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柯洛娜蘇醒過來之後不久，馬呂斯也醒過來了。

而且，不同於柯洛娜的傷勢反反覆覆、拖拖延延，馬呂斯雖然傷勢一開始危險，蘇醒之後卻好得很快。這點從珂賽特的臉色上就能看出來：她一日日地從沼澤區回來時，臉上帶著的笑容越來越多了。終於有一天，馬呂斯的傷情好到了足以見客，他那慈和下來的外祖父邀請了珂賽特去與自己的孩子會面。那天芳汀帶著珂賽特去了，很晚才回來；珂賽特容光煥發，幸福的光輝幾乎映照一室。

“啊，你不知道我今天有多快活！”她用百靈鳥似的輕快聲音說，飛到柯洛娜的床邊坐下，“就好像我進了天國似的。唉，天國能有這樣快活嗎？我真想仔細地好好說說今天發生的一切，可不知怎麽的，我記不清楚了。我腦海裏在那兒度過的好像全是一團光，我和馬呂斯都說了些什麽？好像一直在說話，可又好像什麽都沒說。那兒真是可愛！我生平見過的最可愛的屋子之一。”

柯洛娜含著微笑聽她講話。“那屋子是什麽樣的？”她捧場地問。

珂賽特眨了眨眼。“我記不清了。”她說。

“有多大呢，你總知道吧？”

“那個客廳好像同我們的客廳差不多大。”珂賽特說，“不對，似乎又要小一點……我只記得我坐在馬呂斯身邊。他的床單上有褐色的花紋。”

她全部心神都在馬呂斯身上，一點都沒顧得上看周圍的環境！不過是因為馬呂斯在那兒，所以她覺得那兒可愛罷了。柯洛娜自己也有過這樣的心情，她一邊為他們的甜蜜感到快樂，一邊又感到一種和芳汀類似的擔憂，怕她愛得太深，眼中只看到馬呂斯而失去了自己。

“還有，馬呂斯的外祖父代他向我求婚！”珂賽特嘰嘰喳喳地說，由於柯洛娜就是自己處理自己的婚姻的，在這家庭裏，從不覺得女孩子討論自己的婚事是什麽值得羞恥的事情，“媽媽沒有答應。說是要問問你和父親的意見。但我知道你和父親都一定會答應的，是不是？”她說，愛嬌地搖著柯洛娜的手，“你一定會答應的！不然你怎麽會將馬呂斯從街壘送來給我呢？”

柯洛娜微笑著擡手理了理她的頭發。“答應之前，我要同馬呂斯再見一面、談一談。”她說。

但這見面一直拖延著。馬呂斯在最後的戰鬥中折斷了鎖骨，不得不多躺好幾個月；而柯洛娜的身體好轉得很慢。兩個月後，她能夠自己走動了，但仍舊時不時地咳嗽，走動得快些就感到左肺發痛、喘不過氣。請來的醫生和公白飛、若李都得出了相同的結論：經過療養，她的身體仍可以慢慢好起來，但若說起要習練劍術、棍法，要像以前那樣在街壘上戰鬥搏殺，是再不可能的了。

幾乎每個見過她戰鬥的人，都因此感到惋惜。柯洛娜本人倒是平靜地接受了這件事。

“這倒也沒有關系。”她反倒去安慰公白飛，“本來，我有多少機會能夠與別人搏殺呢？往好處想，從此我沒辦法再走上街頭戰鬥，芳汀和珂賽特倒是再也不用擔心這種事了。”

公白飛苦笑了一下。“我不相信你能夠甘心從此不再戰鬥。”

“這世界上我不甘心的事情太多了。”柯洛娜說。她接下去的回覆被一陣咳嗽打斷，公白飛為她遞上手絹，皺眉望著她這一陣劇烈的咳嗽過去。待咳嗽平息了，她略微有些氣喘地續道：“但不甘心有什麽用？何況我也不是無事可做。這一次的失敗，正在於我們沒有更清楚地看到軍隊和人民的心意，被革命的熱情蒙住了眼睛。我們要從失敗中吸取教訓，確保這件事不再發生。在這一點上，我還可以有所幫助。”

