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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魚戲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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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成瀾穿著素白的中衣靠在床頭,手持一卷藍皮古書,他的墨發太黑,臉色太白,顯得眉目之間極為幹凈無暇,長卷的睫毛在眼下打了一片濃墨重彩,五官分明,側臉安寧,靜坐時就像一副淡逸清雅山水墨畫。

他一手持書,靜靜看著。

靈江心道:“這只手沒問題。”然後將視線釘在了另一只手上。

那只靈江甚是喜歡的骨節修長的手正在撫摸一只鳥的頭。

他的火便一下子從胃裏燒上了眼中,燙著他的眼,酸了他的喉嚨。

“他都沒這麽摸過我呢。”

靈江冷冷的看著傳說中十萬神鷹才出一只的鷹中之神海東青,就這麽一臉諂媚的用腦袋蹭著殷成瀾的手指,喉嚨裏發出咕嚕聲,看樣子舒坦極了。

原來這就是神鷹,也不過如此,靈江在心裏憤怒的想著,他都沒這麽蹭過殷成瀾。

海東青趴在殷成瀾腿上,翻了個身,兩爪朝天,信任的露出雪白羽毛覆蓋的腹部,殷成瀾便將手移到它腹部,揉了兩下。

靈江看的眼都紅了,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嫉妒的,總之小圓眼瞬間覆上一層血紅色,陰測測的心道:“跟蠢狗一樣,真惡心。”

罷了,低頭看了下自己茸毛密布柔軟的肚子,一股委屈沖上喉嚨,他都沒揉過他的小肚肚!

他就這麽站在窗臺上妒火中燒,險些就要被燒成一道燒烤時,殷成瀾看見了他。

男人手中依舊逗弄著海東青,口氣尋常道:“回來了。”好像早已經知道了似的。

靈江低低應了一聲,並不走過去,只是冷冷用小圓眼一下下看著在床上的一人一鳥。

殷成瀾也並不問他什麽,一手摸著鳥,一手翻過了一頁書。

屋中除了海東青舒服的嘀咕聲外再無其他,半晌後,靈江終於沈不住氣了,問道:“你鬥鳥嗎?”

殷成瀾驚訝的撩起眼皮,目光在海東青和這只小黃毛身上逡巡一圈,不是很確定的問,“你是何意?”

靈江便挺起胸膛,將小翅膀負到身後,沖他一擡下巴,直白簡潔道:“我可以揍它嗎?”

他說完,看見殷成瀾笑了,雖然只是勾了勾唇角,可映著黑白分明的眉眼,顯得特別好看。

“我該說你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嗎?”殷成瀾好整以暇的問。

靈江:“不妨可以說是路見不平一聲吼。”

殷成瀾笑著搖搖頭,對他用詞不當不置可否,本來就是只鳥,沒必要挑人的毛病。

但只有靈江才知道他這‘路’是什麽,而他不平的又是什麽。

殷成瀾做出一個請的動作,還開口提醒,“它不一定懂點到即止。”

得到他的答應,靈江縱身騰飛,面無表情道,“巧了,我也不懂。”

然後殺氣瞬間逼到了海東青身後。

海東青不愧是神鷹,頃刻之間便反應過來,讓靈江撲了個空,轉頭桀驁的叫了一聲,張開雪白的翅膀,瀟悍飛羽之姿驟然就將偌大的臥房填滿。

和它磅礴的身形相比,靈江就像是耗子見了象,又圓又滾,微不足道,可他渾身散發出的威懾氣息讓神鷹察覺到了危險,盤旋在屋頂,發出沈沈的吼聲。

靈江也張開窄窄短短的小翅膀,迎頭沖了過去。

殷成瀾也不是沒見過鬥鳥,卻真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身形天差地別、力量懸殊的兩只鳥能鬥得如此驚心動魄,亂羽橫飛。

