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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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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洛娜再度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柔軟舒適的睡床上。窗戶上掛著白紗窗簾,窗簾外透出明亮的天光。柯洛娜慢慢坐起身來,發現床頭櫥上放著水罐、茶杯和一封信,床邊的椅子上則整整齊齊地疊放著一套衣服,床對面的墻上掛著一幅筆觸優美的風景畫。除此之外,房間內沒有其他的裝飾。她於是拿起那封信來讀,信上寫著:

親愛的埃弗瑞蒙德小姐:您正身處佛羅倫薩一處旅店之內。在門外有一位仆人正等候您的差遣,您可以吩咐他去任何地方、辦任何事情,包括吩咐他購買回到巴黎的船票。但在您離開佛羅倫薩之前,請您到下面這個地址去,見一見屋主――請您務必見到兩位屋主的面,我向您保證,這一趟意大利之旅不會使您失望的。

信的下方是一個地址,而後是基督山伯爵的名字。柯洛娜記下那個地址,將信重新折好。她用旅店內的設施盥洗打扮,換上了床邊那一套顏色素雅、做工精美的衣裙。而後她推開門,毫不吃驚地看見門外果然有個年輕人正靠墻立著。他見到門開了,立刻直起身來,畢恭畢敬地問她:“您有什麽吩咐?”

“請您帶我到這個地址去。”柯洛娜說,將信上的那段地址展示給他。年輕人對這個古怪的命令沒有表現出絲毫驚訝,立刻在前面領路。柯洛娜走在後面,問他:“倘若我不去這個地址,而要直接回去呢?”

“伯爵吩咐我們聽從您的一切命令。您要回巴黎,我們就立刻安排您去巴黎的旅程。”

“那如果我命令你不要跟著我呢?”

“我會回到這家旅店等候。如果您另有需要,您可以隨時回來吩咐我。如果您不需要我跟隨,我會等待您抵達巴黎,而後回到主人身邊。”

“你為什麽對伯爵如此言聽計從?”

“伯爵救了我的性命,因此我用餘下的生命來服務於他。”年輕人回答道。

柯洛娜不太讚同地嘆了口氣。他們沿著樓梯走到旅館門口,那裏有一輛馬車正在等候著,年輕人撩起車簾,請她上車。柯洛娜問:“那麽,我該如何稱呼您呢?”

“您可以叫我查理。”

“您知道伯爵讓我到這個地址,究竟是要做什麽嗎?”

“我不負責揣測主人的意圖,我只負責服從。”

柯洛娜又嘆了口氣,沒有再問。她上了馬車,撩起簾子看著窗外的景色。馬車將她送到了羅馬古城墻邊上,在一棟二層小樓前面停下。年輕人扶她下了馬車,沒有跟上前去,柯洛娜對照了一下信上的地址和門派,而後上前敲響了門。

來應門的是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從前額到左頰有一道長長的彎曲的傷疤。“您好,先生。”柯洛娜禮貌而困惑地問他,“一位基督山伯爵讓我來到這兒見您。”

對方看起來和她同樣困惑:“我恐怕您是找錯人了,女士。我並不認識什麽基督山伯爵。”他說,一口法語說得非常流利。於是柯洛娜將手中的信遞過去:“請您幫忙看一看,這地址是否出了錯呢?”

男人仔細閱讀了兩遍地址,皺起眉頭:“地址是這兒沒錯,但我向您發誓,我的確從沒聽說過基督山伯爵這樣一個人。”

“您應當不是這兒唯一的屋主吧?您是否願意讓我見一見另一位主人呢?”