自一八二四年以來，她開辦的女工識字班已有將近九年；一八三零年開設的女子中學到如今也有了兩個年頭。全巴黎也就只有她一個人對女工的教育如此關心，以至於整個巴黎願受教育的、渴求幫助的女工和貧苦少女全都向她湧來。半個巴黎的女工都認識柯洛娜、安妮和芳汀，剩下的一半至少也聽過她們的名字。她們在紐扣廠、紡織廠、毛線廠、制扇廠、染料廠、造紙廠、玻璃廠。她們的父母兄弟和兒女遍布整個巴黎，柯洛娜喊得出街上不少頑童的名字。在最早接受教育的那一批女工裏，有不少人已經通過識字謀求了更好的職位：往往是富裕家庭的女仆、家庭女教師，有些去應聘了其他小學的女教師，少數幾人甚至做了小貴族家中的女管家。

在柯洛娜多年前打算教安妮識字時，她並沒有別的意圖，只不過想要為自己新朋友做一點事、幫一點忙。但不知不覺，走到今天，她手中已經掌有整個巴黎最大的情報網。

“戰鬥並不是只有沖鋒陷陣一種。”她說，聲音低弱，然而斬釘截鐵，“我仍舊可以繼續戰鬥。”

和馬呂斯的會面最後一直拖到了十一月。終於見面的那天，馬呂斯看起來喜氣洋洋，容光煥發。他的外祖父在他旁邊，看起來和藹又可親，全不見一點曾經和孫子大吵一架、將他趕出門去的頑固老頭的影子。柯洛娜和芳汀迎到門外去。吉諾曼老爹望著柯洛娜，呆住了，就像他第一次見到珂賽特時呆住了那樣。

“真是可愛！”他大聲說，“這是什麽從畫裏走出來的一家！我該猜到，珂賽特這樣美麗，不會是毫無緣故的。這真是上帝的傑作！我聽說您先前還生了病，小姐，這麽美麗的姑娘是不應當得病的，世上一切艱險都該避著您走才對！您就適合做一位侯爵夫人，享受和和美美的愛情，懷中抱著個金發嬰兒，那才是世間最大的幸福！”

馬呂斯立刻去望柯洛娜。他在ABC與她相識，聽過幾次她的發言，很知道這樣的話如果在柯林斯酒館說出，一定會立刻惹惱她。但柯洛娜臉上掛著平靜的微笑，看起來溫柔和淑，甜美極了。她甚至笑著將手伸出去給外祖父用力握了一下。

“您過譽了！本來我還應當同您道歉的：我聽說了，原本婚約幾個月前就該訂下，只為了我在英國患了病的緣由，讓您和馬呂斯空等了這幾個月，實在是我的不是！請您先進來坐吧。”

他們對外的說法一直都是柯洛娜在英國的時候淋雨得了肺炎，因此重病，對吉諾曼老爹也同樣是這個說辭。馬呂斯驚異地望著她，從不知道柯洛娜原來也有這樣柔軟嫻靜的淑女模樣。但急性子的吉諾曼老爹從來沒見過柯洛娜，不知道她在ABC裏的模樣，倒是全不管這些。幾人進了客廳坐下，馬呂斯和珂賽特的目光自然而然便粘到一起去了。他們看著彼此，就好像忘了客廳裏還有別人存在一樣。老女仆上來倒茶，不等她將幾個人的茶逐一倒好，急性子的外祖父就開了口：“芳汀夫人，還有埃弗瑞蒙德小姐――我榮幸地替我的外孫彭眉胥男爵向歐福拉吉小姐求婚。”

芳汀沒有回答，但她也不用回答：幾個月前吉諾曼老爹和她、和冉阿讓都提過這件事，他們都並不反對。兩人都看向柯洛娜。

“我不反對，唯獨有一個條件，我想要提前申明。您已經知道珂賽特名下的財產了，是嗎？”