一黃一白身影糾纏在一起,翅膀扇起的風讓殷成瀾床頭的紅穗子掛飾當啷當啷直響,他竟然一時難以分辨出哪只鳥更勝一籌。

糾纏的影子撞上墻壁,雪亮光芒一閃而過,海東青一爪抓上墻壁,刺耳的‘刺啦’一聲後留下了三道深深的刻痕,這一爪若是抓到人身上,連心肺肝腸都能勾出來。

靈江貼著墻滾過去,渾然不在意抖掉兩三根細小的黃毛,眼底泛起了黑紅的幽光。和兇禽猛獸打架,遠遠要比和人來的更狂躁兇猛激烈,靈江喉嚨中發出低沈的鳴叫,在殷成瀾臉上掃了一眼後,勇猛的沖海東青腹下撲去。

殷成瀾唇角繃了起來,目光沈沈的,似乎也被這種廝殺感染,眉目之中竟隱隱藏著瘋狂。

海東青張開如同滿月的翅膀,高聲發出嘶鳴,哨聲傳到空曠的山外,回音與怒濤一起重重拍上崖壁。在一聲比一聲高亢的嘶鳴下它一揮而就,用巨大強悍的翅膀將對方狠狠拍到了墻壁上。

‘啪’。

一坨屎黃屎黃的小黃毛就像是被拍死的蚊子似的,貼著墻壁慢慢滑到了墻底,勝利者飛上殷成瀾的肩頭,驕傲逼人的扇動了一下翅膀。

殷成瀾靠著床頭,遠遠看著從墻壁上滑落的那一坨小東西一動也不動的趴著,他皺了下眉,該不會被拍死了吧,心裏還挺遺憾的。

就在這時,那坨黃毛終於動了,張開小翅膀支撐地面緩緩站了起來,然後抖了一下,這才慢騰騰轉過了身子。

小黃毛黑圓的小眼半瞇,嘴裏叼著一根不屬於它的雪白的長羽。看清楚他奶黃的鳥喙裏叼的東西時,殷成瀾笑了,毫不吝嗇的讚嘆道:“有點本事。”

而殷成瀾肩頭倨傲的勝利者的胸口少了一根豐滿漂亮的羽毛。這一場鬥鳥算是鬥得難分勝負。

靈江渾身的骨頭都快被拍酥了,吐掉海東青的羽毛和一口血沫,往地上一坐,把鳥爪縮進腹部,圓潤的團成一坨,暫時是站不起來了,怕是得歇一會了。

望著角落裏的小東西,殷成瀾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真是可兇可悍還可萌,也不知道是個什麽品種,生出這麽個奇形怪狀。

屋門被敲響,連按歌走了進來,端著紅漆盤子,上面放了一碗冒著白煙的藥,乍一看見這滿地杯盤狼藉,狼藉中還夾雜了破碎的羽毛,又見墻壁上數道鋒利的爪印,他吃了一驚:“什麽情況?”

殷成瀾道:“閑來無事,鬥了下鳥。”

連按歌:“……”

他將藥遞給殷成瀾,驚訝的看見俊美的神鷹胸口竟少了根羽毛,禿頭似的,露出一點粉紅的皮肉,又好笑又可憐,剛想問怎麽鬥的,就瞥見墻角旮旯裏跟只小雞崽似的小黃毛。

他眼睛立刻瞪大,又吃了一大驚,震驚道:“阿青該不會是和那坨玩意兒鬥的吧!”

殷成瀾不置可否,將藥一飲而盡,放到了一旁。

連按歌蹲到靈江面前,摸著下巴嘖了半天,轉頭說,“其實也算不了什麽,我聽黃字舍裏其他訓鳥人說小黃毛自幼就好鬥,還是崽的時候就天天打架鬥毆,它能跟阿青鬥上一會兒,也不一定就證明它有多神,頂多就是耐打抗揍了些。”

殷成瀾將海東青放到床旁的鳥架上,帶笑的嗯了一聲。

靈江便睜開眼,聲音有些沙啞,歪在墻邊上,懶洋洋說:“大總管今晚吃魚吧。”

連按歌發現它竟然沒懟自己,好奇道:“為何?”

靈江不甚明顯地笑了一下,“我看你挺會挑刺的。”

連按歌:“……”

連大總管猛地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墻角那柔軟的一坨黃色,牙根發癢,頭也不回的說:“十九爺,我能趁鳥之危一腳踩死它嗎?”

