他猛地渾身一顫,茫然看著陰森的林子,嘶啞的喃喃自語,“不得不殺啊,不殺,誰給我想要的。”

“陛下,您說什麽?”馮敬沒聽清,警惕的望著周圍,問道。

皇帝漸漸平靜下來,神情陰郁:“給朕仔細搜這片林子,朕不信他能插翅飛走了!”

靈江找不到殷成瀾,只好落在樹杈上看著他們搜山掘地的尋人。

到了現在,從一些只言片語裏面他約莫看出來了些什麽,幾乎能支離破碎的拼湊起有關於殷成瀾的過去。

可眼下除了殷成瀾的下落外,靈江又是什麽都不願意想的,他心裏執拗而單純的堅持著——有關於那個男人的一切,他希望將有一日,殷成瀾能親口向他訴說。

皇帝找不到人,氣急敗壞下將林子裏放了一把大火,火勢迎風漸長,從山坡一路往山頂燒去,群鳥被風火逼出山林,在天空中桀桀怪叫著,盤旋不肯散去。

就在皇帝擡頭張望火勢時,忽然,他看到從山頂一處橫斷崖上有一抹玄色的身形。

不知在那裏待了多久,就這麽靜靜的看著山林中上躥下跳的他們。

皇帝的後背躥上一層冷汗,咬牙道:“來人,全部駐守在這裏,給朕封死逆賊的退路,朕要他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

皇帝帶少數幾個人從背風的山路爬了上去,靈江趁機跟上,大搖大擺的在他們身後撲扇小翅膀。

他往斷崖處看去,只見三面絕壁,下面是千丈高的深山老林,殷成瀾似乎極其喜歡這種孤立無援的感覺,所寢所行所到,甚至所逃之處無不孤絕驚險。

到了斷崖之處,靈江藏進了一旁的樹上,看著皇帝將唯一的出路徹底封死。其實現在為止,他也是不擔心殷成瀾的,既然他敢等候在這裏,除非想死,否則就一定給自己留有退路。

山風將殷成瀾的衣裳吹得獵獵作響,一頭墨發在風中翻飛,他面朝著遼闊的山林,微微瞇起眼,好像在追憶往事,眼角浮現出難以察覺的疲倦。

“我一直想問你,長安三年冬雪,我受人誣陷被迫入獄,你在父皇的大殿外跪了一天為我求情時,心裏想的是什麽。”

皇帝沒說話。

殷成瀾又問:“長安七年,我出征南疆,你策馬三百裏送給我一副鎧甲,祝我凱旋歸來時心裏想的是什麽?”

“小時候你得了瘧疾,是我母後在床前照顧你,日夜擁衾餵你湯藥,你拿她的性命威脅我時,想的又是什麽?”

皇帝眼底發紅,盯著他的背影,一言不發。

殷成瀾操縱輪椅轉過身:“那你知道我想的是什麽嗎,我在想,為了得到這個位置,你可真是處心積慮,在我身邊忍了這麽多年。”

皇帝冷冷看著他,擡起手裏的刀,刀刃折射泠泠的寒光,照出一雙陰鷙的眼:“我都忍了這麽多年了……”

他緩緩走向殷成瀾,身後的禁衛軍也舉起刀來跟在皇帝身後:“……怎麽還能繼續忍下去呢。”

殷成瀾一動不動,好像還陷在回憶中,眼眸微垂,神情隱有悲傷:“皇兄,你殺了我一次,還要殺我第二次嗎?”

皇帝譏諷的笑了出來,好像已經勝券在握,殷成瀾被逼在懸崖峭壁的邊緣,這讓他想起當年的皇城宮墻下,不可一世的太子不就也屈服在自己的腳邊,吞下了他親手送上的毒藥。

皇帝一步一步逼近,殷成瀾開始一步一步後退,退到了懸崖的邊緣,輪椅碾壓地面,幾塊沙石從崖壁上破碎,掉到懸崖下面,連聲音都沒有。

即便知道殷成瀾不可能就這麽束手就擒,可靈江的心依舊提到了嗓子眼。

懸崖上的風呼嘯而過。

皇帝的後背擋住了靈江的視線,就在他準備換一個姿勢,繞到前面時,殷成瀾忽然動了,他縱身一躍,連人帶著輪椅跳下了懸崖。

靈江的呼吸一窒,一股熱血沖到了腦子裏,心臟在那一瞬間停了下來,他顧不上想什麽,甚至什麽都沒想,就躥出了樹林,毫不猶豫跳下了懸崖。

山崖上大風凜冽,靈江跳下去的瞬間幻化成人,伸出手去抓殷成瀾。

然而,他卻在狂風舒卷中看見殷成瀾臉上的笑。

男人張開雙臂迎著山風,臉上帶著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蒼白的臉色映著漆黑的墨發,這讓他看起來就像是從地獄中爬出來的邪魅,幽森的目光仿佛要將人飲血嚼骨,拆分吞進腹中。

他啟唇輕輕說了一句話。

皇帝看見他的笑容,雙腿一軟,竟險些撲跪下來,他聽不見他的聲音,卻知道他說了什麽。

——只要我還有一副骨一寸肉一捧血在這世上,你就殺不死我,我會像厲鬼一樣糾纏著你,鉆你的骨剜你的肉飲你的血,生生世世,讓你永不得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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