對方審視她的目光已經帶上了幾分警戒:“我恐怕您是白費功夫,女士,要麽就是您被人給騙了。我不可能隨意滿足一個找上門來的陌生人的任何要求,請您理解。”

“我能理解。坦白說,我的疑惑並不比您更少。”柯洛娜苦笑著答道,“但信上要我見一面,我想這個要求並不難以滿足。倘若府上有什麽不方便,我只需要隔著房間看一眼便好,不會更多打擾到您了。”

也許是因為她的外貌看起來的確不具備什麽攻擊性,對方最後讓了步。“好吧,女士,我把人給您叫出來――但您也要答應我,您看一眼就該離開了。”

“當然。多謝您。”

對方退回房間裏去,把門虛掩上了。柯洛娜聽見後面傳來壓低了的模糊說話聲,片刻後另一個腳步聲逐漸靠近,有人從裏面拉開了門。

柯洛娜睜大了雙眼,對方也在門口僵住了。

這也許是夢。這一定是夢。這不可能。可是――

“柯洛娜?”安灼拉輕聲喚道。

說不清是誰先擡起手的,他們下一刻緊緊抱擁在一起,柯洛娜將臉埋在安灼拉肩頭,淚水迅速將他肩上的馬甲打濕了。他們忘記了一切的禮儀與矜持,兩雙手緊緊擁抱住對方的軀體,好像只有彼此的血肉緊貼在一起,彼此的胸膛感受到對方的心跳,才能夠確定手指下的溫度和肉/體是真實的,確定這相逢不是一場幻夢,眼前的人活生生地存在著。

誰也沒聽到屋子裏另一個人驚訝的發問,誰也沒註意街上馬車離開的聲音。世界上其餘的一切都被驚喜和奪眶而出的眼淚所過濾了。忘情的擁抱過了不知道多久,兩個人才終於記起這世界上除了愛情,還有禮節這一回事。他們稍稍後退幾步,像是一輩子未曾見過那樣仔細地凝望著彼此。安灼拉註意到柯洛娜的蒼白和消瘦,柯洛娜也註意到安灼拉的膚色比以前稍稍曬黑了一些,他的頭發從太陽般明亮的金黃變成了稍深一些的金色,右邊眉骨上方橫過一道小疤。倘若她從前愛過的少年是一尊神像,那麽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則是一個走下了神壇,經歷過世間愛恨與苦痛的、活生生的人。

可是那仍舊是安灼拉。

“是你!”她含著淚問。

“是你!”安灼拉也驚奇地回答。他伸手擦去柯洛娜臉頰上的淚痕,指尖粗糙,柯洛娜抓住他的手,不舍得放開。

“你怎麽會在這裏?”他們不約而同地問。“我以為你們都已經在街壘上犧牲了。”安灼拉說。

“我也這樣以為。”柯洛娜說。

他們都感到不可思議地笑起來。“進來吧!”安灼拉說,將屋門拉開,“我們有太多事情要說了!”

柯洛娜這時候才想起被遺忘在外面的馬車。她轉身看了一眼,但那馬車已經不見蹤影了。於是她搖搖頭,轉回身來。“基督山伯爵!他說要讓我驚訝。他做事還真是徹底!我人生中恐怕不會有比這更震驚的經歷了。”

“基督山伯爵到底是誰?”屋裏一個輕快而戲謔的聲音問道,先前開門的那個膚色黝黑的男人步履輕快地迎上前來,“看起來這件事遠遠不止是我所以為的惡作劇那麽簡單,不是嗎?”

“這是我的朋友,牛虻。”安灼拉向他們介紹道,“這是我的愛人,柯洛娜。”

盡管在街壘上已經確定了心意,這卻是從安灼拉的口中第一次吐出“愛人”這個詞。這讓柯洛娜臉頰上飛起一層緋紅。牛虻舉止優雅地向她鞠了個躬,柯洛娜回了一禮。“我曾看過您在法國和英國的報紙上發表的評論。”她說道,“沒想到竟在這種情形下見到了您本人。”

“我也曾經看過您的畫展。不過,我得承認,那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牛虻說道,“不過請您原諒,比起互相恭維,還有更重要的一件事要做。您那位基督山伯爵到底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柯洛娜和安灼拉先前被重逢的喜悅沖昏了頭,此刻冷靜下來,也立刻意識到問題所在。“在這裏沒有人知道你們的真實身份嗎?”

“沒有。”安灼拉很肯定地說,“自從六年前踏上南美開始,我一直用了化名。”

“我想你也不認識那位基督山伯爵吧?”牛虻問。

“我和你一樣對他一無所知。”安灼拉答道,他向柯洛娜問:“他是你的朋友嗎?”