“她的名下有三十萬法郎。”吉諾曼老爹說。

柯洛娜驚訝地挑起眉毛。

“是我贈給她的。”冉阿讓在旁邊說。

“是讓先生將自己一半的財產贈給了珂賽特。”芳汀證實。

柯洛娜點了點頭，沒有多問。“是這樣的。我的父親也曾遺給我不少財產，凡是他的遺贈，一直以來，我打算均分為三份，由我、芳汀和珂賽特各得一份。珂賽特的那一份包括一個莊園、兩個葡萄園，以及幾十公頃的田地。近兩年來，這些莊園的事務已經交由她掌管了，收入也全由她支配，每年至少有三萬法郎的收益。若是您和馬呂斯肯答應一個條件，待他們結了婚，我就正式辦下公證手續，將這些財產轉贈珂賽特。”

吉諾曼老爹震驚地瞪著她。“每年三萬法郎！”他大聲說。

“正是這樣。這些財產本身的價值大約有六十萬法郎上下。但我冒昧有個要求……”

她委婉地停住了後半句話。

“什麽條件呢？”吉諾曼老爹問。

“您放心，我不是在有意為難您――我和馬呂斯也是好友，能看見這樣一樁姻緣得成，我心裏是再高興不過了。”柯洛娜說，露出甜美動人的微笑。因她重傷初愈，臉色還有些蒼白，就更顯得這微笑柔弱無害，“只是您想想看：珂賽特比我小十歲，這些年來我看著她長大，自己又還沒有結婚，心裏真是又拿她當妹妹、又拿她當女兒。有時候未免疼惜得過了頭，怕她受苦、又怕以後不能再時時關心她，她經不起外面的風雨，心裏面實在是不舍得極了。”

“哪怕我結了婚，難道我就不是你的妹妹，不是你的親人了嗎，柯洛娜！”珂賽特無憂無慮地笑道，“我可以時常來看你――不，我要每天都來看你！或者你可以來看我們呀，我們一起吃晚飯，什麽都不會改變，你只會覺得更幸福了！”

“這是當然的，我不懷疑你日後的幸福！”柯洛娜笑道，“只不過世事無常――您這樣的年紀，經歷的事情比我們多了不知多少，肯定最明白這個道理了――我想來想去，總要為珂賽特留一點什麽作為依傍，才能安心。您一定不會責怪我這種心情吧，吉諾曼先生？”

“當然，當然！”吉諾曼先生一口答應。

“您真是個最體貼的人！您不責怪就最好了。我的要求是，珂賽特原有的財產：那三十萬法郎也好、她自己的積蓄也好、芳汀贈給她的財產也好，隨她怎樣支配，我全沒有意見。唯獨我贈給她的這一部分，具體來說，這個莊園、兩個葡萄園、六十公頃的田地、以及它們的全部收益，這些必須屬於珂賽特本人的財產。莊園和葡萄園的管理全由珂賽特來支配，馬呂斯和其他人都不得插手。倘若別人插了手，或者有人不經珂賽特的同意便動用了這筆財產，我隨時有權收回。――當然，我相信不寫這一條，馬呂斯也不會輕易動用珂賽特的財產的。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只不過是法律上多一道手續而已，您就縱容我圖個心安吧！”

吉諾曼先生一開始的確稍微皺了皺眉頭，可看到馬呂斯以那樣渴求的目光看著他，他立刻就讓步了。“好吧，好吧，您說什麽就是什麽，只要婚約能定下來，那別的全都不成問題！”

“那就這樣說定了。”柯洛娜答應道。於是兩人相互欠了身作為應答，外祖父轉身向著馬呂斯和珂賽特，兩臂舉起祝福他倆並且叫著：“允許你們相愛了。”

一對愛侶哪裏等得了這樣久呢！之前的幾個月裏他們便幾乎已經以情侶的身份在相處著，眼下只不過勉強壓抑著自己，一得了正式的允許，即刻便開始喁喁私語了。吉諾曼老先生高高興興地朝芳汀和柯洛娜轉過身來，揮動著手臂。

“看哪，多好的一對年輕人！”他滿面紅光地讚美道，“愛情是多麽美好呀！”

芳汀眼中含著欣喜的淚光。柯洛娜親密地一手拉住她的手，笑著應答：“是啊，愛情多麽美好！”

她的微笑毫無瑕疵，就同在場的其他任何人一樣幸福。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榜單需求，稍微調整了一下，把明天的更新挪到今天來更~下一更在9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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