殷成瀾頗為無奈:“別鬧了,去將東西取出來,我有事問它。”

連按歌心裏那個氣啊,他老大一個人會跟鳥鬧嗎,他就跟它鬧了,這玩意能算得上是鳥嗎。

靈江則因他那一句喚殷成瀾的稱呼撩了撩眼皮,不過渾身酸疼,沒想太多。

連按歌將一只畫卷遞給殷成瀾,鋪開後是一張寫意的墨畫。

“見過嗎?”

靈江慢吞吞站起來,撲棱小翅膀晃晃悠悠飛到擺放花瓶的紅木高幾上,看過去,楞住了。

寥寥幾筆勾勒出長身玉立的身姿,縱然畫的簡潔,卻依舊能看出畫上的人豐神俊朗、倜儻沈靜。

畫的正是他本鳥。

靈江並不打算讓自己的人形暴露給殷成瀾,甚至從未想過,但殷成瀾怎麽會有……他腦中僅是一瞬間的困惑,然後極快的反應過來,是跟著他們的影衛齊英幹的好事。

靈江轉過幾個念頭,垂眼慢條斯理啄著自己的小翅膀:“見過。”

既然他有自己的畫像,也應該會知道人形的自己和季玉山下山走的那一遭,他通人性,季玉山身邊出現個人,他若是不承認,是說不過去的。

但現在的關鍵是,殷成瀾可否知道自己是人又是鳥。

殷成瀾打量著畫卷上的人:“他姓甚名誰,師從何處,從何處來,又到何處去?”

雖然靈江這副鳥樣時沒有眉毛,但依舊皺了皺,理直氣壯道:“一概不知。”說完,感覺到落在身上打量的目光,靈江便往高幾花臺上半死不活的一趴,任由他隨便看,能看出來問你叫爹。

“你調查他做甚麽?”想了想,靈江還是問。

連按歌道:“這是你一只鳥該問的嗎。”

靈江看也不看他,諷刺道:“這個問題是你該問一只鳥的嗎。”

牙尖嘴利,讓大總管十分像掰開他的鳥嘴數一數到底長了幾顆牙。

殷成瀾放松身體靠著床欄,他不知是剛剛喝了什麽藥,眉眼流露出倦意,顯得有些柔和:“江湖上出了這麽一個武功高強、身份不明的人,馭鳳閣竟然連他的名字和來歷都查不出來,身為閣主的我豈不是會很慌。”

他說著慌,賴洋洋半闔著的眸子卻透露出深沈銳利的幽光,再配上蒼白的臉色,讓靈江看了,又心疼又想打死他。

他這便明白了,什麽慌,不過是這個男人習慣懷疑所有人和事,縱然腿腳不利,卻握著遍布天下的線,栓著五湖四海的人,將他們一舉一動收入眼皮下,只有隨時隨地的掌控著,他好像才能睡著覺似的。

靈江收回目光,翻了個身坐起來,事不關己道:“哦。”

就當是他聽見了,然後跳上窗臺,淡漠的擺了擺小翅膀,和他再見,飛走了。

連按歌啪的一聲關上門窗,將畫卷放到一旁,臉色特別不好看:“什麽態度嘛。”

殷成瀾用手按按眉心:“還沒查到?”

連按歌又看了眼畫卷,“查不到,除了季公子之外,跟這個人有關的都查不出來,不如我從季公子身上試試?”

殷成瀾搖頭,“算了,無關緊要的人,不至於為了他觸了嚴楚的逆鱗。”

就如靈江所想的那般,殷成瀾太過於習慣去掌控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猜忌懷疑,殷成瀾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只驚弓之鳥,被嚇怕了,以至於只有握著所有人的命脈,才能睡得著覺。

見他精神不濟,連按歌簡單收拾了下臥房,將海東青放到肩頭帶走,端著藥碗和盤子往外面走,“你休息吧,明日還要見嚴楚。”

出去帶上了門。

殷成瀾墨發鋪在枕頭上,側頭看著畫卷上陌生的人,神經質的猜疑壓在他的心頭,讓他疲憊不堪又難以入睡,他試圖閉上眼,片刻後又睜了開,苦笑起來,幽幽嘆口氣,暗道:“這臭毛病什麽時候才能好……興許只有那個人死了之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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