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靜極了。

周圍的人家都早已睡熟，連夜風也恰巧停息，枝葉搖動的聲音都傳不過來。就好像在這個夜晚清醒的只有他們兩人，對峙於這一小座光的孤島。

安灼拉一時沒能回答。兩雙清澈的藍眼睛對望著，而他看不懂柯洛娜眼中的神情。她的目光那麽悲傷，但是又那麽堅定。

她想必已經預想過所有的結果。安灼拉認識的柯爾是這樣的，不管事態如何，他――不，她總會提前為最糟糕的結果留一手準備。不管他回答什麽，應當都不會超出她預料中最糟的結局。

既然已經準備萬全、既然能夠做到如此堅定、毫不動搖，為什麽她還會感到悲傷？

“我不知道。”他說，“――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柯洛娜問，背靠著櫃門挺直脊背。她的臉色那樣白、眼睛那樣亮，油燈的火焰搖搖晃晃，帶得她眼中映出的光芒閃閃爍爍，就好像裏面含了淚一樣。安灼拉移開目光，回身將油燈放到梳妝臺上。

“我信任你。我們信任你。我們所有人之間都毫無遮掩。可是你一直在隱瞞我們――我和公白飛同你認識五年了，柯爾！倘若連你的真實身份都是假的，我們曾經的信件、曾經的交談中，到底還有多少是我可以相信的呢？”

“兩件事上我說過謊。”柯洛娜說，“我的性別和名字是假的――但卡頓這個姓氏是真的，在我的養父改姓埃弗瑞蒙德之前，我確實姓卡頓。我的家境是假的，我曾經說我不需要經濟上的援助，但那只是個低估，我實際上相當有錢。除此之外，我同你說過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

安灼拉搖了搖頭。“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你要做這種事？”

“為什麽我寧可扮作男裝、穿破破爛爛的衣服、撒謊，也要追求不屬於女性的自由？”柯洛娜低低地苦笑一聲，“我以為你是最不會問出這種問題的人，安灼拉。”

“不。”安灼拉說，那塑像般堅硬而沈著的表情碎裂了，流露出一絲屬於人類的痛苦，“任何人都有權追求自由，哪怕是我不認同的自由。――可是我和公白飛認識你以來足有五年了！哪怕一開始你是出於迫不得已，難道五年的時間不足以你對我們交付一點信任，不足以讓你相信我們願意幫助你保密？”

柯洛娜肩膀倚著的櫃門發出輕微的吱吱嘎嘎的聲音。她在輕輕地顫抖。

“我不相信你一直都只是在偽裝。沒有哪個富家小姐願意穿上破舊的衣服，冒險在夜裏走到工廠區，只為了耍弄幾個工人和學生。你救過我、今天又救了古費拉克；你心中對革命、人權、自由抱有誠摯的信仰，這一點我們誰都看得出來。可你到底為什麽要把這一切披上謊言的外皮？ABC之中沒有一個人值得你相信嗎？”

“我信任你們。”柯洛娜輕輕地回答，她的聲音仿佛也有點顫抖，“但信任你們是不夠的。――我已經發現大部分男性對於女性的生活並不能真正意義上的感同身受，讓我給你打個比方吧。你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應當也就知道，我作為畫家，經常同貴族打交道。譬如說，假設我知道這麽一個青年，剛剛從外省來到巴黎。因為穿的時髦、姓氏又相似，陰差陽錯之下被誤認為是某個伯爵家深居簡出的小兒子。這青年長相俊美、談吐文雅，被引入了貴族交際圈之後，因為他高雅的舉止和廣博的才學，貴族們對他都頗有好感。當中有一位伯爵對他十分賞識，百般提拔，甚至想要為他和自己的女兒訂立婚約。――你說，不，你猜猜，這個人會選擇將真相公布出來嗎，哪怕他對這個伯爵倍感親切，哪怕他和這位小姐真心相愛？”

“如果是我，我在一開頭就會澄清這個誤會。”安灼拉說，“但……”