“他是位值得尊敬的人,但我們恐怕並不是同路人。”柯洛娜回答道。她不禁又往馬車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卻看見在那兒躺著一本書――幾分鐘前她去看的時候,書本還不在那兒。她驚訝地走過去,附身將書撿起來打開。書皮上用燙金的花體字印著:《論建立意大利統一王國》,作者署名為法利亞神甫。扉頁夾著一張紙,在潔白的信紙上,基督山伯爵流暢有力的筆觸書寫道:

我兌現了我的諾言。請您的朋友不必擔憂,我無意於打探他們的隱私,更無意於阻撓他們的行為。如果您擔心我獲知了您和您朋友的任何秘密,我也許諾,我會像您保守我的秘密一樣保守它們。

這本書是我所尊敬的一位長輩的心血之作,我將它贈送給您的新朋友,但願法利亞神甫一生學問所凝聚的心血之作能最終造福於他的祖國。

如今我已再次找到我的幸福,希望您也能夠找到您的。

信上並沒有落款。柯洛娜帶著微笑嘆息了一聲,轉過身來,將信遞給身後的兩位男士看。安灼拉接過去,讀完了信,又將它遞給旁邊的牛虻。

“你相信他嗎?”他問。

“相信他是件很冒險的事情。盡管如此,我仍舊相信他。”柯洛娜答道。

她在意大利住了下來,第二天淩晨,天還沒亮,她就趕到安灼拉的住處,在熹微的晨光下,安灼拉已經在院子裏等著她了,好像只有親眼看著對方就在眼前,他們才能感到安心。牛虻早早地出去繞著羅馬古城墻散步,將屋子留給他們,而他們則將時間消耗在無盡的交談和微笑當中。安灼拉說起自己當年的出逃,說起在南美的歲月,“這一回我是同牛虻一起到意大利來的,他希望能夠幫助自己的故國,但到了這兒我們才發現意大利的共和黨人遇到了一些麻煩。所以我打算留下幫他解決這些事,再回到法國去。――我也曾經試著給你們寄過信,看來是沒有收到了。”

“從南美到法國,信件恐怕太容易在漫長的旅途中丟失了。”柯洛娜回答,“你寄給了誰?”

“若李。畢竟我十分確定至少他是活下來的。”

“啊,難怪。”柯洛娜輕聲嘆息道,“若李在畢業之後跟米西什塔一起回了南方。如果你用從前的地址寄信,那麽我們自然是收不到了。”

她於是同他講起幾位朋友的下落,講起他們這些年來的遭遇。安灼拉得知公白飛和古費拉克都活了下來,欣喜若狂。最後她講起那幅神秘的畫像。“只有我和巴茲爾知道這件事。就連公白飛他們都不知道,我不想給他們無謂的希望。可是我們研究到現在,始終也不明白,到底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事情。”

“原來是這樣。如果換一個人同我說這件事,我一定會覺得他在編故事。但……”他苦笑了一下,“那麽,如今我總算知道自己是怎麽活下來了。”

“你看起來倒是一點也不驚訝。”柯洛娜笑道,“我當時可是被嚇得半死。”

“驚訝什麽?這樣說來,我如今的生命全是額外的收獲,有這六年的時間,我多做了六年的事情,如今居然又能和你重逢,哪怕下一刻畫上的魔法消失,我也不該更貪心了。”

柯洛娜對著他微笑。“的確,我們本來都該是早已死去的人了。”她說,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來:“那麽,你如今叫什麽名字?”

安灼拉遲疑了一下:“你知道,我早已與家庭斷絕關系了。我已經拋棄那個姓氏,自己另外取了一個。”

安灼拉會在一個話題上繞圈子可是以前從未見過的行為。柯洛娜很感興趣地挑起眉毛:“你斷絕關系的事情在革命之前我們就都知道了。那麽,你現在到底姓什麽?”