“但絕大部分的人，走到這一步，只會選擇、也只能選擇繼續隱瞞。”柯洛娜說，“這是他信不信任那位伯爵的問題嗎？不。這是因為他知道，一切的前提首先是‘他本人是個貴族’。即使伯爵信任他、願意接受他，那又怎樣？整個社交界不會接受那位伯爵小姐下嫁一個平民，那些沙龍和晚宴的舉辦者無法忍受一位平民混入客人之間。那並不是伯爵一個人的寬容能解決的事情，而是整個階層的排斥。我們並不生活在簡單的一個家庭之中，我們生活在一張無所不包、無處不在的巨網裏。

“這就是我的理由。我信任你和公白飛，但我無法信任一個由男性統治了一千多年的世界能夠對我網開一面，允許我在身份揭露之後繼續擁有我想要的自由。這就好像拉馬克將軍再受人民愛戴，你也仍舊堅信革命是必要的，不是嗎？――個人的力量在社會的巨網前是渺小的，安灼拉。請原諒我沒有盲目地伸手去撕裂這張網的勇氣。”

安灼拉不知不覺間咬住嘴唇。他感到心中仿佛堵著什麽，一時又想不清楚這塊壘源自何處。“你就好像已經認定了我們會和這張網站在同一邊。”

話說到這個地步，柯洛娜好像反而平靜下來了。“啊，你剛才的確說了那是你‘不認同的自由’，不是嗎？”她輕輕地回答。

“你可以嘗試說服我――我們之間早已辯論過無數次類似的主題。更何況，你自己也將女工識字班辦得很好，不是嗎？你並不需要我們來認同。”

柯洛娜嘴唇微動，欲言又止。她搖了搖頭，似乎想要微笑一下，但哪怕是偽裝的笑意都有些變形。

“你認不認同、和我需不需要，是兩個不同的問題。”她說，“安灼拉，我初次遇見你的時候不到十五歲。那年父親力勸我訂立一個貴族的婚約，而我則在繪畫時遇到了瓶頸，正猶豫是否要放棄自己的追求。那時候我認識了你們。那時候你說，‘如果您不願意同一個人結婚，當然就有不結婚的權利，這是每個人都應當擁有的自由。’那時候你讓我去鬥爭、去戰鬥、去發出不平的呼聲。”

她逼近一步，而安灼拉克制住自己後退的沖動。他們挨得很近，近到安灼拉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她的眼睛，這一次她的眼中的確閃爍著淚光。

“現在你面前的是真實的我，是一個姑娘，是一個妥協於貴族社交圈規則、游離於上層社會邊緣的女性。你說要我信任你們，那麽安灼拉，你能對著真正的我重覆這些話嗎？你會讓一個女性去戰鬥、去呼喊，永不屈服於社會強加給她的規則和命運嗎？又或者，你要改口收回你的話，認為一個女人就該被排除在革命的討論之外呢？”

“不。”安灼拉毫不猶豫地說，“我不會收回那些話。但……”

他停下了，良久沒有開口，似乎陷入內心劇烈的掙紮。柯洛娜靜靜地等了一會兒，轉過身去，繼續從櫃子裏往外拉扯被褥。

“如果您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您可以不回答。沒有關系。”她背對著他說。

安灼拉沒有出聲。他站立在原地，沈思了好一會兒，直到柯洛娜將被褥全部堆在床上，開始關起櫃門，他才再度開口。

“我不會收回那些話。”他重覆了一遍，“我和你對於女性自由的邊界區分應當有所不同，這一點如果之後有機會，我們可以再去討論。但至少有一點我還是敢於承認的：如果當初我們相遇的時候你是這樣一幅打扮，如果當時我知道你是女性，我也不會向你說出這番話來。從這個角度來說，你沒有錯，我的確像你所說的那樣，組成了巨網的一部分。”

他低了低頭。“我很抱歉。”

柯洛娜驚訝地眨了眨眼，一滴淚水隨之從她的眼中流出，在臉頰上勾勒出一道微微反光的淚痕。但她隨即展顏微笑，臉上綻放出喜悅的光芒。

“不需要抱歉――這就夠了。”她說，“謝謝你。”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