“――卡頓。”安灼拉說。

柯洛娜睜大了眼睛。安灼拉下定了很大決心似的,上前一步來。他的神態就好像踏上街壘時那樣堅決。

“請原諒我的冒昧,柯洛娜,我的朋友、我的同志――我們已經錯過太久了。如今既有第二次的重逢,我一分一秒也不願虛擲。”他說著,伸手握住柯洛娜的手,“我記得你曾說過,埃弗瑞蒙德是你父親繼承家產後改的姓氏,你內心裏承認的,一直是卡頓這個姓氏。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將這個姓還給你嗎?”

如果是六年前,柯洛娜此時大約什麽都想不到,什麽也說不出來。可是如今,她腦海中跳過的第一個念頭竟是:直到相見之前安灼拉都不知道她還活著,也不知道她如今的情況。難道他絲毫沒有懷疑過,這些年間她有可能已經結婚了嗎?

她自己都差點為這個念頭笑出聲來。多煞風景啊,在這樣一個少女時夢寐以求的時刻到來的時候,她心裏想起來的卻是懷疑雙方是否忠誠的問題。這些年間她當真是面目全非了。

可是……她同時卻也忽然意識到,從她發現安灼拉或許還有一線生機那時,直到此刻,她心裏也從未有一刻懷疑過安灼拉是否會移情別戀、是否會放棄對革命和自由的追求。

這世間沒有永恒不變的人,卻總有永恒不變的信念。

“好啊。”她微笑著輕聲答應,看到安灼拉的眼中閃過過去絕不會出現的、明亮的喜悅,“我願意。”

柯洛娜與安灼拉的婚禮十分簡陋。

這是一場各個方面都與珂賽特和馬呂斯的婚禮截然相反的婚禮。準備非常簡單,甚至可以說,幾乎沒有做任何準備,只在芳汀的堅持下往屋子裏各處擺了一些花,置辦裝飾品花費的工夫還沒有為安灼拉準備合法的新身份所需要的工夫多。賓客極少,他們有意地保持了秘密,只邀請了少數最親密的朋友。沒有花車、沒有彩帶、沒有大張旗鼓的裝飾,新娘穿了一件飾白紗的綢裙,新郎穿黑色的禮服,但這兩個人是如此美麗優雅、容光煥發,勝過所有的珠玉首飾。婚禮特意選擇了一處最不起眼的小教堂,由馬白夫公公做見證人。芳汀挽著柯洛娜的手,將她交到安灼拉的手裏去,旁邊他們的朋友們都在微笑,馬呂斯和珂賽特感動得流下淚來,但所有人都很安靜。馬白夫公公高興得紅光滿面,聲音洪亮地為他們證了婚。那之後他們轉身走出教堂,坐馬車回家去,親友們簇擁在身後。走下教堂臺階的時候,安灼拉牽住柯洛娜的手。

“從此以後我願一直同你並肩前行,直到我們走向勝利,或者死亡。”他低聲地、莊嚴地承諾。

“直到我們走向勝利,或者自由。”柯洛娜卡頓溫柔地應答道。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我認為是HE!盡管未來仍舊是未知的,但他們無論面對什麽都可以無所畏懼坦然以對了,算是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吧。今後可能會因為舊傷而病逝,可能會獻身革命,也可能兩人一起白發偕老舉案齊眉,我這裏不再做任何限定,心目中也確實沒有“他們以後應該會怎樣發展”的結局,交給大家想象吧。

從出現這個腦洞到最終完工經歷了三年多的時間,其實回頭看看有很多不滿意的地方,有很多限於我的能力和知識積累沒能更好表達的情節。但如果一直無休無止地拖延下去,這篇文大概會被永遠埋沒在硬盤裏。我還是很喜歡這個故事的,盡管如今有許多不完美之處,但寫出來也真的很開心。謝謝大家一路的留言陪伴!

文章狀態暫時還不會改成完結,大家可以在本章評論裏點番外,各種情節補充或者AU向之類,任何番外都可以點,不用擔心我會被冒犯到,【【但是點了未必一定會寫】】。我會選評論中戳到了我的番外寫出來w

另,這裏因為安灼拉的影響,牛虻的舊傷比原著少很多很多。牛虻劇情我不打算寫,因為時間線和原著相差比較大。大家就當他們幫助牛虻達成了一個比原著好點的GE或者NE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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